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六十二
    杜海霞從小是她一個姨媽帶大的。姨媽在近郊一個鎮上住。姨夫臨街開了一個修理家用電器的小小不然的門市。開門市所花的錢是杜海霞當服務員時攢下的血汗錢。後來杜海霞跟上了馮樣龍,手頭寬裕多了,一再地勸姨媽姨夫關了這門市,搬城裡去享幾天清福。他倆就是不搬。是因為故土難離小院難捨,還是他倆的「舊腦筋」作怪,覺著杜海霞跟馮祥龍這種關係終究不是正路子,不能作自己終老的依靠。總之,他倆最終沒依杜海霞的勸,還是過著自己的本分日子。
    這天見杜海霞風塵僕僕地從出租車上下來,付了一百好幾十元的車資,把老實巴交的姨夫心疼得什麼似的。「就是要打的,當間坐一段公交車也能省個百八十塊嘛!」姨夫忙迎出去,嘀咕道。杜海霞一臉焦慮,只問:「我姨呢,還在做佛事?」姨夫點點頭道:「大概吧。」杜海霞便照直往後院走去。後院自設了一個佛堂。香煙繚繞,唸唸有詞的姨媽正虔誠地跪坐在金身菩薩跟前,做著每天必做的「功課」。杜海霞輕輕走進,不敢驚擾,只在一旁悄悄地站著。不一會兒,姨媽的佛事做完了,她才忙著上前幫著姨媽收拾香火蒲團經本木魚之類的用具。姨媽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問:「啥時候來的?」杜海霞忙答:「剛到。」姨媽不滿意地:「今天是你媽的忌日,你大概都忘了吧?」杜海霞跌足後悔地叫道:「喲,真的!
    姨媽搖了搖頭,歎道:「一會兒跟我一起上你媽墳上磕個頭去。」杜海霞難過地說道:「姨,改日我一定好好做一回法事,祭一祭我媽……今天真的不行,單位裡有點特別急的事要去處理。上一回我讓您替我收著的那點錢還在嗎?」姨媽說:「當然在。」杜海霞忙說:「快給我。」
    姨媽光淨明亮的臉上即刻掠過一絲陰影,問:「出啥事了?」
    杜海霞說:「沒事……快給我。」
    姨媽說:「沒事?沒事你要那錢幹啥?你不是說,這錢是留著救急救命用的嗎?!
    杜海霞只得說:「跟您實說了吧,我就是拿它去救急救命的……」
    姨媽一驚:「到底咋了?」
    杜海霞眼圈一紅,說道:「好了,您別問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您快去拿吧!」
    姨媽深深地歎了口氣,走到佛龕的後頭,一邊從佛像下拿出一個大包,一邊念叨著:「作孽呀……阿彌陀佛……」
    杜海霞接過錢,分出一半交給姨媽,說:「這是給您二老養老送終的……」
    姨媽一驚:「你今天是幹什麼來了?」
    杜海霞嗒然低下頭,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想托付那一口袋賬本,卻未等開口,眼淚已然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這時,方雨珠也在為錢的問題奔波。要為二十七八個孩子預交醫療保證金,絕不是一個小數。但為了搶救這些孩子,就是天掉下來,也得扛住!她把存折遞進附近那家儲蓄所的窗口,對營業員說:「全取了。」營業員瞄了她一眼:「全取?」方雨珠斷然地:「全取。」取回錢,趕緊到醫院收款窗前去排隊。拿到收款單據,一口氣都不敢多端,趕緊又跑進急診室,通知大夫,她已經交了款。急診室裡橫七豎八躺滿了孩子,到處都聳立著打吊針用的鐵架。一些聞訊趕來的家長正義憤填膺地同電視台的兩個記者在痛訴著。看到方雨珠來了,記者們忙又撇下家長,衝她圍了過去。這時,方雨珠已經東跑西奔了好幾個小時,實在累得不行,疲倦地坐倒在大門旁的長椅上。當記者們對著她掏出採訪本,扛起攝像機時,她羞愧地用手把自己的臉捂了起來。她真的愧疚萬分,不知該對記者們說些什麼。她覺得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她只求孩子們一個也別出事。她只想求大夫使出全部本事,用盡最好的藥,把那些孩子們搶救過來。記者們當然不想放過這個直接面對「肇事者」
