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種馬場

    跟地方政府、特別是索伯縣的談判已經進行了好幾輪了。有兩個字最能概括目
    前的談判局勢,那就是:卡殼。僵持。滯頓。
    談判對手恰恰是從木西溝中學調出去的那個泅洋。現在他代表地方政府,精明
    過人,在縣政府招待所那個鋪著和田地毯的小會議室裡,跟這邊的首席談判代表迺
    發五斗法。為補償損失問題,真是輜銖必較。他總是那麼尊重迺發五。迺發五進出
    會議室,他總要搶先一步,先去把門開開。他處處表示出,他沒忘記自己曾是木西
    溝人。自己那位做鐵匠的老父親至今仍在木西溝住著。他由衷地尊重木西溝的老領
    導。但在談到遷移和引水的技術細節和補償的具體方法和數額時,他卻一點也不肯
    裝迷糊,一步都不肯讓。他慢吞吞地說來,手頭不拿一片文字資料,可那些誰也反
    駁不倒的數字,卻跟鐵豆兒似的,成串往外蹦,總是在恰當的時間,打在最疼的地
    方。迺發五隨身還帶了兩個會計,但在談判桌上,還算不過這個前物理教員。為這
    件事,迺發五專門去責問過幹部科科長,向他追查,當時怎麼會把這麼顆「能豆兒」
    調給別人了。「當時社教工作團還在木西溝。是宋團長推薦上去的……」幹部科長
    小心翼翼。他說的宋團長,就是宋振和。「推薦!你幹部科咋把的關?你這就回去
    給我好好地查一查,等著辦調動手續的,都重給我篩一遍。你親自一個一個給我過
    篩。你要再放走一個能豆兒、人精兒,回頭來跟我們自己作對,你這幹部科長算是
    干到頭了!鬼花狐!隨便拿根紅辣椒都當糖棍兒咂巴哩!」。
    今天,他已是第五次把全管理處十六個農場的場長十六個生產股十六個財會股
    十六個基建股的股長找到老滿堡種馬場會商對策。車到種馬場門前停下,歪斜起的
    日頭,已經疲軟地落到汪得兒大山西背梁那一片厚厚實實的大漫坡上了。草叢綿密
    金紅燦爛有如一匹古老而輝煌的錦緞。
    而在種馬場古堡似的環形大屋門旁,還停著一輛加長的槽子車。看那樣子,它
    到的時間不短了。拱形的帆布車篷。車後馱著好幾麻包的草料,顯然是走了長途。
    迺發五和場長股長們乘坐的吉普車一輛接一輛從它身旁馳過。他們都以為它是給會
    議上送蔬菜副食來的,便都沒加理會。
    趕這輛車到這兒來的,正是與我們久違了的肖天放。他來求朱貴鈴。他聽說朱
    貴鈴還活著,在木西溝又重新紅了起來。他想求朱貴鈴,為兒子肖大來安排個出路。
    這一段,大來到索伯縣縣城,在石連德照相館裡幫忙。整天待在暗室裡沖洗相片。
    整天對著各種各樣人的相片發呆。他好像全認識他們似的,好像要從這些陌生人的
    臉模子上找出點什麼來。肖家所有的叔叔姑姑為他找過不下二十個門路,全被他拒
    絕了。「你到底想幹啥!肖家怎麼對不住你?你拿個什麼勁兒!你想跟誰作對?你
    窩在你石叔那憋屈小屋裡,到最後又能把誰咋的了?除了耽誤你自己,損不了別人
    一根鳥毛!你個狼不吃狗不啃的雜種!」肖天放跳腳罵。大來只是恨恨地看著他。
    現在他在槽子車的車棚裡悶坐著。他擔心,這位老指揮長還願意幫這位舊部下
    的忙嗎?自己曾交出過那紙開槍令,害他穿了兩年的「黑棉襖」。朱貴針不肯幫忙,
