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想說這一章無題,但又不忍心開口。
    謝平帶去兩頭奶山羊。強迫自己喝山羊奶。用山羊奶煮苞谷糊糊。光著脊樑,單挖了個地窩子,跟撅裡喬分開住。他想起在上海圖書館裡曾經看過一本書。《怎麼書》。車爾尼雪夫斯基寫的。書裡講到一個革命者(忘了是民粹派的還是社會主義派的)為了鍛煉意志,冬天只蓋粗毛毯,還故意用針扎自己的身體。他就揀來許多戈壁卵石,鋪到床單下邊。有時,乾脆裹著棉毯,睡到乾草堆裡。地窩子挖好以後,一時找不來木頭架樑棚頂,他露天在土坑裡住了二十來天。中午恁大太陽,就找兩根樹棍,把棉毯支起來遮遮。撅裡喬看不過去了,到近邊老鄉家裡要來一根彎七扭八的沙棗木,找了些能當條用的樹棍,叫他棚上。他不用。撅裡喬給了他一巴掌,說:「你瘋了?!」他跑去,把撅裡喬的鋪蓋卷全用刀花了。撅裡喬歪搭著半拉身子,手裡提溜著小鏟,跟頭野牛似的,在太陽地裡呼呼直喘粗氣,瞪住他。但到了沒再咋著他。後來的一段日子,這老混蛋常是歪坐在一邊,拿眼邊角的餘光,冷不丁地打量謝平。又過了十來天,謝平自己四處找齊了材料。棚地窩子的屋頂時,老混蛋坐在高處突然問謝平:「你他媽的真是上海市裡長大的?」這幾十天,他倆一直沒說過話。謝平不想接他的話頭,冷冷地只回了他一句:「我他媽的在哪達長大,關你鳥事?」老混蛋沒再言語,只是盯著謝平,臉上慢慢露出少見的恍餾、遲疑,過半天,突然訕訕地嘀咕道:『哼,傻蛋!傻蛋一個。一個傻蛋……」
    兩個月後,老爺子把謝平從五號圈叫回分場部,接替那陣子在分場子女校代理校長職務的趙隊長,主管子女校工作。因為趙隊長又廚血了。「於完這一段,我還回不回五號圈!」謝平問。老爺子想了想,回答道:「不回了。」於是,謝平從五號圈取回自己全部衣物,到大食堂後頭一個露天砌起的大鍋灶旁邊,把衣服連同帆布的旅行袋,一起扔到鍋裡煮了十來分鐘。那鍋灶,冬日裡,給大伙燒洗臉水。平素也在這達殺豬,燙豬褪豬毛。那破破爛爛的鍋蓋老大個兒,翻過身來,足以頂個大圓桌面。煮完這一鍋,謝平把它們撈起,也不擰於,就往柴火垛上一攤,曬去吧;又脫下身上那一套,一撂鍋裡,用棍子攪了攪。這一套已經多少次被汗塌透過,早已發硬,也酸臭得不行。衣縫裡擠滿了一疙球一疙球的跳蚤。他自己便光著黑油油的脊樑,穿著條褲襠裡打過幾層補丁、褲腰裡的鬆緊帶早失去了彈性的三角褲衩,坐在柴火堆上捲煙抽。那大太陽地裡,柴火堆上的衣服不一會兒便干了。他挑兩件還算囫圇的,到柴火堆後邊換上,換下三角褲衩,撂進灶洞裡燒了。再等後一鍋的晾起,也曬乾,便斂起它們,統統塞進半幹不濕的帆布旅行袋,去子女校「報到」。到得暑假期間,正在養病的趙長泰又讓他旁聽機務技術課。頭一階段的課沒聽上,老爺子說讓於書田給他補一補算了。省得老趙自己去費那勁。趙長泰還不肯,非得自己給謝平補講。這時,趙長泰已經下不了床了,還堅持給謝平講。講各種型號的拖拉機。講駕駛。講維修。講柴油機。鍋駝機……駱駝圈子明明沒什麼機械嘛。
