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場春雨,是綿綿細雨

  離開醫院後,邵長水馬上回到那個小賓館,匆匆辦了退房手續,本想馬上離開這個邊境小城,當晚就趕回省城去。但是,車出了城,飛一般地跑了十來公里,卻怎麼也沒法再往前走了。他渾身脹熱,呼吸短促,手腳酸軟,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看不清路況,也注意不到那些呼嘯而過的大貨車的狀況。在通過一段破碎的路面時,他幾乎沒加任何處理,整個車被一個大坑顛飛了起來,腦袋猛地撞到車頂上,胸部也被方向盤重重地那麼磕擠了一下。眼看失控後的車子斜刺著直向路邊的水泥護欄衝去,他這時突然清醒過來,驚慌中,本能地去點了兩腳剎車,又往回打了半把方向。車幾乎擦著那水泥護欄,又往前滑行了那麼幾十米,才慢慢停住了。
  腦袋嗡嗡地脹疼,胸口也隱隱悶疼。不知何時,車外淅淅瀝瀝下開了小雨。聽著小雨均勻地打在擋風玻璃和車頂上的窸窣聲,過了好大一會兒,渾身一直緊繃著的他,才慢慢有所鬆弛下來。藉著大燈的強光,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前後左右的情況。發現路的左前方不遠處有個出口,出口外連著一條並不太寬的砂石路。黑暗中看不清這條砂石路到底通向何處,但砂石路兩旁各栽種著一排高大的楊樹,在黑夜裡,這些擁有粗大樹身和巨大樹冠的老樹,把這條路掩蔽得很嚴密。他這時正需要一個比較清靜而又確保自己不受干擾的地方,停了車,讓自己認認真真地把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好好評估一下。於是鬆了手剎,掛上一檔,慢慢把車踅進那砂石路口,又往裡走了二三十米,這才完全停了車,滅了燈,熄了火,鬆開安全帶扣,長吐出一口氣,往座椅上一靠,忍著頭部的脹疼,對自己面臨的局勢,細細檢點起來。
  首先他確定,自己在事發後,立即慌急慌忙地離開這小城,是非常不明智的。假如,勞爺確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被「謀殺」的,那麼「兇手」一定早就盯上了勞爺,因此一定也掌握了他邵長水的動態。甚至還可以做這樣的推斷,「兇手」決定今天對勞爺下手,很可能跟他倆今天的這個見面不無關係。(跟最高人民法院的那個最新決定也有某種內在的關係?)「兇手」,或「兇手」背後的人,不希望勞爺把他近幾個月來調查瞭解所得,交到邵長水手裡,所以搶在他倆細談前,下此「毒手」「滅口」。如果這個判斷成立,事發後不久,他突然「失蹤」,離開了這個小城,只能被這幫人認為,他已經從勞爺嘴裡得到了什麼情況,他們就會或明或暗地追蹤過來,要糾纏他,控制他,甚至在必要時,也未嘗不會對他下什麼「毒手」,以圖「滅口」。為此,現在他必須以一個平常人的平常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以便能讓他們錯以為,他從勞爺那兒沒有得到任何東西。
  假如不是謀殺呢?那自己更沒必要這樣「匆匆逃離」此地了。他更有那樣的義務,留下來幫著把勞爺的後事料理好。
  總之,不管是謀殺,還是不是謀殺,保持平靜,暫時留下,是惟一恰當的做法。留下,看一看,也許還能看出一些名堂來呢?
  慌個啥嘛!
