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木刻楞屋子裡的燈光

  交了檢討,領導再沒找邵長水的麻煩,也再沒讓他插手勞爺的案子。祝磊「自殺」的事情,似乎也沒下文了。邵長水當然也不會主動地去過問。公安幹警跟軍隊一樣,即便周圍早已槍林彈雨,但沒有命令,你仍然不能瞎往上衝。於是,對於邵長水來說,這事兒好像是就這麼過去了。緊接著,公安部向全國各廳局下達了「命案必破」令,集中力量偵破多年來沒能破得了的一批「命案」。廳黨組立即響應,部署執行。經省委省政法委批准,省廳隨即成立「命案必破指揮部」,由主管刑偵工作的焦副廳長親自掛帥,調集全省刑偵隊伍的精兵強將,集中力量打殲滅戰。刑偵總隊毫無疑問地作為這一會戰的基幹力量,被推上了第一線。邵長水也臨時被抽調到指揮部,作為焦副廳長和趙總隊的主要助手,忙碌在破案前線。隨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可以說是忙暈了,經常要同時奔波在幾個大案之間,參與研究、確定偵破方向,部署偵破力量,及時掌握工作動態,分析總結最新規律,擬定供領導選擇的下一階段工作最佳方案等等等等,忙到了根本就分不清什麼叫「忙」和「閒」的程度。「陶裡根之行」在他心裡留下的那點撞擊和創痛因此也漸漸得以平復。只有一件事,他依然耿耿於懷,那就是領導上一直沒給他定崗定職。他不知道箇中原因究竟何在?是因為自己最後階段犯的那個「錯誤」,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沒法去估摸,也不敢去探問。但要說領導不信任自己,不重視自己,怎麼又會把自己放在眼前這場大會戰的指揮部裡,當主要助手在用著呢?想到這兒,他又稍稍地安心了。但每每地只要一想到定崗定職的事,他又難免會心煩意亂起來。就這樣,一會兒安心,一會兒又不安心,一會兒平靜,一會兒又不平靜,在這交替嬗變的折磨中,終於過去了十來天。「勞爺」的死最後被定性為車禍致死,只是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機因酒後駕駛,致人死亡而逃逸,已被正式逮捕。但跟「謀殺」無關。勞爺的遺體隨即也被火化。焦副廳長和趙總隊長代表廳黨組和總隊全體同志去看望了勞爺的家屬。勞爺最後供職的那個盛唐公司給家屬發放了一筆相當豐厚的「撫恤金」,並且出資在省城著名的福德園公墓裡為勞爺購買了一塊墓地。骨灰安葬的那天,原計劃只是由盛唐公司和刑偵總隊去幾個領導和員工、幹警代表,協同家屬舉行一個小規模的安葬儀式。卻不料,呼呼啦啦地一下到了五六百人。僅自發來跟勞爺告別的幹警就有二三百人,他們一律穿著深灰色的警服。儀式進行過程中,又一直播放著電視劇《便衣警察》的主題歌《少年壯志不言愁》:「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搞得現場氣氛相當的凝重。特別讓人感動的是,現場幾乎沒有人哭,卻充滿著一股難以化解的疑慮和悲憤情緒,像層層濃重的烏雲鎖住了大雪覆蓋的群山。人們默默地擁抱勞爺的妻子和他那惟一的女兒,用力地卻又無奈地握著她們的手。既然事故的性質已經定了,人們當然無話可說。但誰能相信,勞爺之死真的是由這個渾蛋司機酒後駕駛無意間造成的呢?在邵長水走上前向勞爺的墓鞠躬致意時,在場所有的那些幹警幾乎都把目光緊緊地盯住了他。他們都知道,他是惟一親歷了勞爺出事全過程的人,而且,勞爺還是「死在他懷裡的」。他們還聽說了,他在匯報中曾向領導「反覆強調」過,勞爺是被「謀殺」的。此時,他們把目光都投向他,心情是複雜的,但共通的一點,似乎是都想從他此刻的神情中,能看出一點他對這個事故結論的態度,以印證他們自己心中的那點懷疑。但他們失望了。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邵長水,跟絕大多數人一樣,神情是悲哀的,但也是木然的。他默默地鞠躬,默默地注視著那墓碑,再默默地合著那昂揚悲壯的曲調,又慢慢回到那深灰色的隊伍中……
  安葬儀式結束的當晚,回到家,邵長水沒有吃晚飯。準確點說,是端上了飯碗,卻怎麼也吃不下去。那首《少年壯志不言愁》的曲調一直在他腦海裡迴響。眼前也老是晃動著勞爺妻子那張悲苦乏力而又蒼白無助的面容。他們為什麼如此不重視勞爺自己對事件的感覺和判斷?我們當然不能以他本人的感覺為事件定性的惟一依據,但也必須慎重地對待才對。他是什麼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老刑警,深入陶裡根達數月之久,已經「深深地陷入其漩渦之中」,對那裡的許多事和人有了極難得的切身感受和認識。他由此而產生的某種預感和判斷當然是應該得到充分重視的。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地就加以排除和否定,又倉促地去做出另一種結論?肇事司機當然不會輕易交待幕後的真相。他不交待不承認就完事了?多少疑難大案都是從當事人的「不承認」、「不交待」中撥開雲霧重見天日的嘛。為什麼輪到這檔子事了,就如此輕易地「順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呢?!!說到底,怎麼能讓一個幹了一輩子刑事偵查的老警察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匪夷所思。完全匪夷所思啊……他多次想拿著那片血字「拓片」去找總隊和省廳領導,但每次都自己把自己給勸阻了。「你管那麼多幹嗎?」「你管得了那麼些嗎?」「大機關跟自己過去待過的基層不一樣。這裡,大部門套著小部門,大長官連著小長官。人人都管著一攤兒事,門兒門兒都關係著一攤兒利。自己初來乍到,又不摸深淺。你知道自己哪一腳踩下去,會踩住誰的雞眼兒,犯了哪條禁忌,觸動了誰懷裡揣著的那點權利?謹慎啊,千萬要謹慎謹慎再謹慎,要夾著尾巴做人,邵長水,別以為你曾經當過幾天縣局的副局長,還在省警校當過幾天教研室主任。像縣局副局長那樣芝麻綠豆大的官,在省級機關裡一抓一大把,算個鳥?!況且你正等著定崗定職哩。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你幹啥就幹啥,讓你幹啥就一定幹好啥。