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曹楠的第一次講述

  邵長水是把曹楠帶回到龍灣路八十八號去談的。他喜歡那個環境。天一黑,大院、老樹和幾幢基本沒人住的老式小樓,既給人一種壓迫感,又給人一種空曠感。虛擬但又無處不在的「壓迫」,實在但又多少有些難以捉摸的「空曠」:游移在這兩種看起來互相似乎絕對排斥的生存感覺中,邵長水卻能品味到自己最熟悉的那種
  生命感受:打小在林區在大山溝裡獲得的那種生命感受:由遙遠和寂靜造成的「壓迫」和「無助」,同樣由遙遠和寂靜造成的那種「空曠」和「超然」。這些「壓迫」和「無助」讓他自卑,而那些「空曠」和「超然」卻又讓他對自己從未涉足過的山外那個新世界充滿嚮往和激情。他一直在這種自卑和嚮往中掙扎:他害怕,他戰慄,他既想擺脫,卻又懷念留戀……
  帶曹楠回龍灣路八十八號的一路上,他注意到曹楠神色慼然,也許由於緊張,她的兩隻手拘謹地平放在自己的膝蓋頭上。這種坐姿,讓邵長水想起看守所裡的某些犯人,他們長時間帶慣了手銬一類的械具,偶爾替他們摘去械具,他們也會習慣性地把兩隻手兩條腿併攏了靠近了坐在那兒:她的臉色略有些蒼白,眼睛定定地盯著正前方。但你可以特別明顯地感覺到,她的眼神空洞。她向前看,只是為了迴避邵長水打量她的目光:而此刻,其實她什麼也沒瞧見,甚至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在她後脊背上,卻不時地在掠過一陣陣輕微的戰慄……不由自主地從內心進發出的那種戰慄……一陣又一陣……
  進了屋,捧著茶杯默坐了好一會兒,她才得以讓自己稍稍鎮靜下來。開始講述前,她略略撩撥了一下「流落」到自己額眉上的那幾綹略顯散亂的頭髮,認真地看了邵長水一眼,問道:「你會相信我對你說的這一切嗎?」
  邵長水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惟一可能的回答是,你說真話我就相信。而跟我們說假話的人,肯定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眼神中很快掠過一綹悔意,好像在後悔自己居然會主動找上門來跟這樣的人談情況。但這種悔意跟它轉瞬間到來一樣,轉瞬間又消逝了。只要一開始說話,她又變得很鎮定很自信。也不再戰慄。她那好看的瓜子臉上,那細潤的皮膚上會自然地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用靠得太近,也能從她的頭髮上脖梗裡和衣服的縫褶間聞到一股股難以名狀的清香。這讓邵長水隱隱地惶惑和惶恐起來。邵長水打小有個「怪毛病」,要是喜歡上哪個女生了,就總能從她身上聞到那樣一種不可名狀的清香。即便對方明明沒搽啥帶香味的「塗料」,他也總覺得她特別的香。那時候在大山溝裡,誰家會有那份閒錢給女娃買什麼香脂粉餅之類的化妝品?可他就是能從她們身上聞到香味兒——只要她是他喜歡的那一個。為此鬧了很多次誤會,才鬧明白,只有他喜歡的那一類女生(或女老師),他才會覺得她們身上發出的氣息是香的。而且總是那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兒,讓他心跳腦熱渾身發脹。
  今天怎麼會從曹楠身上也聞出這樣一種香味來了呢?
  難道自己喜歡上這個小丫頭了?
  不會呀。自己從來也沒轉過這樣的念頭啊。再說,自己一直還在懷疑著她哩,她身上存在的那些個疑團一個都還沒來得及澄清哩,哪還談得上「喜歡」二字?
  但這香味兒是明顯的。而且就是那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兒」。很熟悉,又很陌生的那種……咋回子事呢?一瞬間,他還真有那麼一點心慌起來,忙起身給目己沏了杯茶,把椅子往遠處稍稍移了點,又打開半扇窗戶,透進些傍晚的涼風,這才完全消除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在猶豫和沉吟了相當一段時間以後.曹楠放下手裡的茶杯,挺直了上身,用一種極坦誠率直的目光看著邵長水,開始了她的講述。
  她對邵長水說,我知道您一直在懷疑我.從那天大清早,我在李敏分主任家門前那棵白楊樹下攔住你開始.您就開始懷疑我了。說起來,那天早上的事,實在也是幹得有些莽撞。我本不該去的。但一時頭腦發熱,沒管住自個兒,露了個大怯。後來,您大概就開始時不時地跟蹤我了。那回在領事館路西口齊神父家的小院裡.其實我是看出您來了。我當場沒吱聲.事後也沒告訴齊神父。我想我沒做啥虧心事,用不著慌神.另外我覺得自己也該表現得成熟一點了。現在,許多事情已經由不得我們這一代人願意不願意,就把我們擺到了前沿這個位置上,逼著我們摻和進去。我希望自己能沉著冷靜,少犯些一時頭腦發熱的毛病。當然.跟你們這些老前輩比,雖然不能說我們無知.但的確是不夠老練,總還是顯得稚嫩……
  邵長水笑著問道,我很老了嗎?都能算是。老前輩」了?
