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過罷陰曆年,隨著上海慰問團來臨的日子越發迫近,接待辦公室一攤人忙得腳後跟直打後腦勺。這期間,謝平卻閒了個把月。政治處發函到上海外調他情況。陳助理員重翻他檔案,發現他的人黨志願書上只簽署了街道黨委審批意見,而沒有所屬支部的討論意見。打了個書面報告給政委。政委批了兩個字「查清」。謝平本人不知道發函外調去了。他要求還回到十二隊去蹲點。主任說:『等一等吧。給你點時間學習學習還不好嗎?「看著機關門前楊樹上黑黑的枝條上那一個個圓錐形的芽骨朵漸漸膨大,顏色日逐褪淺。掠過林帶的風益見濕潤。拉水的公牛從爛泥路上走過時,叫聲裡摻和了更多的不安、騷動和熱情。他著急。夥伴們還上他辦公室來,但都不說什麼,怕無意中再給他添了麻煩事,觸了他心境。誰都只當無事一般,嘻嘻哈哈翻一陣報紙。陪他打打牌。謝平的牌藝極差。要是」拱豬「,」豬「最後總歸到他手裡。要是打」杜洛克「,他總當」杜洛克「。但夥伴們從不讓他鑽桌子。有一回,他火了,把牌一扔,吼道:」這樣打牌還有什麼意思?輸了就輸了嘛!
    「夥伴們紅紅臉,都坐著不動了。最後,還是他,抱歉地去把牌重新一張張撿起來……倒是郎亞娟還不時給點事讓他做做。主要是讓他修改潤色各連隊報來的典型材料。他問她:」你怎麼還敢托我這個想』謀反『的人做事?「郎亞娟揚起極細極彎的眉毛,故作驚異狀地說:」你別這麼說話。沒有人對你有啥看法。陳助理員在背後經常講你能幹,聰明,是個好腳式!不過讓你有段時間定下心來總結總結自己。最近讓你修改這些材料,也是請示過他的。我好自作主張的?「後來就讓他給各連隊的五好個人、四好班組填寫獎狀,頒發獎品。
    有一天,駱駝圈子分場衛生員淡見三上場部衛生隊領藥,捎帶著,到謝平這兒來領獎狀和獎品。這駱駝圈子分場是羊馬河最偏遠的一個分場。只說它是羊馬河的
    「西伯利亞」,還沒表達透它在羊馬河人心目中所具有的遙遠感。這分場攏共才三
    十來戶人家。百十來個勞力。評了五六十個五好個人。所有班組都評上了四好班組。場裡居然也批准了他們這個評法。謝平覺得這麼評「五好」「四好」,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淡見三拍著他肩膀說:『小伙子,別眼饞。你要上咱們那兒走一趟,你就明白場裡這些頭頭們幹啥對咱駱駝圈子特別開恩了。要按我們分場人的心,駱駝圈子有一百評一百,有一千就得評一千。能在駱駝圈子那地方待著,他就是好樣兒的。不信,咱們換換崗。輪著去待待。「謝平覺得有趣,就跟他多聊了會兒。送走淡見三,他端起缸子,喝口涼茶,剛想去商店找倉庫保管員核對一下實物數,陳助理員帶著一個穿得鼓鼓囊囊、渾身散發著嗆鼻子煙油臭、棉襖衣襟跟皮板子一般油亮黑膩的矮胖子,走進屋來。那矮胖子的眼睛跟豬的一樣小。說起話來喘得厲害。謝平認得他。他是林場的一個施工員。黃之源這兩個月連著到羊馬河來,談了幾筆生意,其中有一筆協議:冬天快過去了,林場有兩百個壯工閒下來,白拿工薪。羊馬河把擴建的釀酒分廠土建工程包給他們。到秋後,這頭勞力閒下來了,也抽兩百人上山幫著林場清山。清山所得的木頭,三分之一歸羊馬河。
    為照顧這些林場工人,也為和林場搞好關係,場裡決定給他們也發一部分獎品。
    「這種獎,還有什麼意義?他們才幹了幾天?」謝平問陳助理員。
    「對他們,不能像對我們自己場裡的人那樣。」陳助理員說。
    「好吧。只要領導批了,我就發。」謝平伸手向陳助理員要批條。
    陳助理員說:「這事,是剛才在政治處碰頭會上定的。由我給你簽字……按特殊情況辦理。」
    謝平搬出一厚本條例、規則的合訂本。翻了半天,翻到一頁,對陳助理員說:
    「文件規定,特例都得有主管領導簽字。」
    「我不行?」陳助理員口氣一點點變硬了。在這一點上他尤其敏感、計較。
    「陳助理員,這文件是你起草的……」
