大連

  大連,固執而可愛的城市
  誰都不可能知道公元1899年的大連是什麼樣子,但在大連足球「活字典」朱元寶老人提供的資料中,我們彷彿能虛擬出當年生存在凜洌寒風的那個小漁村。
  它應該有很多條鐵、木結構的舊式漁船,有很多沿海而建的低矮房子,有很多胸肌強健的壯漢憑捕魚技能照顧著各自家庭,每到夜晚,女人和小孩憑海而候。那一天,海上突然來了一條人未見過的大輪船,發出機器的轟鳴聲,然後就下來一群外國人,他們長得和漁村裡的人都不一樣。
  最不一樣的是他們帶來了足球,就在碼頭空地上踢來踢去……後來穿長衫留長辮的大清子民們也加入進去。外國人驚訝地發現,這個叫「大連」的漁村的人們在足球方面很有天賦,曾經一個德國船長和「小五子」比試腳力,船長一腳掄開60碼外,「小五子」愣頭愣腦地直接開到海裡,濺起好多泡沫。
  ——之所以在100年後提起100年前的那些野史,是因為我需要弄清一個問題——10年甲A7奪其冠的大連人,是有什麼神秘的力量在支撐,這個無論國民GDP、城市面積、城鎮人口、金融中心程度、科技水平都排在中國15名之後的中型城市,建市僅104年,為什麼就能在足球領域取得這麼決定性的建樹——雖然只是相對於中國足球水平而言,但也足夠了。
  讓我們講故事,很久遠的一些故事可能會對解釋大連10年甲A更有幫助。
  在中國行政版圖上,大連只屬於二流城市,但行走在人民廣場、星海廣場、老虎灘、中山廣場時,你能感覺得到很多別的東西。聞到微微飄來的海腥味,聽到人民體育場傳來的「加油」聲,以及只要你對這座城市有所詆毀便會招來的近乎搏命的反彈聲,你知道安琦說的話沒錯:「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大家庭。」
  這座城市最資深的足球記者王維民不談足球,只談人種,也談大連人原本叫「海南丟子」——「很早很早以前,我們都是連日子過不下去了,一幫膽子大的就划著小船,抱著舢板向北漂,聽說北邊有個地方挺好。路上凍死了一些人,餓死了一些人,還有些意志不夠堅強的人半道上折回去了……到了這裡的人都是經過優勝劣汰的,就像當年從非洲到美洲的黑人,體格最好,意志最強,而且爭強好勝決不言敗。山東在大連的南邊,『海南丟子』也是大連人。」
  大連是一座很矛盾的城市,大連隊是一支很矛盾的球隊。
  雖然大連是一個非常缺乏歷史的城市,但這樣一個城市卻有一支很有歷史縱深感的球隊,雖然大連的城市規模無法和北京、上海、廣州甚至西安、成都、瀋陽比,但大連隊的球風卻最為大氣。
  現在的人民體育場外芳草如茵,但在30年前,20年前它還是兩塊黃土球場。據鄒捷的父親回憶,那時候最崇拜的一個球星叫「王長泰」,踢前鋒的,名氣絕不比現在的郝海東小,工人們下班後騎著自行車夾著飯盒就浩浩蕩蕩地直奔球場,邊吃邊看,用金屬勺子把鋁皮飯盒叫得「光光」作響。
  人民體育場外場的兩塊土場子已隨無數雙腳飛揚的塵土變成歷史,但幾千人狂熱圍著業餘比賽的情景想想都叫人激動,王維民說:「這就是這座年輕城市卻有深厚足球底蘊的原因。電機下、印染廠、路橋廠……每個廠隊都會有一個球星,如比說『小胖子』,比如說『小禿子』。李明、張恩華、徐弘他們都是在這個氛圍下薰陶出來的。」