    一台老舊的「尤特」,一台用「尤特」做動力的「飼料粉碎機」。一台平日裡很少用它的功率很小的柴油發電機。但趙長泰逼著謝平認真地聽。認真地做筆記。認真地看他多年來精心搜集、收藏的各種機樣圖紙。這些圖紙的折縫處,正面貼著透明膠紙;背面則極其精細地糊著一層紗布。有趣的是趙隊長還搜集了許多外國小汽車的彩照。五光十色。這樣,謝平除了在上海馬路上曾見到過的「奧斯汀」、「老福特」、「奔馳」,到了農場又見過的「伏爾加」。「華沙」、「吉姆」、「斯柯達」,現在義看到了「別儒一雪鐵龍」。「雷鳥」、「野馬」、「黑豹」、「馬克tp—1750」、「蘭德羅浮」和「槍騎兵」、「308GTB」……有時,渭貞嫂也給他講講。她在老家那會兒,正經上過農校農機專業呢。渭貞嫂老笑著說趙隊長:「就是你把我騙來的。害得我再於不成機務。」趙隊長慢條斯理地笑著回她:「行,我騙你來的。還騙你給我下了恁些崽……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渭貞嫂便紅起臉啐他,躲一邊去笑。
    有一天,謝平騎著馬,上附近老鄉公社衛生院中藥房給趙隊長抓藥。回來,從渭貞嫂手裡接過一杯擱在地窖裡陰透了的焦麥茶,咕嘟咕嘟喝了。趙隊長問他:
    「我這麼填鴨似的給你講恁些一時半時不定用得上的東西,你也不問問我圖的啥。你倒是來者不拒,一概照收,沉得住氣。」
    謝平笑笑:「你圖啥都行。我學好就是了。」
    趙長泰對他的回答,不禁感到驚訝,沒想到他這麼撒得開了。老爺子卻對謝平的這個變化十分滿意。到九月下旬,謝平能熟練地開上「尤特」滿處跑了。子女校也開了課。老爺子把謝平叫到家裡,先問了桂榮、桂耀的功課,又對他說:「咱分場那段渠道滲漏太狠。從桑那鎮引過來的那點水,用不上百分之四五十。我跟老趙合計了一下,咱們要真想在駱駝圈子長期經營下去,戳住腳跟,不讓人小瞧了咱們,得在水上下本錢。眼光不能淺近了。我想從東風公社那頭再挖條渠過來。工程量大些,搞好草泥防滲。不光夠我們人畜用,還能找幾片槽子地,種上牧草和高稈青飼作物,打算上自備的飼料基地。這樣,咱們才能高枕無憂。」
    謝平說:「這是個好點子。建立我們自己的飼料基地。下一步,誰又能說駱駝圈子不能長糧食呢?」
    老爺子說:「對唆!我想把這事交給你辦。」
    謝平看看那張畫得很粗劣的工程示意圖,合著虎口,柞量了一下那渠道的長度,間:「給我多少勞力?」
    老爺子笑道:「分場裡攏共恁些人。攥緊了,撒開了,也就那一把。給你十個棒勞力,每年干三個月。」
    謝平大約摸估算了一下:「那就不是兩三年裡挖得出來的。」
    「工程量,老趙算過了。六年。」
    「免了我子女校的差使!」
    「輕閒死你!」老爺子笑著叫道:「一早一晚那工夫你幹啥?子女校那一攤,你還得給我捎上!」
    謝平笑著想了想,答道:「行!」那渠道底寬八十厘米,口寬三米一,深三米。走的那地段,二米六七往下,全是黑黏土。腥臭。跟糖稀似的粘鍬。難往上甩的。站在渠底裡,不靠點過人的臂力,咋弄也甩它不到渠幫上去。這十個人自然是老手。全是新生員。不慌不忙。在身前挖個小場。蓄半擋水。下鍬前,先蘸濕鍬頭,再一腳踩住,「咕卿」一聲剜出一塊,撤右腳,猛擰腰,一弓一蹬斜起鍬,帶送帶轉往起拋。一天干下來,衣服褲子上濺住點泥巴的都算不得好手。
    第二年,趙隊長死了。死之前的五六天,也怪,突然不拉血了。竟然還能下地走動。他便讓建國趕上毛驢車,馱起他,到挖渠工地上轉去。看好下午五六點鐘光景,早過了那陣懊熱的勁頭。黃黃的太陽歪到一邊便見紅。叫阿爾津山下那面大漫坡上兩棵孤高的胡桐樹,神出老長的陰影。工地上,那十個新生員全收罷工,走了。謝平在量工方,給每人記成績;爾後擦洗鐵鍬,坐在高高的渠幫上,卷棵煙,吸著,獨自待一會兒,送那西去的太陽進老風口。
    趙長泰慢慢爬上渠幫,虛汗儒濕了他稀疏的額發。他沒讓兒子攙扶,只是叫他守著毛驢車,等在渠下。
