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九
    ……
    丁潔的這段自我剖析應該說基本上是準確的。但有一點,也許是她故意忽略不談,也許是因為激動而疏忽了沒說,那就是方雨林的告誡還是在她與周密的交往中投下了無法抹去的一道陰影,尤其是影響了她的心態。從那以後,她的確仍渴望著見周密,但那已不是以往那種純情般的渴望,多少已帶有一種「窺測」——想從交往中看出周密到底有什麼問題。這顯然是受了方雨林的影響。也許正因為內心滋生了這種「窺測」
    的願望,才會導致昨天晚上那樣事情的發生……
    「昨天,我如約開車到了周密家樓下。為了不引起鄰居們的注意,每次去,我都把車停在不同的地方……」
    樓梯上十分幽暗。丁潔慢慢地向樓上走去。工人住宅區的六層樓房自然是不會裝備電梯的,但丁活反而認為這樣更「方便」。坐電梯的話,幾次以後,就會讓開電梯的人記住她常來找周副市長。她卻不願意讓這兒的什麼人「記住」這一點。
    「……他曾經告訴我,他近期內可能要搬家。市政府撥了一批專款,買了幾套現房,解決他們這幾位新領導的住房問題。他要不搬新房,其他領導也不便於搬遷。但是他非常捨不得離開這兩間住了多年的老房子。他希望今天晚上我能去陪陪他,在那兒再坐一會兒,說說話……再陪他去買衣服……我們約好,我6點到他家。但非常奇怪的是,從來非常守時的他,卻沒在家……」
    丁潔又敲了兩下門。裡邊沒人應聲。她遲疑地在樓道裡徘徊了一會兒,拿出手機來給周密打電話。手機裡傳出的聲音是:「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然後她又往他辦公室撥電話。辦公室裡也沒人接。
    「……我在樓道裡整整等了十來分鐘。這真是破天荒的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但就在我要離開那兒的時候,一件完全不可想像的事情發生了……」
    忽然,從周家門裡發出一聲響,讓正轉身要下樓的丁潔著實怔住了。一開始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是耳朵出了毛病。但緊接著,門裡邊又傳出一連串的悉悉卒卒聲。事實告訴她,聲音是真切的,裡頭分明是有人在開門鎖要往外走。然後,那門把「卡嚓」一聲被擰動了,門「吱呀」一聲慢慢地打開了。
    「……我認定是賊,便本能地跑到消防通道的拐角處躲了起來……」
    但走出來的卻是周密。他站在門口,略略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爾後又走出來一個人。這個人跟周密握了握手,獨自急匆匆地向樓下走去。在他轉過身來的一霎那,丁潔看得非常清楚,此人是顧副書記的大兒子,人稱「顧三軍」。
    「顧三軍?顧副書記的兒子?」方雨林驚問。
    丁潔渾身顫慄著答道:「……是的……」
    方雨林再問:「你看清了?當時樓道裡應該是很暗的。」
    丁潔說:「開始的確看不清楚……但是,就在他往樓下走去的時候,他點了一支煙……」
    方雨林說:「周密平日不抽煙。」
    丁潔說:「點煙的不是周密,是那個顧三軍。當時我也懷疑自己是否看走眼了。因為從來沒聽周密說過他跟顧三軍有過來往,所以我也非常想確認一下,這個傢伙到底是誰。當打火機」卡塔「一聲響起,從機頭上一下蹦出一小團桔黃色的火苗來時,我趕緊探過頭去仔細看了一眼那張被火光映亮的臉,確認的結果,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他就是顧三軍。」。
    「你認識顧三軍?」方雨林問。
    「豈止是認識。」
    「很熟?」
    「顧三軍也曾是我家的座上常客。」
    「為什麼?」
    「他追過我。」
    「顧三軍追過你?不可能。他比你小好幾歲。」
    「你呀,還不瞭解顧三軍這種人。從比他小十幾歲的女中學生,到比他大十幾歲的大小富婆,他都追過。這是他的一大愛好。」
    「你也沒跟我說起過這事……」
    「我壓根就沒答理過他。我覺得沒必要告訴你,再讓你心煩。」
    「周密既然約了你,怎麼又會去約顧大公子?就算是約了顧大公子,也該回你的電話。從常識來說,他周密不是那種失約又失信的人。」方雨林不解地問。