  那時候大連人有一道奇觀,但凡有小孩的家門口都會擺著一個裝了磚頭的軍綠書包,幹啥?小孩放學後拎著書包擺在馬路邊上就是球門,幾個大叔會激李明,「你看那騎車路過的人,能一腳球打在自行車尾燈上嗎?」李明就會受激,一腳過去……然後是騎車的人追罵,然後李明就練就無人能出其右的右腳。
  ——沒有人能像這座城市這樣把足球當做全部生活,無論是北京還是上海,這當然和它缺乏大城市的物質生活有關係,當年,大連民風如此諄樸而熱烈,導致除足球以外空無一物。「哪怕你只是一個廠隊的球星,半個城的姑娘也會知道的,這是動力。」王維民說。
  一個練了100年足球的城市,是應該10年7奪其冠的。雖然大連隊失落了甲A最後一個冠軍。但沒有人會因為失落了這個冠軍就認為大連退出強隊之列,事實上敢說創造「××時代」的球隊,只有大連隊。
  重要的是,雖然這支球隊打法看上去並不那麼討人喜歡,甚至它頻頻奪冠讓人覺得帶來了一種無趣——但可以借用對德國隊的一句評點:「你可以不喜歡它,但你得尊重它。」
  在朱元寶老人的統計中,這座城市一共為中國國家隊輸送了101名國腳。徐濤在反擊「實德系」時有一句不講理但有趣的話:「全中國的球隊,隨便哪一支都有大連人,難道這全都是實德系嗎?」
  這座城市有它的問題,比如說下崗工人,比如說缺乏高科技、高教育支撐,比如說缺乏金融中心的聲援,比如說這支球隊後邊的老闆究竟能有多大財力?但它始終給人一種健康向上的感覺,城市漂亮,街道乾淨,陽光燦爛——重要的是漂亮,一群長腿長手的少男少女從你身邊飄然而過,會想起多少大連人宣稱的「大連就是人種好」。
  不要把大連當成瀋陽,它也不是老家山東,雖然身處海邊,但這座城市的性格與青島、珠海、三亞都不一樣。這支球隊令這座漂亮城市裡持一種不太漂亮的打法,製造出一段歷史。
  去大連無數次,在「上島咖啡」、「I55酒吧」、「新東方」,在老虎灘七隻老虎前,在「怪坡」上,在據說不相信眼淚的金州。記憶很複雜,結論很矛盾。
  這一座自尊心極強的城市,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打法和生活方式,可愛得真想和他們一齊喊聲「血彪!」
  大連:在矛盾中掠奪各種榮譽
  最讓人感興趣的故事是關於現在關於100年甲A的,為了讓故事清晰,我們把它按人物順序羅列。
  1994年,那年還很少有人知道王健林是四川人,因為他為大連做的事情確定太多了。
  「以訛傳訛」的黑皮包
  很多人在接受採訪時都說這一年的冠軍底子是戚務生打下的,名宿張宏根只是「面兒」上的事,但這樣說無論對活著的大戚還是死了的張宏根都不公平,張宏根很用心,以至於有一天晚上突然喝著酒就淚流滿面,為了這支隊伍能在第一年甲A獲得冠軍,他殫精竭慮,在10年甲A最後一輪的前一天,張宏根去世,這樣好像就是天意。這個老人為大連貢獻了能貢獻的一切,臨死前他專門說起1994年的往事。
  第一個客場是打延邊隊,王健林拍著大黑皮包說:「都在這裡」,其實這是個江湖的以訛傳訛,一個大黑皮包裝不了那麼多錢。在當時,王健林對「職業化」的理解那麼純真而理想化——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樣的火光一直燒到他退出,讓後來者上海搶去眼球。
  1994年奪冠之夜發生了一件事,在喝酒慶祝的那個飯店,十幾個隊員把全部存酒都喝光了,老闆急得下行,親自開車到另外的分店去取,等回來時,發現人大都在桌子下面去了,吐了一地。
