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曹月芳的第一次講述

  老尹上午回來告訴我,說他已經當面告訴趙總隊長,我們認為東林不是被謀殺的。我立馬就批評了他。東林到底是怎麼死的,我們別急著給人下結論。說老實話,我們也下不了這個結論。這是個技術性政策性政治性都非常強的事情。我們幹不了。幾十年來,我參加過好多次運動。既被人下過結論,也替人下過結論。我太知道下結論這事有多重要,又有多難了。有時為了結論裡的一兩個字,一兩句話,能翻來覆去折騰好些天,磨蹭多少個來回,耽擱一兩年、兩三年,有的甚至十來年都做不了結論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在我們這個社會裡,組織結論就是政治判決書。一兩個關鍵字眼兒,關鍵的一兩句話,就能給你一生定了歸宿。所以這是不能含糊的。但我們可以提供情況。盡可能實事求是地提供情況。當然,能不能做到這一點,還不一定。因為每個人的認識都是有局限性的。端正態度,盡力而為。盡可能地實事求是,接近真相吧。
  但前一階段聽說你們已經認定了勞爺是被謀殺的,所以我們都有點不大再敢跟你們談了。怕談出一些不同看法,被你們認為我們是在故意誤導你們,是故意在阻礙破案。後來又聽說,你們內部也有不同意見。於是,我們覺得還是應該大膽地把我們知道的一些情況提供出來,僅供你們參考……
  東林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這個結局讓我非常震動,又覺得……又覺得好像挺合乎事理。我這麼說,您一定會覺得我特別不近人情,不近人性。但今天我們談話的基調不是定在了要「盡可能地接近真相」上嗎?我這就是在「接近真相」。只要是「接近真相」,我什麼都敢說。這也是我不願意讓另外什麼人參加我們這次的談話的原因。要是旁邊再坐著一個人.就是我閨女坐著,我敢說東林這麼死,挺合事理?我這麼說。好像我盼著他這麼死似的,要傳出去,在眾人眼裡,我曹月芳都成啥人了?但這確實是我心裡的一句實話。
  東林一生不願平平庸庸、湊湊合合地活著,這也決定了他的死也不會像常人那樣平庸和平常:您可能也知道,最近在特別的一個小圈子裡,流傳一種說法,說勞爺是自殺的。這種說法立即遭到了絕大多數人的反對和嘲笑。他們認為東林絕對不可能是自殺的,就是遇到天大的坎兒,真過不去了。他也不會自殺。因為他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好日子過不夠;遇到壞日子,他也能變著法地把它改造成好日子過,實在改造不成,他也能心安理得地(得過且過地)把它當成好日子過。幾十年來,他一直千方百計地不讓自己難受。在各種情況下,他的確也過得蠻開心。這是他最大的特點。這些朋友自以為非常瞭解他,其實不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東林在陶裡根最後階段,內心非常痛苦,非常矛盾……這些痛苦和矛盾不僅僅堆積在他外在的生活中,而且已經進入他的內心。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了這樣一種既沒法改造、也沒法在得過且過中把它忽略過去的「痛苦」……
  (邵長水插話:「那麼,您是不是也認為他是自殺的?」)
  這個……我先不下結論。我就說事情本身,結論還是留著你們去做。
  有一回發生了這麼一檔子事.那天還真把我嚇著了。他突然闖到我家……這裡我稍稍地岔開去加以補充說明一下。我這兒說的這個「家」,是我在陶裡根的家。我想你們一定對我的歷史進行過調查。我老家在陶裡根=原陶裡根縣縣政府大院後頭有個廢棄的水塔,水塔上頭至今還可以找到一個月白樺樹皮和紅松板子做成的鳥巢。這鳥巢挺大,當時是專門做來讓白鸛棲息的。後來白鸛不來了,住過不少灰鵲和黑老鴰:那鳥巢就是我當年在陶裡根上中學時做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年陶裡根拆來建去變化如此之大,城裡幾乎所有的老建築全被推掉了,就是這個水塔保存了下來,那個樹皮木頭搭的大鳥窩也倖存了下來。與此同時,還在土地規劃局對馬路保留了一幢小樓。那是當年這個小縣城裡惟一一家老字號酒廠「曹不泉酒廠」老闆的私產。小樓現在被當作陶裡根城工商業方面的歷史文物保存了。