    謝平扶著趙隊長,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嗎?」趙長泰問。
    「反正不幹這,就幹那。總得干一樣。六年、七年,對我都一樣。」謝平答道。
    「自己有什麼想法?」
    「自己?沒有……」
    「真沒有?」
    「從五號圈出來,我覺得哪兒都是天堂。」謝平瞇細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燒雲,
    「……哪都一樣……」
    「挺滿足?」
    「……」謝平不回答。煙草大劣。嘴裡發苦。他用力啤了口唾沫。
    「為什麼不吭氣?」
    『你們不就是要我這個樣嗎?「謝平用鐵鍬挑起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狠狠地朝渠對崖一隻蹲在洞口傻看的上撥鼠拍去。卵石砸在離土撥鼠幾厘米的地方,嚇得它出溜一下,縮回洞裡去了。
    「那麼,是我們讓你產生了這種混賬想法?」
    「如果這麼想的就是混賬東西,那麼我周圍……這號的混賬東西就太多了。」
    「謝平,我是決計看不到你挖成這條渠的了。也許明天……也許明年……說不准在哪一個倒霉的早晨,或許夜晚,我就『塔屍郎』了。我今天能出來走走……可但凡我那不爭氣的屁眼又鬧騰起來關不住門,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來再見天日。我總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說。土撥鼠。給個拳頭大的洞口,就能貓裡邊窩一冬……」
    『你是土撥鼠嗎?你在青年班那會兒……「
    「別再說那些了!」謝平叫道,咬著牙。他怕聽見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別說?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要問我為什麼?「謝平叫道。
    「你害怕回過頭去看自己。不敢回頭去算自己的賬……」趙長泰不想放過他。
    「我求求你了。我沒有過去!」
    「瞎話。」
    「就算它是瞎話。全是瞎話。瞎話。瞎話。瞎話——」謝平早就想這麼嚷一嚷了。今天,他總算嚷了出來。
    趙長泰抿住了嘴。從在試驗站那會兒,他就看中了這個小年輕。有股子剛勁兒,憨氣。俗話說「南人北相,北人南相」,準有出息。他看這個上海來的娃子身上就有股北方人的火性子。趙長泰明白,自己得罪了羊馬河幾個頭頭,但凡一天不調離羊馬河,他們決不會再讓他抬頭。而一般情況下,他們也是不會放他出羊馬河地界的。他希望有成千上萬個有文化的年輕人到這偏遠的地方來。希望他們比他聰明,比他能於,比他有眼力,會折騰;終究能支撐出個局面來。他覺得場裡那些人把他調去給這幫青年當「教師爺」,算是他們「失策」。他暗自高興,決心在日久天長的廝磨中,把自己一二十年來的許多教訓慢慢教給他們。他恨謝平耐不住性,燥熱,急於去場部;也恨自己沒能說服得了這小子,白叫他栽恁大個跟頭。他曾料想自己後幾年不會太太平平,但沒料到這麼快就不得不離開這幫年輕人。慢算算,自己沒多少日子能待在這活人中間了。師部大醫院的藥方也止不住自己的「屁股眼子」,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一個人能有多少血,經得起這麼廚?!自己撒手走了,這地球還照樣轉,這太陽還照常東昇西落。但……但……但什麼呢?此時此刻,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向謝平說說今天特意上渠幫來找他的原委。能對他說:「傻小子,我這是跟你『臨終告別』呢!你還倔個啥呢?!」……