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對於你都是多餘的,甭想,也甭管,不能想,也不能去管……千萬別忘了你給自己定下的那兩條原則……」每回他這麼自己跟自己較完勁兒,回過頭再去看慧芬的時候,總能看到她也像是死過一回似的,臉色慢慢地由青白轉回紅白來。只要看到長水坐在那兒一發呆,她就知道他又在跟自己較勁兒了。她知道,他心裡一直沒撂下勞爺那檔子事。她特別清楚,他從小就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為了他這個死性子,這些年,她沒為他少操心,也沒跟他少置氣!這兩年,長水他離開了基層第一線,在大小機關裡磨煉了磨煉,情況確有所「好轉」。但她還是害怕他,怕他不知輕重、不論場合地再跟人計較是非黑白,會使她這一家人失去已然得到的這一切。慧芬覺得,像她跟長水這樣的人,能夠「混」到省級機關來做事,能給兩個孩子落上省城戶口,還能在省城「混」上一套兩室兩廳一廚一衛現代化的公寓式住宅,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不用再擔心當晚旅館招待所那昂貴的食宿費和為購買返程火車票必須付出的那點焦慮和勞累,能讓自己的「子孫萬代」從今往後永遠不再在城裡的孩子們面前感到低人一等,她真的心滿意足了。她常常會突然地對邵長水冒出一句:「真的太不容易了……你覺得呢?我真的沒想到我們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我真的要謝謝你,為豆豆和蛋蛋也要謝謝你……」說這句話時,她顯得那麼的真誠,那麼的感慨,那麼的動情,又是那麼的……那麼的後怕……
  「瞧你說的啥話嘛。好像豆豆、蛋蛋是你帶過來的拖油瓶似的。」邵長水微笑著搶白道。
  「當然不是拖油瓶……怎麼會是拖油瓶呢……別胡說八說……」慧芬眼眶濕潤地摟住長水,喃喃道。
  這時,邵長水也會十分感動地摟住慧芬,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她那略顯得有一點干黃的頭髮,一邊閉上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深深地被慧芬如此看重和珍惜這個家的情感所打動。是的,眼前這一切,來得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在這一點上,他和慧芬有同樣的感覺。他同樣看重和珍惜眼前這一切,甚至應該說是非常非常的看重,也非常非常的珍惜……
  後來當機關裡有人在背後議論勞爺這檔子事的時候,他便會故意躲著,既不去參與,也不去旁聽。又過了些日子,以至在機關裡也沒什麼人議論了。勞爺這檔子事似乎就這樣離他、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他也確確實實地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雖然在偶爾一個陰雨天的下午,呆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窗戶前,心裡仍然會隱隱約約地產生出一些躁動,會再一次看到那雙手,那雙無比靈巧和蒼白的手,擱在那個籐條編製的小圓桌邊上,微微地戰慄著;也會再一次聽到急診室那喘息中一下下帶血的氣泡的嘶嘶聲;手上也會再一次感受到勞爺在一筆一畫地寫那「謀殺」二字時的勁道……心裡也仍然會突然地湧出一股莫名的愧疚(?)和遺憾(?),大腦的空白,無法面對「陶裡根」這三個字的衝擊……(是的,從那以後,凡是看到報紙上登載有關陶裡根的消息,他都會立刻去抓過來閱讀。有一段時間,他又特別不能看到「陶裡根」這三個字,只要眼前一出現這三個字,他就會煩躁不已,好像有人跟他故意過不去,要揭他的傷疤似的。)
  一直到那一天——那是他從陶裡根返回省城的第三個星期的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也許是星期六。但應該是星期五,因為邵長水記得那天並非是個公休日。總而言之,他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個週末),他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非常意外,又非常重要的電話。那時,「命案必破」大會戰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中。頭一天,焦副廳長奉命帶人去哈爾濱參加公安部召開的「命案必破」階段性現場經驗介紹會。總隊的幾位主要領導也跟著去了哈爾濱。頭頭們上外省去了,指揮部的工作免不了會稍稍鬆快一些。那天看巧又趕上週末,慧芬和兩個孩子都在家。(這裡對邵長水和慧芬居然生了兩個孩子要做些必要的解釋。按規定,他也只能生一個孩子。但頭胎生了個閨女。家裡的老人卻一定要慧芬為邵家生一個男性接班人。邵長水自己當然也想要一個兒子。他就讓慧芬一直在林場場部當她的會計,好些年都沒把她調到縣城。不是邵長水沒那個能耐把妻子調到自己身邊,而是故意不調。假如不在林場,她指定不能生第二胎。從中央制訂的政策來說,即便在林場,她也不能生第二胎。但山溝溝裡的事情畢竟要好辦得多。走走路子,還是可以搞到第二胎指標的。當時咬著牙不把慧芬往縣城調動,就是為了實現家裡老人們這樣一個宿願。第二胎果不其然生了個帶把兒的。當然也罰了些錢。交了罰款後,邵家還是高高興興地為這第四代「男性接班人」的降臨,辦了十來桌酒,「放肆」地慶祝了一番。)那天,邵長水給自己也放了一回「假」,回家去瞧了瞧。有十來天沒回過家了吧?總得洗個澡,換換內衣什麼的。還去理了個發。午飯時,美美地喝了二兩小酒,啃了一大盤慧芬特地給燉的手扒羊肉,原本打算再睡它一下午,足足地補它一覺,等晚飯後再回指揮部也不遲。沒料想只睡到三點十分左右,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就又蹦又跳地叫喚起來。
  電話是趙總隊打來的,讓他火速趕到李敏分家去見他。