曹不泉就是我父親,曹楠她爺爺。後來我上省城來當警察,學手藝,把家也安在了省城,一直混到今天。其實我的根還是在陶裡根。那兒有我老曹家好幾十口人。逢年過節,全家族要聚會的話,老少四五代人,真是烏泱泱一大片。如果再加上親戚的親戚,親戚的熟人,熟人的熟人,熟人的親戚……我這麼說肯定不為過:當年陶裡根老城裡一半以上的人都跟我們老曹家有某種或親或疏的關係。我回陶裡根,在街上隨便拉住一個人,只要他是陶裡根人,又在三十歲以上,說上三四句話,點上三四個人名,我倆準能找到共同的熟人,馬上變得非常親近起來。所以,勞爺去陶裡根搞他的「秘密調查」,找我幫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也是事半功倍的選擇。可以這麼說,正是因為有了我在陶裡根的這些關係,勞爺的「調查」,一開始才會進展得那麼順利,有效。但那天,他突然闖到我家。我正在泡藥酒。曹家的男人每年的冬末春初,都會喝一種藥酒。這藥酒是按自己家祖傳的方子熬製成的。按我們曹家人的說法,冬補止虧,春補止燥,冬春之際,補心腎匯交,承上啟下,敞外實內。方子是現成的,但配伍的主次和藥量的多少,每年都要根據不同的人在新的一年開始時脈象的變化再來酌定。所以,每每到這時候,曹家的男人只要有可能,都會回到陶裡根,由我習醫的三叔逐一號過脈,看過舌苔;特別叫絕的是,還要驗看當天的頭一泡尿,根據尿的顏色,尿中泡沫的多少、堆積的樣式和存留時間的長短,綜合起來判斷他身體的狀況,重新開出方子,再去泡製在新的一年裡適合他喝的那種藥酒。
  ……那天雨下得挺大。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天正值驚蟄,恰巧雷發黑長嶺。當地有句民諺:「雷發黑長嶺,大雨澆死人。」許多老人都看得特別清楚,那閃電就像游龍一般從黑長嶺的山窩窩裡直竄到半空中,然後突然發出一聲巨響.天頂欲裂,大地抖動;大雨便傾盆而至。那時大約下午四點來鐘,天色驟暗,在屋裡要不開燈,幾乎都看不清對面牆上掛著的字畫=雨大約下了有十來分鐘,那繼發的雷一個接一個地從黑長嶺裡發出,幾乎是壓著各家各戶的房頂劈下。大雨在黑暗中又下了個把小時,天色才漸漸敞亮了一些,雨勢也逐漸平穩了下來。勞爺正是在這大雨將要平息又還沒平息的節骨眼兒上,闖到我家來的。
  ……他像往常一樣,自個兒開著車=那時他開的還是一輛舊的沃爾沃。他一進屋,我就覺得他哪兒有點不對頭,只聽到他喘得厲害,把手裡的東西往邊上一扔,悶頭坐下,就一聲不吭了。往常他上家來,第一,手裡總是不會空著的。只要是上門來,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手裡總要提溜著一點「禮品」。我跟他提過多次「抗議」,那也不管用:他笑著解釋道:「習慣了。習慣了。都是從小讓我老父親訓練的:我們家歷來都這樣。你別在意。千萬別在意。下一回一定改正。」可下一回,還老樣兒。第二,愛咋呼。一上家來,說、學、逗、唱,整個一個活寶,瞬瞬都只聽見他的嚷嚷聲和笑聲。所以全家人都盼他來,喜歡他來:但那天進屋後,居然蔫不出聲了。我趕緊開燈,只見他臉色灰暗.神情呆滯,開車的他,身上卻淋得跟個落湯雞似的;先前老是油光珵亮的皮鞋這時也沾滿了泥巴,特別可惜了那件剛買不久的黑羊絨中長大衣,這時快成了塊舊氈毯,要型兒沒型兒,要樣兒沒樣兒。軟不拉塌地扒在他那矮小孱弱的身體上。
  「咋的了?出車禍了?」我忙問.一邊扔了塊乾毛巾給他擦臉,一邊向窗外看去。那輛舊沃爾沃好端端地停在我家樓前窗戶跟前,車身上雖然同樣沾滿了泥漿水.但並沒有半點磕碰的痕跡。只是讓我納悶的是,在那麼大的雷暴雨中馳來,兩邊的車窗居然全都開著,好像故意要跟肆虐的老天爺較勁兒似的。可想而知,車裡的狀況一定也已然是「一塌糊塗」的了。
