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裡也有個太陽。我看到了。
    謝平走後,老爺子完全像癱倒了似的,坐倒在老關家的床鋪沿上。終於進行了這場幾個月來一直使他感到極其為難,但又不能不進行的談話之後,他幾乎心力交瘁了。他明白自己對不住謝平。但他又不得不如此。歸並到福海,他跟縣裡提了一個條件,就是調他去縣裡工作。初步談定,是去任縣委辦公室的主任。縣裡答應,除了他一家子,還能從駱駝圈子帶一兩個熟悉的幹部放在身邊。這名額自然太少了。在駱駝圈子跟他同甘共苦恁些年的人,哪一個他不想帶在身邊?不想讓他們也到縣城裡安家?誰不該去?除了那些新生員。但這畢竟是辦不到的事。排在這份他想帶走的人的長長名單裡,頭一名,自然是徐到裡。老徐這麼多年之所以不跟誰計較啥,無非是看在他這個老營長、老上級的面子上,不好計較的。老兵嘛,就有這點好。這一點,老爺子心裡是非常明白的。這一回,他決不能再撇下他虧待了他。如果縣裡只允許他帶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也只能是老徐。這是他早定下的方針。如果允許他帶兩個。那麼第二個,是獸醫助理小范。這怕是誰也猜度不到的。小范是老爺子同一年轉業到羊馬河來的一個老戰友的兒子。當年,老爺子在鴉八塊分場值班營當營長,小范的父親是這個營的教導員。范教導員原先是炮校的教員。轉業後兩年,一直也沒放棄對炮兵戰術的研究,寫過好幾篇論文寄給軍委炮兵總部。後首,總部又把他要了回去,重新穿了軍裝。後來在一次大演習中,彈藥庫起火爆炸,犧牲了。
    「文革」中,小范插隊。老爺子說,你要再沒別的好去處,就上我這兒來。好歹,我還能代你爸爸照顧你。對於這樣一個戰友的孩子,烈士的遺孤,他自然要盡最後的責任。自己走後,駱駝圈子必須交給一個當過兵的人掌管。這在老爺子心裡是早內定的。這個人選,也是早內定了的,便是淡見三。讓他將來當個基地主任,不算虧待他。於書田,還留在駱駝圈子,他已經跟見三交待過,待個一年半載,也提他起來,當個副主任。這些老下屬,他都有安排。惟有謝平,叫他為難。這麼多年,老爺子一直為自己身邊有這麼個老高中生、大城市的青年、一心一意在分場替他掏力的小伙子沾沾自喜。他一老覺得,他自己這班人馬,全盤端到福海去,也不見得就比縣裡那一茬人,差到哪兒去。這也是別人當面開謝平和桂榮的玩笑,他不制止不反對的根兒。他雖然覺得他倆在一起不是最合適,倒也不認為就一定不可以。這段日子,他的心情變異很大。他自己也感到惶惑。他去了幾趟福海。他接觸了劉延軍這撥子年輕人,聽他們交談,跟他們商量駱駝圈子今後發展的設想,回過頭來,路過一百零五公里,再找謝平,他十分驚訝地感到謝平竟是那樣木訥,遲鈍,說不出啥新鮮東西,像一副使了多年的犁頭:有力,但卻笨重。他為謝平難過,也隱隱為他心疼。他竭力不叫自己在謝平面前去流露這種感覺,也不讓自己往深處想。但確實的,不好意思再去向劉延軍和縣委裡的人開口,讓他們招收了謝平去。當然,他要是以「外甥女婿」的身份把他帶走,縣裡會收下這個人頭的。但從發現謝平「太土」了之後,他開始猶豫、動搖。他給謝平另找過退路,想給場裡打個報告,正式給謝平一個任命,比如,讓他當駱駝圈子子女校校長。也算個脫產幹部。一生有個交代。但場裡不肯批這報告。他們還記得謝平被取消過預備黨員資格。這件事,使老爺子更不敢在這時刻把桂榮給了謝平。謝平這一輩子看來是難以洗刷掉自己檔案裡的那一筆了。他不能讓桂榮跟著謝平背這個包袱。桂榮比謝平小十來歲。到福海縣,她什麼人找不到?什麼局面做不出?他覺得謝平自己是應該明白這一點的……犧牲謝平?還是犧牲桂榮?兩者之間,如果只能選擇一個,他只能選擇前者。他只能這樣啊……老爺子甚至想,索性放謝平回上海算了。但左盤算右盤算,還有誰能替他把那幫子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帶到巴音台二牧場去呢?惟有謝平……
    ……雪柔軟地無聲無息地飄灑下來。白天裡打掃推刮過的地方,無一處能倖免,又漸漸白起了。
    謝平站在於河灘寬闊藍黑的窪地中央。這些年,當無端的思念和種種煩惱、鬱悶、寂寞、不安匯並成騷動來襲擾他的時候,他就慣會在夜的這個時分,獨自到這達來尋找那種能使自己忘卻一切,又能聯想起一切的寂靜。在這寂靜中,他總能慢慢恢復信心和自制的能力,使他躲進自己內心的深處,給種種來自身外的紛擾,找個平靜安妥的出路。