    「我問你,我簽字管用不管用?政治處碰頭會的決定管用不管用?」
    「陳助理員,你要是能算主管領導,你的簽字當然管用……」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挖苦我還是嘲笑我?「陳助理員臉色又一次發紫了。
    「陳助理員,誰都拿個白條來從我這兒領走半馬車東西,以後我咋交賬?我一月工資才三十來塊,十年不吃不喝不要老婆,也包賠不起…,,」好,我給你去搞首長批條。「陳助理員鐵板著臉走了。這是那天上午的事。現在,他帶著政委的批條,帶著林場的施工員來領東西了。
    政委的批條上寫道:『小謝:請尊重陳助理員的意見。「
    謝平問陳助理員:「釀酒分廠擴建工程誰主管?政委還是場長?」
    陳助理員這下可真火了:「政委的批條都不靈了?你行啊!」
    謝平說:「釀酒廠擴建工程如果是場長主管的,加上他一個簽字,是不是更妥當一些……照顧雙方面子,以後也好說話……」
    沒想陳助理員一下蹦了起來:「謝平!你……你還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嗎?你是什麼玩意兒?」
    謝平一下驚呆了。出生人世,還沒人這麼說過他。什麼玩意兒?他一下衝上去,指著對方吼道:「陳滿昌,你說我是什麼玩意兒!」
    這時,老寧聞訊趕來,忙分開他倆,打著圓場說:「算了算了。從這個口袋裡掏出來,往那個口袋裡擱。反正『李先念』倒霉。發。誰簽字都發!」從謝平抽屜裡取出競賽辦公室的橡皮戳子,連連哈了兩口氣,從那矮胖子手裡拿過領獎單,蓋了個半紅半不紅的印子,說:「走走走,我代小謝替你們上商店去提貨……」人散去後,謝平哭了。無聲的。沒出息的。但又是怎麼也制不任的。鹹的。苦的。澀的。委屈的。憤慨的。滾燙的。冰涼的。他把嘴唇咬破。
    接待辦公室所有的夥伴都來了。他們都聽見也都看見了。這時都默不做聲地站在門口,不敢進屋來驚動他,也不想去驚動他。
    他收拾東西——名冊。收據。批條。提貨單。賬本。橡皮戳。鑰匙串……去找主任。他決計不在這兒干了。夥伴們沒一個攔他。
    他看見秦嘉在林帶裡站著,低著頭,蒼白著臉。她也一定都看見了。聽見了。她為什麼獨自站在林帶裡呢?不管她。今天誰也別想來攔我。他決定快步從秦嘉身邊走過去。
    「謝平。」秦嘉在叫他。
    他只當沒聽見。
    「謝平!」秦嘉叫了第二聲。
    他只得站住了。
    「謝平……」秦嘉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他看見她哭。他走過去。她身後是塊磚砌水泥面的照壁,紅漆底子上錄著毛主席手書體的「保衛祖國,建設祖國」八個黃字。謝平以為秦嘉跟他說剛才的事呢。憋了半天,秦嘉告訴謝平,齊景芳出事了。她被黃之源搞了。懷娃娃了……
    ……那天,黃之源來簽換工合同。場長狄福才親自派車,去南山接他。車開到招待所,據了幾下喇叭,慢慢拐到西小院月洞門前,齊景芳已經在套間門外的台階上等候著了。屋子自然是先已收抬妥了的,燒得暖暖和和。黃之源說,他不喜歡招待所那些壺蓋、杯蓋上用紅漆注上「羊馬西招」字樣的茶具。完全破壞了「賓至如歸」的氣氛。他對齊景芳說,你拿你的茶缸給我沏茶吧。親切些。齊景芳拿來個白搪瓷茶缸——不過不是她自己用的那一個。她到商店另買了個一摸一樣的,把自己用的那個,藏箱子裡了。她還是遵循大姐的訓誡:不能輕易讓男人使用自己的東西。那天在地頭試探過謝平之後,她隱隱的失望過。她深感謝平跟自己,和跟秦嘉、跟他那些團校的同學、別的青年班班長態度不一樣。他跟他們是平等的,推心置腹的。他肯求助他們。對她呢?就沒那種平等和求助。雖然也有「推心置腹」,也有「順從遷就」,但那卻完全是另一碼事,是在對付一個「小娃娃」。她要跟他「平起平坐」。她要他像對秦嘉、對他的那些團校同學那樣對待自己,另外再加上……別人從他心裡得不到的那一種「好」。