  我知道那天他去找余達成了。那段對間他一直想找余達成匯報什麼情況。到底要匯報什麼,他不肯告訴我。但他跟我說了,他要找余達成。而且非找不可。不找不行了。那天,他得到消息,余達成陪北京的幾位貴客過江去遊覽俄羅斯的那個小城。那些日子裡,東林已經發生了某種變化。我能感覺到,他心裡憋著什麼;上我家來的次數也少了;來了以後笑聲話語也沒從前那麼多了。即便有一些,也顯得有些勉強,好像只是為了不讓我們掃興,強湊出來的。有時甚至從他那略有些無奈的眼神中還能覺察出一點「白頭宮女強言歡」的「淒慼」。私下裡我多次探問過他,到底遇到什麼麻煩事了。他卻只說「沒事」。我說:「你這『沒事』,蒙別人可以,蒙我可蒙不過去。快跟我說實話。」他苦笑笑,回答道:「真沒啥。我蒙你幹啥嘛。就算有點啥,也……也……無非是一點自尋煩惱的事情罷了。小小不然啦。讓我自己在心裡漚它兩天就會過去的。你就別操這份心了。」但「兩天」、「兩個星期」都「漚」過去了,顯見他日漸地沉悶,事情好像不僅沒有過去,還越發嚴重了。那天原講好由我替他約見一個會計。當時他正在核查饒上都和顧立源、祝磊三個人當年有關的一筆賬。這位會計正是當年經手這筆賬的知情人。勞爺找他幾回,請他說說當時的實際情況,他都婉言拒絕了,連見都不肯見。後來勞爺求到我,我又托了些關係,做了某些保證,這會計才答應見一下勞爺。好不容易才說通了的事,那天他為了去找余達成,居然就放棄了。由此你就可以想見,他當時想見余達成的心情有多麼的迫切。能不能跟余達成認真地談一談,當時對於他又有多麼的重要。
  按說,終於見到了一直想見的人,應該非常高興才對啊;即便不是「非常高興」,也不能「如喪考妣」啊!是沒見著?還是見著了談得不投機?但,不管是見沒見著,還是投不投機,以勞爺的素質和自持力,無論如何也都不至於讓自己沮喪到如此地步啊!
  出了什麼天大的事了?
  我還真忐忑起來。
  一開始我沒敢去細問。我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跟我說的。他這個人雖然有時也會顯得非常「天真」和「率直」,但更多的時候還是顯示出老公安特有的那種城府。他不想告訴你的事情,或者他覺得不應該告訴你的事,他絕對「守口如瓶」。絕不含糊。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知道,那天他根本就沒見著余達成。不是余達成沒時間,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見勞東林。而且他感到,那天余達成像躲瘟疫似的躲著他勞東林:他一開始托余達成身邊的工作人員捎話給余達成,他有急事要跟他談一下,只需要十分鐘時間,但必須談一談。余達成居然連這可憐兮兮的十分鐘時間都不給,還讓身邊的工作人員帶話給他,有事,等他回省城再說,別在這兒給他找
  麻煩。這話,東林一聽就覺得彆扭:回省城?省城離陶裡根六七百公里,幹嘛捨近就遠呢?再說了!啥叫「別給他找麻煩」?你當時說過,今後有什麼事,可以及時來找你:還約束我,一定要去找你,不能去找其他人。這又怎麼的了.到我真吃緊,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那兒就把這些說過的話做過的聖諾全當放屁了?一開始東林還認為這些話指定不是余大頭的原話.是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胡謅」出來的。再說,這時人家正陪北京來的客人活動,確實也脫不開身,於是他忍了忍,又在賓館的大堂裡等著了。他想,等余達成宴請完賓客,回房間去休息,路過這兒的時候,堵住他,當面再跟他約一下肯定能成:這樣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等余達成等一行人酒足飯飽回到賓館,又等余達成把那幾位貴客送上電梯,等到現場只剩餘達成和他身邊的那個工作人員.他才從大堂的一個角落裡現身,急匆匆地向余達成走去。他以為這下余達成總會熱情地接見他一下。沒料想,余達成一見勞東林向他走過來時,居然一扭頭趕緊鑽進了電梯裡,還故意留下那個工作人員在電梯門口擋住勞東林,對他低聲說了這樣一句話:「老同志了嘛,請注意影響。」
  這一下,真的是太傷害東林了。他當時就傻在那兒了。平時反應挺敏捷,腦子轉得挺快的他.居然跟被人劈頭蓋臉澆了一盆滾燙的熱漿子似的,整個兒都僵那兒了:但即便到這時候,他還是習慣性地往好的方面去想眼前發生的事——這就是東林啊,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靈悲劇啊.一事當前.總是先替人往好的方面去著想。也就是俗話說的,讓人賣了.還有滋有味地替人點錢哩。他還認為,余達成之所以這麼冷淡他.是因他知道勞東林這「秘密調查」太機密,不宜在公開場合公然接觸。按說,像東林那樣破過幾百上千起案子,又在預審中跟無數嫌犯打過交道的老警察,察言觀色、捕捉對方瞬間內心變化、從無數假象中確認對方真實的行為目的