    ……老爺子從來沒有讓自己真正進入他劃定的那個「自己人」的圈子內。這一點,現在可以看得很清了。老爺子是有這個圈子的。這個圈,劃得很小,很緊,攏得很牢。謝平一直以為自己理所當然、而且早就是圈內人了。但今天他感到了、悟出了:他不是。不管老爺子這麼做的理由究竟是什麼,事實畢竟是事實,即便可以這樣安慰自己:老頭曾把他劃進這個圈裡去過,今天發生的事再明白不過地證明:現在他已經把他又劃出來了。
    為什麼?因為他不是轉業戰士?因為他被取消過預備黨員資格?因為他於得還不夠漂亮?因為他還不夠聽話?不夠知心?他猜不出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他忽然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一種在趙隊長死的那天,他曾經感覺到而沒有清醒地理解它內涵的孤獨。
    是再次順從他,還是跟他扯破臉皮,討回通知『!他抬起頭,讓雪花落在火燒火燎的臉盤上……要謝平跟老爺子扯破臉皮,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常年在敞開的外衣領子裡邊露著一個發黑了的白土布襯衣領的老頭,這個黃棉褲褲襠大得能鑽進個牛娃子的老頭,這個那年打第三練習,立姿,二百五十米,全身靶,單臂舉槍,還三發二中的老頭……對謝平有一種特別的感召力。這全不在於他是個「分場長」。不。不是的。那年中蘇邊界緊張。雙方蔫不聊地在這一帶悶打了兩仗。羊馬河奉命把武裝值班營拉到駱駝圈子來駐防。後來實在憑空養不起這四五百人,決定只留十來個轉業戰士為底子,在這達組建畜牧分場,實行勞武結合。一宣佈誰留下,可有大鬧的。我自己來守備兩年。吃這苦,光榮。因為我是一個兵。還是老兵。現在要老婆孩子一起在這兒幹一輩子,憑啥?一個營都撤走了,就該著我們這幾個人賣這兒?於書田和淡見三也在那留下的名單裡。他倆一蹦八丈高,車轉身就往桑那鎮跑,要回總場。老爺子追上去說:要跑,可以,把軍服給我脫了。你們沒資格穿著它走。淡見三和於書田心想:領章帽徽都搞了,還怕脫這身軍便服?喊哩喀喳,脫給了老爺子。老爺子說:給我脫光了。你們這一身襯衣襯褲也是部隊發的,你們還有臉穿它?脫!他們也脫給了他:老子光屁股,也不在你這兒干了。老爺子一聽,也跳八丈,說:好啊,你們能得厲害。撂嘛,把黨費證也給我撂出來,滾!這下他倆傷心了。光著屁股,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他們說,老子當兵七八年,說要我們摘了領章帽徽上邊疆,我們二話沒說,就上了火車。到羊馬河,說還需要你們到值班營去扛槍當大兵,好,再扛槍。反修防修嘛。撂下部隊的班長不當,來你他娘的兵團農場值班營當大兵!當!說是要往駱駝圈子拉,說是跟蘇修干仗,誰沒寫了血書遺書?誰沒跟老婆父母交代了後事?誰孬種過?現在要留。可以。都留呀!操,那些連長、武裝股長、參謀們上哪兒去了?你們槍挑小的挎。汽車揀小的坐。開會看戲找前排坐。留在駱駝圈子於一輩子這麼個好事,怎麼都沒你們的份了?怎麼就又都該著咱這些大兵了?!你他娘的知道顧自己,我他娘的就不知道顧自己?你是人操的,我就是騾子操的?!走啊,要走都走!這駱駝圈子也不是我淡見三、於書田從娘肚子裡帶來的。就我們這幾個愛國,這國還愛得過來嗎?他倆就這麼跟個老娘們似的,一邊哭,一邊叨叨;反正到這一步了,也準備著讓老爺子叫人來捆起他倆,撂到戈壁灘上喂一夜蚊子。但出乎意料,老爺子沒有。聽他倆u叨完,他長歎一口氣,讓人把被風刮跑了的褲衩、背心揀還給他倆。他對他倆說:你們錯了。當官的也有留下的。明天拉家屬的車來。頭一輛上坐的就是我老婆和兩個小外甥。麻煩你們幫我卸卸車。我家裡缺壯勞力……就是這最後一句,叫淡見三、於書田,叫那被宣佈留下的十來個轉業戰士和他們的家屬,再不鬧了。還有啥鬧的呢?營長他恁大年紀,也留下了嘛!就這一句話,叫這一幫子人服了他二十年。叫這一幫人心裡得了個底兒,老營長在關鍵時刻決不會撇下當兵的先溜。這個真實的故事,也使謝平對分場裡所有的轉業戰士、對老爺子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使他在十四年中,真心地把他們當自己的父兄,並以跟他們在一起吃苦、一起生活為榮,並也諒解了老爺子身上在這些年裡發生的他能理解或一時還不能理解的所有那些個變化……
    這是過去……
    可我現在該怎麼辦?