  想到這裡,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穩住自己的情緒,掏出手機,給小賓館前台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就是剛才退房的客人,並亮明瞭自己省公安廳刑警的身份,是來此地辦案的;並問,在我退房這段時間裡,有人來打聽過我嗎?聽到前台服務員回答說沒有,他稍稍鬆了口氣,立即又關照道,因為工作需要,他得馬上回來,還要住原來的那個房間,並請他們在電腦裡刪去剛才退房的記錄。
  趕回那個小賓館,他怕已經有人在監視這地方了,便沒像先前似的,大大方方地從正前方進入小賓館大門口的停車位,而是繞到後門,把車停到後院一個背靜的角落裡。他也沒直接到前台去取房門鑰匙,也沒坐電梯上樓,而是走安全通道,爬樓上了自己住的那一層;到房間門口,才打電話讓前台服務員把房門鑰匙送到他手上。接過鑰匙前,他掏出帶有金屬警徽牌牌兒的刑警證,讓那個前台服務員看過,然後把他請到自己的房間裡,告訴他,不管有誰來打聽,都不能跟他們說,他剛才退過房。「這是破案的需要。千萬別跟我二五眼了。啊?」他再次強調了一遍。那服務員忙點點頭,問:「假如有人來找你,讓見不讓見?」他說:「除了別透露我退過房,別的,該幹嗎還幹嗎。真有人來找我,你們得問明白來人的姓名和單位,先往我房間裡打個電話通報一下。」
  送走服務員,他鎖上房門,拉上窗簾,關掉大燈,只開一盞檯燈,戴上手套,既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從手包裡掏出勞爺塞進去的兩件東西。一件是一個袖珍的小記事本兒,另一件是一把形狀頗有點怪異的鑰匙。這兩件東西上,現在都沾著勞爺的血。袖珍的小記事本做得十分精緻,仿羊皮的封面上,烙著凹凸不平的幾個俄文字母「HEPKA」,頁邊都鍍著金粉。扉頁上還印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後來邵長水打聽到,這種魚是出產於俄國中部著名的勒拿河裡的紅鱒魚,而「HEPKA」這幾個字在俄文裡,也就是「紅鱒魚」的意思。)打開記事本,大部分的頁面都是空白的。只有一頭一尾,各有幾頁是寫了字的。頭上的幾頁,寫的全是英文字母。邵長水懂一點英語,根據他掌握的那一點英語單詞和英語拼寫知識,他斷定,這些英文字母完全是無序羅列在一起的。或者可以說是借用英文字母,勞爺自創設計的一種「密碼語言」(?)。記事本的最後幾頁上,倒是讓人看得挺明白,那裡抄寫了一份五筆字型的字根表。看來,下海後,勞爺為了讓自己適應新崗位的需要,學習在電腦上使用五筆輸入法進行文字錄入。五筆輸入法,有它的優點,但它的難度恰恰就在初學時,必須熟記大量的字根符號。許多年輕人都怕學這「五筆」。相對於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就更不是件簡單的事了。看來,他學得也不輕鬆,把這些字根認真抄在記事本上,隨身帶著,以備隨時查用,方便記憶。「唉,這個趕時髦的老頭……」邵長水輕輕地感歎道。而那把鑰匙,方頭,扁平,窄長,缺口部分全是一些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它指定不是常見的老式門上那種撞鎖的鑰匙,也不會是時興的防盜門上的那種多稜形的鑰匙。它會不會是勞爺自己在這小城裡居住的那個單元房的門鑰匙呢?他是個敏感多疑,而戒備心又挺重的人,他有可能把自己房門上的鎖換成某種新式的鎖。但邵長水又想,假如是他房門上的鑰匙,那應該是一把經常使用的鑰匙,按常規,它應該和別的那些經常使用的鑰匙串在一起,應該是一大串。「車禍」是突發的。他不可能事先就想好了要出事,事先就把這把鑰匙從鑰匙串上取下來,準備著交給邵長水。當時勞爺從手包裡取出這把鑰匙時,既沒有那個可能,也確實不是從鑰匙串上取下它的。這一點邵長水記得非常清楚,勞爺是一下就掏出它來的。也就是說,它在勞爺的手包裡,一直是單獨存放著的。或者說,由於它的特殊性,在車禍之前,勞爺就把它單獨取下來,放在手包裡了。那麼它的特殊性在哪裡呢?它有可能是一把開啟什麼鎖的鑰匙呢?勞爺在預感自己生命之源將不續時,居然把它和那幾頁「亂七八糟」的英文字母一起,當作「十萬火急」、「萬分重要」的東西,留給那時那刻他認為惟一值得信賴的邵長水。他想幹什麼?他想告訴他什麼?他想讓他去找什麼?保存什麼?躲開什麼?……
  這一連串的謎底究竟是什麼?
  他為什麼認為自己的死是「謀殺」?