她要讓他吃一驚,就像頭八個月裡,已經做到的那樣,叫謝平瞪大眼珠說:「小得子,你真行啊!」以後她要說他一輩子:瞧你那天在地裡怎麼教訓的我!當然,做到這一條,她需要有人幫助她。而暫時的,又不希望這種「幫助」來自謝平。她還要故意冷淡他一段。她接近黃之源。有人對她的這種接近有議論。她不怕。心裡沒虧怕什麼鬼敲門?黃之源帶她到林場。她還主動找到黃之源家去,見他老婆,跟她說:「孫姐,你們收我這個小妹妹,不會虧了你們。以後我真調到林場來了,我還能替你們照顧照顧小寶寶呢!」當然,她想的,是林場再保送她去上專門學校。而黃之源也確實許諾過,並在給她使勁兒,辦這方面的手續。
    沒想到會出那樣的事。沒想到黃之源是個畜生!那天晚上,合同簽了字,狄場長在家裡弄了幾碗幾碟的,又叫上老嚴和管工副業的邢副場長陪黃之源喝了二斤。黃之源回到招待所,都快十一點了。他心裡燥熱。在沙發上坐了老半天,也安定不下來,便到門外雪地裡站了會子。今晚,西小院裡只住了他獨桿兒一根。三個套間。磚砌的花壇。修長的樹影和沒有星光的天空。這一刻,他覺著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他。假如他想讓場宣傳隊那兩個唱河南梆子的「女盲流」帶上胡弦、的篤板,來給他清唱兩段,他相信,場裡會立馬派人去傳的。但他這會兒要的不是這個。不是。他回到屋裡,幾次伸手到電話機上,都沒下得了決心。她在值班。叫她嗎?來坐一會兒。稍坐會兒。吃點糖。這院子多靜。院牆多高。如果她睡了,就算了。他要通了電話。本該先問一聲睡下了沒有。但一聽到她清脆、溫和的聲音,那點灑熱兜底往上翻,湧得他站立不穩,只想著要她馬上來,開口便說讓她馬上送兩瓶熱水來。讓她馬上來。馬上來……她提著暖瓶去了。
    進了黃之源屋,他脫了衣服像是要睡覺了,只穿著套單薄的棉毛衫褲,裹起件軍皮大衣。她一窘,本想放下暖瓶就走。黃之源指指放在床沿上的一套新買的女式長袖長褲內衣,對她說:「這是你孫姐讓我帶給你的。你試試,合適不合適。」因為是內衣,齊景芳只拿起來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就放下了,說道:「怎麼好意思要孫姐掏錢……」這套內衣,實際上是黃之源給老婆買的,今晚拿來做借口而已。黃之源說:「你穿穿試試。要不合適,好明天帶回去一計孫姐找代銷店的人換去」說著順手把門的暗鎖撞上了。而窗簾是早就拉滿了的。齊景芳自然不肯在他屋裡試內衣。撞暗鎖的聲音她也是聽到的。她心慌。她看得出黃之源今天晚上看她的目光有些發直。眼底深處在燃著一種下好讓人捉摸得透的固執的貪婪的東西。這目光,她從場部有些男人眼望經受到過。有時那些個趕馬車的也這麼看過她。但那只是狠狠地熱辣辣地一瞥。而他,卻是久久地、肆意地、似乎在透過衣服摸什麼「上次我到你們家去,也沒給孫姐帶什麼東西。這不好意思的……」地上打門上的暗鎖,肩頭卻被黃之源摟住。她的血一下衝頭上湧來,很不得迸裂開。她扭了下肩頭,甩掉那隻手。她要扭過頭來責問他,但卻看見他略有些惶惑地站在燈下。她又把話嚥了下去。這時她本來是可以走得掉的,如果他再來強橫的,她也是推得開他的。他沒來橫的一他喘著氣,很快平靜下來,說:「小得子,這一向為你調轉的事,我可是費了老鼻子力氣啦……你說你是上海知青,可這兒的材料上說你不是……」
    「怎麼不是?」齊景芳臉漲紅了。她一直告訴黃之源,她是上海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老家的那段事。而且,那時,他無非是個「住店」的客,隨口說說也無妨,
    「你不是。」黃之源拉過了她手,「我得費許多口舌和手腳,在我們人事科管檔案的同志那裡,把材料改過來。把你依然說成是上海知青。現在優先照顧他們。這樣,事情好辦多了。你為什麼事先不跟我說真話?」
    齊景芳心慌。她為自己的露怯心慌。愧疚。