    第二天,他先去看了渭貞嫂。自從渭貞執意跟於書田好上以後,老爺子待她日漸冷淡。她不是個正式工。老爺子也不再讓淡見三每月都派她活幹。沒活於。就沒工錢。只是給孩子們的那一份救濟金,老爺子從來沒少過。孩子姓趙。老爺子這一點清醒著呢!渭貞知道老爺子憋在哪裡。她不怪老爺子,也不去鬧。有淚只往自己肚子裡咽,好在書田的那些戰友和機務大組的夥計們,偷偷地都能給些接濟,或者拎半袋苞谷面,或者塞個三五塊錢。好歹,這麼僵持了下來。謝平覺得不管怎樣吧,是回上海也罷,還是去巴音台也罷,自己總要離開她了,便掏出一個包著三十塊錢的紙包,壓在茶壺底下,歎口氣對渭貞嫂說:「以後,我可能幫不上你們的忙了。這點小數,也實在拿不出手。權且只當哪一天你跟書田大哥辦事,給你們喜桌上添碗葷菜吧……」
    渭貞嫂撩起那靛藍印花的土布褂,坐一邊只是默默地擦淚。
    到快開午飯的時候,天又漸漸陰了。那灰霧似的雲層從阿爾津山口背後湧出,慢慢把高地整個都遮蔽了起來。謝平到食堂打碗苞谷糊糊,買了個饃,要了五分錢的土豆片蓋在糊糊上,從柴火堆裡撅了兩根葦子,掐頭去尾,折成一般長短的兩根「筷子」。剝去外邊一層浮灰帶土的葦衣,攥在手心裡來回捋了兩捋,又從伙房柱頭蒜辮上揪了一頭生蒜,蹲到灶門口,吃完,見淡見三倒背著手,快步走來。『你小子清閒,躲這達!「老淡裝作什麼都還不知道似的,打哈哈。
    「你吃過了嗎?」謝平寡淡地跟他打招呼,爾後問他:「我那通知,你們給查了嗎!」
    『你著啥急。別人拿你這通知,既領不到油,也分不到肉,人家也不會讓我們去上海落戶。放心,要有,總是你的。我們不要。「他繼續打著哈哈,扯了兩句別的,便提出讓謝平相幫去東風公社農機廠取加工好的後箱蓋。福海縣的客人還沒走,他走不開。謝平想,這一半天,老爺子也不會有空再來找他,反正無聊,不如上東風公社遛一趟,便趕著淡見三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的馬爬犁,出分場後緣,向東北角方向而去。
    這時,地平線上的雲層,已經跟灰牆似的一長溜碼垛起了,把個冬日裡本來就升不高的太陽擋去掖起。白生生的陽光,從雲縫間洩出,又無力達到地面,只能在緊挨雲腳的一片山脊上,消散成一道半透明的薄霧,給這灰黯的曠野和沉重的雲層帶來一分光亮,一絲暖意。待謝平下坡,改走平道,升得越發高了的雲牆,便彌合了所有的縫隙,而風也隨之猖狂了。撲捲來許多雪粉團。他懶得理會;只是用圍巾,將臉上凍傷的那處捂起,斜躺在馬爬犁上,隨馬自己走去。
    前邊是三個泉。有片胡楊林。這裡並沒泉,或者在很久很久的從前,曾有過。不止一個。三個。但現在沒了。現在剩下個老哈薩們廢棄了的冬窩子。出這片胡楊林,便到東風公社社部。但這片胡楊林不好出。十來公里長。他踢踢紅馬,關照聲:「小心走著。我躺會兒。」這兒只有一條道,岔不出去。不一會兒——大約二十來分鐘,他瞇噸著了。身下顛簸的感覺消失了。也聽不見馬呼哧呼哧喘氣和馬蹄撲騰。夢中,彷彿到了大裂谷的邊緣。風在身下將自己托起,忽悠竄越。他驚醒,見走近那座破舊半坍了的冬窩子。這裡有個不起眼的岔路口。是往冬窩子後頭葦湖裡去的。他抖抖韁繩,提醒紅馬,卻看見冬窩子裡跑出兩個人。一個是齊景芳。一個是她兒子小宏宏。
    齊景芳要找謝平單獨談,又怕謝平的大嗓門吵得全分場的人都來看好戲,便纏住淡見三,安排了這「圈套」,把謝平套到這達來。
    『你們在這兒幹啥?「謝平不覺意外。
    這時,風大了。「快帶孩子回去,瞎逛什麼!」他命令道。一邊抖動韁繩,叫爬犁子掉轉頭,準備先送她倆回分場部去。
    「你聽我說……」齊景芳想解釋。
    「回去!會凍壞孩子的!」他跳下爬犁,去抱宏宏。宏宏向他媽身後躲。一陣狂風,便把宏宏打倒在雪窩裡。「媽——」宏宏倒噎著帶雪粉的風,掙扎著喊著。林子裡的雪彷彿全給捲了起來。灰沉沉。霧濛濛。飛旋。撲騰。逼人睜不開眼,透不過氣。整個地面都在晃動,好似要倒轉過來。齊景芳想去拉宏宏,但自己也站不穩。向下倒去時,覺得那灰暗高大的林子和破敗的冬窩子一齊壓到她眼門上來了。謝平一把托住了她,半擁半拖,把她撂進了冬窩子裡。黑暗中一股濃烈的爛氈子、陳年羊糞蛋、霉草和老鼠屎的氣味,差點熏得她閉過氣去。她沒等自己站穩,發現宏宏不在了,忙狂叫「宏宏、宏宏——」向門外撲去。謝平一把搡回她,說道:
    「你瞎嚷嚷啥呀!」同時撩開他那皮褥子般寬大厚重的皮大衣衣襟。宏宏掙扎著從那裡頭跳下來,撲到齊景芳懷裡。
    謝平出去把馬帶到一旁原先圈羊的攔圈裡拴起。回來後,扶正了歪耷在地上的門板,頂緊。這才解下圍脖,排排頭上、身上的雪粉粒,脫下皮大衣,撂給齊景芳,讓她把孩子裹上。
    齊景芳沒推拒。
    謝平蹲一邊去捲煙。
    「謝平你真的就很滿足你眼前的一切了?這駱駝圈子……」齊景芳摟著宏宏,悄悄打量謝平,問道。