    還有誰能幫得上這個忙?這十幾年,自己一切的一切,全為了這小雜種,難道就這
    樣了結?仍在哈捷拉吉裡,再看著一個「肖天放」慢慢老去?不。不能。幫幫忙。
    我腆著這張不要臉的老臉來了。幫幫忙吧……正因為這樣,當肖天放由種馬場場部
    的值班員帶著,領進朱貴鈴屋裡時,他手扶著門框,竟半天也抬不起自己那條哆嗦
    得十分厲害的木腿,手心裡一個勁兒地冒冷汗,邁不過那低矮的門檻去。
    黃昏陰暗。環形大屋的樓層裡光線更顯不足。肖天放這些年體形改變得極為厲
    害,站在門口,戰戰兢兢,粗看之下,竟像一個裝滿了麥鼓的大麻袋。而且是個很
    舊很破又不算矮的大麻袋,倚靠在門框邊上。一時間,朱貴鈴竟認不出他來了。
    「我是……肖天放……」他暗啞。斷斷續續。
    「……」朱貴鈴一驚。他還沒去獨立團上任。獨立團幾千官兵不放宋振和走,
    正在向上請願。朱貴鈴依然兼著生產科科長的職。由他負責這次「種馬場對策會」
    的會務。他正在審查司務長報來的明天的食譜。
    「肖天放?」朱貴鈴站了起來,轉過身,機械地去按亮綠玻璃罩銅座桿兒的老
    式檯燈,並掀起燈罩,讓那因電力不足而常常顯得缺乏底氣兒的燈光,軟軟地瀰散
    到門口那個「大麻袋」上。「大麻袋」就變成了一堵「黑牆」。寬厚。魁梧。比記
    憶中的高了許多。
    肖天放有些不知所措。也許正是這種從前很少在肖天放臉上出現過的遲疑、自
    卑、狡黠和懇求所混合成的神情,使朱貴鈴越發對這堵「黑牆」感到生疏。
    「哦……肖天放……」朱貴鈴轉身去找暖瓶,暖瓶被埋在幾大堆書報資料中間。
    他沒找到。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他又回過頭來,遲遲疑疑地瞟了肖天放一眼。
    「指揮長……」肖天放怯怯地低聲叫道。
    『你喝點什麼……你怎麼找到我的……你還不怎麼見老……你怎麼來的……你
    還住在那個……那個……哈什麼村……「朱貴鈴一邊發問,一邊仍在機械地轉圈,
    尋找那個他怎麼也想不起來的暖瓶。所有的茶杯裡都積有茶垢。他端起這個茶杯看
    看,又去端那個茶杯。
    「是……我還在那哈捷拉吉裡村。」肖天放從背囊裡掏出四瓶捆紮在一起的洋
    河大曲。書櫥前放著一對單人沙發。沙發裡堆滿了各種報表圖冊。他把酒悄悄放到
    沙發邊的暗處。朱貴針不去看他。
    「我戒酒了。不喝那尿玩意兒了。你拿回去自己慢慢喝……」朱貴鈴拿一塊很
    髒很皺的毛巾去擦茶杯。
    「鎮子小……沒啥像樣的東西……」肖天放又從背囊裡摸出幾塊特製來專供出
    口的哈捷拉吉裡醃魚。曬乾之後,依然黑紅油亮。彷彿特製過的油棕木。每一塊都
    是大魚的中段,每一塊足有兩斤來重。
    「稀罕東西……」朱貴鈴伸出一根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些魚塊。然後又換出
    另一根指尖,再去觸碰一下。
    「自己家裡做的。您嘗嘗……」肖天放索性把魚塊推到他面前。
    「魚好大……」他不再去碰它們。
    「不大……」他也把遲鈍的目光落在那些魚塊上。低下頭。沉默。再說點啥?