    的好機會,一個又一個問題連珠炮似的向她「發射」過去。方雨珠張口結舌,虛汗淋漓,惶恐萬分,後悔不已。她躲避著記者,向院門外跑去。記者們卻覺得這正是個好「場面」,便扛起攝像機,在後頭一邊窮追不捨地拍攝,一邊追問:「方小姐,這起食物中毒事件到底是誰的責任?」方雨珠快哭了:「我有責任……」記者再問:「你有什麼責任?」方雨珠惶惶:「對不起,我現在還欠醫院一萬多塊錢。我得去籌錢……」一個記者問:「聽說你有個哥哥是當警察的,他在這起事故中起了什麼作用?」
    方雨珠忙說:「這跟他沒關係。」說著,她已跑出醫院大門,向馬路對面跑去。
    記者覺得問題剛提到要害處,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便追著問:「方小姐,聽說這批有毒的魚是你哥替你搞來的……」
    方雨珠就怕自己的事連累家裡人,立即驚駭地回轉身來大聲叫道:「不……不是這樣……這件事跟我哥沒有任何關係……沒有……」正為她至愛的哥哥申辯的時候,一輛大卡車開了過來。卡車司機以為她會照直跑過馬路,便沒作躲避的動作,沒想到她居然會站著不動。待她聽到馬達的轟鳴聲逼近,看到一團巨大的黑影撲來,剛要叫出聲,頭上就被悶悶地狠擊了一下,然後便被高高地拋起,在空中飛了個沉重的弧線,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生硬的柏油馬路上。倒地的一霎那間,她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心裡還在想著:「不……不……不……這事跟我哥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別賴我哥……」眼前黑暈黑暈。接著就再也不省人事了。待方雨林趕到,那些記者們早走了。大夫對方雨林說了三句話:你妹妹傷勢危重;已經在搶救,請你在這張手術單上補簽個字;馬上去交三萬元醫療保證金。方雨林在手術單上簽了字,馬上趕到九天集團公司財務部。他想讓九天集團公司給出一部分錢,因為名義上小妹還是九天集團公司的人。財務部的老龔頭卻說:「公司手頭現在拿不出現金。」方雨林說:「你們這麼大的公司……」老龔頭苦笑笑:「公司再大也沒用啊,總經理跑了!」方雨林離開專案組來醫院前,已經得知馮祥龍「自首」了。馮祥龍並沒有直接到專案組去「報到」,而是去了省紀委。省紀委立即打電話來給專案組通報了此事。方雨林知道老龔頭說這話是帶情緒的,是在埋怨參與了馮祥龍專案的方雨林。方雨林此時只想他能拿出一點錢來,別的不想跟他計較。雙方僵持著。九天集團公司的一個幹部匆匆走來,交給方雨林一筆錢,說是公司機關的員工湊了四五千,讓方家的人先拿去「救急」用的。方雨林說:「四五千,頂啥用?」這時,重案大隊的一個同志駕車匆匆趕來,告訴方雨林:「市局的領導都到醫院去了,他們帶了錢,讓你趕快回醫院。」
    方雨林無心再跟老龔頭對峙,趕緊衝出門要去醫院,卻被公司的一個職員攔住,往他手裡悄悄塞了一張紙條。上車後,方雨林展開紙條來看,只見紙條上寫著:「變質的魚,是馮祥龍故意安排下的一個圈套,為的是報復和坑害你和你妹妹。」
    看完條子,方雨林急忙地抬起頭去找那個人,那個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待方雨林趕回醫院,一切都晚了。手術已經結束。手術室門上的那盞紅燈已經滅了。馬鳳山、郭強和重案大隊的同志們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喘息未定的方雨林,告訴他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只有那兩個跟方雨珠一起「賣魚」小姐妹,在這無比的寂靜中,相擁在一起,「嚶嚶」地抽泣著。手術大夫也顯得那麼沮喪無奈。
    還需要他們說什麼呢?方雨林渾身抽搐起來。
    馬鳳山、郭強等人的眼眶也一下子濕潤了。淚水無聲地從方雨林的眼睛裡湧出,並大滴大滴地墜落。他彷彿聽到空中響起小妹清脆的叫喊聲:「哥……哥……」