    謝平彈掉燃著後變成了焦皮的那一點捲煙紙,一反問:「是你跟老淡串通好了,把我誆這達來的吧?」齊景芳不置可否地笑笑。謝平扭過頭,從破敗的窗戶洞裡看那越發灰暗低沉的天空,悶悶地說:『齊景芳,你能想著給我透這麼個信兒,我領大情了。別的,你就真的別管了,你也管不了恁些!「
    「還瞧不起我?」齊景芳淡淡一笑。
    謝平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解釋。十四年不在一起,一時半時、三言兩語無論如何也講不清、說不透各自的處境和為難。此時,他覺得駱駝圈子以外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來幫助他,甚至都不可能理解他。他苦笑笑:「好吧,咱們談談。這兩年,場部三級英合煙賣多少錢一斤?皮筒子多少錢一個?找誰批條子,才能買到散裝白酒?」他故意用一種玩世的口吻甩出幾句。
    齊景芳心裡一陣打顫。
    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看出她心的顫動。他說:「我們十四年不在一塊兒,能談什麼?你說吧,還有什麼可談的……」
    齊景芳低下頭去。
    風漸漸地刮過去了。他掐滅了煙頭,說:「走。送你們回去。」說著,掐滅了沒抽完的那半截,放回鐵皮扁煙盒裡,抱起宏宏。
    齊景芳奪過宏宏,忿忿地說:「不麻煩你。」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來又說:
    「謝平,出去看看。外邊那個世界大變樣了,去看看吧。樹挪死,人挪活。我真替你難過……」她竭力忍住一個勁往上湧的那點酸辛苦澀,踢開門板,跑了出去。謝平在陰暗的冬窩子裡站許久,這才慢慢彎下腰去,拾起齊景芳撂下的他那件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拍拍上頭的灰土草屑,去牽他的紅馬。他在三個泉那片胡楊林裡,漫無目的地轉到傍黑,才照準分場部的燈光,慢慢騰騰悠蕩了回去。
    桂榮在干溝邊的小屋門前等著他。她哭過了。手裡提著個旅行包。穿著老爺子今年給她新做的皮大衣,好像要出遠門。謝平再三問她,『你咋了?「她只是哭,說不出話。今天一天,她忙著張羅招待福海縣的客人。因為始終沒看見謝平來家裡跟大夥兒一塊熱鬧,心裡犯嗝,以為舅爹派他去幹什麼要緊事去了。手裡忙著這,忙著那,眼睛卻一老看著窗外,盼望能看到謝平走來的身影。後來,看見齊景芳帶著宏宏一身雪一頭汗,精疲力盡從外邊回來,聽見她氣鼓鼓地跟淡見三在廚房灶門後小聲說著」謝平、謝平「的,才疑心到謝平出了事,便去找舅爹。福海縣客人明天走。事談得順利。老爺子想好好熱鬧一番,多請些人來家裡吃晚飯。正跟司務長老關等人說晚上這頓飯的事。桂榮只好等著。等老關等走後,老舅爹把她叫到她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劈頭就是這麼一句:」你想說什麼?要是還說謝平的事,趁早別開口,別再跟我這裡添亂了……「」他咋了?「她一下慌了,叫了起來。」他沒死,你嚷個啥!「舅爹好不耐煩。他心裡也亂。」你咋不許他上家來?他咋又得罪你了?他這一冬都在外頭替你架線……「她嚶嚶地哭。」哭!也不想想他比你大多少!還真好上了!鬧著玩兒呢?!「舅爹的叫聲還沒落地,桂榮就去收拾衣物了。」你這幹啥呢?「舅爹詫異地問。」你不是說我是在鬧著玩麼?我叫你看看,我是真心,還是在玩兒。我今天晚上就去跟他過!「桂榮說著從床底下拖出旅行袋。』你找死!」舅爹劈手奪過旅行袋,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跟她說:「謝平已經這個樣子……別人也很難幫得上忙……你今後去了福海,路還寬得很……」桂榮叫道:
    「可你也得為他想想。他這兒再沒別的親人了。」老爺子沉默了半晌,只是沉重地重複道:「我幫不了他的忙……他……恐怕已經……只能這個樣了……可你還年輕呢!」
    「那你就放他回上海!」桂榮嚷道。
    「你懂個屁?!」老舅爹也嚷道。
    桂榮把這些都告訴了謝平。他唇焦口燥。他想喊:十四年來,我聽了你的,按你的調教,在駱駝圈子做了我應該做的和所能做的一切。現在你反倒先來嫌我沒用。
    十四年來,我想用我的一切來證明我是你的「自己人」。我以為不管別人怎麼看待我,你會原諒我,你已經容納了我,不再計較我魯莽、幼稚、單純的以往所走過的彎路。我想我已經捐了一條虔誠的「門檻」,但沒想到首先是你……我的分場長,我的老爺子,我的父親,這十四年來我在活人中惟一認可的長輩,卻始終沒忘了我的過去。到今天,反倒由你來說,我只能這個樣於了。公平嗎?公平嗎?!那麼,十四五年來,到底是誰讓我這個樣子的?!僅僅是我自己?!我真的就只能這個樣子了?!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價後所應該得到的報應?!