  趙總隊不是跟焦副廳長去了哈爾濱嗎?再說,有工作要談,為什麼不去總隊辦公室,幹嗎又把人支到那個李敏分家?「又是那檔子事?」他渾身一激靈,頭皮立刻就有一點麻酥酥起來,即刻間他直覺到,指不定又扯上那檔跟「勞爺」有關的事了。這段時間以來,他雖然沒再正經過問過這檔子事,但隱隱約約還是聽說了有關部門的有關人員並沒有放棄這個案子,而且一直在努力查著這件事。他甚至還聽說中紀委都派了暗訪組來工作了一段時間。中紀委這個暗訪組當然不是專為「勞爺」而來的,但據說他們也調閱過跟「勞爺之死」相關的一些案卷……
  這是自己第幾次走進這大列巴巷,來到這位李前主任的家了?第二次?第三次?一個三十六七的人,怎麼就這麼不記事了呢?邵長水最近常常感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從前了。有一回跟著趙總隊出現場,坐在豐田越野的後座上,沒顛出多遠,全車的人都精氣神十足地在議論案子的時候,自己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實在是丟人現眼。這在從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在縣局當副局長那會兒,即便全車的人都顛迷糊了,他都不會有半點睡意。下車進山,他撒開腳丫子,一氣再走幾十里山路,也是常事。現在還走得了嗎?真得存疑了。
  ……坐落在白楊深處的這個院子,因青磚砌的甬道破損而顯得凹凸不平,因管理粗疏而顯得格外陳舊,又因為大樹的多層遮蔽而顯得格外幽暗和潮濕。栽種在甬道兩旁的蔥蘭和金針花,遠沒到開花時節,否則,它們是會替這個院子略添幾許亮色的。那幢帶前後護廊的俄式「木刻楞」房子就坐落在院子的縱深處。幾十年前,城裡還保存有不少這樣的木頭房子,它們是這個邊疆大市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也是一道為中國其他省會城市(除了哈爾濱)所不可能具備的「特色菜」。它的形成,原因很複雜。據說最早的一批木頭房子是十九世紀末,由幾位來中國淘金的俄國富商和築路工程師掏錢建的。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批受「十月革命」衝擊逃亡來的「沙俄貴族」及其後裔湧到這兒聚居,又建了一批這樣的院子和房子。那是它的鼎盛期。到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後期,這一帶已經不盡然是俄僑居住的地方了,成了這座城市一個非常奇特、又讓人非常頭疼的「區域」。你要學鋼琴,學美聲發音法,請上這兒來;要學油畫、芭蕾,也請上這兒來。但如果你想賭錢嫖妓呢?也請上這兒來。如果你豁出命,想找條「捷徑」上境外搜購槍支毒品,或者想跟哪圪瘩山窩窩裡的土匪頭子拉點兒關係,辦點兒非辦不可的「私事兒」、「黑事兒」,道上的人也都會把你往這圪瘩引。這兒解放早,一九四七年年底一九四八年初就成立了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為了維護社會治安,據說,曾在這一帶,蔫不唧地做了小半年的秘密偵查工作,等把證據都收集齊了,然後突然調集全市公安幹警,還動用兩個連的正規軍,把守住所有出入道口,用現如今的公安術語叫「關門落鎖」,一晚上突襲,從這兒逮走了三卡車「黑幫頭頭」……後來的歲月,這兒陸陸續續住進一些省市機關的部門領導。他們當然也是看上了這一大片的白楊林和那些別有韻致的「木刻楞房子」。但卻不知,這些木頭房子真住起來,並不舒服——這個「不舒服」當然是跟後來逐漸發展起來的那些設備齊全、裝修講究的現代化的大套公寓房和小別墅相比而言的。它畢竟要泛潮,要長白蟻,會養蟑螂,翹裂的地板也一定會嘎吱嘎吱亂響。電線已然老舊,經常短路,總在毀壞電器。屋裡又缺少比較先進的衛浴設備,僅有的那種老式桑拿房,洗浴時還得用樺樹枝條使勁地拍打赤裸的身體,這些都讓從老區來的老同志很不適應。後來,他們便陸陸續續從這兒搬走了,木頭房子也陸陸續續地拆掉了,改建成磚混結構或鋼筋水泥的小樓。只是當年一位老省長下過這樣一道命令,你們怎麼拆怎麼改我都沒意見,就是這些白楊樹,一棵也不准給我動了。正由於這道當初看似不起眼的命令,才讓大列巴巷保住了這一片沖天而起、蔚然成陰的白楊林……
  李敏分家住的這幢木頭房子,是僅存的兩三幢木頭房子中的一幢。當年他父親還只是市公安局的一個小股長,按說是沒有資格跟那些部長和廳長們一起來住這些獨門獨院的俄式木頭房子的。這事,又多虧了那位老省長。老省長生怕當時進駐這條巷子的官員們,仗著自己有那麼點「背景」和「權力」,一不留神,硬是把這些白楊樹砍了,就明令市公安局派人進駐此地「護林」,並點著名地要讓李敏分的父親來幹這檔子事。李敏分的父親早年在老省長當「首長」的那個部隊裡當過保衛幹事。這一「護」,就是幾十年,直至當上省公安廳廳長。李敏分的父親無論在哪個崗位上,分管哪個口子的工作,在反對砍樹這一點上,態度總是非常堅決,旗幟也非常鮮明。父親臨終時,告訴李敏分,你跟你的母親和弟妹們,現在可以撤離這巷子了。現在國家頒布了森林法,大樹老樹也都被列入市府省府保護人居環境的「愛民措施」中了。再說,這些樹最老的也有七八十年歷史了,也到了該間伐更新的時候了,用不著我們再這麼為它們操心了,也該讓你母親去享受享受現代化的住宅生活了。辦完父親喪事,李敏分就讓母親和弟妹遷往省裡早就分給他們家的那套七室三廳、外加三個大陽台的單元房。但他和他妻子卻沒走,留在了這「木刻楞」房子裡。花了相當一筆錢,在他那位同樣精明能幹的妻子的親自主持下,把「木刻楞」徹底改裝了一下。雖然從外觀上說,忠實地保持了原貌,但內部可說是整個地都大換血了。撤去所有朽爛了的木料,加固了所有的樑柱檀條,裝上了所有該裝的鋁合金門窗和美國湯豪斯中央空調,在所有室內地面上鋪上了德國原裝進口的實木地板,等等等等。至於添置最現代化的衛浴設施和最時尚的燈具,最精巧的五金器具,那更無須贅言。院子裡那些蔥蘭和金針花就是那會兒種上的。當時還移栽了兩棵碗口粗的日本櫻花,一棵稍細一點的百年紫籐。但不知為什麼,這兩年也不見它們開花了。