    「那開槍令……」
    「啥開槍令?」朱貴鈴一時竟沒回過味兒來。
    「我真沒法見你……那會兒也在查我的被俘問題,我實在不敢……」肖天放漲
    紅了臉。舌條有些麻木。
    「哦……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朱貴鈴突然顯得很不安。爾後去關窗。
    「求你幫我一回忙。能把我兒子帶到你獨立團去……」
    「我還不是獨立團團長。」朱貴鈴回答道。非常乾脆。他怕沾這種事。他知道,
    迺發五器重他,是因為他能替他辦事,迺發五並不希望、甚至很不希望看到他利用
    他給的職權,去辦別人的事。特別是私事。
    「指揮長,只求你這一回……」
    「我還不是什麼獨立團長。」
    『指揮長,全阿達克庫都克都知道這個任命了……「
    「全世界都知道也不行。我不是。我還沒上任。能不能上任還很難說。就是上
    任了,我也辦不到。不能辦。真正的獨立團長是咱們政委本人。他只是要我去代他
    守著這個位置。這裡的複雜,沒法跟你說……」
    「指揮長……我當初不是存心要坑你才交出開槍令……你可以去查……你看看
    這……」肖天放見朱貴鈴怎麼也不肯在大來的事情上出力,真急了,頓時逼出一身
    冷汗。手忙腳亂。下身酥軟。哆哆嗦嗦地去拉起褲管肥那個簡陋寒酸到幾近猙獰的
    木腿撩給朱貴鈴看。他自己也說不清,木腿和他正在說合的這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它又能向朱貴鈴說明什麼。他只是覺得,只有它,才能表示那一切無法用話語述說
    的經歷。遭遇和感慨懇求。他以為朱貴鈴還在開槍令這件事上記恨他。
    看到肖天放那樣一條木腿,朱貴鈴不禁也哆嗦了一下。但他還是堅持說:「我
    們都這把年紀了。但凡能辦的事,我幹嗎不替你辦。可我不能……你不知道我……
    我……」
    肖天放真要哭了,真想扔開那條木腿,沖朱貴鈴下跪。真想倒在一個角落裡,
    去抽泣,去於嚎,像一段委屈了幾百年幾千年的沉香木。伽楠木。黃檀木或紅柳疙
    瘩。我得罪過你們。我做過錯事。可我兒子又怎麼對不住你們了?他是一個自小就
    沒了親娘的娃娃啊!哦,老天爺……他胸隔膜急劇地痙攣起來,鼻腔一陣陣尖酸熱
    辣,經常發炎紅腫的眼角也濕潤了起來。他忙掉過臉去,惡狠狠地哼了哼,用力甩
    上門扇,急急地拖著那條僵直的木腿,走下樓去。在樓板上敲出一連串凶狠的聲。
    只留給朱貴鈴一個高傲的背影。他不願讓朱貴鈴那老雜毛看見自己的眼淚。那是肖
    天放的眼淚,他要留到阿倫古湖畔的大葦蕩裡去流。他流的不是淚水,是燃油。是
    鈾28.是鈽35.是在地心湧動奔躥的熔岩,是讓太陽躁動噴發燃燒爆炸發光縮小膨
    脹的原生液,是能把任何一種規格的鋼板全都腐蝕透的硝酸硫酸或硝酸加硫酸或硝
    硫酸它爹媽血管裡流著的那種最刻毒的血液……夠了。夠了……
    肖天放走後,朱貴鈴腦子裡空空蕩蕩地麻木了好一陣。他覺得異常的疲軟。渾
    身跟裝滿沙子的大木桶一樣沉重。他慢慢去收拾被肖天放那笨重龐大的屁股揉皺了
    的椅套。這時,迺發五派人來叫他。他趕緊起身。但奇怪的是,他總覺得肖天放還
    在屋裡。走了幾步,回頭來看看,有個影子。肖天放。哀怨。懇切。身傀。絕望。
    好像還穿著十七八年前在老滿堡聯隊當支隊長時穿的那身制服。手裡掂著那四瓶酒。
    「你把它們拿回去吧。請回吧。對不住你了。」朱貴鈴喃喃。那影子不見了。