    桂榮看到謝平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眼神呆木,發直。牙關緊咬。身上一陣陣顫慄。她不禁害怕起來,她抱住石柱般呆站著的謝平,連連叫著:「你別這樣。別這樣……不是還有我嗎?你開口呀。你說話呀。我怕……」
    聽到桂榮說怕,謝平才慢慢緩過神來,眼珠有了錯動。手本能地勾住桂榮抖動的背,把她輕輕攏進懷裡,說了聲:「別怕……」沒待桂榮再說什麼,他背上步槍,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爺子家大步走去。
    老爺子家的大客房裡擠滿了人。白皮長桌上鋪起新桌布。一年裡難得使幾回的電燈泡明光珵亮。劉延軍送的廣播器材裡有一台電唱機,正放送著「哪依呀晦」的「常香玉」。齊景芳也在大客房裡忙著。她的幹練和善於跟人見面熟、喜歡在人多的場合周旋的特長,使她很快便儼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現在大夥兒面前,而且居然用小名,親切地稱呼著劉延軍,稱呼那兩位科長,還指揮著幾個幫工的娘們掃地抹桌擺椅子,招呼大夥人席。至於駱駝圈子那些五大三粗、黑不溜丟的班組長們,在外人看來,長相全差不離。可她,不僅早把他們分清了,記熟了,而且不時支使他們中的一些人,到外過去取個煤,抱個柴,下菜窖找個皮芽子,用小木臼搗個蒜泥、碾個花椒子……他們居然也以被她支使為樂事。她脫單只穿一件高領的淺藍毛衣。毛衣裹著她耐看的腰身,襯著她雪白粉嫩的腕子;下午從三個泉冬窩子回來後才換上的深藏青中長纖維褲子,那麼緊地收著襠;所勾勒出的線條,叫在場的男人看著都「害怕」。沒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顯然要冷落七分,連見過大場面的劉延軍,也不時從忙不迭的交談中,迅疾地用眼角的餘光去捕捉齊景芳那輕快而又不時在他面前掠過一陣清香的身影。在大食堂和老爺子家兩頭忙著的淡見三,每回從客房裡匆匆走過,總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滿屋生輝的她。她終於這麼坦然地在大夥兒面前亮相,真給臉。「誰也做不到她那樣!」他暖洋洋地思忖。眼睛在暗處像貓似的閃著光。至於老爺子,有一會兒工夫聽不到齊景芳的咋呼聲,就會惦念地問:
    「見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別忙了,坐一哈、坐一哈……」他已經稱她為「見三的那口子」了。
    謝平進得屋來。淡見三正跟老關從大食堂抬來一寵屜剛做得的冷盤。淡見三看出謝平是來找事兒的,忙撂下手裡的活計,上前招呼,想把鐵板著臉的謝平領到隔壁屋去。謝平推開他,說道:「別再跟我來這一套。沒你的事。我找老爺子。」在場的那些老夥計們,一天來也多少感覺出老爺子跟謝平有些不對勁兒,這時紛紛圍過來打圓場,給謝平使眼色、拽衣角,要他別來硬的。謝平沒理會大夥兒,只是把眼睛盯定了在一邊白木圖椅裡安坐著的老爺子。老爺子起先心裡不免一怔,但他沒讓這愣怔外露,只是把手裡的大茶缸往身旁爐蓋角起一擱,笑了笑道:「來來來,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延軍……」
    謝平彷彿沒聽見老爺子說什麼似的,解開大衣扣,有意亮出懷裡裹著的鋼藍鋼藍的步槍。一瞬間,滿屋寂靜死了。男人們立馬覺得呼吸都發生了困難。謝平鐵青的光突的顴骨、深陷的眼窩裡迸出的蠻橫的光,他那誰也不認的神情,都使他們看出,他隨身帶著步槍決非偶然。
    誰也沒敢輕舉妄動。他們瞭解謝平的倔勁兒。那年,分場惜來一頭法國種公牛配種,也不知是因為圍看的人太多,還是分場那頭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氣,一下犯毛了,驚了。嘴邊吐著白沫。橫起一人多高、門板那麼寬的身子,見人就挑。連著挑傷了幾個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在謝平的小肚子上挑開了一條六七公分長的口子。叫謝平一個跟頭又摔出一丈多遠。謝平在地上打了個滾,背抵住配種站土圍牆牆根,半站起。那鬼牛大概是見了血的緣故,瘋了似的,四蹄八叉,那兩把尖刀似的牛角,直對著謝平的肚眼奔來。謝平後退不得,他惟一的選擇是往一邊起滾,讓那牛角扎進牆土裡去。因為牛跟人的距離太近,它又恁樣狂奔,眨眼工夫,就到跟前。大夥兒都嚇呆了。惟有老爺子還鎮靜,拚命提醒在那土牆跟前一動不肯動的謝平:「往邊起躲閃,趴倒了往一邊滾!」但謝平只是不動。他惱火透了。來農場這多年,還沒被人在自己身上開恁大口子過。這時傷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轉筋。腸子又蠕動著直想從那開了口的地方往外鼓。冷汗溻透了他裡外三層衣衫。他不肯躲。一把推倒拚命來拽他的淡見三,從他手裡奪過步槍。一手摀住傷口,一手抓著槍。單腿跪下,把槍緊卡在腿彎裡,單手拉開槍栓推子彈上膛,爾後,抵住牆騰地站起,發了瘋似的一邊哭一邊叫道:「你來呀,我操你哥!你來呀,我操你哥!」(事後他不承認他哭過。但大夥兒都說他當時哭了。)爾後就扣響了扳機。轟地一聲,那牛沖天豎起,扒拉兩隻前蹄,水桶般大的牛頭一下被撤掉半拉,在離謝平不到二尺的地方,地陷般轟隆一聲倒下,黑血噴了他一頭一臉……
    這小子跟有的上海青年不一樣,到時候,他真敢幹!「『撅裡喬」這老混蛋半真半假說過這麼一句話:「你們別小瞧了謝平。是條漢子。沒錯。從五號圈出來的,含糊不了。」況且,現在槍又在他手中……