  曹楠微微紅起瞼說道,我這裡說的一老前輩」.是泛指的嘛。您別跟我這麼較真嘛=
  邵長水又笑道,不較真.不較真.請繼續往下說。
  曹楠臉上很快褪去了那層淡淡的紅暈.低下頭,稍稍地乜斜起眼,盯著那已經有一點發暗的房角.發了一會兒呆,大概是在腦海裡搜索撿拾被邵長水打斷的話頭;過了一小會兒.她繼續說道,既然你們早就開始懷疑我了。為什麼不來找我呢?你們找這個,找那個,最後找了我爸,還找了那個壽泰求.裁是沒來找我。為什麼?
  認為我不值得你們技?如果我真的那麼沒有價值,那您為什麼還要跟蹤我?
  (這時候,邵長水很想趁機把這個莫須有的「跟蹤」向她解釋清楚了,但見她已經完全沉浸到自己的那個「講述者一角色中去了,覺得此刻還是別打斷她的為好,就沒在這中間插上話去。)
  曹楠說,其實我一直在等著你們來找我,也以為你們一定會來找我的。等了這麼長時間,從初春等到暮春,這都到夏天了,既然如此,我想還是我主動些吧。不管誰找誰,目的只有一個:為了解決問題。我知道,你們會對我所說的一切,持很大的保留態度。你們不會相信我這麼個「小女孩」能在這麼大的一件事情裡掌握到什麼重要內情。恐怕也會對我主動來談我自己父親的情況,持極端懷疑的態度。我怕被你們起疑,這也是我遲遲沒敢來找你們的一個重要原因。假如被懷疑,假如得不到信任,那一切就都沒意義了。
  「你們會相信我說的話嗎?」說到這裡,她突然再一次這麼問道,臉色再一次變得非常蒼白,不安;一時間,原先就比較尖削的下巴頦變得越發的尖削,原先比較尖挺的鼻尖,這時也變得更加尖挺了。
  邵長水沒回答她的追問。他根據自己多年來跟一些涉案人打交道的經驗,知道其中一些人長期處於焦慮、困惑、絕望和緊張的心理困境中,下意識地會產生一種自閉、自卑和多疑,以至精神狂躁和抑鬱的現象。按民間的說法,這些人特愛鑽牛角尖死胡同。如果這時你正面去反駁他,或針鋒相對地跟他們較勁、抬槓——哪怕你真是為了安慰他們和矯正他們,那也只會加劇他們的這種多疑和狂躁。這時,一個平和的眼神,一杯常見的茶水,或一支廉價的香煙,甚至漫不經心地遞過去一塊剛烤熟的紅薯,或再加上一段或長或短的沉默……也許能讓人和事都得以緩解……
  曹楠象徵性地喝了口水,又捋了捋那幾綹再度「流落」到額前來的黑髮。邵長水這才發現,在已然二十三四度的氣溫下,她裡邊居然還穿著棉毛衫。這使他疑惑起來,不知她臉色的蒼白是由於心情的焦慮,還是更主要的由於身體的虛弱?
  「咱們先談實質性問題,再來解釋我和這些事、這些人的關係。行嗎?」她怔怔地問。
  「隨你。談什麼、怎麼談,一切都隨你。」邵長水溫和地答道。雖然早就在區圖書館那冷清而又溫馨的環境中認識了她,但從來還沒跟她單獨面對面地長談過,因此從來也沒有這麼近地觀察打量過她。(這時,那股莫名的香味又時遠時近地稍稍環繞過來了。)邵長水注意到在她左眉的眉尖處,長著一顆痣,因為受到眉毛的遮蔽,不靠近了看,不容易看得出來。而在她嘴唇的右上角處也長著同樣一顆痣。這是他早就注意到了的。他記不清古代的命相書和流傳在民間的各種說法中,是怎麼評價長在女人臉上的這些痣的。他只是感覺到,由於多了這樣的痣,她整個的外貌都變得較為豐富和複雜了。而且還帶有一種奇怪的意味。(他的這種感覺是不是也因為潛移默化受那些命相書和民間說法的影響才產生的?但邵長水自認為是堅定徹底的無神論者.從不相信這些「胡言亂語」的。)
  「我不知道我爸和壽泰求跟你們胡說了些什麼。我想你們也不會告訴我他們對你們說了些什麼。但是有兩點,是我要著重地告訴你們的,也是我考慮來考慮去,決定主動來技你們談的重要原因。這兩點,他們肯定不會跟你們說的:如果說穿了這兩點,他們在你們面前就會變得毫無價值了。所以他們自己是不會說的。第一,他倆一定會拐彎抹角、又千方百計地讓你們相信,勞叔在陶裡根後期,精神上已經不正常:他們跟社會上某些人一樣,製造這樣的輿論,就是要讓人相信,勞叔不可能是被人謀殺的。他們一切言行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掩蓋勞叔是被人謀殺的這個事實。第二,在勞叔死之前的兩三個月,他們和勞叔的關係同得非常僵。勞叔發現,他倆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欺騙了他……」
  「什麼什麼,你爸和壽泰求欺騙了勞爺?」
  「是的。他倆欺騙和出賣了勞叔=他倆傷透了勞叔的心。勞叔後來壓根兒都不願再見他們了。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出事的那天,一直沒有得到過緩解和改善。」
  邵長水遲疑了一下,問:「但是.根據我們掌握的一個情況,勞爺在他留下的一份文字材料裡,特地講到了他和你父親的關係,而根據他在那份材料裡的描述,他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僅不像你講的那麼糟糕,而且還相當地融洽和知心。」