  現在來看,院子的確顯得有些「陳舊」了,甚至還有一點「敗落」感。還不到十年工夫,怎麼會這樣?有人給李敏分算了一卦,說他李敏分二十六歲擔任廳辦公室主任一職。(當時,在全省公安系統,乃至全省各行業統算起來,都要算是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但從父親死後第三年,他開始走「背」字,一直沒再得到提拔。再後來,他身體突然垮了下來,總是莫名其妙地生些莫名其妙的病。(有的人甚至還在傳,說他得過一陣子憂鬱症,至今還在靠吃藥維持著。)在此期間,妻子停薪留職下海搞公司去了,掙了不少的錢,但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常回這院子裡來。然後他就宣告「病休」,經常只有他自己一人很寂寞地待在這院子裡,陪伴這木頭房子,孤獨地在白楊樹下躑躅……算卦人說,這院落這些年來的變化和目前的狀態,跟他整個人的命運走向和精神狀態是「相映相襯」、「相輔相成」的,真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天人合一。院子的「敗象」,印證著命運對他的背棄。李敏分說,你有辦法替我破災免禍嗎?算卦人說當然有啊,就看你心誠不誠了。李敏分說,怎麼才能表示我心誠?算卦人說,你是當過辦公室主任的人,就拿一萬塊錢吧,我準保替你禳災。李敏分一聽就笑了,說道,去你媽的,老天爺也愛財呢?其實,真正瞭解李敏分情況的人對這些說法也都嗤之以鼻。是的,這些年,敏分的狀況不是太好,他父親留下的這幢木頭房子和這個院子顯見得有些陳舊和「敗落」,這都是事實。但那些人並不知道,這跟他政治上走「背」字兒壓根就挨不上邊兒。因為真正知道內情的人都清楚,他在政治上壓根就沒走過啥「背」字兒。當時省廳領導經過考察,研究確定,並報請省委組織部批准,要把他從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進一步提起來使用——好像是要調到廳政治部去當副主任。但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他病了。莫名其妙地病了。很不爭氣地病了。甚至可以說,讓人很掃興地病了。但確確實實是「病」了。事情就這麼寸,他的陞遷在節骨眼兒上就這樣被擱置下了。從省廳和省委領導的角度來說,完全沒有因為「老廳長」走了,要冷落他兒子的意思。至於院子的「敗落」和房子的「陳舊」,那就更扯淡了。朋友們一致認為,敏分這些年活得漸趨成熟,超脫。他跟許多同齡人不一樣,已不那麼看重那些身外之物和身外之事,比如,職稱啊警銜啊,名車啊豪宅啊,或者再走走門子,爭取一個政協委員人大代表頭銜,再不濟也搞個青聯委員當當啊……等等等等。他覺得,這些都很無趣。對於一個老廳長的兒子,二十多歲時就主管過省公安廳辦公室的人,也可謂「曾經滄海」。有人雖然「曾經滄海」,現如今卻依然當空舞長袖。有人卻是「滄海月明珠有淚」,「心輕萬事如鴻毛」。李敏分的超脫到底屬於哪一種超脫,是前者,還是後者?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是超凡脫俗式的超脫,還是捨小取大式的超脫?朋友們說不清。他們說,我們要說得清,那我們不也成了「李敏分」了?你以為誰都能成為「李敏分」的?嗤!(你瞧他們多「崇拜」他。)但有一件事朋友們是說得清的,眼下的李敏分,活得絕不孤獨,絕不寂寞。院子的「敗落」和房子的「陳舊」,只說明他的為人做事有了另一種追求而已。
  而已而已。
  難道真是這樣?讓我們「且看下回分解」。
  ……屋子裡有些幽暗,書籍雜物也堆放得到處都是,但倒也並不顯得特別零亂。那個一向以來被當作客廳使用的大房間裡,安裝有一個俄式圓筒狀鑄鐵大壁爐,還有幾個高大的實木書櫃。櫃子裡和櫃子頂上,以至櫃子面前的那片地板上,全陳放著當年他玩剩的那些古瓷器、古玉器和古佛像,還有一些出自老坑的名貴青田石,呵氣便凝珠的古硯和成殘斷狀的硅木化石。這些玩物他撂下已有些年頭了。現在他鍾意的角落在靠南邊的那個窗戶底下。那裡安放著一個單人沙發,一個所有線條都成弧形的小沙發,一個非常柔軟結實的小沙發,一個用黑褐色磨砂牛皮做成的小沙發。一盞造型非常現代、線條非常簡潔明快的黑桿兒落地燈。一個寬平低矮厚重的腳凳。沙發周邊立著幾個高低不一的硬實木雕花書箱,最高的那個也超不過一身高。這是他讀書的地方。也是這兩年像曹楠那樣的小丫頭上這兒來看望「李主任」,聽他「談古論今」的地方。每一回這樣的小丫頭來,他都會在這小沙發跟前,替她們單放一把小籐椅。在那樣一把小籐椅裡,她們陪他度過許多有雨和沒雨的傍晚。他給她們講過許多她們聽得懂和聽不太懂的話。而她們往往看重的反倒是那許多聽不太懂的話。這些個二十二三歲、二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覺得,現如今,只要她們願意,什麼東西都能「獲取」得到,就是不太容易找見這種既「聽不太懂」,但又能讓自己隱隱為之激動的東西。這也是她們經常願意上這兒來的重要原因之一吧。況且他還有這麼一個「公安廳老廳長的兒子」和「廳辦公室前主任」的頭銜哩。有了這樣一個頭銜,他是能為她們辦不少事情的。
  事後邵長水才得知,實際上趙總隊這一回壓根兒就沒去哈爾濱開會。他這個「命案必破」大會戰指揮部副總指揮,除了擔負指揮部平時讓人看得到的那許多日常工作以外,還幹著一件為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另一檔子事:悄悄地指揮和領導著另一幫人在偵破「勞爺」的非正常死亡案和重新認定祝磊的死亡性質——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趙五六跟邵長水一樣,從感情和直覺上都不相信,勞爺的死是由那位司機在酗酒後,「無意間」造成的。也不信祝磊會死於「自殺」。經驗和直覺都在告訴他,因為有人需要這樣的定性和結論,才出現了這樣的定性和結論。至於到底是誰需要這樣的定性和結論,他不清楚。也許過上一段時間,才能鬧個明白,但也可能就「永遠」也鬧不明白了。這樣的事情,他一生遭遇過不止一回。這在他們內部有個說法,叫公安工作(刑事偵查)也得服從政治大局。哪些案子要快破,哪些案子要暫時按兵不動,哪些案子查到一定程度就不要(不能)再往下追查了,哪些案子則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魚死網破,哪些案子破了後絕對不能聲張,哪些案子破了後則要大張旗鼓地宣傳、力爭做到家喻戶曉……都會根據不同的具體情況和政治需要,做不同的處理。