    方雨林說,他要再看看小妹。說話時,臉部的肌肉在劇烈地抽搐著跳動著。同樣淚流滿面的郭強一把抱住了他,說:「雨林,先別看了……過一會兒吧……」
    「過一會兒?」他疑惑地抬起頭看著這位好朋友。他不明白,這個「過一會兒」的含義是什麼?難道,過一會兒小妹就又能活蹦亂跳了?過一會兒小妹又能跟他這當哥的撒嬌了?難道……難道過一會兒……過一會兒她就不再這樣毫無血色地躺在這兒了?她那雙靈巧的手又能舞動起來?她小時候是那麼渴望學舞蹈、學鋼琴。可是老爸最瞧不上的事就是女孩兒學舞蹈,說那純粹吃的是青春飯,一次又一次地不許她去少年宮舞蹈班學習。家裡當然也不可能為她買鋼琴。她只能說,但凡有一天她要有了女兒,一定讓她既學舞蹈,又給她買鋼琴。還能讓她實現這樣的夢想嗎?如果不能,那為什麼要讓他「過一會兒」?這一刻,方雨林覺得這世界好悶啊!一切都要爆炸,一切都該爆炸!一切都是那樣的無情……
    他突然推開郭強,扭頭就向外跑去。
    郭強忙叫:「雨林!」
    馬鳳山也叫:「雨林!」
    方雨林這時想起在九天集團公司得到的那張小紙條。馮祥龍,你有種找我方雨林來算賬啊。我小妹又怎麼你了?一個弱女子,一個還沒活過23歲的女孩兒,她從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情,在她眼裡太陽總是那麼輝煌,月亮總是那麼明亮,明天總是那麼充滿希望,人間總是洋溢著溫情。你怎麼忍心整治這樣一個女孩兒?她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單純,那樣的盼著所有的人都活得好……馮祥龍,你還算是個人嗎?他跳上一輛警車,發動著車子,衝上馬路。隨後趕到的郭強、馬鳳山等也跳上各自的車,追了上去。
    方雨林要去找那個「渾蛋」馮祥龍。但在最初的幾分鐘裡,他卻想不起來自己這會兒駕著車要去幹什麼。他操縱著方向盤,不住地擦拭著流下的淚水,完全是在潛意識的驅動下,選擇著方向和道路。郭強追上他以後,和他並駕齊驅——馬鳳山總是因為上了一點年紀的緣故吧,再也開不了他們那樣的「飛車」了,只是著急地在後頭緊趕慢趕地跟著。
    郭強搖下車窗,對方雨林喊叫:「雨林,不要做傻事!」方雨林不理會郭強。郭強著急地叫道:「雨林,你聽我說……」方雨林踩了一腳油門,車便飛快地超到前邊去了,剛好趕上變燈,他衝過了路口,郭強和馬鳳山的車卻被紅燈擋住了。
    方雨林把車開到了專案組駐地。他找到那個管保衛的同志,把持槍卡拍在桌上,悶悶地說道:「領槍。」
    那個同志問:「外出執行任務?」「是的。」方雨林仍答得甕聲甕氣。那個同志想了想:「沒人通知我你要外出執行任務啊?」方雨林冷冷地說道:「我現在通知你!」也許是因為方雨林在這個專案組裡名聲特響,都知道他是孫書記點著名從市局要來的「破案高手」。那個同志「雖然沒得到通知」,但在稍稍遲疑之後,還是同意了:「那你在這兒簽個字。」說著便轉身去開保險櫃。槍都存放在保險櫃裡了。
    方雨林很快簽了字,拿了槍就向樓下跑去。居然都沒說一聲再見。大概到這時候,這個專管「內務」的同志才突然覺出,今天這位「破案高手」的神情很不對:整個人發木,眼神發直,說話沒腔沒調,臉上還透著一勝黑氣。「他來領槍……」他越想越後怕,覺得要出事,馬上拿起電話,通知傳達室,趕緊截住方雨林!但等傳達室的同志放下電話,衝出去攔截,方雨林的車已經啟動了。這時,郭強和馬鳳山的車也趕到了。他倆連停都沒停,趕緊掉轉頭,接著又去追趕方雨林。
    這時候,方雨林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他明白自己要去幹什麼。當所有關於公安工作「光榮」、「驚險」、「刺激」。