    「談談,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他把她帶到沙發邊,幾乎是半拽半拉。
    「沒有……」
    「說吧。不管你瞞了我什麼,我還是要幫你的忙……我喜歡有你這麼個小妹妹……」他貼近她,喘著粗氣。她躲開,向後退去,卻靠到了沙發靠背上。他不斷地說著那些顛三倒四卻又叫人心軟的話,一隻大手從她被解開了頭兩粒扣子的上衣衣襟裡探了進來……他不斷地喘著滾燙的熱氣,逼問她,「說吧,還有什麼瞞著我……說吧……說呀……」
    她害怕。她驚慌。她羞愧。她掙扎。她怨恨。到這時,她還不知道最終竟會出那份丟人的事。姐姐沒跟她說到這一步啊!她不懂。真不懂…
    看見謝平和秦嘉一起走進值班室,齊景芳知道秦嘉已經把這件事告訴謝平了,心裡便轟地一炸。她一句話沒說,就帶他們出了值班室。她不知道該把他們往哪兒帶,可又不能傻呆在院子裡。她向前走去。她聽見謝平喘得粗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把他倆帶到西小院來的。為什麼還要到這該死的院子裡來。直到謝平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鑰匙,繃著臉喊道:『你還忘不了這房間!「她才發覺她又站在黃之源常住的那個套間台階上。她像被烙鐵燙了似的,忙縮回手,倒退兩步,差一點從台階上摔下來。秦嘉趕緊攙住她,瞪謝平一眼。齊景芳偎到秦嘉懷裡哭。謝平拿齊景芳的鑰匙串,另去開了個房間。進了屋,齊景芳不肯坐,也不肯離開秦嘉把背對著謝平,哭個不止。秦嘉紅著眼圈,只好對謝平說:」你先走吧。忙你的去……「到晚飯邊,秦嘉來了。謝平忙頂上小辦公室門,急問道:「齊景芳呢?」
    「讓協理員叫去了、」秦嘉答道。長時間的心神緊張,使她顯得疲乏、困頓。
    「協理員?你報告他了?」
    「跟小齊一屋的那兩個小丫頭,早看出苗頭了,報告了協理員。」
    「她們懂那些事?」
    「小金懂。又看到小齊這些日子半夜裡老偷著哭。上午翻她床鋪頭,翻出好幾包安眠藥,嚇壞了。先跑我那兒,又報告了協理員。」
    謝平忍了半天,結結巴巴地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來:「確實是……黃之源那雜種干的?」
    秦嘉向窗戶擰過頭去,半晌才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他們看見齊景芳從協理員辦公室走出來,靠在廊柱上歇了一會兒。協理員叫小金把她送回宿舍。後來政法股的人找齊景芳談過兩次。帶她到衛生隊做了婦科檢查。取了證。政法股的人還找了些別的人,瞭解齊景芳和黃之源的關係。據說還打聽了她和謝平的關係。最後找謝平談。謝平火了:「我和齊景芳有什麼關係?你們說我們是什麼關係?!」政法股的人說:「我們只是想瞭解一下。沒其他意思。」謝平說:「你們幹嗎不去找雞場的老漢瞭解他和小齊的關係?!」他什麼也沒跟他們說。他確實也沒得可說的。他甚至懊惱自己竟然什麼也沒得可說的。他明明看出黃之源親近齊景芳。他「嫉妒」過黃之源。但他沒提醒她。他反而生氣了,有一段時間也躲著齊景芳……甚至瞧不起她……
    政法股的人在談話時,跟所有有關人員都交代過,不要向外傳這件事。但沒過兩天,場部幾乎沒一個人不知道「小得子」齊景芳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園林隊的一些老婆娘去南菜窖翻菜,扛著抬把,拿著菜刀,游遊逛逛,三五成群,還特地彎到招待所來認認這個「上海丫頭」中最俊俏的姑娘。