但以假充真、移花接木、故意栽贓陷害、製造冤假錯案的事,他只是聽說過,真還沒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過。勞爺這案子發生後,上邊一開始沒讓他們刑偵總隊插手。他也沒去爭。勞爺原先就是他們刑偵總隊的人,根據避嫌的原則,刑偵總隊不去插手這個案子,有一定的道理。後來案子定性了。他去找廳領導談過自己的看法,那也只不過是「談談看法」而已,他仍然沒向領導請求,讓他們刑偵總隊來接管、覆核此案。他仍然覺得,該不該讓他們刑偵總隊來覆核這個案子,是領導考慮的事,自己不能去爭。後來,對這個案子的定性,不僅在公安廳內部反應越來越大,社會上對此也傳說紛紜,甚至有省人大代表、人大常委專就此事來質詢省公安廳。廳黨組認真研究了一下,才決定交刑偵總隊「複查此案」。「複查過程中,我得注意哪些問題,掌握好哪些大原則?」接受任務時,趙五六曾向廳黨組領導請示了這麼個問題。這也是多年來的一個慣例。經辦某些大要案時,都得這麼請示一下,也就是瞭解一下這個大要案在政治上有什麼「忌諱」和必須「防範」和「防患」之處。換一句話說,也是讓廳裡在這方面給個「底線」,以免自己在辦案過程中踩了什麼雷區,觸犯了哪條「黃線」。一般情況下,廳領導都會把他們掌握的那些「底線情況」很具體地交代給他們這些具體辦案的人。但那天廳領導的答覆卻出乎意料地「原則」,盡拿些「社論語言」來搪塞他。廳長答道:「啥大原則?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根據,狠狠打擊一切犯罪活動,堅決維護黨和人民的利益,維護法律的尊嚴。你還要啥原則?多問的!」整得趙五六無話可說。散了會,趙五六心裡總覺得特別的不踏實,捉摸半天,又硬著頭皮,單獨去找廳長請示了一回。廳長指著他的鼻子笑道:「我知道你小子會再找上門來的。我就等著你哩。」趙五六應道:「那你幹嗎不在會上把該說的話一起都說了,非得要這麼再折騰我一回?」其實趙五六心裡也特明白,有些辦事的「底線」是可以在會上當眾說的,而有些「底線」卻只能私下裡單獨交代。廳長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檔子事關係重大。我早就想讓你們刑偵總隊來接管這案子,但總有些不方便的地方。現在省人大干預了,總算可以把案子接過來了。你們就開始查吧。但要悄悄地查。在整個兒的偵查過程中,一定要嚴格做好保密工作。不管查到什麼,先都不要聲張。更不能在社會上擴散。這要作為一條鐵的紀律向參與辦這案子的全體同志宣佈。參與辦這案子的同志,原則上要少而精。在政治上必須絕對可靠。這一點,你要嚴格把關。一方面,我們要力爭通過我們的工作還原事件的真相,揪出真兇;另一方面,也許還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千萬別在政治上給我捅婁子。這個案子在政治上的敏感性和複雜性,還有它的重大性,不用我細說,你也應該明白。辦這案子的真正難度也就在這兒……」隨即,他們又確定,把這案子交給邵長水去辦。這也是從政治可靠,業務精良,性格沉穩,再加上一條別人都不具備的長處考慮的:這傢伙剛調到省廳,目前還沒定崗定職,在省城和整個兒的上層都沒有那麼些複雜的社會關係,自身比較「乾淨」,目標較小,容易貫徹「悄悄地把這案辦了」的基本方針……
  「有啥困難?」趙五六在說明了全部情況後,問邵長水。
  「困難當然會是大大的。最大的困難就是現在根本不知道今後會遇到些什麼困難。最大的困難就是現在整個兒兩眼一抹黑。」
  「那當然嘍。要是現在眼前一派光明,啥情況都整得特別清楚明白了,還要你來幹啥?」李敏分淡淡一笑道。
  「除了我,還有誰辦這個案?」邵長水小心翼翼地問道。
  「還有我……」趙五六笑道。
  「還有誰?」
  「我和你。你和我。」趙五六不動聲色地笑道。
  「我能不能也算一個?」李敏分也笑道。
  「你?編外吧。幹活可以,沒有崗位津貼,也不發夜班補助。」趙五六逗笑道。
  「那我不是虧大了?」李敏分也跟著逗樂。
  「還想問啥?」趙五六回過頭來笑著問邵長水。
  「……」邵長水稍稍地愣了一下。他心想,都啥時候了,這兩位領導還有心在這兒跟人逗樂打趣?!隨後,趙總隊告訴他,以後還會調派一些同志來的。但不管調誰來,「這案子都以你為主去辦。將來調給你使的人,也只能是一些年輕的新手……」
  「為什麼?總隊裡有那麼些老同志……他們都特有經驗……」
  「廳裡有指示,為了保證這案子辦得公正和客觀,要盡量調用那些跟勞爺沒有工作往來關係和私交感情的同志來幹這檔子事。」總隊長說道。
  「別以為自己初來乍到就不能辦這麼起大案。你要看清楚了,現在組織上用的就是你這個『初來乍到』。你不是『初來乍到』,這回還不一定用你哩。所以,你就別再猶豫和推托了。有總隊長在背後給你撐著哩,怕啥?」李敏分又插嘴道。他總是把話說得那麼「明白」和「尖刻」。不知道為什麼,邵長水總有點不喜歡這個人。
  「對。我們要的就是你這個『初來乍到』。」趙總隊隨即附和道,「我們當然也不是隨便抓一個『初來乍到』,就以他為主來幹這個活兒的。這一點,我想不用我細說,你也會明白。」說到這裡,一直在總隊長臉上掛著的那種似有若無的微笑,頓時消失殆盡。他顯得異常嚴肅起來。這個身材不高,臉膛黝黑,沒當過一天兵、卻渾身洋溢著一股子軍人氣質的老刑警,露出了他「本來面目」——在重大問題上,在關鍵時刻,絕對嚴厲、絕對嚴謹和絕不輕言退卻。「這個活兒應該說是百年不遇的,是那種一個刑警幹一輩子都不一定能遇上一回的大活兒。你心裡得非常清楚,它絕對不只是在為我們一個戰友、一個同行澄清他的死因而已。絕對不是這麼一檔子簡簡單單的事。絕對不是。」他補充道,強調道,「這裡還牽涉到……牽涉到……牽涉到……」他連著說了三個「牽涉到」,最後也沒說出它到底將牽涉一個什麼重大問題。他一邊念叨著這三個字,一邊圓睜開了並不大的眼眶,直視著邵長水,兩隻眼睛在那兒瞠瞠地發著光;而雙手則緊握拳頭,平放在玻璃茶几上,把整個兒的上身都挺得筆直。這三個字,一遍比一遍說得慢,一遍比一遍說得重,似乎只是想通過慢慢地重重地推出這三個字,表明這個案子裡潛伏著一個到目前為止還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公開的重大秘密——有關一位現任的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的問題。在遲疑了一會兒後,他還是這樣說出了很難說完整的下半句話:「它牽涉到一個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能搞清楚的重大問題。這個問題,不僅省委很重視,可以這麼跟你說,中央也非常重視。」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了。現場誰也不出聲。只聽得到三個人在粗重地喘息著。