  邵長水仔細端詳著那把鑰匙。鑰匙尾部的方孔上繫著一塊真皮做的鑰匙墜。這是塊橢圓形的皮子。皮子的邊緣整齊地軋出一圈鋸齒形的花紋。整塊皮子跟一隻壓扁了的雞蛋差不多大小。皮子的糙面上隱約可見用圓珠筆寫著幾個英文字母:「GWTYOAG」。同樣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字母組合。邵長水努力把它們分拆開來解釋。假如只是「GW」,那是制導武器「GuidedWeapon」的縮寫。後頭的「TY」則是英語中「總產量」(TotalYield)的縮寫。如果再加上後面的幾個字母,又沒意義了。難道說,這把鑰匙能開啟某種制導武器的總產量的秘密?這種解釋不僅牽強附會,而且有點荒誕不稽。再分拆開來看,前頭三個大寫字母「G、W、T」再加一個字母「W」,則是那本著名的通俗小說《飄》或《亂世佳人》的原著名《隨風飄去》(《GoneWiththeWind》)的英文縮寫。但這裡在「G、W、T」之後,並沒有什麼「W」,再加上後頭的那五個「T、Y、O、A、G」字母,卻同樣讀不出任何意義來。
  那麼這七個字母排列在一起,到底說明什麼?
  解釋這七個字母都這麼費勁,那好幾頁的無序英文字母組合就更不知怎麼去破解了。
  這老小子在跟人玩啥呢?
  正在躊躇為難時,房間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邊境小城夜雨的寂靜中,那老式撥號電話機的鈴聲聽起來特別驚心動魄,頭皮都會為之一乍一麻。邵長水本能地跳起,忙拿手包把桌上那兩件東西遮蓋起來,這才折身去接電話。電話是前台服務員打來的。他告訴他,剛才有人打電話來詢問,一個叫邵長水的旅客,是否退房走了?
  「你怎麼跟他說的?」邵長水忙問。
  「就按您吩咐的說的。我說,我幫你上電腦裡查一下。然後,故意耽擱了一小會兒,再回他話,說您沒退房。我沒說錯吧?」
  「你沒問打電話的這人,他是誰?」
  「問了……」
  「他怎麼回答的?」
  「那傢伙賊凶,惡狠狠地拽了我一句說,你管那麼多閒事幹啥?說完,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撂了。」
  「哦……謝謝你了……」
  放下電話,邵長水倒有些緊張起來。如果說,在這之前,他還不能那麼太有把握地肯定,那場導致勞爺死亡的車禍,就是「謀殺」,那麼,現在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認定,這是一場謀殺。
  如果不是「謀殺」,不會有人特地打電話來追問他的去向的。無論是在省城,還是在這邊境小城,除了李敏分等極少數的幾個人外,沒人知道他邵長水來這兒找勞爺說事兒,更不會有人知道他住在這個小賓館裡。甚至連李敏分都還不知道他住在這兒。在這小城裡,他只跟勞爺一個人說過他這住處。他們打電話到這兒來查詢他的下落和去向,只說明他們的確在嚴密監視勞爺一舉一動,通過這個監視,同時也掌握了他邵長水的住處。就是這幫一直在嚴密監視勞爺的傢伙,製造了這起「車禍」。勞爺預感到了這一點,也直覺到了這一點。
  這時,邵長水意識到,自己決定返回,的確是個「英明」決策。他馬上回到醫院,又去勞爺就職的那個盛唐公司,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詢問這起「交通事故」的處理情況,詢問勞爺遺體處理情況。然後又給李敏分打電話通報了這些情況。他告訴盛唐公司方面的人,省廳刑偵總隊近期要舉辦一個偵查員培訓班。他是來約請勞爺去講課的。可惜啊,居然出了這樣的事……
  第二天,勞爺的妻子、女兒趕到這邊境小城陶裡根。省廳也派人來參與料理勞爺後事。邵長水便在連綿不斷的細雨朦朧之中,悄悄地撤離了陶裡根……