  曹楠立即回答道:「那請你們趕緊查一查他這份材料是啥時間寫的。我可以負責任地這麼對你說,如果勞叔在這份材料裡還那麼說的話,那麼,我確信,這份材料一定不是他出事前寫的。就在出事前的幾天,我爸為了緩和他跟勞叔之間的關係,還讓我替他去找過勞叔,想約在一起再把一些他所謂的『誤會』解釋解釋清楚。但勞叔讓我轉告我爸,免了。根本不存在什麼誤會。一切都很清楚。因此,完全沒有必要再見什麼面了。」
  邵長水一邊聽曹楠講述,一邊想道:這樣看來,公安部的那份技術鑒定還是準確的。勞爺的「密文」真是事發前幾個月就寫下的。看來,他和「密文」名單裡提到的那些人的關係後來的確發生了變化。而曹楠提供的情況,看來還是靠譜的。
  「勞叔去陶裡根是為了調查一位省領導的問題的……」曹楠繼續說道。
  「看來,你還真掌握不少不該由你掌握的情況。」邵長水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聲。
  「請不要對我抱什麼懷疑態度,也不要對我有什麼顧慮。這樣會影響到您聽我敘述時的心情和認真程度。至於我怎麼會掌握到這些情況的、怎麼會攪和進這些人和事情中間來的……我隨後會向你們一一解釋清楚的。」曹楠認真地請求道,「在調查的前期,他的確得到了我父親和壽泰求的巨大幫助。我父親和我們曹家的情況,我父親一定都詳細跟你講過了。只要找到我父親,找到我們老曹家任何一個中年以上的人,你就等於找到了一部陶裡根的地方史和地方志。而找到壽泰求,你們就等於找到了打開顧代省長和祝副市長,還有那個大暴發戶、典型的中國當代草莽英雄饒上都發跡歷程的鑰匙。年輕的壽泰求曾經受到這三個人的高度信任。這三個人都特別喜歡和看重壽泰求,都爭著要把壽泰求招到自己門下,甚至都想把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
  「勞爺知道這情況不?」邵長水問。
  「知道。當然知道。」
  「他知道這情況,怎麼還到壽泰求那兒去調查那位領導的情況?」邵長水謹慎地隱去了「顧立源」這三字。
  「這就是壽泰求高明和狡猾的地方:他用一系列的假象取得了勞叔的信任,以為他是能夠在這些問題上出於公心,並堅持~種最起碼的原則立場。但事實上他不是這樣的人,要他真正做到這一點,也實在是難為他了。他有意無意地欺騙了勞叔,傷透了勞叔的心……」曹楠重複著這個結論,說到這裡,她有些激動了,蒼白的
  臉頰上湧起潮紅般的暈色:小小的鼻尖上微微地開始沁出汗珠。那些柔軟而烏黑的發綹再度「流落」到她飽滿的額頭上來。邵長水意識到,再往下講,可能就會接觸實質性問題了,為了能讓這個「小丫頭」說得更系統更周全,他希望她能平靜下來;於是拿起暖瓶往她的茶杯裡續了點開水,並關切地說道:「喝口水。喝口水再說。」
  「謝謝。」她一邊說,一邊略略欠起身.支出兩根並不纖細、卻勻稱而白潤的手指,在茶杯近旁的桌面上.輕輕地叩擊了兩下。這種完全世俗化的答謝動作,是邵長水司空見慣了的,對此應該是會不以為然的。但今天看到曹楠這麼做.而且做得那麼自然、熟練,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讓他感到很有那麼一點「不舒服」。他擔心接下來她會像某些女孩那樣再漫不經心地點上一支汁麼仕女煙,大大咧咧地吞雲吐霧起來:所幸沒有。但談話開始以來逐漸在增加的好感,還是受到了一點影響。
  「我先說說我父親是怎麼欺騙了勞叔.怎麼讓勞叔感到失望的。可以這麼說,沒有我父親的幫助.勞叔剛到陶裡根那個階段,遇到的困難和阻力就會大十倍二十倍。雖然還說不上沒法立足,但起碼會給他老人家憑空增加相當多的麻煩=按說,陶裡根地處邊境,無論從心胸,還是眼界.都應該比內地那些縣城裡的人更超脫一些更豁達一些:豁達是事實。但超稅就談不上了。陶裡根人特別抱團兒,排外。如果有人告訴您,那地方的人豪爽,熱情,大方,特講義氣,那是說,在熟人之間、朋友之間、鄉黨之間,他們確實是這樣的。但對於陌生的外來人,他們是警惕的.甚至還會有些欺生。近十來年,由於邊貿開放.大量外來人員湧入,促成了陶裡根的繁榮,也給陶裡根人帶來實利。在『排外』、『忌外』這一方面,陶裡根人已經有了明顯的收斂和改變。正因為如此,陶裡根人對那個外來的『暴發戶』饒上都有一種特別複雜的感情。瞧不起他,卻又暗自佩服他,害怕他,恨他。瞧不起他,當然是因為他有犯罪的前科,因為他那外來的『流竄』的不安定的沒有任何正式名分的前半生。佩服他的原因,自不用多說了。他身上擁有陶裡根人特別缺少的那種火熱勁兒,那種幹起事來勇往直前不顧一切的衝勁兒,那種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狂勁兒和不幹出點名堂絕不收兵的韌勁兒。這些勁兒,在悠閒慣了、偏僻慣了、一年的時問總有半年是在『貓冬』,也自認落後慣了的陶裡根人身上,確實是拿著放大鏡找,也找不大到的。饒上都在陶裡根幹成的那幾件大事,的確也是有目共睹的。那在城中心建起的第一個商業城、第一家大型遊樂休閒中心、第一片住宅小區、第一座人行過街天橋……以至那使陶裡根聞名國內外的第一次邊貿活動……都是他的『傑作』,都留下了這個傢伙的手段、蹤跡、身影和吼聲。有人說,沒有顧立源就沒有