  邵長水早就聽說,接受趙總隊佈置任務,是一種享受,也是一次重大考驗。它往往讓你膽戰心驚,無法推托,但同時也讓你心神嚮往,熱血沸騰,以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今天切身地大概齊地領略到一二了。
  邵長水沒再說什麼了。他還能說什麼?還有啥可說的?!!
  隨後,他們又初步研究了一下案情。
  當然,首當其衝的是勞爺留下的那個「謎」,也就是他留在那個「紅鱒魚」小記事本和那塊橢圓形真皮鑰匙鏈上的那些「英文字母」。拿到這兩件東西後,趙總隊就著手破譯。但是用了多種破譯方法,也請省安全廳的密碼專家,拿到電腦上,用了一些比較先進的密碼破譯軟件,也沒能破解出這裡頭的秘密。
  「你琢磨過這檔子事嗎?」趙總隊問。
  「你們沒讓我過問的事情,我怎麼會去瞎琢磨呢?」邵長水忙謹慎地答道。
  「真沒琢磨過?」趙五六支稜起眼追問道。
  「我……」邵長水打格愣了。
  「長水,咱們以後要經常打交道。所以,有句醜話我要跟你說明白了。做事為人固然要講分寸,但你不能老這麼跟防賊似的,對誰都防一手,這就讓人沒法消受了。」趙五六有點不高興地「訓斥」道。
  「我沒那意思……」邵長水忙紅起臉解釋。
  「聽我把話說完。」趙五六立即打斷他的話,「你我都是干具體活兒的人。幹活兒就得講個實在。在咱們公安系統,說話做事當然得講究內外有別。但我們都是內部同志,對自己同志千萬別繞彎子,使小心眼兒。我身邊不留這一號人。明白嗎?」
  「是……」邵長水忙答道。
  「你怎麼考慮這些英文字母的?」趙五六又問道。
  「我是這麼考慮的……」雖然劈頭蓋臉挨了一通「粗暴」的訓斥,但邵長水心裡突然間泛起一種說不出的痛快,讓他覺得這個「黑臉總隊長」無比的可親可近,「首先,我覺得應該肯定,勞爺絕不是在故弄玄虛,不是在借此做秀。一個老刑警可能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但他絕對不會拿案子來做秀,更不可能在一起命案上胡來。他留下的這兩件東西裡一定正經隱藏著一個重要的重大的秘密。它一定跟勞爺數月來在陶裡根的秘密調查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否則,他不會在臨死前,拼著命也要把它遞給我……」
  「這才是大實話。我同意這個分析。」趙總隊說道。
  「我想,我們……我們能不能不走那些特別複雜和高級的破解途徑來破譯它呢……」接著,邵長水又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一個建議。
  「為什麼不用把它看得特別複雜和高級?為什麼可以走簡單和直接的路徑來解決它?」趙總隊皺起眉頭問道。
  「可能……可能也是我的一種直覺吧。我覺得……據我瞭解,勞爺好像並沒有受過特別高深的密碼編製訓練……」邵長水解釋道。
  「啥高深訓練,他壓根就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連最初級的訓練也沒受過。」被趙五六攔截過一次話頭後,便一直在一旁沒再作聲的李敏分,這時插話道。
  趙總隊為什麼不迴避這位跟辦案基本沒什麼直接關係的辦公室「前主任」,反而還要跑到他家裡來找自己談話,一起分析研究案情?這個李敏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那個曹楠丫頭為什麼一邊聲稱應該迴避他,一邊卻又跟他走得那麼近?她到底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對這一連串的問題,邵長水心裡一直在打著鼓,納著悶兒,但表面上卻不做任何表示,仍然平和地說道:「……是啊,我想他肯定沒受過什麼高級編寫密碼的訓練。從常理上來說,他也不可能請一個這方面接受過高級訓練的人,來為他編寫這些密碼。所以我覺得,如果那些英文字母確實是他使用了某種密碼而編寫成的,他使用的那密碼可能不會特別複雜,不會充滿了學究氣、特別高級、特別先進的那種。最有可能的是,他自己創造了一種非常簡易可行的方法,把這些想要留給組織上的情況,轉化成了密碼字母……」
  「嗯……這個思路有點意思……」趙總隊顯然對邵長水的這個分析很感興趣,立即跟李敏分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從李敏分那裡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然後又問邵長水,「這些英文字母會不會壓根兒就不是什麼密碼,只是一種無意義的書寫練習而已?」
  邵長水在回答這問題前,先問了這麼個問題:「我們對記事本裡那些空白頁面做過檢測沒有?勞爺是否用某種密寫方法在這些空白頁面上留下了什麼文字?」
  趙五六答道:「檢測過了。那些頁面確實是空白的。」
  邵長水立即又說道:「那我敢肯定,這些英文字母裡一定有名堂。我覺得勞爺絕對不會拼著最後一口氣,給我一些完全空白的頁面和毫無意義的字母書寫練習。」
  「那好,我們就從這兒找突破口,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用你的思路來破解這些英文字母裡的秘密。」
  「一個星期?」邵長水忙為難地笑了笑。他心想,您趙總隊帶人忙活了三四個星期都沒找著個頭緒,我一個星期咋行啊?我比誰多長了個腦袋?!