    衛生隊給齊景芳做了刮宮手術後的第二天,黃之源來了。他去福海縣林業局辦了事,回林場,路過羊馬河,順便看看在這兒施工的林場工人,也看看小得子。他還不知道小得子懷孕了,更不知道事兒發了。那天,於完那事,他看見齊景芳只是痛哭,便有些作慌。想安慰她兩句。齊景芳推開他,掩上衣襟,跑了。第二天清早,他在水房邊等過她,又去宿舍找過她,想做些解釋。但都沒找見她。後來他給她寫過兩封信,寄過一回錢。托人又給她捎來一大包白木耳。但都沒得到小得子的回音。他的心安不下來。他無論如何要跟她徹徹底底談一次,解釋一次,取得她充分的理解……如果還能取得諒解,那當然更理想。
    場機關的人得知黃之源來了。一下午沒幹正事,都聚在窗戶前,伸長了脖子,等好戲看。他們看到政法股股長親自去招待所了。又看到邢副場長去了一趟。跟著,政法股股長在政委和場長家各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黃之源一直在自己屋裡待著,連晚飯也沒出來吃。接著就傳出消息,場部要修理連等天黑透後,把正在大修的那輛吉普車開出來,連夜送黃之源回林場。
    這時,謝平屋裡聚著不少上海青年。包括從修理連來報信兒的兩個小子。他們商量著,不能輕易放過黃之源,要派人找主任、找政法股長去問問此事。
    有人敲門。剝啄剝啄。
    計鎮華拽開門一看,竟是齊景芳。她真瘦了,臉上瘦剩一對深的眼窩和一點青白青白的鼻尖。沒穿大衣,只裹著一條鐵銹紅的加長圍巾。從後腦勺上包下來,捂去半邊臉、半張嘴,在胸前交叉起,再用白生生的手索索地鈍住。在門框邊瑟瑟地哆嗦。秦嘉忙摟過她到火牆跟前。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臉色慢慢地漲紅了。大家覺得她要哭的,卻沒哭。她低下頭,吭吭巴巴說了這麼一句:「我……要跟謝平說個事兒……」大家奇怪透了。她這會兒來找謝平幹嗎?謝平一下子臉也烘烘地燒熱起來。
    待大伙走後,謝平給她端了個凳子。她沒坐,也沒轉過身來。
    「求你……別去管我的事……」她低聲地說道。
    「為什麼?」謝平控制住自己,問。
    「你別管!求求你……」
    「為什麼!」
    齊景芳渾身痙攣著,猛地擰過身來,叫道:「我不是你們上海丫頭。你們別管我……」說著,兩顆冰涼冰涼的淚珠像凍住了的一般,淌到顴骨上,便凝住了。滿場部的人都知道她是主動跟黃之源好的。她說不清。她怕事兒鬧大,怕人追問。政法股的人又向她追問過她跟謝平的關係。她更不希望把謝平再牽連進來……她已經對不住他了……
    謝平當然不瞭解這一切,更不理解她這時的「古怪」和「倔強」
    「好。我不管。」謝平忍下一口氣,指著窗台上一包東西說,「那是接待辦公室幾個夥伴給你弄來的一點紅糖和雞蛋……」
    齊景芳青白的臉立時紅了。她沒拿。待齊景芳走後,謝平馬上去找秦嘉、計鎮華他們。他們此時已經找過協理員了。協理員說:這件事,齊景芳自己要負一部分責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難爬嘛!黃之源是得教育。但得考慮兩個兄弟單位的關係。這兒還有他們的施工隊。一批計劃外的木材還得由林場提供。這關係到總場明年能不能減少二三十萬虧損的大問題。場裡最後決定,怎麼教育處理黃之源,交林場自己去辦。
    謝平怎麼也不相信,連自己的被子都不好意思讓男生碰的齊景芳,會主動送上門把自己毀了。
    「可確實也找不到證據,說明是人家強迫的。政法股的人說,齊景芳拿不出一件扯爛的衣服。身上也沒傷……」站在一旁的郎亞娟說道。
    謝平斜了她一眼,沒搭她的話茬兒。大夥兒也沒理她。等郎亞娟悻悻地走開,謝平馬上對修理連那兩個人說:「你們能想辦法,讓吉普車晚發動個把小時嗎?」那兩個小子會意地看了看謝平說:「篤定!出修理間之前,它在我們兄弟手裡。」謝平又對計鎮華等幾個男生說:「有空跟我走一趟嗎?」
    秦嘉忙問:「你要幹什麼去?」
    謝平對她和那幾個女生說:「沒你們的事。你們把那包紅糖和雞蛋給齊景芳送去。」說完,便帶著計鎮華和那幾個男生朝衛生隊走去。秦嘉不懂他這時去衛生隊幹嗎,因此也就沒攔他。沒料到謝平帶著計鎮華等人走到衛生隊院子裡的水塔下邊,確證秦嘉她們已經看不見他們了,立馬折身藉著黑乎乎林帶投下的陰影作掩護,直奔招待所西小院。