  陶裡根的今天。這似乎是一條『絕對真理』。但也有人說,沒有饒上都同樣不會有陶裡根的今天。這似乎也是有相當道理的。最實事求是的一句話是,正因為有饒上都這一號人在這裡頭『攪和』,陶裡根這攤『死水』才洶湧得有了一番比較生動和宏大的氣勢。而這一點,僅僅靠陶裡根人自己是不大可能辦得到的,『起碼還要在寂靜和落寞之中徘徊更長一段時間』。至於說到害怕他的理由,那就更可以想見了。饒上都從前在界河對岸做『名犬』買賣時,經常地,披著件貂皮領的灰鼠皮大衣,穿一雙前蘇聯時期坦克兵的高筒皮靴,戴一頂蘇哈托式的直筒卡拉卡黑羔羊皮帽,手裡牽著兩條足有半人多高的德國黑背狗,身後跟著兩個烏茲別克保鏢。那保鏢手裡不是攥著根棒球棒,就是揮舞著細長堅硬的高爾夫球桿,穿行在江邊那無數的狗攤兒中間。只要遇見有人經營了未得他允許而經營的那種名犬,侵犯了他的市場份額和權威,他一定會砸了他們的攤兒,沒收了他們的狗,並且還會在攤主們的身上留下難以磨滅、也不易忘懷的『痕跡』。這一些當然都是以往的記憶。自從這位仁兄成了遠東盛唐國際科貿集團公司的老總,成了陶裡根市政治協商會議的委員,成了顧立源啟動和實旋『創建新陶裡根』計劃最得力的夥伴後,他早把前蘇聯坦克兵皮靴扔了。甚至還可以這麼說.現在,從饒上都嘴裡聽到的粗話髒話和葷話,要比從那些鄉長鎮長和一些作家、導演、演藝明星們嘴裡能聽到的還要少得多得多。佃你不要以為在必要時他就不會收拾你了。他就會寬大為懷,『阿彌陀佛』了:那年有人在他建的那個商業城附近又建了個小商品市場,規模還不小,對他的商業城明顯形成了競爭和『威脅』。要是在五年前,他肯定就帶人掄著大棒衝過去了=但現在他不會這麼幹了。經過一番運作,他出了個怪招,購買了那個小商品市場門前所
  有公交車車站『冠名權』,然後把這些車站全部搬離那個市場,搬到自己那個商業城的附近,直接把頤客都帶到了自己的商業城裡,有效地減少了小商品市場的客源。然後又運作了消防和衛生防疫等部門的領導,以該小商品市場存在嚴重消防和衛生隱患為由,強行讓他們停業整頓,大傷了他們的元氣……
  「這樣一個饒上都,沒有頤立源的支持是肯定或不了氣候的。人們有理由追問,你顧立源為什麼會如此拼著命地支持這個姓饒的?陶裡根銀行的錢,你貸不到.我也貸不到,而他饒上都卻能想貸多少就貸多少。這陶裡根的幾家國有銀行簡直就像是他饒家的私人金庫似的。人們當然要追問.顧饒之間這樣一種鐵的關係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勞叔到陶裡根不久就聽說饒上都曾給顧立源一個重達一百多克拉的鑽戒。據說這鑽戒還是饒上都最窮酸潦倒時,在對岸沃申斯克的一家賭場裡,用他最後一筆睹資從一個非洲遊客手上贏來的。這位非洲遊客輸掉了這枚價值連域的鑽戒,同時也就輸掉了他身上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返回非洲老家去的旅費也無從著落了,隨後就跳進沃申斯克和陶裡根之間的那條界河裡,自盡了。據說,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鑽戒,也就一百五六十克拉,為英國皇家所擁有。那麼這枚一百多克拉的鑽戒。應該也可以稱得上是稀世珍品了。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有所前定.得到這枚鑽戒後,饒上都的命運果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折,從此以後『蒸蒸日上』,所以他把它看作自己的『福神』,命運之星。民間流傳的說法是,當他把鑽戒送給顧立源時,還說了這麼一句話,如果這個戒指真帶著啥仙氣兒的話,讓它留在您那兒,比留在我這兒強。留在我這兒,它也就保佑了我一個人,但留在您手上,保佑了您的發達,也就能保佑一批像我這樣的人。那就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吧,我的市長同志。(那會兒,顧立源還只是陶裡根的市長,沒任書記。)但還有一種說法是,顧立源沒要這枚戒指,當場不僅把戒指『扔』還給了饒上都,還把饒狠狠地『罵』了一通,說,瞧你這點出息勁兒,才幹了多大一點兒事,就想著要保佑這保佑那的了?!給我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吧。別盡拿著這麼個破戒指,給我招事兒了!『破……破戒指……』饒上都一聽急了,說話都有點結巴起來了,『破戒指?您知道這一百多克拉能值多少錢?換一個主,拿一百萬美金來我指不定還都不溜他一眼哩。「所以我說你沒多大出息哩。一百萬又咋的了?』聽說顧立源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讓饒上都自己在那兒悶站了好大一會兒,也沒琢磨過來顧市長這一句『沒出息』到底是啥意思,是說『只拿這區區一百萬來買他這個市長的好,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還是『只為了這區區一百萬,有可能壞了他們今後遠大的前程,太不值得』?還是說的『他倆之間的這戰鬥友誼革命感情絕對不應該摻雜進錢這麼個東西,不管錢多錢少,都不必要』?