    ……這樣僵持了半分鐘。淡見三想從一邊悄悄上前去設法奪走謝平肩上的槍,但叫齊景芳死死地拽住衣角。不叫去。齊景芳也沒想到謝平還會來這一手。她緊張得渾身籟籟發抖。但她又為謝平高興。她以為謝平經過這些年的磨難,只知「順從」,而再不知「爭取」。看來,她錯了。她相信謝平有足夠的理智,處理好這個場面。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摻和。她敏感到,任何人的摻和反而會激怒謝平,幫了倒忙。她把全身所有的力氣,都使在拽淡見三衣角的手指尖上。這樣也可以幫助自己,控制那幾乎已經是無法控制的哆嗦。
    這時,老爺子開了腔:「謝平,你真會湊熱鬧。想幹啥呢?把大衣脫了,坐下喝兩杯……」
    謝平摸著槍栓,直筒筒地說道:「分場長,求您了,把我那通知還我吧。」
    老爺子端起茶缸,笑道:「我當啥了不得的事。行,我叫人再給你找找……」
    「不是找找……」謝平冷冷地答道。
    「我不找,拿什麼給你?!」老爺子火了。虎起臉。他相信謝平真會拿起槍來對著他的。但謝平走這一步,他卻又隱隱地感到難過。
    「行了。我的老爺子,別再把我當傻蛋了。」謝子叫道。火燙的淚水一下模糊住了視線。
    「我給你找。這些公函信件早不經分場長手了。這你又不是不知道。著恁大急,劫法場呢?明天……」淡見三暗底用力,掙脫齊景芳的手,邊哄著,邊朝謝平走去。
    「沒有明天了。只有今大。只有現在。」謝平立馬把槍口橫過來對住淡見三。淡見三便識相地站住了。
    「今天晚間就給找嘛。」淡見三圓滑地笑道。
    「淡見三,這些年,我謝平從來沒有虧對過誰。你姓淡的今天要誆了我,蒙我,就別怪我姓謝的不是個東西!」
    「給他吧。把通知給了他算了。駱駝圈子少了誰還不行?地球照轉!」齊景芳趁機上前勸道。
    「給!給他!」老爺子失望地吼道。
    「那就打攪了。」謝平說著順起槍口,從地板上拾起滑落下來的皮大衣,走了。
    一個小時後,齊景芳陪著桂榮到謝平的小屋裡給謝平送去了通知。第二天,謝平回道班房取行李。淡見三、齊景芳和桂榮在馬號前幫他套馬爬犁。淡見三勉強地笑道:「祝賀你啊。到了還是走成了。」狠狠捶了謝平一拳。
    齊景芳摟著桂榮,笑著對謝平說:「還不快謝謝桂榮。昨天晚上你走了,還是桂榮叮著她舅爹,把通知要出來的。」
    桂榮卻是一夜沒好睡,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聽著隔壁舅娘的咳嗽、打嗝、翻身、歎氣,聽著另一壁,舅爹一夜沉重的踱步。磕碰凳腳和摔打茶缸;她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到天亮前才迷糊著了一會兒。到這時,眼泡紅腫,嘴唇發黑,臉色蒼白,嚴嚴地包裹在皮大衣和加長的頭巾裡。腳上還套了個男人的氈筒。
    謝平檢查罷馬具,把步槍和兩根用紅柳把子捆紮成的火把往爬犁上一撂,吆著黑馬掉頭,桂榮卻一屁股坐到爬犁上了。
    「你去幹什麼?」謝平驚問道。
    桂榮不吭聲。
    齊景芳推了謝平一把:「你讓她跟你去吧。她還能跟你在一起待多久?」
    齊景芳這麼一說,桂榮低垂著的眼睛裡,刷刷地又淌開淚水了。
    「你多嘴。非惹桂榮再鬼哭狼嚎一通。」淡見三瞪了齊景芳一眼。
    齊景芳便去把爬犁上的乾草拍拍松,墊墊勻實,關照謝平道:「快走吧。要不,回來,就黑天了……」
    吃罷早飯,老爺子把於書田叫去了,也把渭貞叫了去。他端坐在白木圈椅裡,指著早放妥在桌上的一張白紙,對於書田說:「拿去吧。」於書田遲疑地走到大桌子邊上,低頭一看,卻是剛蓋上紅印戳的一張結婚證明。他不解地看看老爺子,一時間竟呆木住了。
    「這兩年……對不住你們了……得罪你們了……」老爺子冷冰冰地說道。
    於書田臉漲得通紅,兩隻手抓著桌子邊沿,不知道是先去拿證明為好,還是再替自己跟渭貞辯解兩句為好。但沒等他想好,老爺子撂下他倆,便出門去了,走到門口,又沉重地關照道:「辦事前,到『飛機場』去看看老趙,去看看他吧,看看他……」說到這裡他艱難地喘起氣。眼眶裡競湧起了淚水,爾後便一扭頭走了。從於書田、渭貞二人進門,到走,他一眼都不看渭貞,明明是他叫她來的,但他卻一眼都不看她。不想看她。
    ……但等謝平和桂榮回駱駝圈子,天便透黑了。一路上,桂榮一直依偎在謝平懷裡。謝平騰出只手來摟著她。後來她困了。謝平便輕輕把她放倒,枕住自己腿根,又替她掖緊皮大衣。後首,他倆還遇到了一回狼群。那是在拐進敏什托洛蓋大沙包群之後。謝平忽而覺出,黑馬跟神經失常了似的,一個勁兒斜起眼,想往一邊胡楊林裡鑽。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連過坡也不減速。謝平死勁拉韁繩也不管用。過那上坎,馬爬犁一顛便飛了起來,又登登地砸落到凍瓷實的溝坎上。巨大的反彈力把他倆足足顛起有一尺來高。當他倆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時,謝平只聽到自己尾骨端「卡嚓」一聲響過,立馬,那頭便火辣火辣地疼了。他嘶嘶地倒吸了口冷氣,沒顧上去揉,只是撐起點身子,不讓那疼處再跟硬木撐子擦著,又趕緊四處去摸好像不見了的桂榮。這時,他把韁繩拽恁緊,鐵嚼口已經把黑馬那粉紅的肥軟的唇角勒開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順著黑馬嘴邊的黃毛滴落。但黑馬還是不肯聽話,還是一個勁想往斜肚裡衝去。真要讓它帶著他倆闖進那綿延數十公里的胡楊林,迷了路,這黑的大風雪天,後果就很難設想……謝平發急了。他用「河南官話」罵那馬:「我操你哥!幹啥呢?!想算伙食賬了?」一邊狠狠地又喘了黑馬一腳。他想再不行,就躍身跳下爬犁,跑到馬的前頭去帶住籠頭,來制止它那莫名其妙的失常。這時桂榮卻緊緊撲到他背上,驚恐地叫道:「後邊……」謝平一驚,反手摟住桂榮,迅疾地向後瞄看去,心呼地往下一墜,操!至少有三隻公狼,過了漫坡那大坎溝之後,不緊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後頭了……