  和思想動機,絕對是他的拿手絕招。但那天他為什麼偏偏就沒有從余達成臉部表情、體態動作,以至眼神的恍惚中,讀出他的真實用意呢?一時間怎麼會顯得那麼的「愚癡」和「遲鈍」?其實,我要給您說穿了,一點都不奇怪。當他面對一個個刑事案,一個個嫌犯時,他知道自己是在跟「壞人」、跟「敵人」在做鬥爭,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是充分被繃緊了的,每一個細胞中的能量也都是被調動起來了的。但面對余達成,這可是「自己人」,是「同志」,而且是給自己交待任務的擁有「上級」身份的「同志」啊。對這樣的人,在他心裡,除了「信賴」,確確實實也只有「依賴」可說了。他怎麼可能想得到,這樣一個人,到了關鍵時刻居然會刻意地躲避他,不想再跟他有所接觸了呢?說白了,他怎麼可能想得到,這位「上級同志」,不等他完成任務,卻已經要「拋棄」他了呢?
  作為接受組織教育幾十年的一個老同志,打死他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啊。
  困惑。難受。幾天後,他執意去了一回省城,又去找余達成。他一定要見到他。但還是沒見著。這回的經歷讓他開始有點清醒了,開始覺察出,余達成「似乎」是真的在躲著他,不想見他。他驚詫,不安。但他想不出余大頭為什麼要躲著他。像往常一樣,他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難道是自己哪方面的工作沒做好,讓「組織」上懷疑自己了,信不過自己了?這使他更想見到這位余達成同志了……但這一回,他稍稍地耍了點小聰明,沒直接找上門去。他知道,直接找上門,很可能會被再一次擋在門外。他托了個人去找。他在省城的家裡整整等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了回音。余達成的答覆是,請轉告勞東林同志,以後不要再去找他了。找了,也沒用,他不管這些事。再有什麼問題,請他找省紀委或其他相關部門去請示報告。如果他覺得不願再在陶裡根待下去了,完全可以離開那兒。由此給他帶來的不便和損失,他表示深切的歉意……
  余達成的這個答覆和他的態度,幾乎讓東林要「崩潰」了。「什麼什麼?他不管這些事了?再有什麼問題讓我去找相關部門?如果不願待下去了,完全可以離開陶裡根?他說得倒簡單!扔一條狗也沒那麼容易!他還向我表示深切的歉意?他這是啥意思?」勞東林一下暴跳起來。「……深切的歉意……哈哈……哈哈……我為此脫警服,辭公職,可以說冒天下之大不韙,押上了整個兒的身家性命,只為了換他一個『歉意』?他把我當啥了?他還真不知道我勞東林是誰呢?!!」不等那個朋友衝上來拉他,他發動著車,直奔余大頭的辦公大樓而去。
  那天余大頭正在會議室主持會議。勞東林幾乎不假思索地推開上前來攔阻他的門衛和秘書.照直衝進會議室以後,他才讓自己稍稍地鎮靜下來,強裝出一絲微笑。看定了一瞬間已經完全呆愣在那兒的余大頭,用十二萬分的自制力.逼出那種平緩的口氣,對余大頭說道:「余總,能耽誤您幾分鐘時間嗎?我必須跟您說幾句話。
  事情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
  余達成忙驚醒般地去關照一位副老總,讓他暫替他主持會議,並匆匆對與會者說了聲:「你們繼續發表意見,請繼續發表意見……」就領著勞東林去了他辦公室:。
  「哎呀呀你這個勞大偵探啊,真還有一股造反派脾氣哩!坐坐坐……」一進辦公室,余大頭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對緊隨而來的秘書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關上裡外兩道門,並讓他在這段時間裡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他和勞東林。
  「有意見了?有意見好嘛。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敞開來談。敞開來談。」余大頭往沙發上一靠.掏出一盒據說比紅中華還要昂貴的「蘇煙」往勞東林面前一扔,笑道.「老陳沒跟你詳細轉告我的解釋?這小子一定把我一些關鍵話語給貪污了。」他說的「老陳」,就是替勞東林給余大頭帶話的那位朋友。