    但四瓶酒仍在一個沙發的腿跟前立著。朱貴針走出門,又覺得肖天放進屋來了。仍
    是影子。「請回吧……」他喃喃。影子晃了兩下。「肖支隊長,不是我不辦……」
    他上前想去推那影子。這時迺發五的秘書又來催促,見他這樣,便問:「你跟誰說
    話呢?」
    「沒……沒有……」他沒敢再回頭看,匆匆跟著那位才屆中年、頭髮便全花白
    了的秘書走了。後來朱貴鈴看見,肖天放在種馬場場部這幢由他根據迺發五的意願、
    設計監造的全封閉式的環形大屋門外,在他那輛加長了的四輪槽子車旁邊,一手扶
    著軟沓沓的帆布車篷,一手搭在車前粗大的轅桿兒上,死死盯住天邊紫下去又黑上
    來的雲頭,呆呆地站了許久許久。
    天終於黑透。環形大屋那橢圓形的天井,被從樓上二十五個房間裡洩出的燈光,
    切割得支離破碎。天井裡一棵樹都沒有。只有沙子地。幾段挖成馬食槽的枯木。幾
    根拴馬樁。那年墾區總部的合副司令病了,要休養。對迺發五說,給我找個背靜地
    兒,我真該好好地歇一歇了。醫生那玩意兒,怎麼就那麼厲害?!迺發五說,你什
    麼時候來,我替你收拾幾間乾淨屋子。凍不著你,也保證餓不著你。合總得先動個
    手術,三個半月後,當他帶著家屬、警衛、秘書、廚師和幾位必不可少的參謀幹事
    助理員來到老滿堡時,他驚訝地看到,迺發五給他「收拾的幾間乾淨屋子」,竟是
    這麼一個龐大的橢圓形「古堡」。三個半月的時間,突擊建造起來的。迺發五向他
    解釋道,我本來就想在這兒搞一個種馬場場部。計劃沒那麼快。既然你要來,我只
    不過提前實現這個計劃。惜你住幾天。你走了,我還用它辦我的種馬場,兩不耽誤。
    你別瞪眼。爾後乾咳似的笑,讓合總的警衛往樓上搬東西。合總走後,這兒的確辦
    起了個種馬場。有「阿爾頓」,有「奧爾洛夫」,有「蘇格蘭公爵」,「墨爾本姑
    媽」……但它真正的用途,卻是個連以上幹部的「俱樂部」。迺發五覺得木西溝地
    區的基層於部太辛苦。他每年到農閒,都要在這環形『古堡「裡辦兩期連以上於部」
    輪訓班「。每期一個月。二十名連長指導員,五名場長政委。樓上,被環形走廊串
    聯起來的二十五個房間剛夠分配。他讓他們騎馬打獵打牌量血壓,討論明年的生產
    計劃。不是他們自己連隊農場的生產計劃,而是讓他們幫著出點子,安排全管理處
    明年的總體規劃。他讓朱貴鈴在」古堡「裡設計監造了設備絕對上乘的手槍靶場。
    在山腳根圍出狩獵區。三個能做滿漢全席的特級廚師。幾十隻純種英國獵犬。輪訓
    班的經費由十六個農場均攤。」處長特支「裡再出一點兒。誰都樂意。於是你從遠
    方來,一翻過木木齊克大阪,就能看到這個突兀的尤物。它那用糯米汁兒和了黃土
    夯打起來的外牆,是那樣的粗糙笨拙高大,但又是那樣的牢固、厚重、穩妥、樸實、
    耐用,永遠不會動盪。這兒就是當年老滿堡聯隊馬場的舊址。還是白氏兄弟出資開
    辟了這片荒灘。後來一度又荒過。當朱貴鈴從迺發五那兒領受到設計這個」種馬場
    場部大屋「的任務時,他腦子裡立即頑固地出現了這麼個環形堡的形象。它那樣牢
    固地佔據了他的思路,致使其他的方案都無法再浮現。只有它了。有那厚重高大的
    木門上鉚上九九八十一個拳頭大的鐵陀。風沙撲擊它。暑氣蒸烤它。冬去春來。年
    復一年。斑痕纍纍。陰陽或缺。清一色朱漆地板。自造土暖氣。
    朱貴鈴匆匆趕到會議室,十六位高矮胖瘦不一、但差不多都在四十左右、一身
    舊的黃軍棉襖褲或粗黑呢中山服伺候的場長,在把朱漆樓板踩得一通亂響之後,早