    「難怪……」謝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馬,立即放鬆了韁繩,探過身去,歉疚地像對個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馬從小是他調教的。他們一起對付過不少回狼的偷襲圍攻。他的鎮靜,每回總能叫黑馬鎮靜下來。黑馬的鎮靜,也總能幫他擺脫或擊退那些餓狼。剛才應該說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馬失了方寸。否則,這時它早該用有力。鎮靜的大走步,跟狼們周旋了。
    「別慌……還是巴音台過來的那一群……跟咱們老打交道的了。對。別慌……穩住勁兒……又該咱們喝狼血了……好樣兒的……悠著點兒……好樣兒的、好樣兒的……」
    穩住黑馬,他鬆開桂榮,抽出一直壓在自己膝蓋底下的蘇式七·六二口徑步槍,子彈上了膛,單手端起它,把它舉靠在肩上,準備起。這才笑著去吩咐還在哆嗦的桂榮:「拿火把。也在乾草底下。別慌急慌忙點早了。聽我口令。」並且故意去親了親她鬢髮撩亂的額角,想也叫她鎮靜下來。
    ……頭狼走到前邊小沙丘上,便等著了。黑暗中,它兩眼閃出瑩瑩的綠光。風從它乾癟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刮起一縷縷雜亂,細長的灰毛,同時也刮來一股股腥膻難聞的騷臭。僵持了一會兒,它終於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地要率隊回到那茫茫的風雪深處去。其實不然。它是欲揚先抑,突然一聲長嗥,便縱身直撲黑馬的脖梗。這時前後左右圍追堵截的公狼、母狼們,也一齊撲了過來,謝平沖桂榮叫了聲:「點火……」便端平了槍,轟隆一聲,朝頭狼扣響了扳機。桂榮把火把夾在腿襠裡,手抖得怎麼也劃不著火柴。劃著兩根,又讓大風給刮滅了。她急得直叫:「謝平、謝平……」
    謝平趁狼們在槍聲的驅趕下,稍稍往沙包兩廂的鈴擋刺叢裡退縮的空兒,拿過火柴,掀起大衣衣襟,熟練地劃著火柴,雙手捧著它,朝蘸過煤油的火把頭上一扔,火轟地躥起半尺來高。幾分鐘後,緊追不捨的狼們突然放慢了腳步。已臨近扎扎木台高包了。它們嗅到居民點的氣息了。哦,翻過扎扎木台高包,分場部便在眼門前了……
    謝平從爬犁上站了起來,把槍膛裡剩下的幾發子彈,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打個痛快。他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們的最後一次交道了。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它幾槍。他揮動雙臂,衝著一無所有而只迴旋著狼們不甘心的長嗥的荒原叫道:「你們來呀!狗日的!來呀……」爾後,他跪了下來,緊緊地把桂榮摟在懷裡,聽著桂榮不絕地咽泣,自己也想哭……
    兩天後,謝平走了。全分場的人都出來送。一百零五公里處的那幾個老夥計也趕了回來。走到扎扎木台高包頂上,他攔住大夥兒,說:「就到這達為正吧。起風了……」
    於書日奪他肩上的行李說:『你騷包個啥呀!到桑那鎮還有好幾公里呢!「
    搭車得到桑那鎮。那是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鎮」。一條土路。一家商店。
    一個郵政代辦所。一根生銹的風向標。
    謝平一把攥住於書田的脈門,對他說:「你和渭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到時候,從信封裡寄塊喜糖給我甜甜嘴。桂榮那兒有我上海家的地址。」說到這裡,他覺到老於的手腕顫抖了。謝平鬆開了它,倒退著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爾後站住。在心裡,他向依然在風雪中目送他的大伙,深深地鞠了個躬,也磕了個頭,然後一擰身,向桑那鎮走去了。
    老爺子再沒肯見他。
    桂榮呢,一直跟在送行隊伍的最後,跟淡見三、齊景芳走在一起。那天從一百零五公里取了行李回來,桂榮不肯回家。說啥也不肯下爬犁子,只是問:『你走了,還會來接我嗎?「謝平說:」在上海混好了,就來接你。「」那混不好呢?「桂榮緊著問,臉頰上還掛著晶亮的淚珠。」我沒有理由混不好!「謝平說道。」萬一呢?萬—……「桂榮叫道。」混不好,我沒這個臉來接你。你舅爹也不會讓我帶走你。
    「謝平說道。』那你就不要我了?」桂榮叫道。「如果真的是那樣了,也不是因為我……」謝平沉重地說道。「你騙人。你不會再回來了……」桂榮撲到他懷裡,使勁兒晃他,用頭撞他。謝平由著她哭了一會兒,爾後捧起她被淚水儒濕了的臉蛋兒,輕輕地吻著,吮去苦澀的淚水,對她說:「你跟我來。」他把桂榮帶到干河灘坡腳下。那裡扔著一些廢鐵件。他伸手去抓一根斜斜地戳起的鐵棍。桂榮不明白他想幹啥,忙推開他的手,叫道:「別碰它。要沾掉皮的。」是的,在這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手一碰這鐵傢伙,就粘在上邊了。但謝平還是抓住了那鐵棍,爾後用力往後一扯,手心上的一塊皮便留在了鐵棍上。桂榮忙去抱住謝平,血流了她一手。謝平對她說:「你看到了嗎?