    丁潔噓了一口氣答道:「是啊。當時,我也特別氣憤。顧三軍一走,我真想衝過去狠狠地責問周密一下,然後轉身就走,從此再不理他了。但就在要衝過去的一霎那間,突然一個直覺又讓我鎮靜下來。你不要生氣。在我和周密接觸的這一段時間裡,他給我的全部印象都告訴我,他絕對不是一個把自己喜歡的女人不放在心上的人。他一生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感情生活,因此非常珍惜這一次跟我之間的交往。他為人重信諾,尤其在我和他之間,他總是表現得非常寬厚、體貼,只要對我承諾了的,他一定會做到。因此,本能又告訴我,今晚他之所以如此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麼天大的事。只有這一種可能,才會使他變得如此反常……於是我就收回了幾乎是已經跨出去的那隻腳。只見周密在單元門前稍稍呆站了一會兒……你完全想像不到,此時此刻我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周密。在從門裡洩出的那點燈光的映照下,他顯得那麼惶惑,那麼疲憊,那麼沮喪,甚至可以說都有一點蒼老,連頭都縮小了許多,甚至都有些羅鍋。他就那樣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便轉身進去了,並把門關上……」
    ……門關上後,樓道裡越發地黑暗了。丁潔又等了一會兒,她以為,周密送走了顧大公子,會馬上給她打電話,說明情況,再把她約過來。但等了一會兒,他沒打。又等了一會兒,他居然穿戴整齊,拿著公文皮包,匆匆走了。鎖上門以後,周密用力地搡了搡門,看看門是否已經鎖上。爾後打量了一下周圍,確證了周圍沒有旁人,便把一把鑰匙塞到防盜門鐵邊框和牆之間的一個縫隙裡,然後轉身向樓下走去。
    「……他留了一把鑰匙在外頭。這是特別符合他性格的典型做法:不管做什麼事,他都要留一個後手,以防萬一。這也許跟他小時候過的日子太苦,一生的奮鬥太艱難,現有的一切都來之不易有關。他跟我說過好多次,一直到現在,他晚上都做那樣的噩夢,好像還住在那特別偏僻的大山溝泥巴糊的茅草房裡,冒著漫天大雪,給小飯館去送粽子,突然掉進萬丈深淵……他還說過,他做的夢,從來都是黑白的,他從來沒做過彩色的夢。當時一種巨大的衝動,激得我非常想進門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種衝動和同樣巨大的好奇心,使我做出了從來不會做,也不敢做的事……」
    周密下樓後,丁潔馬上走到防盜門前,掏出鑰匙,打開周密家的門,悄悄地走了進去。雖然明知屋裡已沒有其他人了,但進屋以後,丁潔的心卻仍「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這一段時間以來,她雖然也多次到過他的家,進過這個門,但從來沒有單獨待過。也許是心理的原因吧,一進門她就被一種無形的緊張壓得喘不過氣……
    「你去過周密家嗎?」丁潔突然問方雨林。
    「我怎麼會去過他家……」方雨林忙否認。
    「你們沒有秘密搜查過他家?」丁潔愣愣地又問。
    「別逗了。副市長家是隨便能搜查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家也得經過批准,辦了搜查證才能去搜!」
    「周密的家你任何時候去都特別整潔,特別簡樸。那種整潔簡樸,簡直到了讓人特別感動的地步。它會讓你想到這是一個對眼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多餘要求、沒有非分之想、目標特別明確、而又活得特別精細的人。你想啊,他一個副市長,工作那麼忙,妻子又常年不在身邊,還沒雇保姆。父母早退休回了祖籍,這裡就他一個人住著。他居然能把一套住房維持得如此纖塵不染,就憑這一點,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對待自己絕不隨意,延伸開去也可以這樣認為,他是一個絕對靠得住的人——起碼從個人生活秩序上來說,應該可以這樣認識。但是,激動著我、促使著我偷拿他的鑰匙偷開他的房門偷進他這屋子的真正原因,還不在於他外邊的這兩間屋子。這兩間屋子,一間是客廳,一間是他的臥室,我早已看到過了。誘惑我的是另一間屋子……這個房間他從來都不許我進去。他總說屋裡太亂,也沒啥看的……但我從來不相信他說的這理由。如果真的很亂,真的沒啥可看的,他早就讓我看了。你想啊,他連日記都讓我看,還有什麼要躲著我、迴避我的?那就是說,這間房間裡放著比他的日記還要重要的東西。是和另一個女子的通信?是收藏的古物字畫珍品?是當初他和妻子共同生活時的『洞房』,點點滴滴保留著無數綿綿情愫的痕跡和難以抹去的記憶?還是他和其他女人幽會的一個場所?任它是其中的哪一項,我都想立即知道!我想知道它蘊含的那個巨大的『神秘』到底是什麼……」