  「先試試吧,不行了再說……」李敏分說道。
  「不是試試。而是必須把它拿下。一個星期,必須拿下。」趙五六當即否決了李前主任的「試試」說。
  「那你就努力幹吧。一個星期之內把這個英文字母謎給破解了。」李敏分立即改變了自己的態度,應和著趙五六,這麼對邵長水說道。
  隨後,趙總隊還跟邵長水講了這麼一個情況:他們初步摸了個底,發現勞爺在陶裡根期間一直很「本分」。除了幹著那個盛唐公司保衛部經理的本職工作外,他幾乎沒有幹過任何分外的事。
  「可能嗎?」邵長水一愣。
  「但我們摸底所得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有情況不是說,勞爺還邀集了幾位老同志幫他一起搞『秘密調查』?」
  「我們找了一些人。他們都說,勞爺在陶裡根沒跟什麼司法界的人來往過。上班下班,他總是獨來獨往,也沒見他搞過啥秘密調查。」
  「是嗎?」邵長水詫異地問,並長噓了一聲說道,「那就太奇怪了……如果真是那樣,他怎麼會產生自己可能會被謀殺的預感?再說,那天,他在跟我見面前,帶上了這本神秘的小記事本和這把同樣神秘的鑰匙,顯然是有重要情況要向我述說和交代。這說明他在陶裡根還是做了一些相當重要的事,並且搞到了一些特別重要的情況。如果不是這樣,後來所發生的所有的那些事情就都沒法解釋了。難道勞爺純粹是為了要作弄我們才安排了這一切的?他沒變態吧?」
  在李敏分家談完話的第二天,趙五六給邵長水配備了兩個助手,並且在省城近郊那個規模宏大的省武警總隊培訓基地裡,給他們找了兩套既安全又安靜的房間,讓他們開始了艱難的破解密碼的工作。一周的限期很快就過去了,邵長水用盡了他所能想到的種種「簡單易行」的破譯方法,卻都不見成效。而且到最後,也跟趙總隊他們先期經歷過的那樣,陷入了同一個怪圈:破解的方法越用越複雜,手段越用越先進,請教的破譯專家也越來越高級,但困擾在這個「秘密」外圍的迷障卻依然重重又疊疊,曲曲又彎彎。經過七天七夜的掙扎,事情顯然仍停滯在「一籌莫展」的困境之中。
  與此同時,又發生了幾檔子既讓邵長水感到惱火、又讓他困惑不解的事情:首先,趙總隊一再叮囑,這件事一定要對外保密。但沒過幾天,外頭就有人知道了。個別人甚至打電話到邵長水家裡來探問,你們家的老邵是不是躲在外頭破譯勞爺留下的什麼「密碼材料」?有人甚至還知道他們「躲」在武警培訓基地裡。緊接著,邵長水曾經預料過、也是讓他比較擔心的一檔子事情也發生了:社會上、以至省廳內部風傳起這樣一種說法,勞東林在臨死前根本就沒說過什麼「謀殺」的話。「謀殺」一說,完全是邵長水一手「泡製」出來的。這傢伙剛調到省公安廳,邀功心切,故弄玄虛,有意把一件挺簡單明白的事情厚厚地包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其目的就是為了在廳領導跟前顯示自己多麼有能耐,讓領導盡快注意到他,把他放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內部還有人甚至「憤憤地」來責問,你們這樣幹,是否存心把矛頭對準省裡某一位剛提起來的年輕領導,是否是有意在助長和附和社會上一股借口「反腐敗」,否定改革成果,搞亂人心,擾亂大好穩定局面的陰風,把矛頭對準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惟恐天下不亂?你們沒瞧見中央有關部門已經明令禁止中央電視台在黃金時間播出反腐敗的電視劇了嗎?這些人甚至指名道姓地說,像邵長水那樣「官迷心竅」,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混進省公安廳這樣一個專政機構核心要害部門來的,真要好好地查一查……
  在此期間,趙總隊倒是從來沒催問過進度,也從沒跟他提及過那些「風言風語」。一直到七天限期結束的那天夜裡,他才親自到培訓基地來了一趟。「還是沒啥進展?談談情況吧。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上了?」聽完匯報,他往椅背上一靠,目不轉睛地盯著邵長水審視了一會兒,沒再多說什麼,只丟下一句話,「再給你一個星期時間,隨時跟我保持聯繫」,就走了。當時邵長水真是覺得愧疚萬分,啥話也說不出口,趕緊起身,帶著那兩位助手,默默地跟在趙總隊的後頭,送他下樓。走到樓梯口,趙總隊對那兩個助手說:「你們二位就不用再跟下樓了。我跟老邵再單獨說點情況。」兩位助手很知趣地忙止住腳步。
  到了樓下,邵長水才發現,趙總隊今天是自己開車來的。他把邵長水招呼上車,關上車門,在車內默默地坐了會兒,才對邵長水說:「再給你七天時間,這可真是最後的期限了……」
  邵長水忙不迭地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
  「不是我要逼你……是上面催得緊。」趙總隊歎了口氣。
  「我知道……」
  「有人攪和著要我們馬上中止對勞爺之死的調查,馬上解散你們這個專案組。」趙總隊又補充道。
  「是嗎?」邵長水一驚,「什麼理由?」
  「理由?很簡單嘛。他們覺得,車禍的性質已經整得非常明白了,完全可以排除『謀殺』的可能性了。這個專案組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存在下去。專案組存在一天,社會上的風言風語就會存在一天。這個專案組已經成了省內政治上的一個不穩定因素了,早該把它撤消了。」