  1995年,遲尚斌從日本回來後還帶著光環,這一年大連萬達雖然沒得到冠軍,但遲尚斌和隊員們都合做得很幸福。王健林在提前二輪就召集全隊開會時說:「我們只會在這一年沒有沒有冠軍,但以後我們年年都是冠軍。」掌聲雷動,據老隊員回憶,會場還有人小聲喊起來「明年打倒申花、打倒根寶」的口號。
  王健林的決心從不是空頭支票,第二年他經常竄到場子內指揮比賽,客場打八一時,上半場大連隊以0比2落後,王健林說:「今天只有你們扳平就算贏球,我把贏球獎翻番!」「翻番」的喊聲響遍全隊,甚至傳到隔壁坐著的劉國江耳朵裡,那場球大連隊隊打瘋了,40分鐘打成2比2平。在「高原神話」不可戰勝的情況下,這一戰是神奇的。
  「三代才出一個貴族」,劉仁鐵的點評是有道理的,大連隊自甲A開始就定下一條規矩,「客場一定要住五星級酒店」,沒有老闆出錢是不行的,沒有花錢的熱情是不行的。那時大連隊對遼寧隊有個嘲笑:「你看,進駐酒店還得穿隊服,為啥?不就是為了讓酒店知道這是足球隊,這樣能打折。」
  1997年的「傻逼」故事
  郝海東不是大連人,但他現在基本讓人遺忘了他的青島祖籍。關於他的傳說已經很多了,但最令人吃驚的卻是下面一個發生在1997年的「傻逼」故事:
  那一年大連隊還是冠軍,但是與上海申花最後一戰卻被打破了57輪不敗的金身。這讓剛轉會大連半年多的郝海東很鬱悶,當范志毅他們簇擁在一起歡呼擊敗大連的勝利時,郝海東突然對著某處喊了一聲:「傻逼!傻逼!明年你們要是還這麼踢,我就不玩了,就你們自個踢去!」郝海東是非常不滿意大連隊這一場比賽的戰術和隊友表現的,矛頭直指遲尚斌。
  「傻逼!明年你們自個踢去!」從鏡頭上看過去,赫海東聲音的方向確實是指向遲尚斌,大遲聞聲向郝海東走了兩步,卻被助手拉走了。「傻逼!」郝海東的聲音還在傳唱。
  這個故事的發掘是在《足夜》記者不經意間從歷史資料帶中找出的,雖然時間過去6年,但聲音清晰可聞。
  大連10年甲A,郝海東參加了7年,沒有郝海東的大連隊是不完整的,就像吃海鮮少了些海腥味,上面這個故事要說明的不是郝海東的乖戾,而是率真。他永遠會對一個人、一場比賽、一個球,有自己的見解並會用炮彈般的風格發射出去。後來他射向了米盧,並不是對米盧有什麼成見。
  郝海東在1997年的上海說:「明年,你們自己踢去」,但是終於沒有離開大連,而且一直踢了下去,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成為大連隊的主教練,像地道的大連人一樣在這座城市養兒育女。
  王鵬用打牌來說明郝海東:」每次,他抓了一把臭牌,我們都勸他——『郝董,交了吧』,但他死話不肯交牌,這是他的性格,『牌還沒開始打呢,憑什麼交呀!』誰都知道這牌在手肯定輸,最後他也輸了,但他就是不會在比賽開始前認輸。」
  一個青島人,卻成為大連人的精神領袖。他是山東人。
  來了,說得是離時的話
  徐根寶一開始就注定是大連的過客,這一點似乎也成為城市性格規律所有的上海人在大連全成為過客。
  那天晚上,接任萬達主帥的徐根寶住進了萬達大酒店。一個上海人要搞定大連人的故事按照江湖的路子去辦的,他給徐弘打了個電話,又讓徐弘給李明打了電話:「你們過來,我有話給你們說,以後就是自家人了。」徐弘接到電話後給李明打電話,但沒有明說:「你來一趟俱樂部有事情。」