    「重要」……一切的一切都像「嘩嘩」退卻的浪潮恢復平靜和平凡,方雨林已準備用自己的一生來在這個崗位上站穩了站直了,站出名堂或站不出名堂都決心要站到底的時候,他真的沒想到有人因為他是一個「公安幹警」而來報復他,而這報復的惡果,偏偏會加害到他那樣一個小妹身上。在中學時期的同學老師的惋惜聲中,在某些自以為在這社會裡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的「渺視」下(比如,丁潔的母親……這件事,他從沒有跟丁潔說起過),也包括許多普通老百姓的不信任的衝擊之餘(幹警中的確有一些「混濁分子」),他之所以從來沒後侮過自己的選擇,就是因為他的這份清醒。他清醒地被一種「光榮感」
    和「責任感」激動著。在這一點上,他知道自己是「超乎尋常」的,是超越了無數同齡人的。因為不少的同齡人討厭談論「責任」。而他卻撕心裂肺地想為「當下」服務,為「當下」
    「站崗」。說他「媚俗」也罷,說他「胸無大志」也罷,他覺得中國的文明昇華,必然也只有從「當下」的努力開始。為「當下」服務,不完全等同於為「當權者」服務。「當下」的真正含義是「當前正活著的人民」。當權者能為人民著想,真正辦一點「人事」,他們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服務於他們也是應該的。反之,他們就自動地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去了。不僅談不上服務於他們,還要用法律來制裁他們。為當下服務,為當下站崗,捨此,還有什麼更緊迫的事嗎?捨此,還會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未來可說嗎?但他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妹妹。
    啊……當下啊……
    ……方雨林的車很快開到了省紀委辦公樓門前。馮祥龍到省紀委來「自首」,省紀委的同志立即通知了專案組。所以,方雨林是知道他此刻在哪個房間裡待著。他大步走去,用力推開那間辦公室的門。果不其然,馮祥龍在裡頭坐著。省紀委的兩個幹部還「陪同」著。方雨林掏出專案組的特別出入證,在他們面前揚了一下:「我是專案組的。」一個幹部立即問:「來接馮祥龍?」方雨林答道:「是的。」另一個幹部再問:「你帶手續了嗎?」方雨林再次把那張特別出入證向他們揚了一下,拉起馮祥龍就往外走。那兩個幹部忙阻攔:「喂,你這怎麼是帶人的手續?你別走!」但方雨林推著馮祥龍已經過了不遠處的電梯了。
    省紀委是個老樓,不知為什麼,水泥地上總是濕漉漉的。
    但它那部電梯卻是新裝備的西門子產品。電梯門悄然無聲地關上後,馮祥龍駭異地看了看方雨林,剛要問你是什麼人(馮祥龍沒見過方雨林)時,方雨林拿出了手銬。馮祥龍立即反抗:「你想幹什麼?我是省傑出的中青年企業家。我到省紀委來,是協助你們搞清問題的!」方雨林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兩下子就把他逼到冰涼的不銹鋼壁上,然後一下把他銬了起來。
    出了省紀委辦公大樓,太陽高照。這裡不少人是認得馮祥龍的。許多人昨晚還在電視裡看到馮祥龍,所以當方雨林押著馮祥龍走出大樓時,不少人都極意外極驚訝地駐足打量他倆。
    這時,郭強和馬鳳山的車也趕到了。他們剛停車,便看到方雨林押著馮祥龍上了那輛警車。郭強忙衝過去大叫:「雨林,你給我站住卜『但是,方雨林彷彿沒聽見似的,開起車,飛快地出了省紀委大門。
    馮祥龍這時憑著第六感覺,猜出,對手正是方雨林。但他還不敢確定,便說:「嗨,哥們兒,有話好好說,有事也好商量。這是幹什麼呢?」
    方雨林一下掏出槍指住他,冷冷地說了句:「你給我放老實點兒。」
    馮祥龍說:「嗨,朋友,你就是方雨林吧?招工的時候,是我發了話,才給你妹妹一個位置……」
    方雨林見這個「無賴」居然還要在他跟前「表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便一下用槍戳住他的腮幫:「你再說一句,我就在車裡崩了你!」
    方雨林這一下戳得也夠狠的,馮祥龍的腮幫子上立馬火辣辣地疼起來。他哆嗦著,叫道:「哥們兒……哥們兒……」