  回到省城,同樣的雨居然還在下著。一場細雨範圍下得這麼大,時間下得這麼長,在這高緯度的北中國,還真不多見。在一般人看來,這應該是一場好雨。高緯度地區城市裡的冬天,總是很髒。無數個取暖用的煤爐,伸出無數根銹跡斑斑的鐵皮煙囪管,它們產出的粉塵和渣屑,會把雪都染黑。人們總是等待春雨來洗刷大地,還他們一個潔淨的世界。但在邵長水看來,眼前這場雨,恰似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一樣,陰暗和濕冷。「救我……救救我……」他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勞爺這個哀告聲在自己耳邊反覆響起,也無法阻止眼前一再出現勞爺要求轉院治療的情景。一再出現勞爺被推進手術室去的那一刻,臉上出現的那種完全絕望、完全恐懼、完全無奈的神情。他不明白,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特定情景,特定力量,會把一個如此幹練老到的人逼成這樣?邵長水覺得,一個人只有在被沒頂而來的巨大漩渦吞沒的那一瞬間,才會出現這種完全絕望、完全恐懼和完全無助無奈的神情。他確信,如果僅僅是肌體上的挫傷,即便是十分嚴重的挫傷,也不可能讓勞爺這樣的人產生這樣一種「絕望」和「恐懼」。從警這麼多年,勞某人肯定不是頭一回受傷,更不是頭一回遭遇車禍。雖然他妻子說他傷病時特愛哼哼,那也是在家裡,在他妻子跟前。即便那樣,也肯定不會無聊到「無助」和「恐懼」的地步,更不可能因此而發出「絕望」的哀鳴,說出「救救我」之類哀求的話。勞爺為人歷來自信。但這一回卻完全丟失了自信。他不願死去。但這一刻,他卻清清楚楚地掙扎在死的不可抗拒之中……為此,他後悔自己所做的那一切了嗎?邵長水從他努力想睜開的眼皮上,從他哆嗦的嘴唇上,從他抽動的眉尖上,從他不甘心鬆開、卻又不得不鬆開的雙手上,感覺到,有一種叫「後悔」的陰影已經逐漸地蒙蔽住了他的全身……
  到底是怎樣一種力量,居然能使勞爺這樣一個人的心態最終發生如此巨大的「畸變」?它深深震撼了邵長水,這是一種平生從未感受過的「震撼」。說起來,都有點像一個孩子突然瞧見自己最崇敬的父親被人戴上了手銬,押上囚車那一瞬間所受到的震撼一樣……
  ……
  回省城的這一路上,邵長水把車開得十分小心。李敏分在電話裡再三提醒他:「千萬千萬要給我注意安全。實在不行,你就把車撂在市局院子裡,甭管它了,坐飛機回來。陶裡根每天都有一個航班直飛省城,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機票還是好買的,折扣也打得挺厲害。你千萬別給我省這錢!」但,邵長水還是沒坐飛機。不是捨不得那點機票錢,是不捨得把那輛七八成新的豐田越野留在市局院子裡,請市局的同志暫為保管。他太知道基層縣局市局那幫年輕小子的「德性」了。你要把一輛高檔進口車交給他們保管,就等於委託一群「餓狼」保管一塊「帶血的新鮮五花肉」,還能有個好?但「安全」的確是要注意的。來的時候,這一路,邵長水走了約八九小時。這回去,他整整走了十四五個小時。不只是遵照李敏分的「叮囑」,放慢了行車速度,更重要的是他壓根兒就沒走原先的國道和高速。尤其是高速,通常情況下,每天幾乎都會出幾起車禍,撞幾輛車,死個把人。如果有人存心要在高速上害你,出了事,還真讓人整不明白真相。於是,在某些路段上,邵長水不僅不走高速和國道,甚至都不敢走省道,索性甩開大道,一頭攮進廣闊的原野之中走鄉村小道,讓你壓根兒就摸不著他的行蹤,找不見他的去向。傍黑時,你瞧著他拐進路邊「姐妹花」小飯館,點了大盤的「殺豬菜」、「手撕肉」,要了當地用純高粱蒸的六十二度白酒,邊吃,還邊跟那對二十啷當歲的「姐妹花」開著不鹹不淡的玩笑,似乎當晚鐵定是要在小飯館後院那用水泥預制板搭起來的「住宿部」住下了,或者還有可能跟那對「姐妹花」成就一番「好事」。但到明天早晨你再看,他早走了。肉吃了不少,酒基本沒喝。等天黑透,餐廳旁的「卡拉OK廳」亮起紅紅綠綠的串兒燈,破舊的低音炮裡不斷傳出讓人忘乎一切的轟鳴聲時,他悄悄上路了。摸黑慢慢開出一兩里地,才開亮車燈,加大油門,一直到離省城還有一百來公里時,他才突然拐上高速,以一百四五十碼的車速,飛一般直撲省城,直撲李敏分家。敲開李敏分家小院的門,一夜沒睡的李敏分,焦急萬分地問,怎麼走那麼長時間?怎麼把手機也關了?你要急死人呢?!!邵長水啥也不說,只是揉著酸澀疼痛的腰肢,一屁股坐倒在那只深棕色的磨砂皮小沙發裡,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指著暖瓶和水杯,嘶啞著嗓門,說了一句:「先給我倒杯水,行不行?」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