  在徐弘先到的那一個小時,根寶和他交了心,也交了底,徐弘表示:「沒問題」,而此時李明在路上卻撞了車,他只能叫一個朋友幫他看著車,匆匆趕到萬達酒店,進門看見根寶時不覺一愣,「沒問題」是李、徐二人不斷向根寶承諾的。但事後李明說:「我其實當時對徐導也有些意見,但大連隊這時候需要團結。」
  根寶第一年奪了冠軍,第二年剛開始就下了課。他的一套「前門後門一把鎖」的管理辦法激發了內部矛盾。李應發在下半年救火,直到最後一輪還在保級,張恩華說:「那一年我們絕望了,也很納悶,大連隊怎麼會這樣呢?直到科薩來。」
  科薩正式執教大連隊是在2000年底的足協杯上,輸了,讓山東人成為「雙冠王」。張恩華還記得科薩說的第一句話是:「從頭再來」,這句話也是10年甲A最後一輪中科薩說的。
  關於科薩,李明用了三個角色來定位:「父親」、「朋友」、「陌生人」。前二者好理解,最後一個角色是指當科薩覺得得你已不能為球隊效力,或者犯了大錯時,冷得像一塊岩石。其實你永遠搞不懂科薩到底是什麼人,這個老江湖之所以成為不了大連最成功的教練,正因為你無法將之定位。
  等科薩來到大連,大連隊的實力已不像1996、1997年那樣不可一世(那時大連經常會有六七名主力國腳),正是胡兆軍、張耀坤、王聖、閻嵩他們沒上來的時候,但他們仍然奪得了三個甲A冠軍。
  「感謝你們這些時間給我的支持,以後你們需要勝利」,科薩在來到大連第一天就在說這句像是告別的話,直到10年甲A結束,讓人覺得明天就要離開,但他和郝海東一樣終於沒有離開。這是規律。
  也許到了2004年,科薩還會回來。
  最好的宣傳品
  這個城市顯得很矛盾,有時候郝海東可以指著遲尚斌罵「傻逼」,有時候安琦可以和李明在場上吵起來,有時候科薩會和俱樂部高層弄得悻悻——但一切都會過去,他們之間自動會找出感情的粘合劑和好如初。
  用一個年輕人的眼光來看待大連隊比較真實,安琦說:「大連隊是最有信心的隊,它不會在失敗面前低頭,當你進這個集體,就會有幾分心理優勢,覺得我們才是冠軍——這一點在場上很重要。我們這座城市像一個大家庭,隊員之間默契到一個眼神就能明白。」
  都說大連人大大咧咧,但這座城市的人們,這支隊伍其實很細心,大連人好面子,大連隊員講究生活質量——一支冠軍隊伍的成員必須在生活上看上去也很像「冠軍」才行。
  哪個鐘表商要是夠細心的話,會發現大連隊是最好的宣傳品,甲A15支隊裡,大連隊員擁有的名表最多。在很早以前的困難年間,人們哪怕吃不上飽飯,也要戴上一隻國產好表,穿上「華達呢」褲子。
  與上海人有近似的地方,但大連人有股狠勁,一切盡在10年甲A中表現得很清楚了。
  科薩坐在草坪上,對我說:「什麼是大連隊,什麼是郝海東,什麼是科薩。這支隊伍這些人按照足球本身的規律在工作,勝利就會像這只裝在褲袋裡的手機,當有了信號時,就可以任意撥打。」
  江湖上對徐明是毀多於譽,但這個看上去的年齡遠遠超過實際年齡的人在翻雲覆雨中,固執而有效地完成著他的計劃,比如王健林,他少了些熱情和率性,但經過了堅定和算計,一個城市極深的人可以成點事情。
  王健林、徐明、科薩、郝海東。10年來,4個人穿過了各種情節,整個中國足壇對他們而言似乎只有一句話:不過如此,這座城市10年來的故事與角色,在矛盾中掠奪各種榮譽。

《甲A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