  「這是啥話嘛。我們反倒成了政治上的不穩定因素?整個兒一個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嘛……」邵長水輕輕地反駁道。
  趙總隊又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長水,你再認真回憶一下,勞爺臨死前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他說到『謀殺』的時候,情緒咋樣?是非常肯定,還是挺猶豫,挺沒把握的,或者只是在猜測?」
  「咋了,您也在懷疑我了?」
  「你看看你這個同志,一事當前,先考慮個人得失,這樣怎麼能做好工作?」
  「是。是……」邵長水紅起臉,忙點頭稱是。
  「我和東林共事這麼些年,在這個公安廳裡,可以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這傢伙身上確實有一些讓人覺得不太舒服,也可以說是讓人覺得比較討厭的地方。他平時也老會給領導找些麻煩。但作為一個公安幹警,一個刑警,在敬業精神和專業特長方面,他確實又是沒得可挑的。他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來不說假話,不肯做違背他自己良心和感情的事。他這人一生如果說確實還吃過什麼大虧,也就是吃在了這一點上。為人太耿。拿現在最時髦的話來說,就是他太『自我』。我敢這麼說,他這條命也就是送在了這一點上……」說到這裡,趙總隊突然激動起來,眼眶也濕潤了;然後低下頭去長歎了聲,悶悶地說了句,「可有人就是不讓往下查啊……」可以看得出,為了堅持鬧清勞爺之死的真相,堅持不解散這個專案組,他和在他背後支持他的那些人,正承受著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極其沉重的壓力。而這方面的情況,他還不能向邵長水和盤托出。可以看得出,有許多的難言之隱正在折磨著他。
  沉默了一會兒,他斷然說道:「只能再給你一周時間了。砸鍋賣鐵,成不成,就這一錘子買賣了。」邵長水也只能默默地點了點頭,以表示自己的決心。然後趙總隊突然又提及祝磊。他說:「對他的自殺,你近來有啥新的想法?」
  「咋了?那邊有突破了?」邵長水忙問。
  「唉……」趙五六輕輕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說道,「要有突破就好了。」
  「找到那個給您遞紙條的人了嗎?」邵長水問。
  「……」趙五六又搖了搖頭。
  「這……這……」邵長水本來想說「這怎麼搞的嘛。那個人應該很好找的嘛」,話到嘴邊,立即意識到這麼說出去,可能會傷著總隊長;再說出口時,話已變成了,「這……這的確有一定的難度……」。
  兩個人默默地又坐了一會兒,邵長水歉疚地說道:「我這兒破不了密碼,給您加重了許多負擔。在祝磊的事情上,又插不上手,給您分擔不了啥……不過……不過,有句話,我一直想說,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勞爺的遺體火化了。聽說祝磊的遺體也火化了。這事不知道是誰做的決定,無論如何是有點草率。尤其是祝磊的遺體,是自殺,還是他殺,屍檢是非常重要的定性手段。在沒有最後定性前,這遺體是萬萬燒不得的。」
  「你覺得祝磊的死還不能定為自殺?」
  「您覺得可以定為自殺嗎?」
  「……」趙五六默默地看了看邵長水,沒做任何反應。
  「當時在查看祝磊屍體時,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個不怎麼明顯的淤血痕跡。」
  「我也注意到了。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這淤痕如果是在他跳窗那一刻產生的,那就能說明太多的問題。」
  「……」趙五六又不說話了,只是直瞠瞠地看著邵長水。
  「……他們的遺體既然已經燒掉了,也就沒辦法了。但撞死勞爺的那輛車不知道保存在咱們手中沒有。別讓人再把這車也給毀了。當然,我也是在瞎xx巴操心罷了……」
  「還有啥要說的?」過了會兒,趙五六又問道。很顯然,他對邵長水說的這些話,還是很感興趣的。
  邵長水沉吟了一下說道:「有句話請總隊長轉告有關領導,我邵長水解不開這『密碼』,不等於別人也解不開。就算我們刑偵總隊的人都窩囊,都無能,都解不開這密碼,也不說明勞爺留下來的這些東西裡邊就沒有隱藏著秘密,更不能據此就輕易下結論說,勞爺不是被謀殺的。」
  趙總隊慢慢地回過頭來非常沉重地說道:「兄弟,要真到了那一步,拿不出任何乾貨來跟人說,那就沒法交代了……你我就等著挨板子吧……等著挨大板子吧……」
  「自古以來都有破不了的案和解不開的秘密。怎麼輪到我們頭上,事情就會變得那麼嚴重?」邵長水略有些不平地說道。
  趙總隊苦笑了笑道:「這話,不該由我們自己說,也不該去跟人計較這一點。作為我們自身,就一條,把手頭的活兒幹好,干漂亮了,干紮實了。活兒幹得不好,你就啥也別說,啥也說不了。明白嗎,年輕人……」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