我的血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桂榮心疼地把謝平的手捂到自己懷裡,貼緊了他站著,再不言聲,只是抽泣……後來,她跟他回到小屋裡。謝平去點燈。她只是低頭在床沿上坐著。後來看見她慢慢摘下頭巾,脫了氈筒,又脫掉氈襪,揀去襪筒上沾著的乾草屑,光著腳跪起,把它們烤在火牆上。爾後……爾後,他看見她解棉襖扣。頭像遭了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著。她脫去了毛衣,又解褲扣。這時謝平才明白她想向他表明什麼。他渾身的血都湧到太陽穴裡。他覺得自己好似著了火一般,在那灼人的熱浪裡,微微地搖晃。一種強烈的感動和嚮往,壓迫得他透不過氣。黑暗中,桂榮的毛衣摩擦著化纖的襯衣,打出電火花,「吱吱」地響。她又一次跪起,光著腿,疊齊了棉褲、毛褲、長襯褲,壓到枕頭底下。她一支一支地取下發卡,把它們放到窗台上。她做這一切,是那樣的從容,舒緩,毫沒半點的窘迫做作。是的。她只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只有這樣才能表明的心跡……爾後,拉過謝平的被子,臉沖裡,躺下了。不一會兒她像發了高燒似的抖動。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胸部,把臉埋進被子裡。身子側轉蜷曲起,收緊的腿面都貼住胸口了。由於顫抖,她甚至低微地呻吟起來,嘶嘶倒吸涼氣……謝平吹滅了燈,在床邊坐了好大一會兒。爾後,他輕輕地撫摸著她圓潤的肩頭,扳轉她身子,長時間地把臉埋在她只穿著一層薄薄的棉毛衣的胸口裡。他等待自己鎮靜。但那兒是那樣的溫暖、柔軟。他尋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以至他衝動地把臉轉向她尖突翹挺的乳峰時,桂榮激烈地掙扎了一下,他才吃了一驚,惶惶地鬆開了她,忙退回到窗前……後來,他幾乎要用額頭把窗框抵斷,才算控制了自己,沒再向桂榮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一幅圖景。他不知自己將來還有沒有這個能耐返回駱駝圈子,從老爺子手裡將桂榮接出去。回到上海的那許多青年,並不是每一個都重新找到了好日子。這一點,他早聽說了。自己這一生裡,從沒欠過別人什麼。眼面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麼,尤其不能欠下桂榮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她叫過他「小謝叔叔」,叫過他「謝老師」。他不能這麼對不住她。又過了好大一會兒,確信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他才走到床邊,抱起桂榮,對她說:「回去吧……聽話……」桂榮伏在他懷裡哭了。隔著衣服,狠狠地咬著他的肩頭……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駱駝圈子……
    你們都將留下。你們中間,除了那些我眼見他們出生長大的孩子,沒一個生來就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你們也是「外來戶」。但你們將待下去。也許就一輩子了。隨著我東去的腳步,我們之間將越離越遠。隔開我們的將不只是那永不消失的扎扎木台高包,不只是駱駝圈子四周那廣袤的黑色的乾旱和板結的退化的戈壁荒漠,也不只是在開發之中的桑那高地本體,不只是那五千公里的空間距離、那烏鞘嶺的寒夜、達阪城上的藍天……不是的,隔開我們的將是一種更遙遠的、更難逾越的一種什麼……我撇下的那部分義務,將加在你們已經夠沉重的負擔中。我說過我要在高地上扎根。我食言了。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自己。我要加入這返城的大流。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再走出一里地,謝平回頭看時,高包上只剩下幾個女人和子女校的那幫學生娃娃。他們突然喊叫起來:「羅——羅——哦……」那麼尖厲,那麼悠長,那麼粗獷,那麼高昂……每回喊到尾子上那聲『丫歐「字時,便突然往上一挑,兀然煞住。爾後又不甘似的再喊出聲」羅——「拖得越發悠長。謝平到駱駝圈子來之後不久,就發現,駱駝圈子的人常愛這麼喊叫。坐在牛牛車上,騎在馬背上,站在於溝邊上,有事沒事的時候;暴風雨驅趕著壓頂的烏雲向羊群襲來的時候;雨停了,從倒坍的破羊圈裡跑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愛這麼吼叫。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喊叫。他們究竟感受到了什麼,觸動了什麼,想召喚什麼,表示什麼,祈求什麼。不明白,這究竟是本能的爆發,還是理念火光的折射返照?不明白……時間稍稍一長,他覺得自己也想喊叫。時不時地對著空曠的四野叫這麼一叫。在這叫喊裡,他感到這就是天,這就是地,這就是永恆,這就是活著和死去……他不能不喊,不能讓自己心底發出的這一陣無法自抑的顫慄和激奮掩埋起來。他只知道,如果連這一聲都喊不出來,不敢喊,那麼自己真的要爆炸了……
    喊聲壓著地平線雄渾地遠去……他再回頭看,高包上沒別人了。在那破羊圈的土牆跟前癡癡地還站著桂榮,在她身邊站著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竟是齊景芳……

《桑那高地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