    黃之源這時收拾齊了東西,只在屋裡打轉,焦急地等著吉普車來。他仍然感到遺憾的是,在走之前沒能見到小得子,當面求得她的諒解。他仍然相信他能叫小得子理解了他。門外腳步聲響,他以為是邢副場長跟什麼人來請他上車;但又不知為什麼聽不到吉普車引擎的聲音。他在疑惑中拉開房門,見站在門簷燈黃白光圈裡的是謝平和一群根本沒照過面的小伙子時,某種不祥的預感先叫他心往下墜,腿根上升起股寒氣,叫他抖瑟。臉色跟著煞白起來。那許多分佈在臉頰和額角的小肉疙瘩,
    一時間似乎也干縮起來。但他依然保持慣有的那種姿態,叫人感到,他總是那麼自信,那麼鎮靜,那麼的有條不紊。
    「姓黃的,這就走啊!」謝平關上門。
    「你們……」黃之源稍稍向後退了退。
    「麻煩你做件事。把你怎麼搞了齊景芳的經過,寫一寫。」謝平說道。
    黃之源不做聲。
    「你搞了人家,還要人家替你背黑鍋?!」計鎮華抄起煤堆上一根鐵火鉤,逼了過去,「小得子懷孕了,你知道嗎?狗東西!」
    「這……到底怎麼回子事,還、還不清楚……」黃之源端起茶杯,想憑借自己的年齡、身份。氣度鎮住眼面前這群小子,爾後再尋機擺脫。只待邢副場長跟吉普車一到,什麼都好辦了。
    謝平一巴掌打掉他手裡的茶杯。
    「你們打人?」他暴跳起來。
    「打你狗操的。」計鎮華上前照準他腰眼裡就是一鐵火鉤。
    「哎喲……」他殺豬似的叫喚,摀住腰連連向後退去;摸著電話機,忙不迭地搖,雙手抱起送話器,拚命叫:「殺人了!殺人了……」
    謝平上前卡斷電話,問他:「你到底寫不寫?」
    黃之源手裡還緊抓住電話不放。口氣軟了下來:「……如果我有責任,那也是真想對她好……」
    「『如果』?」計鎮華身後的一個青年,一邊吼著,一邊從茶几上抄起一隻茶杯朝他頭上砸去。他閃過了這一砸,卻被電話線絆倒在地上。他精明,懂得在這種寡不敵眾的對峙中,自己一倒下,便會引來一陣瘋狂的混打混踢,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不顧一切地爬起。但剛站起,後腰上立馬又著了很鈍重的一下。有人用翻毛皮鞋腳蹬翻了他。他就勢朝辦公桌的那頭滾去。緊貼住牆壁,佝倭著身子,雙手護住前胸,驚恐地叫了兩聲:「救命。」出乎他意料,謝平他們並沒撲過來「混打混踢」。
    「起來。站直了。」謝平衝他吼道,「你毀了我們的一個姑娘。你懂嗎?你這樣,叫她還能相信這世界有善意和真誠嗎?」謝平他們不想打躺倒的「癲皮狗」。黃之源不懂這一條。他以為這幫小子的「三斧頭」已經過去。但當他顯出一臉和解的討好的笑容,慌忙站起之後,又一次被蹬翻在地上,便死活再不肯往起站了。悶沌、麻木之後的疼痛叫他幾乎憋過氣去。他蜷縮在地板上一連串地乾咳起來。這時,得到總機房守機員報告的協理員,帶著警衛班的幾個小伙子和一個匆匆趕來的政法股助理員,跑進月洞門。謝平知道事情鬧大了,便一步上前從計鎮華手裡奪過鐵火鉤,朝黃之源揚起來擋他的胳膊上重重地給了一下,說道:「看清了,帶人來找你的是我。用鐵火鉤抽你、用腳踹你的也是我。你要是像瘋狗似的亂咬一群,除非你以後別從羊馬河地界上過!」沒待他把收尾那句話說完,警衛班的小伙子踢開門,衝了進來;一見是謝平他們,先自鬆了口氣,耷拉下手裡笨重老式的加拿大「九零」手槍,嚷道:「操!是你們幾個小子?開什麼xx巴零碎玩笑!」政治處連開了一個禮拜的會,幫助謝平認識錯誤,並把接待辦公室全體上海青年都擴大了進來。一禮拜的會,謝平沒說一句話。到末了,他說了一句:「我錯了。像我這樣的人,再在機關裡待下去,自己不好開展工作,也讓組織上為難。我回試驗站勞動。」兩天後,陳助理員通知他,組織上同意他的請求,下去勞動,但不是回試驗站,而是去駱駝圈子。