  「顧立源到底拿了這戒指沒有?勞叔覺得這是應該鬧個明白的。
  「在我父親的幫助下,他很快鬧清了,顧立源確實沒拿。而且還找到了兩個證人:一個是饒上都的前任助理,一個是饒上都的現任助理。饒上都這傢伙非常精明,他每隔一兩年就要更換貼身的助理。他從不讓任何一個『外人』長時間地掌握他為人做事經商的秘密。那個前任助理曾經在事發後,親耳聽饒上都對他講過顧立涼當場是如何拒絕接受那戒指的,並且還親眼看到饒上都把戒指重薪鎖回保險櫃裡去了。而那位現任助理則是在最近又一次看到饒上都從那保險櫃裡取出過那戒指.證明它一直還由饒自己收藏著。
  「還有一檔子事,也是必須整明白的.那就是饒上都以低於市場價好幾倍的價格,獲取江邊一大片土地,並取得陶裡根幾家國有商業銀行幾億元人民幣的貸款,與此同時.頤立源從饒上都手上拿到兩幢別墅。一幢在北京首都機場附近的一個高檔別墅區裡,另一幢在上海原英租界裡。據說這兩幢別墅的總價,折合人民幣高達兩三千萬。而在上海的那幢完全是用美元購買的。如果說,發生在顧立源就任陶裡根市市長初期的戒指事件,在民間流傳時,就有兩種完全不同的說法,那麼.發生在顧立源任陶裡根市市委書記兼市長後期的別墅事件,幾乎是眾口一辭.別無他說:顧肯定拿了這別墅。饒上都還專程陪顧立源去兩地看過這兩幢別墅。而據一些瞭解內情的人說,這件事饒上都辦得比較隱蔽,他知道該怎麼來保護顧立源:房契上都沒寫頤立源的名字=據北京一些從事房屋買賣中介的人說,在北京一些早期開發的別墅區裡,可以找到不少這樣的『鬼屋』。它們從賬面上看.早已售出,也辦理了人戶手續,也有人定期來為之交納物業管理費,但就是沒有人來裝修和居住。這些小樓從開盤售出至今一直黑燈瞎火.野草瘋長,落水管生銹。銹水洇黃了鄰近的牆面,牆皮也已經斑駁脫落。據說這些房主人有一些是出國走了的,什麼時候回來,回來不回來,都還說不好;另有一部分就是外地的富商買來送給當地當權者的。它們之所以空置著,有的是因為這些當權者不敢來使用.有的是沒等他們來使用,事情敗露,人就被『雙規』法辦.再沒機會來使用了。
  「可以這麼說,勞叔就是為了查清這檔子事,才想到要去饒上都的那個遠東盛唐公司謀職的.以便能就近從他們內部得到在外頭得不到的真實情況。
  「而替勞叔跟饒上都牽線搭橋的兢是我爸。那一段時間,饒上都經常上我家來找我爸。他想說服我爸.把『曹不泉酒廠』這塊老商標牌子轉讓給他去經營:『酒廠這些年也不怎麼景氣了,您老人家也沒那份精氣神去折騰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您開個價吧,我也就算做件善事,替咱們陶裡根留下一塊金字老招牌。您還有啥捨不得的呢?與其讓它漚在您老手上,還不如讓我來讓它重放光彩。』這傢伙也是因為財大氣粗的緣故吧,說話就是這麼自大和直率。我爸趁機就把勞叔介紹給了他。當然還不是用自家的那塊金字招牌跟饒上都交換的。『轉讓牌號的事,容我再捉摸捉摸。不管咋說,這也是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東西。我是折騰不了它了。我那閨女將來能折騰動它嗎?怕也難。交給誰呢?我總得掂量掂量吧?先讓我在您那兒安插個人吧。讓他代我就近考察考察您。這個勞東林是我最要好的一個老朋友。人家可是幹了幾十年的老警察,破案高手,省公安廳的神探。上您那兒干個保衛部經理啥的,別的我不敢吹,但我可以保您饒上都白天黑夜盡可以敞著門地放心睡您的大頭覺了。』
  「有了保衛部經理這個頭銜,勞叔在饒上都身邊,在公司各部門走動自然就都方便多了:沒用太長的時間,他就確認了饒上都有在北京上海購買別墅的行為,甚至搞到了這兩處房子房產證的複印件,搞到向售樓方匯出房款的銀行匯單號,搞到了饒上都陪同顧立源去北京上海看房的具體時間、行程和從上海打回來的電話記錄,還搞到了那兩處房子的確切地址……現在剩下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關鍵的一件事,就是要確認顧立源是否已經從饒上都手上拿走了這兩處房產。這也是最困難的。房產證上寫的不是顧立源的名字。顧立源也沒有入住。他本人沒人住,家屬親戚也都沒人住。他到底要沒要這兩處房產?從房產證上的日期推算,饒上都購買這兩處房產的時間差不多就是他從銀行獲取那幾億元貸款,並從顧立源手中獲得那幾萬平米江邊土地的日子。應該說,從饒上都這一方來說,買這兩處房子為了獲取貸款和廉價土地做打算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問題仍然在於,顧立源到底收了這點『薄禮』沒有。如果收了,捅開了這一個缺口,後續還能捅出幾個『兩三千萬』?那就很難說了。以饒上都這『老光棍』(他至今沒成家。當然,他身邊不缺女人。但據說,在這方面他還挺嚴謹,從來不讓亂七八糟的女人隨便走近他。至於他到底是怎麼解決他那男人的性飢渴問題,或者這傢伙乾脆就是個性變異,不存在什麼對異性的飢渴問題,這我就不明細了)的豪爽大方,他對顧立源那種由衷的『感恩戴德』之情,整出一兩個、兩三個『兩三千萬』也不算多。但怎麼確認顧立源是收受了這房子的呢?就在勞叔煞費苦心正要往下突