    丁潔在這間屋子的門前站了好大一會兒,讓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才壯起膽子慢慢地推開了它的門。
    「……但是我看到的卻仍然是一個收拾得特別乾淨的房間,仍然是乾淨得一塵不染。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除了一張床以外,三面靠牆全是通頂的舊式書櫃。書櫃裡沒有一本書,大約一半的櫃架上放的是他多年收藏的舊報紙……」
    「舊報紙?什麼內容的舊報紙?」方雨林問道。
    「我翻了一下,主要是刊登各級領導講話的報紙。從中央領導,到省市地縣的領導;從中央大報,到地縣小報,甚至一些大企業辦的企業報。我早就知道他有這麼個特長。這麼多年,中央和省這兩級的主要領導,不管是哪一屆的,在一些主要問題上的主要觀點,曾有過哪些主要提法,是在哪一年的什麼會議上提出來的,他都記得特別清楚。許多原話,他都能原原本本、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原先我只以為他的記憶力強,沒想到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還真下了大工夫……」
    「這工夫下得還不止是一年兩年哩!」
    「那當然,從他收集的舊報紙來看,他在財經學院當副教授那會兒,就開始下這工夫了。」
    「難怪……」
    「我想不通的是,他記住歷屆中央領導的講話精神,那還可以理解。他為什麼還要花那樣的工夫去記省一級的、以至地縣、大企業領導講過的話?」
    「也許,這就是他周密的獨到之處和過人之處吧。前20年,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只靠背誦了馬恩列斯毛著作的原話就可以出人頭地風光一世。周密也許從這裡得到啟發。你想啊,一般人只能接觸到下面的領導,背誦這些領導的原話其實也是可以起家的,起碼在跟這些大大小小領導打交道時,會讓他們感到你非常可靠,非常可親,是個可用之才,能得到更快的提拔使用……」
    「我真的不相信周密會這麼庸俗,這麼實用主義……」
    「庸俗也可能是逼出來的……」
    「誰逼你去庸俗了?」
    「丁潔呀丁潔,你真該走出你那『將軍公卿府』,到貧民窟裡好好地住兩年。」
    「我知道你對我的出身總抱有成見!」
    「今天不說我們之間的事了,你接著往下說。你在那個房間裡又看到了什麼?」
    ……書櫃的另一半放的全是用過的筆記本,按日期分類碼放著。丁潔抽出幾本來看了看,幾乎全是一種內容:每天記錄著他跟誰說過什麼話,誰又對他說過什麼話。然後是當天發生過什麼事(跟他有關的事,或他參與過的事)。在這些事情裡,出現過什麼矛盾,這些矛盾涉及到哪些人,事情是怎麼解決的,還遺留了哪些問題沒有解決……等等等等,使丁潔特別吃驚的是,他從中學開始就在做這種記錄。那時,他是雙溝鎮中學學生會的總務幹事……而最晚的記錄,則可以看到,上一回跟丁治見面時,他說了些什麼,都做了扼要的追記……還有一種筆記,是專門做自我解剖用的。嚴查自己的不足,譴責當日自己發生的「問題」(大部分是自己腦子裡剛湧現,還沒來得及去做,或者根本不可能去做的那些「邪念」)。這種自我解剖、自我譴責,中學時期做得最為嚴厲最為到位,也最為詳盡,一篇自我解剖能寫個兩三千字,引經據典地上鋼上線批判。後來,稍稍地簡略起來,到前些年,有時只是很簡單的一行字,比如:「周密,你該注意了!」「喂,老毛病又犯了!」有一天是這麼寫的「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而去年的某一天只寫了這麼兩個字「老天!!!」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像他一直生活在一種非常的壓抑之中,而且是從中學時期一直延續至今?」方雨林問。