    謝平回到自己辦公室門前,見秦嘉和接待辦公室所有的夥伴都在過道裡等著他。他們已經知道這決定了。老寧也從他辦公室裡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我看見你辦公室裡有人,就不過來了。你咋搞的嗎?怎麼能同意去駱駝圈子?你知道那是啥地方?」謝平說:「放心。別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謝平總歸也能待得下去的。」老寧半晌沒吱聲,最後只是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了聲:「你呀……」後來男生走了。女生留下來幫謝平拆洗被子,做走的準備。她們聽見有人走進過道。在門外站了會兒。出去了,又走進來……如是三回。那幾個女生鼓起勇氣,突然把門拉開,想看看這時還來偷聽「壁腳」的傢伙到底是誰,沒想到,門外站著的又是齊景芳。齊景芳來不及躲閃,只好低下頭站住。是小金得知謝平要離開機關,把這消息遞給了她。她覺得是自己「坑苦」了謝平。她認為謝平不會再瞧得起她。但她得來
    一趟。來幹什麼?她說不上來ˍ也不清楚。說不上是道歉,說不上是告別……她只覺得要來這麼一趟。瞧得起。瞧不起是人家的事。她得來一趟。走到門口,她聽見屋裡有人。她沒有勇氣推門.也沒有勇氣決斷地離去……
    秦嘉給女伴使了個眼色,大家抱起拆下的被面、被裡,一個個都去和藹地鼓勵地摟摟齊景芳,爾後,魚貫地走了。齊景芳見大夥兒要走,心一慌,便也要走。卻被秦嘉拽住。齊景芳明白秦嘉的好意。她羞愧、難過。可單獨跟謝平,能說什麼呢?她既怕單獨跟謝平在一起,又不願有別人在場。她只是緊緊拽住秦嘉的衣袖不放。到未了,她也只對謝平說了一句話:「都是我……」話沒能說完,便硬咽得抬不起頭來了。秦嘉眼圈紅了。謝平心裡也一陣陣酸澀。
    到晚上,夥伴們又來他屋裡坐。他們沒開燈。幽藍的月光染得屋裡一片清白。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純淨。謝平對著夜空說道:「我們想到了要來吃粗糧、住地窩子、喝鹼水,想到了肩頭會紅腫,手心會打泡起繭,準備半年看不上一場電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提醒我們,得想到,這兒的人也會有那等複雜……」
    場部沒有車去駱駝圈子。謝平只有等那邊來車把他捎過去。據說場部已經通知了駱駝圈子。這樣,有幾天工夫,謝平完全清閒了下來。在這清閒裡,他才漸漸意識到,他正在失去什麼。如果說一年前,直到動身到街道集合,帶隊出發去北站,他都沒想到去南京路。外灘、大世界、福州路舊書店最後地轉一圈,最後地看一眼繁華和文明,那麼一年後的今天,他卻那樣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將離開人群聚居地的最後一站了。他到商店去給自己買兩條毛巾。在照相館照了張相。去鞋鋪把舊膠鞋漏水的地方補起。他默默地望著高聳的已經泛出淡青色潤意的林帶,望著那包圍住場部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在告別。一年前,當他和夥伴們到達羊馬河時,他們都鬆了一大口氣,說:總算走完了這五千公里。舊的結束了,新的開始了。今天,他才意識到,對於他來說,五千公里的路,一直並沒算走完。這剩下的一百七十公里,才是他要走的最後一站。爾後,他才能說,是的,結束了……又開始了……
    晚上,他去找過陳助理員,說:「我的預備期滿了。轉正的問題是機關支部給討論,還是到駱駝圈子以後再說。」陳助理員說:「到駱駝圈子再說吧。你在這兒剛出了這麼兩檔事,真討論起來,恐怕不會對你有利的。」謝平想想也是的,便沒堅持。