  破這難關的時候,一件讓他目瞪口呆、猝不及防、晴天霹靂般的事情發生了:那幾位秘密地幫助他獲取這些『情報』的員工一夜之間全都被炒了魷魚。
  「一時間,勞叔不知道究竟哪兒出了婁子。一時間,整個盛唐公司上下都人心惶惶,不知道饒老闆為什麼一下子開除了這麼些人,而這些被開除的人中間有一些還是老闆過去極為得力的親信。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定是有人出賣了這些人:但一向以來,勞叔跟這幾位都是單線聯繫著的:如果問題沒出在勞叔自己身上,就不應該發生這種『一網打盡』的悲劇。他琢磨來琢磨去,在自己身上也沒琢磨出啥紕漏。而除了勞叔自己以外,惟一還知道這幾位底線的,就只有我老爸了。因為在整個過程中,勞叔沒迴避過我老爸,而且還經常跟我老爸討論進一步的做法.該找誰,怎麼個找法,找的時候又該對哪些問題加以特別的注意……
  「難道真是我老爸出賣了他們?如果是『出賣』了,為什麼只開除那些人,而沒觸及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勞叔呢?饒上都甚至都沒找勞叔談一談,哪怕做一個象徵性的警告類的談話都沒有,好像勞叔跟這幾個人壓根兒就沒一點關係似的=這也讓勞叔困惑和忐忑萬分。難道這幾位的被炒,是另有緣故?這樣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同樣是這幾個人,湊在一起又幹了一檔極度冒犯饒上都的事,這樣的幾率的確太小太小。
  「靜待事態稍稍平息了一點.勞叔趕回省城來找我爸追問這事的原委。那段日子.我爸也不去陶裡根了。一直『躲』在省城的塚裡,後來索性躲到碼頭街我那小屋裡去了。當然,躲是躲不了的。躲得了誰,也躲不了勞叔……」
  邵長水問:「大概是你向勞爺報告了你父親的下落的吧?」
  曹楠說:「憑良心說,這一回還真不是我向勞叔稟報的。但我對我父親那一段時間裡的行蹤的確心存疑慮。他為什麼不去陶裡根了,為什麼莫名其妙地要住到我那小屋裡來?那天,我下了班,匆匆在街上買了些熟食,還買了點蔬菜趕回碼頭街。熟食是給我爸買的,他愛吃那些豬頭肉鹵豬蹄什麼的。蔬菜是給我自個兒買的。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每個星期最好有一至兩天吃素,這樣有利於保健和減肥,也有助於保持心理平衡和精神健康。等我氣喘吁吁地上了那『危樓』,剛要張嘴叫門,就聽到從屋裡傳出一陣陣壓低了嗓門的咆哮聲。我立即就聽出那是勞叔的聲音。他不斷地在追問,這到底是咋回子事嘛,你吭個氣啊……你當面說人話,背後卻不干人事,到底安的啥心嘛……但不管他怎麼『凶狠』,我父親就是不作聲。這時我既不知道他倆之間到底出了啥事,又不敢擅自闖進門去自討沒趣,只得幹幹地站在門外,完全被這麼一檔突如其來的事情嚇呆了。你別看勞叔這人個性強,但他平時在熟人中間,是以隨和、幽默、好逗人樂著稱的。與人相處,他很少得理不饒人,更不會把人逼到絕境。當然,你要真把他欺負狠了,真惹惱了他,那九頭牛也不一定能拉得轉他,就像當年,上頭有人找他談話,只要他認一下錯,就可以考慮讓他保留二級英模稱號。他說他沒錯。他說,你就是摘掉我二級英模的帽子,我還是沒錯。你們不是一直在教育我們為人做事要實事求是麼?我沒錯,怎麼認錯?我沒錯去認錯,還能算真正的二級英模嗎?找他談話的領導一聽火了,大聲責問,你還以為你是二級英模?年輕氣盛的他立即跳起來反問,我怎麼不是二級英模?有種,你把我這稱號取消了啊,你送我去勞改啊!他以為這英模稱號是國家公安部頒發的,省裡不能把他怎麼樣。卻不知,過了不長一段時間,英模稱號真的被取消了,雖然沒『送去勞改』,也沒開除公職,但最後還是把他的黨籍給開除了。
  「……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跟我父親說了很長很長一段話。我父親仍然一聲不吭;而後就聽見門『彭』地一聲被拽開了,勞叔滿臉漲得通紅地衝了出來,目不斜視地從我身旁跑下樓去……
  「我走進屋,看見我父親臉色蒼白,整個人都跟癱軟了一般,萎縮在舊沙發的一角,眼神中充滿了歉疚和無奈,滿頭花白的頭髮墳時顯得特別蓬亂和淒愴,人也蒼老了十多歲似的。後來我才得知.先是那幾位中,有人繃不住了,悄悄地去饒上都跟前,把勞爺如何通過我爸找到他,秘密調查別墅事件的情況,一五一十,連湯帶水地全端了出去。因為是『單線聯繫』的.他當然說不出公司內部還有誰摻和了這檔子事。饒上都立即找到我爸,逼問此事。他當然不能對我爸來硬的,他很坦然地對我爸說,你和那位勞先生到底想幹啥,我沒法干預,也不想干預.但我不能允許我手下出叛徒。您能幫我一點忙嗎?我公司內部哪些吃裡扒外的東西,在背後給我