    他慢慢挪了挪腳跟。腳底下的爛泥粘住了鞋底片。他說:「可你得記住我今天說的。我們……起碼我,從沒指望你到駱駝圈子來要變個土撥鼠!」
    「那你們到底要我咋樣嗎?」謝平叫道。
    趙長泰從謝平手裡拿過那把明光珵亮的鐵鍬,輕輕地在砂石上贈了蹭,爾後,出人意料,使盡全身力氣,把它朝對過渠岸的泥堆上擲去。鐵鍬筆直地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線,「嗖」地插住在泥堆上了。趙隊長畢竟力氣不濟,鐵鍬插進不深。鐵鍬把連連晃了幾下,險些歪出來,掉渠底裡。體虛。劇烈的心跳。胸口脹悶。胳膊酸軟。趙長泰眼前一陣發黑,把謝平嚇一跳,忙去扶住。他等自己喘定了,對謝平說:「謝平。比如這把鐵鍬。它是不會害怕人們用它去起圈、平地、挖渠、裝車的。它決不怕跟糞、跟土、跟砂子、跟爛泥打交道。但它也決計不會在這種交道中,讓自己就去變成糞、變成土。」
    「起風了。回吧……」謝平抓住他多汗、冰涼、瘦骨磷峋的手掌。
    趙長泰不肯走。
    「我跟你一樣,參軍前也是個學生……」
    「這我知道了。你回吧。著了涼,又不得了了。」
    「聽著!那年修柳樹溝水庫。我是個熱心分子。也是水庫工地指揮部的副指揮。當時有不少同志指出,柳樹溝修水庫,會造成附近兩個農場地下水位上升,地表土壤嚴重再生鹽漬化,後果是難以設想的。但當時我們一心籌劃開發包括駱駝圈子在內的這片敏什托洛蓋荒原。以為只要我們想做的事,總能做到。柳樹溝水庫修起來了。從1958年到1963年,不到五年時間,柳樹溝一分場,柳樹溝二分場鹽鹼化了,兩個農場上萬人不得不全部撤退轉移。放棄了將近二十萬畝經營了多年的耕地。為了避免進一步侵害附近的三分場四分場,柳樹溝水庫也不得不放棄了。我承擔了這工程的責任……被記大過處分……」
    『你不是一老在搞機務?「謝平意外地問。他側轉身來,往上風頭站了站,替趙隊長擋去些風。
    「不是……」他苦笑笑,「我承擔了工程的責任。但當時,給我們提意見的那些同志中,有幾個言詞激烈,態度堅決的,早給下放了。照例,這時,我受了處分,事實已經證明他們的意見是正確的,就該恢復他們的工作。但這問題總也解決不了。有人說,當時處分他們是正確的,現在處分趙長泰也是正確的……」
    「這人是誰?你們工地指揮部的總指揮?羊馬河的場長?政委?」
    「具體人,你就不必知道了。後來,那些要求恢復工作的同志來找我,要我寫證明,證實他們當時的意見是正確的。只是就事論事,並沒其他政治意圖。我就給他們寫了。許多同志勸我別寫,但我還是寫了。那些同志拿著我的旁證材料到處上訪。攪得有些部門很頭疼。他們要我收回材料。或者另寫一份更正,認為這些同志當時是利用修水庫之爭,另有政治企圖。我沒寫。這畢競要牽扯十幾個同志、十幾個家庭……他們到底是不是另有政治企圖,我沒證據。我不能紅嘴白牙說黑話。」
    「有人因此就把你在葉爾蓋農場跟那批轉業戰士攪在一起的事翻了出來,整你?」謝平急急地問道。