  「……」真坐了下來。又到了人跟前,勞東林這時反倒不像剛才那麼氣憤和激動了。
  「老陳告訴你沒有?老書記病了。突然病倒了……」余大頭點著一支煙,平靜地說道。
  「……」勞東林還是沒做任何反應。他記得自己剛才往外衝的時候,老陳追上來是喊了一句的:「大頭讓我告訴你,有人病了。他現在也沒法弄了……」當時他完全被中燒的怒火吞沒了,就沒注意聽到底是誰病了,好像老陳當時也沒說得特別清楚。但等他往清楚裡解釋時,勞東林已經衝出門,發動著了車,別人再說啥也聽不清楚了。
  「老書記突然病倒,而且是深度昏迷。一開始就失去了自主呼吸能力。至今還在靠插管和呼吸機維持生命跡象。由於是突然倒下的,生前許多事都沒有交代……他不交代,任何人都沒法接手……您應該知道……他不交代,別人是沒法接著辦的,也不能接著辦的……」余大頭仍然用他那特別平靜的語調敘述著,彷彿在敘述一場必然要到來的小雨,一團必然會消失的雲朵,一片必然要盛開的油菜花和一條必然要走到盡頭的土路似的……
  「那麼,讓我去陶裡根搞秘密調查,確實是老書記的意思?」勞東林趁機追問。
  「我沒這麼說。」余大頭不動聲色地回答道。
  「如果跟他沒有直接關係,如果不是他讓你來安排我幹這檔子事的,為什麼他昏迷了,你就不能再過問了呢?別人也就沒法再接著往下辦了呢?」勞東林窮追不捨追問。
  「……」余大頭只是看著勞東林,堅不做任何解釋。那意思好像在說:「這,你自己去推斷吧。我就不便說得更詳細了。」
  「我下一步怎麼辦?」
  「你自己決定……」
  「可當初不是我自己決定要幹這事的。」
  「這我們就不要爭了。你應該記得,我當時跟你說得非常明確,到底去不去陶裡根做這件事,最後的大主意你自己拿。我不代表任何組織,也不帶任何行政命令色彩……」
  「可你還說過,去陶裡根以後,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直接來找你,也只能來找你。」
  「……」余大頭又不作聲了。忽然間,他顯得非常為難。是的,當時他的確說過這些話。他不否認整個這檔子事是他出面去找勞東林談的。但是,他當時也是受老書記之托來辦這檔子事的。珊在老書記突然昏迷了,而且大夫判斷.老人家可能再也不會甦醒過來了。如何處理陶裡根這件事,他沒留下任何話。而這件事,直接
  牽涉著一位在職的代省長,可以說非同小可,他余達成當然不能自作主張地對勞東林發出下一步該幹什麼、或不該幹什麼的「指示」。他還不能向任何人去透露這事的「背景」,也不能向任何人再去「請示」。事情畢竟牽涉到一位卸任的老省委書記和一位現任的代省長。怎麼辦?這件事,輪到誰頭上,誰都會採取這種「退避三舍」的做法。這是減少損失的惟一辦法。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勞東林該怎麼辦?
  據勞爺後來跟我講,他當時一下站了起來,扯起了嗓門,對那位余達成同志吼了這麼一句:「我咋辦?你說!!」
  他看到余達成雖然仍一動不動地坐在他那個老總椅裡,臉色卻漸漸蒼白起來,眼神裡明顯流露出一種歉疚和無奈,一隻手掌托住他那顆碩大的頭顱,一隻手放在桌面上.卻在那裡下意識地微微地戰慄著。緊接著,一剎那間.勞爺好像看到他的眼眶裡閃了一下濕潤的光澤。(後來勞爺多次跟我講過.他當時的確看到這個余達成眼睛裡淚光閃爍了一下。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這樣的人也會「淚光閃爍」,勞爺說他當時的的確確看到了余達成的眼睛裡閃爍出一綹淚光。)繼而,余達成的瞼色由蒼白.轉向了灰暗。他整個龐大的身軀即癱軟般地萎縮在極寬大的老總椅裡,又跟鉛澆鑄成似的那麼僵硬和板滯=隨後,勞爺又吼叫彀地向他問了三聲:「我到底咋辦?你說!」余達成還是堅執般地一聲不響。勞爺只得一甩門,大步走了出去。在扭頭向外走的那一瞬間,他執意地打量了這位余達成一眼,看到他無奈地閉上了眼。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原樣,彷彿完全死過去了一樣,只有平放在桌面上的那只肥胖而又白皙的手依然在那兒微微地、微微地戰慄著……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