  捅刀子?當然,我也不為難您.市場經濟嘛.我更不會讓您白說。上一回不是說到我想買下您家那個曹不泉的金字招牌嗎?上回開價多少來著?三百萬?這樣,我們來賭一把玩玩。我給您十分鐘考慮時間,十分鐘內您要夠哥兒們.告訴我實情,我在那三百萬上加價五十萬。如果您還猶豫,還想再考慮考慮,我可以再給您十分鐘時間,還可以再加您五十萬,也就是說如果您在二十分鐘內能說出實情,您能多拿到一百萬:當然.如果您在二十分鐘裡還不能做最後決定,我還可以往上加價:但是.我不會無限制加價。那你猶豫到明天早上,我就徹底破產了:我有個心理價位,能容忍到某一個程度,如果到那時候,您還不想告訴我.那麼這個價位將重新跌回到起初的那三百萬。再往後.你每猶豫十分鐘,我就往下降五十萬。一直降到零價位,遊戲結束。您這塊金字招牌我也不要了,咱倆之間的交情也就結束:但您信不?您不告訴我,我也能把那幾個王八羔子查個底兒掉:但您可就實實在在地損失了好幾百刀吶。曹大爺,幾百萬啊.別說對您.就是對我.也不是一筆小錢吶。說白了,我今天就是拿這幾百萬來買你一個開口說實話。我必須把這幾個王八羔子盡快剔除出去:你自己掂量吧。
  「我爸一開始並不想對他說實話。饒上都真就開始了他這『叫價遊戲』。從三百五十萬……四百萬……一直到四百五十萬……我爸還在猶豫……這時,饒上都一下把價位跌回到三百萬……然後繼續往下降。每降一回,就會少拿五十萬。五十萬啊!我爸辛苦了一輩子,辛苦出滿頭的花白頭髮,都沒掙夠一個五十萬!而眼前,十分鐘就損失五十萬啊……我爸再也受不了了,前胸後背直哆嗦,身上直冒冷汗,就在饒上都把價位落到二百萬時,他受不了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跟饒上都說了……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勞叔,但他又覺得自己實在也是沒有退路可走,只能如此。從那以後,勞叔再也沒來找過我爸。非常奇怪的是,過了幾天,他主動去找了饒上都,一副很落魄、很沮喪的樣子,把事情的責任全都攬到自己頭上,『請求』饒上都能免去對那幾個同志的『處罰』:這幾個同志實際上並沒有供出什麼了不得的情況,只是說了公司買過這樣兩幢別墅。但他們並不知道這別墅到底是要拿去做什麼用的。他們並不認為告訴我這些情況,對他們尊敬的饒總會構成什麼『危害』,所以請再給這幾個同志一個『機會』,讓他們回到原先的崗位上去;況且他們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需要這樣一個崗位,這麼一個『飯碗』來養家餬口……
  「饒上都斬釘截鐵地回答勞叔,讓那幾個王八羔子回到原崗位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現在不跟你說別的。這幾個王八羔子心裡要真有我這個老總,在跟你說這些爛事兒前,應該先來請示我一下。他們早就該明白,是我在給他們開工資,是我在養活他們。現在知道疼了?知道沒錢養家餬口了?早幹嗎去了?蔣介石當年沒殺那個抗上的張學良,那還把他拘了一輩子哩。這幾個王八羔子必須離開公司總部。但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我可以在我管得著的範圍裡,給他們再找口飯吃吃。但他們必須給我立下書面字據,必須承認,原先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放屁的話,是造謠,污蔑。人家顧代省長正經一個國家省部級幹部,用得著上我這兒來找住房嗎?這不是在歪曲寒磣我們黨我們政府,毀壞我們國家幹部的形象,存心跟改革開放過不去嗎?
  「勞叔說,你把我開了不就完了?這事是我起的頭,你跟他們算啥賬?
  「饒上都嘿嘿一笑道,勞大哥,我不是不能收拾你,也不是不敢收拾你。我現在只是不想收拾你。不收拾你,是有幾條理由的。頭一個,我不希望這事在社會上鬧大發了。您一走,這動靜就大了。全公司的人都會懷疑到我這兒真要出什麼大亂子似的。上下人心浮動,我的損失就太大了。所以,所以還真不能把你整走。你還得安安心心在我這兒幹著。你願幹不願幹,都得幹著。第二條.我瞧你還是個相當有能耐的人:再咋說.原先也是省直機關的幹部嘛。這樣的人才,在陶裡根打著燈籠也找不見幾個。我這人還就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能替誰誰誰來密查我,就不能倒過來替我去堵堵這窟窿?曹月芳咋樣.也算是一個老資格了吧?二百萬搞定。將來我給你的好處.一定會大大超過這二百萬。當然,前提是你要真心替我干。現在不都在學習『三個代表』嗎?你說將來誰代表中國的發展方向?誰代表中國最先進的生產力?是我?我們?還是那個都快走不動路的老書記?你幹了這麼幾十年,他們給你啥了?你跟我干一干試試,看看我能給你啥?!好好想想吧,別再小事聰明大事糊塗了!別一輩子轟轟烈烈拳打腳踢到頭來落一場空,還自以為能耐!