    趙長泰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感到冷。也有些站不住了,便主動往謝平跟前靠了靠,挽住謝平的胳膊,喘了兩口。過了好大一會於,又突然這麼說道:「敏什托洛蓋荒原還是應該開發的。但它……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動得了的。要真心……要有真心的人……謝平啊,這件事要靠一大幫真心實意為了這片土地的人才行啊……」到冬天,他的病加重了。那天晚間,他肚子驟然絞痛。疼得他頭直往牆上撞。他知道又要出血了。便拿了團棉花,摸黑扶著牆,也沒叫醒渭貞,自己一個人到屋後邊的土坑邊上去解手。蹲下後,血跟漏了的水缸似的,一注一注往外噴。他再沒站得起來。第二天早起,跟孩子睡一塊的渭貞,跟往日一樣,拿條乾淨的內褲到他床上去伺候他起床,發覺床上空了,搶出門去看。他撲倒在土坑邊上,人已經僵硬了。
    到第六年頭上,渠道挖成時,老爺子身子骨也遠不如以往了。氣喘和風濕使他一冬一春都出不了門。嚴重的腰肌勞損,使他不得不靠一件鋼的馬甲來支撐上身。在生上火的屋裡,他還得穿上皮褲筒子,在白木圈椅裡再墊上狗皮褥墊。那是謝平用黃狗皮。黑狗皮、灰狗皮、白狗皮給他拼起來的。其中那只黑狗,還是謝平親手用木棍打問了,吊在機井邊那棵楊樹上剝的。老爺子不再去場部開會,已然受不了那一百七十公里的顛了。開會的差使便交給了淡見三。全分場的會也挪到老爺子家窗前的那片空地上開。福海縣來放電影,銀幕就往那青皮楊樹上一釘。正對著老爺子大客房的窗戶,這樣,老爺子坐在屋裡,也能向大伙發表講話,也能看他愛看的影戲。到後來,他把分場裡大部分的事都交給了淡見三、於書田和謝平。惟有一件,他老抓在自己手裡,那就是每天晚間的幹部碰頭會。開會的地點就在他家的大客房。班組長以上幹部全得參加。什麼事都議,都在他跟前定。名副其實的一攬子會。他煮奶茶給大夥兒喝。(別人喝的擱鹽,他喝的不擱鹽。)還讓桂榮炒椒鹽的葵花子給大家嗑。近兩年又興開推牌九。三十七塊五一副的塑膠麻將牌,是淡見三替他從福海縣衛生局後身大筒子巷集市一個私人手上買來的,逢年過節,沒得說的,他是照例要把班組長以上幹部都叫家來喝一通。平日呢,每個月,也總要找那麼一兩個由頭,請些人卜家來喝。還是煮一鍋手抓羊肉。篩上滿杯的害藏白酒。(這酒直接從場部加工廠釀酒分廠酒窖裡,用木桶灌來。)他已經喝不多了。桂榮也不許他多喝。他只是要這點熱鬧。只是坐一邊,穿著桂榮給他用土毛線織的厚毛衣,外邊再加件黑粗呢制服,捧著他那小桶似的大白瓷茶缸,瞅著他的那些個班組長在自己跟前鬥嘴逗樂,他心裡痛快。奇怪的是,他並不顯老。頭上的白髮還是恁多。要知道,他的頭發起他三十歲在部隊上當營長時。就開始花搭著白開了。那時叫他「少白頭」。桂榮長大,從舅娘手裡接過全攤家務之後,幾間屋全變了樣。乾淨了不說;也沒添多少東西,但怎麼瞧著怎麼舒服,確實的像那麼回子事了。
    謝平呢,習慣了桑那高地的風,習慣了桑那高地的太陽,(他曬得多黑啊!)習慣了長在砂礫縫中那些堅硬的草,習慣了老爺子家那只被煤煙熏得恁黑的燉雞的陶罐,習慣了閒下來,在老爺子家門前的木台階欄杆上靜靜地一坐半天:啥也不想,啥也不做,一隻腳蹺在欄杆上,手裡抓著根柔柔的馬鞭,瞇細著眼,去看淨藍淨藍的遠天,這一刻,啥都沒有,又啥都有。那種寂靜。那種悠遠。那種廣大。那種永恆。那種原始,那種粗擴,那種記憶和遺忘……沒有人再給他寫信。他也不給任何人寫信。除了媽媽。駱駝圈子再沒有第二個上海人。從到駱駝圈子後的第二天,他就下決心忘掉自己是上海人。一過十三年;他已經不會說上海話了。舌頭硬了。即便在夢中,跟人吵架,他說的也是那種在農場通用的河南官話。他常常想,我終於在駱駝圈子戳住了,待下來了,這就是我的勝利。