    已在會議室各自拽一把椅子,找靠近煙灰缸或有地方擱他那自帶的自製的煙灰碟的
    位置落座。當然還帶著十六個自備的保溫杯。迺發五不喝茶水,他說他是旱鴨子。
    他討厭那些正跟你說著話、開著會、幹著活兒、站著隊,卻老要往廁所跑的傢伙。
    「婆婆媽媽的,給我滴乾淨了再來說事兒!沒個男人勁兒!」可他愛吃生蘿蔔片。
    人家喝茶抽煙,他面前老有一碟削去了皮,整整齊齊切成長片兒的青蘿蔔。跑長途。
    一車的人都昏昏沉沉東倒西歪瞌睡,他在前座上,精氣神十足,掏出小刀,慢慢削
    蘿蔔爾後用他強有力的大臼牙,嘎吱嘎吱嚼出滿嘴生脆。有時他還替下老周,自己
    開一會兒車。讓老周歪在他的座位上,瞇一會兒,醒醒神兒。
    迺發五三言兩語便把他最近這一次跟對方首席談判代表泅洋接觸的情況介紹透
    了。現在看來,從官方,從上層,要談妥這件事,相當困難。今天找大家來,就是
    看能不能越過那些地方各級官員,直接找阿倫古湖那許多個漁村的人,用比較適中
    的價錢,通融了這檔子事,回過頭去再打通他們的上層。「各位跟湖邊四鎮十八村
    有什麼私人關係,過去打了埋伏,現在這節骨眼兒上,能不能亮一亮?哪怕先找到
    一個突破口。誰先交個底兒?」
    滿屋的肅靜。只聽見他在脆脆地嚼,慢慢地咽。種馬場這兒單有一個磚砌小窖,
    窖藏著足夠他吃一冬一春的水蘿蔔這當然也是朱貴鈴在設計這幢環形大屋時就考慮
    進去的。
    總部已經認可了這項引水工程。批准本西溝再擴建十六個農場,投資是固定死
    了的。拖一年是它,拖兩年拖個三年五載也是它。越拖,就越尷尬。越要爹死娘改
    嫁,越會跟豆腐掉在灰堆裡一樣,吹也不是拍也不是打更不成。的確是個急茬兒。
    足有一枝煙工夫,沒人吱聲。
    誰敢當著政委和其他場長的面拍這個硬脯子、攬這瓷器活?在阿達克庫都克干
    了這麼些年場長,不能說沒在那四鎮十八村裡結識幾個頭頭腦腦說話頂一點用的人,
    但能不能構成「突破口」,實在心中沒底兒。私下,也許可以給政委提供幾個線索,
    會上可實在不能充這個好佬。
    「那個泅洋書記,不就是咱們獨立團未團長的連襟嗎?這關係多近。不能讓老
    宋去做做工作?」一個寬下巴、瘦高個兒的場長提議。
    很多人都瞟他一眼,覺得他冒失。宋振和這傢伙軟硬不吃,政委剛用明升暗降
    的辦法,把他調離獨立團,獨立團全團官兵還不服,事情正鬧在熱火頭上,政委怎
    麼可能再求他去做連襟的工作?老宋能忍著不使陰勁兒,拆這邊的台,已經滿不錯
    的了。
    迺發五沒責備這位出了這餿點子的場長。只是不出聲地笑了笑。他掃了其他各
    位一眼,請他們跟到會的股長們再商量一下,找找這種關係。一個小時後匯報。不
    願公開這種關係的,單獨談。工程一定要按時開工。七萬會戰大軍,一定要按時組
    織好。下一步就具體研究那七萬人馬的組織辦法。
    場長們走了。朱貴鈴也要走。但他總有一種預感,迺發五會留他說什麼事。會
    說阿倫古湖。哈捷拉吉裡村。還有肖天放。但肖天放只是一個普普通通上了年紀的
    村民,恐怕對這麼大一件事,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安慰自己。自己剛才畢竟得罪了
    那個歷來肯於的肖天放。他祈望政委不會為肖天放的事找他。等最後一個場長從會
    議室的彈簧門裡消失後,他便趕緊往外走。以往,他總要再問一聲:「政委,還有
    啥事嗎?」今天,他連這一句話都不敢問。他想早一步出了這會議室的門。所以,