  「應該說,我爸的『背叛』,加上饒上都這一番連蒙帶唬,對勞叔心理的打擊特別大。頭幾天。他還真蔫頭耷腦的,走起路來跟鴨公鴨婆似的,趿拉著腰,撇著個外八字腳.一海一侉地直晃悠,一點精氣神都沒了。聽說饒上都為此還再一次把他叫到他那特豪華的辦公室去『開導』了一番=饒上都說.你這麼跟家裡死了爹似的,不是明擺著要告訴全公司的人,你跟那幾個被開了的王八羔子是一夥的嗎?晚上帶你們保衛部的幾個哥兒姐們去歌廳吼幾嗓子去。我知道你歌唱得好,舞也跳得不錯,撒開了玩兒一把。今天晚上的消費,開個票,回頭我給你簽單。
  「據說,打那天起.勞叔就經常出入歌廳和洗浴中心。他能唱能跳能說笑話,不葷不素、雅俗共賞的黃段子張口就來,是個非常出色的晚會派對主持。再加上他單身一個.獨自住在公司裡,晚上有的是時間哄大伙玩兒。公司裡誰搞聚餐、生日派對,誰辦紅白喜事都少不了他。那段時間裡.他幾乎天天晚上都鬧騰到半夜一兩
  點才回他那單身宿舍。隨後不久,饒上都把他原先使著的那輛舊沃爾沃換成了你們後來看到的那輛嶄新的奧迪A6。他就是要讓全公司的人看到,公司前一段是出了一點事,但那是小事,有人猜疑是這位從省裡來的保衛部經理組織一幫人跟饒總過不去,現在你們瞧瞧,到底誰跟誰過不去?誰跟誰都挺好,公司內部天下太平……
  「饒上都這人就是能玩手段。玩不了手段,他能做那麼大的生意嗎?
  「應該說,也就是在這前後差不多的時間裡,勞叔悄悄回省城去找過一回那個派他來陶裡根的人。我不清楚這人叫什麼。勞叔在非常痛苦的時候,跟我隱隱約約地說起過這檔子事。但沒告訴我這人叫什麼姓什麼。他只說那個人也耍了他一把。他特別傷心地跟我說,那個派我來的領導突然昏迷了,沒來得及留下任何話。我問他,那你不能去找別的領導?他直歎氣,搖著頭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你不懂啊,小丫頭,你不懂……我問他,我怎麼不懂了?領導不都代表黨和政府嘛,找這個找那個不都一樣?幹嗎非得盯住一個?他苦笑笑,還是重複了那一句話:你不懂啊,小丫頭,你不懂……
  「那一段時期他的確顯得有點灰心,也的確顯得有點沮喪,但他表現出來的那一整套『玩世不恭』的舉止,給我的感覺,總好像是故意這麼裝給誰看的……是採取的一種自我保護措施……」
  邵長水忙問:「哦?你為什麼會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曹楠輕輕歎了口氣說:「我也說不清楚……也許……也許我總不能相信,這麼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警察,精神上心理上會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
  邵長水微笑著打趣道:「感謝你能這麼信任我們警察。」
  曹楠卻很認真地答道:「也不是每一個警察都這麼值得信任的。我爸也當過警察。」
  邵長水模稜兩可地說道:「你爸……」
  曹楠忙接口說道:「這就不說我爸了。反正那一段,勞叔的日子不好過……」
  邵長水說道:「再說說壽泰求吧:他怎麼又讓你那位勞叔失望的?」
  曹楠這時坐直了身子,抻了抻了腰.打量了一眼窗外完全黑下來的天色,忽然說:「你們這兒沒食堂嗎?你們都吃過晚飯了?」
  邵長水忙笑道:「我還真把這一茬給忘了哩。走走走,找個地方吃飯去。」
  曹楠說:「你們這兒有食堂的話.咱們就在食堂裡隨便吃點得了,在食堂裡吃還乾淨。」
  一直悶頭在一旁做筆錄的那個女同志一邊收拾著散頁的筆錄紙,一邊笑著勸說曹楠:「難得咱邵組長大方一把,啥乾淨不乾淨的?走。馬路對過那家川菜館就不錯的.麻辣都挺夠味兒。」還一溜小跑,把覆核組其他兩位同志也一起叫上.一路嚷嚷著:「今天咱們可是托人家小美女的福了.得好好讓邵組長出一把血。」
  曹楠卻噘起嘴說道:「誰是『美女』?別罵人,行不行?」
  那個女同志大笑道:「少見.真少見:小丫頭片子還有不喜歡別人稱自己美女的。美女好啊!你瞧我跟邵組長工作這麼長時間,他就沒想到要請我下一回館子:我總結半天,原因就只有一個,我不是美女唄。」
  邵長水略略紅起瞼.故意做出一副一咬牙切齒」的樣子笑道:「請,今天好好請。放開你那豐碩的吐子.就好好搓吧,你!」

《高緯度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