    「……也許只是出於一種自我保護,出於一種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的自卑和恐慌……」丁潔說道。
    「他自卑什麼?恐慌什麼?」方雨林又問。
    「不知道……說不清楚……但我的直覺,他在心靈深處,好像……好像總有那麼一種不自信,害怕會失去現有的一切……
    我在那個房間裡正翻看著,突然我的手機響了……」
    「周密打來的?」
    「我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周密打來的。我本能地向門外衝去。我以為他在門外。但門外沒有人。我又回到屋裡。
    這才接通了電話……我問他,你在哪裡?他反問我,你在哪裡?我裝著非常生氣的樣子,問他,你約我6點見面。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他也用一種煩躁不安的語調急促地打斷我的話,並急問,別再說那些了,你趕快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裡?我問,你先說你在哪裡?他的回答真讓我吃了一驚。他說,我在你的車旁邊。我出來看到了你的車……」
    丁潔一驚,忙跑到窗前,撩開一條窗簾縫兒,向下看去。
    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她那輛歐寶車旁,果然站著周密敦實而略顯得有點羅鍋的中等身軀。手裡拿著手機,正在給她打電話,而且還向樓上的方向看來。
    丁潔知道瞞不過他了,但也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已經偷偷地進了他的屋,便趕緊拿起自己的皮包,一邊向門外跑去,一邊對周密說:「我在你們這幢樓的樓梯上,正往你們家走哩。」
    她一邊說,一邊衝出門,並用力把門關上。她沒想到手機還開著,這一聲響亮的關門聲是會通過靈敏的手機傳導,傳到周密的耳朵裡去的。事實上周密也確實聽到了這一聲關門聲,下意識地喝問道:「什麼聲音?你進了我屋子了?」立即向自家這幢樓快步走來。丁潔意識到周密正在往這裡走來,越發慌張,關門時,大衣下擺的一角居然被軋在了防盜門的門縫兒裡了。
    她一邊使勁兒地拽著大衣的下擺,一邊通過手機對周密解釋:「沒什麼聲音……還能有啥聲音……」周密怕她從自己的房間裡拿走什麼,便一邊加快步頻大步跑來,一邊裝做很平和地對丁潔說:「你在我家門口等著,我來給你開門。」想穩住丁潔。丁治當然不想讓周密看到自己的大衣讓他家防盜門軋住的狼狽相,一心只想在周密趕到前脫身,便急得臉紅脖子粗地拽著大衣下擺,一邊對手機狂叫:「你不用過來了,我走了。我不會再見你,也不會在這兒等你的。」周密跑得更快,已接近他家的這個樓門洞了。他對手機喊道:「丁潔,你先別走。你聽我解釋……」丁潔蹲在門前,把手機夾在脖彎兒裡,騰出雙手一邊用力拽著那大衣下擺,一邊對手機說:「你不用再解釋,不用……」周密衝上樓梯,三級一跳,兩級一蹦地向樓上跑著。他喊道:「你一定要聽我解釋……」這時,丁潔把手機關了。他忙叫:「丁潔……丁潔……」待他衝到自家房門前,丁潔不見了。他一愣,他不相信丁潔會走得這麼快,忙四下裡掃視,又大聲喊了兩聲:「丁潔!丁潔!」卻還是沒人答應。
    樓道裡也是空空的。他忙衝到防盜門前,把手伸進門框邊縫兒裡,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那把鑰匙。他鬆了一口氣,然後去開房門,衝了進去。
    這時,從樓道消防通道那個拐彎兒處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飛也似的向樓下跑去。剛進屋的周密聽到門外有動靜,忙追出來喊了一聲:「丁潔,你聽我解釋……」但已經來不及了。

《大雪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