    當迺發五說:「朱科長,你待一會兒走。我還沒讓你走哩!」他的心,的確很重地
    往下沉了一下。甚至都有些驚驚。馬上收住了往外邁去的那隻腳,向著迺發五轉過
    了身。
    迺發五剛才向十六位場長介紹情況,瞞去了一個最重要。但又不能公佈的細節。
    那天談到最後,對方寸步不讓。局面十分尷尬。迺發五出了縣委招待所那個小會議
    室,連晚飯都不吃,就想立即驅車回木西溝。但泅洋卻格外熱情,非留他吃飯。在
    場還有地區和縣政府其他一些領導,紛紛挽留,但態度都不如泅洋那麼堅決。大家
    都佩服泅洋在會上針鋒相對,會下磊落大度的政治家風度。迺發五雖然惱恨這小子,
    卻又無法不喜歡他。泅洋拉著迺發五,故意落在其他談判組成員的後面,等他們在
    前邊林帶拐角處進入另一個彎道,有一條厚重的林蔭路把他們隔開的時候,他突然
    壓低了聲音,急促地對迺發五說:「留下吃飯,而且住下。有些情況我要跟你單獨
    說說。我已經安排妥了。請你按我安排的去做,就這一次。」他很用力地握了一下
    迺發五的手,就大步上前趕他的同事去了。這一晚上的活動果然特別豐富。晚餐桌
    上七個碟子八個碗不用去說它,晚飯後還由縣政府兩位秘書長陪同去看了山東呂劇
    《李二嫂改嫁》。泅洋一直沒露面,只在晚餐開始時,匆匆到了一下場,跟迺發五
    和地區政府水利局基建辦公室的幾位頭頭碰了下杯,又走了。他說連夜要趕個材料,
    明天縣長、書記去省裡開會,指定要帶上的。迺發五不清楚這小於要的什麼花招。
    但在碰杯時,泅洋卻對迺發五說:「你能留下,我很高興。我想,這個愉快的夜晚
    一定不會使你失望的。」看完戲,又安排大家洗澡。熱熱地泡著身子,有幾位地區
    來的同志甚至在浴缸裡都打了一會兒暢心愜意的富有韻律感的鼾。的確累了,要放
    鬆一下了。專供縣團級以上幹部住用的一號樓很快安靜下來。只有門廳裡兩盞低光
    度的蘭花壁燈,幽幽地透過門前兩棵球形的黃楊樹,映亮那幾級必須映亮的水磨石
    台階。十二點,一號樓總服務台的服務員按規定也可以回值班室休息了。這時,泅
    洋來敲迺發五的房門。為了使別人對他今晚出現在招待所不感到蹊蹺,他特意安排
    今晚在招待所一個「高間」裡趕材料。他對迺發五說:「這一段,讓你,讓木西溝
    的同志受委屈了。我身不由己。不過,政委,我沒忘記我是從小喝木西溝的苞谷糊
    糊長大的。這齣戲唱到這個份兒上,我要對木西溝的首長和鄉親盡一點心。第一,
    我想向你提供一個底數。在下一輪談判中,我們這一方可能作出的讓步限數。我要
    向你透這個底兒,縣裡已得知省軍區和墾區總部正在向省委施加壓力,要從那條線
    上,再給縣裡加碼,逼我們讓步。縣裡已看到,最後總是要讓步的。現在只是想多
    要一點補償。他們不會主動關上談判的門。假如你態度太強硬,他們會據此向上報,
    談判無法進行,而把談判破裂的責任推到你這一方。說心裡話,縣裡不希望墾區通
    過大裂谷把手再伸到阿倫古湖以北去……」『稱為什麼要向我透這個底?「一向多
    疑的迺發五追問。」我總還是木西溝人……「」說實話!「」這就是實話。「」沒
    那麼簡單。想把我當老小孩耍?「這些日子一向談笑風生意趣橫溢的泅洋突然灰黯
    了臉,苦笑了一會兒。這時的泅洋就完全不是人前的泅洋,甚至都不是蘇叢面前的
    那個泅洋。他有那麼多難言之隱,只有在迺發五那樣飽經風霜的老人面前,他才能
    即便不發一言,也能期望得到理解。」幹得很難?「迺發五拈起一片青蘿蔔,謹慎