    第二天,他一步沒離開自己的小屋。第三天上午,回試驗站看了看站長教導員,看了看渭貞嫂子,跟青年班的夥伴干了半天活。回到場部,大食堂已開過飯。想起早起還有半拉剩饃烤在火牆上,就沒再去麻煩伙房的班長。剛才過來時,他看見路上停著一輛很舊的輪式拖車。他認出是那種老式的「尤特二八」。車頭上暗紅的漆皮掉了不老少。駕駛樓頂板重拆裝過,鉚著張白皮馬口鐵。鉚口鉚腳生出一圈圈銹斑。但帶隱紋的白鐵皮本身,卻在陽光下熠熠地發亮。拖斗的廂板斷裂了好幾處,鑲補著白板條,跟灰暗的舊廂板釘在一起,顯得挺不諧調,好比老人的臉上長了白癲風。有兩個三四十歲的壯漢,各穿著一件油膩的軍皮大衣,戴著軍用的三指皮手套,蹲在高高的林帶埂子上,捧著一包從商店裡剛買來的場加工廠自製的土餅乾,大口大口地嚼著。干屑渣子不時從他們粗大的手指縫和寬厚的唇邊嘴角往下掉。這便是駱駝圈子分場長「老爺子」派來專程接謝平的車和人。
    機關裡的人一吃過午飯,便被協理員叫去菜地搞突擊。又是送肥。接待辦公室的夥伴們也都去了。秦嘉去了。鎮華也去了。菜地在雞場背後。路倒不是太遠。但這會兒機關裡所有的人都在那達。他去告別,就得招惹恁些複雜的目光瞟視,即便個中會有許多同情和憐憫,他也難以忍受。也沒必要受那些。單跟夥伴們告別,又不合適。他猶豫了一下,跟總機房的守機員小馬要了個電話,托她跟秦嘉他們說一聲,也跟老寧老嚴說一聲,他就不去菜地了。
    「你東西多嗎?我幫你扛上車吧……」小馬支吾道。她知道自己說的無非是一句客套話,當班紀律不允許她此時離開崗位。但還是真心地跟謝平表達了這個心意。
    「不用了。駱駝圈子來了人。另外……見了小得子,也跟她打聲招呼。」謝平托付道。
    「她可能就在業務室值班。我替你把電話接過去吧。」
    謝平忙說:「不用了。機車還要去福海縣縣城辦事。算了吧。有空,歡迎你到我們駱駝圈子去玩。」
    「你有空還回場部來……」
    「好的……」
    開車時,謝平看見小馬在總機房玻璃窗裡向他招手。整個場部卻像睡著了一般。陽光格外耀眼。
    「沒事了吧……」開車的於書田問謝平。他就是那兩個三四十歲的壯漢中的一個。是個轉業戰士。
    「沒事了……走吧。」謝平長長地出了口氣。最後看了眼場部。車從招待所東北角路口拐過,謝平突然看見有個人從緊貼著招待所後牆的林帶裡衝到大路上,戴著紅頭巾。他認出是齊景芳。他從鋪蓋捲上站起,衝到後廂板前,探出身子,朝她揮了揮手,叫道:「小齊——有事兒多找秦嘉——」
    齊景芳也揮了揮手,但沒叫出聲來。她蒼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動了兩下後,慢慢地收了回去,摀住了自己的嘴……這時一陣風刮過來,把謝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聲。於書田聽不到。他應該捶駕駛樓頂板。但「尤特」車的拖斗跟駕駛樓間隔距離大。手夠不著。他還應該從車廂裡隨便揀起樣東西,朝車頭前一扔。開車的便知道後邊出事了,需要停車。但這規矩,這時他還不懂。車速很快。他還想多看兩眼齊景芳。他著急地來回在車廂裡跑了兩趟。車開遠了。他看見齊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幾步,爾後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緊緊捂在胸前。紅頭巾消失了。
    謝平感到耳朵生疼。凍的。他離開後廂板,回到鋪蓋捲上。他從網兜裡抽出那條短短的薄薄的只有南方人才會帶的那條圍巾,把耳朵裹上。這時,於書田讓副駕駛探出頭來,扔了件皮大衣給他。這是「老爺子」頭天晚上就關照了的,讓他們隨身多帶件去。老爺子料到這個被處理到駱駝圈子來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還置備不起皮貨。

《桑那高地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