    這些年裡,他到場部去過一次。那是有人跌跌撞撞來報信兒,說,場部的學生和機修連。加工廠的工人「造反」。把場首長全圈起來,關在子女校菜窖裡了……都吵著向他們要經費,要他們承認他們成)的「造反團」。開始不同意,說兵團沒發這樣的文件。踢了兩腳。雖然兵團還是沒下文件,卻同意了一也有繼續公開堅持不同意的,那實在是少數。只好繼續把他們關到菜窖裡,還要讓他們靠邊站。駱駝圈子有新生員。上邊有規定,這樣的單位不許開展「四大」。老爺子計淡見三和於書田把倉庫裡五支步槍取了出來,讓轉業戰士輪流值班背著槍巡邏。最遠的一個崗哨放到一公里外的扎扎木台高包卜。不許外人闖駱駝圈子。這情勢,叫謝平急煞。他這些年一直想:場裡的須導慢慢地冷靜些了,會覺得當時給他的處分太重。他們會念及他當時的年輕幼稚,念及他當時的熱情,重新討論這個處分。老爺子和趙隊長也常這麼安慰他。趙隊長也常說,你跟我不一樣。你到底怎麼著了他們?沒有呀!等他們覺得把你治老實了,他們會重新來處理你的問題的。謝平想想,也是的。我沒怎麼著呀!所以,總懷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期望,在等待著。現在這些領導靠邊了,誰來給他重作處理。重新考慮他的黨籍問題?新人掌權,他們瞭解情況嗎?從不瞭解到瞭解,又要一拖多少年。他已經拖不起了。電三十出頭了!他得去找那些老領導,就這樣,他到了場部。謝平到場部。兩派已經打得很厲害。一派退到羊馬河這頭。死守場部的一派便炸斷了河ˍ上木石壘的大橋、謝平也進不了場部。後來他幫著河這頭的一派到駱駝圈子附近的二檯子林場找來五卡車木料,把炸斷的一截架起來。這一派得以衝過去,打了個人仰馬翻,從菜窖裡揪回被「明並暗保」著的場長政委。謝平的原意是讓這一派的人跟場長政委好好說一說,抓緊時間重新討論一下他的問題。這一派的頭卻哈哈大笑:『你還要讓他們批准你人黨?你要人的是什麼黨?你真是』桃花源『中人?還是在裝瘋賣傻?「他們不讓他接近」看護「起來的場長政委。雖然。是他替他們到三檯子林場找來五車木料後,他們才能衝過河去,佔領場部。
    還有一次,他差點到了場部。那是兩年前。「上武天」(上海武漢天津〕青年三千人聚集在廢棄的柳樹溝水庫舊址裡,開會請求返城。那時,各地文化革命中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們,作為知青都返得差其不多少了。上邊惟獨不承認這些「文革」前下鄉的是「知青」。認為:中央批准知青返城的政策不針對他們。消息傳到羊馬河,好像冷水潑進滾油鍋,在兩個小時裡,各分場各連隊的電話全被「卜武無」們佔住。所有的汽車。拖車都讓他們開起去「串聯」。沒人敢攔。也沒人想攔。隊長指導員聽著車子發動,一輛接一輛開走,都默坐在不點燈的辦公室裡。誰也不知道下一步還會發生什麼,都在等總場的指示。三四天後,三千人便湧向柳樹溝。水庫的大凹坑裡,燃起了幾十堆徹夜不滅的黃火。這些差不多都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的「老青年」,激動得渾身發抖,爭論著如何打開缺口,爭取重回上海、回武漢、回天津。