    車開到郊外的一塊野地裡才停下。馮祥龍掙扎著向窗外張望了一下,不無驚慌地問:「哥們兒,想幹嗎?」
    方雨林揮了揮手槍,喝斥道:「下車。」
    馮祥龍挺直了身子,躺到車上耍賴,叫道:「方大隊長,我也當過兵……」
    方雨林用力踢了他一腳:「你他媽的給我下車!」
    馮祥龍連滾帶爬地下了車,越發驚慌:「方大隊長,你可別亂來。你前程遠大……」
    方雨林用力搡了他一把,命令道:「往前走!」
    也許是這一把用力過大,也許是到這時候馮祥龍的腿肚子已經發軟,也許根本就是馮祥龍在耍賴,他一下摔倒在雪坑裡。
    「起來!」
    馮祥龍躺在雪坑裡再告不肯起來了,「哇哇」地叫喊著,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前挪動,搞得渾身上下都是泥漿雪水。
    方雨林罵了兩聲:「你這個人渣、敗類……你還有臉跟我說你當過兵……給我起來!」說著「咋」地一聲把子彈拉上了膛。當過兵的馮祥龍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趕緊掙扎著從泥和雪的大坑裡爬起。
    這時,郭強和馬鳳山兩輛車相繼趕到。郭強跳下車,快步地向這邊跑著叫著:「雨林,你冷靜一點!」馬鳳山也大聲喝斥:「方雨林,聽話!『」馮祥龍更是像遇到救星似的大叫:「馬副局長,他子彈已經上了膛啊!上……上了膛……」
    馬鳳山知道,這時候馮祥龍越是喊叫,越會激起方雨林的暴怒,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於是他瞪大眼睛,對馮祥龍怒斥道:「你給我閉上你的臭嘴!
    馮祥龍一下呆住了。
    這時馬鳳山才轉過身來,用非常平靜的語調對方雨林說道:「雨林,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你先把槍放下……」
    方雨林只是怔怔地看著馬鳳山和郭強,好像完全不認識他倆似的,一隻手握著槍,還死死地指著馮祥龍。郭強想上前去勸慰。馬鳳山忙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冒這個險。也許只要有一點半點的閃失,一秒半秒的失控,方雨林扣一下扳機,後果就難以設想。作為一個老公安,馬鳳山太喜歡這個年輕人了。不僅僅是為了公安事業的未來,不僅僅是為了本局的工作,不,即便是什麼也不為,他也打心眼兒裡喜歡這個有本事讀完大學,還能用全部的情感來為某種事業獻身的年輕人。這年月,想幹好什麼事都難。難不就難在缺少一點獻身精神嗎?
    一種不顧一切的獻身精神!當人們開始嘲笑這種精神,懷疑它的正當性和必要性,並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排斥這種精神,弱化這種精神時,能說這是個正在走向強大的民族?正在走向強大的時代?富而不強的悲哀是可能再度發生的,而最終失去的就不僅僅是可能有的富裕和自尊……
    風瀟瀟地刮來,馬鳳山不說話了。他張開雙手,擋著郭強,也不讓他做任何舉動。這關鍵時刻,他相信方雨林的理智,相信方雨林的心胸,相信方雨林這幾年在這支隊伍中得到的應有的鍛煉所積澱下的那種自制能力和「大局觀」,相信他對未來的憧憬能最終戰勝當下這一時的迷茫和衝動。他能控制住自己,不會因為一秒半秒內的盲目而失去一生奮鬥的主動權……
    5秒……10秒……20秒……50秒……
    方雨林舉槍的手終於垂落了下來。郭強衝過去,狠狠地踢了馮祥龍一腳,然後又把他像拖死狗似的拽上了自己那輛車。
    馬鳳山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上前來,安慰似的拍拍方雨林的肩膀。眼淚「嘩」地一下從方雨林眼眶裡湧出。
    他衝著廣闊無垠的雪野跑去,跑上高坡,掏出手槍連連向著天空開了五六槍……

《大雪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