他們差不多能背誦有關知青問題的全部「中發」文件的每一條細目。他們想,我們自己就這樣了,但我們的孩子呢?孩子的孩子呢?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呢……永遠永遠地吃苞谷饃?三千人做出的第一個決定,派三十個代表,組成請願團去烏魯木齊和北京,要求認可「知青」身份;並根據他們這批「老青年」的特定情況,制定容得他們返城的政策。三十個名額的分配:上海十五。天津六。武漢九,這是根據到場的青年的籍貫,按一百抽一的原則定出。請願團的一人領導小組,則由「上武大」各出一名。大津青年武漢青年很快選出了自己的代表,並報出了參加領導小組的人。上海青年卻只選了十四個。留下一個名額,幾乎一致動議,要去駱駝圈子把謝平請出來。也希望由他和秦嘉兩人中出一個,代表上海青年參加領導小組,這時的秦嘉並不在水庫大坑裡。她還在場部。她已任了場子女校的副指導員,沒來集會。他們派人趕到駱駝圈子,被老爺子的崗哨截住。第二回又派計鎮華、馬連成去。事先還給謝平發了信。約定了時間。半夜,繞過扎扎木台高包,進了分場部,摸到干溝邊那間小土屋跟前。敲敲門。裡邊沒人。再敲敲門。還是沒人應。這才發現,門鼻子上掛著將軍不下馬的大鐵鎖。足有半斤重。兩次敲門,驚動了老爺子的游動哨,又是鳴槍警告,又喊「捉賊」,一下擁上來七八個人。還有新生員。雖然沒有捆這兩個人,但揪頭髮的揪頭髮,擰胳膊的擰胳膊,把他倆推下了於溝。他倆爬到干溝那邊,留又留不住,走又不捨得走。看看天快亮了,一千五百個夥伴還在水庫上等著他倆的回音,便拉開嗓門大喊:「謝平,我們是鎮華、連成一一你聽到了沒有?他們不讓我們過來。我們只好走了。大夥兒等著你來拿主意呢。水庫上見不著,我們就在烏魯木齊等你。烏魯木齊見不著,我們在北京等你——」他們反反覆覆足足喊了半個時辰。隔著干溝,在清晨的寒風裡,聽起來跟狼嗥的一樣。直到這邊不耐煩了,再次鳴槍警告,並派人追過干溝去,他倆才撒腿跑了。
    謝平這時在哪裡?在老爺子家裡。在場的還有淡見三、於書田。他倆一個手裡提著一根鐵鍬把,看在門口。老爺子對謝平說:『你讓他們鬧去。你給我老實些。你跟他們不一樣。你丟了一回黨籍。再鬧你就得穿一輩子黑襖!「謝平刷白了臉,彎腰坐著。他求老爺子,讓他開開窗戶,答應鎮華。連成他倆一聲。隔了這樣的十來年,夥伴們並沒忘了他。他得答應他倆一聲。哪怕不去,也得應一聲:」鎮華、連成,我聽見了。你們走吧——「但老爺子不讓。老爺子說:」他們來尋的,是過去那個謝平。你不是了。你敢朝窗前邁一步試試。邁哪條腿,我就打斷你哪條。古往今來,在羊馬河,不聽話的,有一個有好結局的嗎?你不想想你那個趙長泰!恁好忘事?!「但這一回,卻偏偏沒讓老爺子說中。三千個」上武天「鬧騰一番,開始確有人被拘留,受審查。但不久上邊催促下來,放人。又不久,為」上武天「們制訂的文件傳達下來了。他們中間,在政策槓槓裡邊的,便陸陸續續開始辦理手續,返回他們闊別的上海、天津、武漢……有的去了香港、神戶、美國的新澤西州、加拿大的多倫多,等等等等。土裡再度泛洋。六十年風水顛倒過。
    轟轟烈烈地來,又「轟轟烈烈」地回。
    年輕人幹什麼都講究個「轟轟烈烈」。
    而謝平,慢慢地也到了三十三歲那年頭上……

《桑那高地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