    地問。泅洋不作回答,只是坦誠地望著迺發五。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突然間:」一
    方土地只養一方神。假如有一天,我泅洋在地方上待不下去了,迺政委肯網開一面,
    還認我這個木西溝的子孫嗎?「迺發五扔掉那片蘿蔔,答道:」只要你沒在跟我唱
    《蔣於盜書》,你什麼時候回本西溝,我都讓你分管新開發的那十六個農場。「泅
    洋有分寸地歎道:」這倒不必。只要政委還認我就行。「最後,泅洋告訴迺發五,
    除了在談判桌上糾纏,還可以直接去串聯阿倫古湖邊那四鎮十八村的人。對他們動
    之以情,曉之以」利「。讓他們去找省地縣各級,要求參與這項重大開發工程。索
    伯縣就難以有大的動作了。反過來,假如索伯縣有人去鼓動這四鎮十八村的人起來
    反對這樣的開發,談判桌上進展得再順利,也很難預料,究竟要拖到哪一天才能真
    正去實施這」偉大「的工程計劃。迺發五一聽,真急了,忙問:」縣裡有人去做這
    鼓動工作了嗎?「泅洋歎口氣笑道:」可惜,到今天為止,能想到這一招的,還只
    有我……「幾分鐘後,泅洋悄悄離開迺發五的房間,這一回,輪到迺發五緊握住泅
    洋的手不放了。
    隨後,泅洋又把迺發五帶到城關鎮煤場,介紹他見了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
    是那年木讀鎮血案後,被朱貴鈴抓捕後,在押解途中逃跑了,潦倒一陣,已然銷聲
    匿跡的白老大。他隨當年縣劇團的台柱子「小月月仙」出省浪跡了許多年。改名換
    姓在劇團學拉弦子學敲梆子。「小月月仙」死了。他在外頭怎麼混都覺得沒意思,
    蔫不出溜,又回到阿達克庫都克。那時節,有一幫盲流住在索伯縣老城外,結伙置
    辦了一些毛驢車、架子車,上戈壁灘打柴火,賣給城裡人。他人了那個幫伙。後來
    又怎麼讓人認出他就是當年「響百里」的白老大,無須細究,後來就多次請他到縣
    文史館地方志辦公室深談,安排城關鎮煤場給他開支。新的縣劇團派人來記錄他肚
    子裡的梆子曲譜。又儼然成了個「梆子專家」。他手裡又常端起一把紫砂茶壺。
    泅洋對這一號古董式傳奇人物頗感興趣,也找他聊過「木讀鎮血案」始末和一
    些當地名人名事。
    他覺得,白老大興許能向迺發五提供一點線索,幫他找到幾個在阿倫古湖畔四
    鎮十八村說話算話的人物。
    白老大向迺發五說了一個人名,肖天放。
    接著又說,在你迺政委身邊,有一位能幫你支使肖天放,這人就是朱貴鈴。
    今天,迺發五找朱貴鈴,果然是問肖天放的事。
    「他……據我知道……在鎮上啥工作也沒擔任……」朱貴鈴解釋。
    「據說他各個兄弟姐妹全是鎮上的頭面人物……」
    「可即便是他能左右哈捷拉吉裡鎮,那也只有一個鎮……」
    「哈捷拉吉裡鎮的位置控制著出水口那邊的一片大葦蕩。它又是四鎮十八村中
    最大一個鎮。最老一個鎮。一多半魚品加工副業都在這個鎮上。阿倫古湖惟一的漁
    業碼頭也建在這個鎮市梢。拿住了哈捷拉吉裡鎮就拿住了這四鎮十八村,拿住了我
    們所要的那個阿倫古湖!這些情況你應該清楚!」迺發五生氣了。朱貴鈴從來不跟
    他對嘴。今天卻一句一頂。還都沒頂到項上!「這肖天放是你過去的老部下?」
    「是」
    「還有往來嗎?」
    「沒有!絕對沒有!這些關係早斷了……」
    「去接上關係。」
    「是。
    「找到他。親自跟他談。」
    「是」不管他提什麼條件,你都先答應下來。「
    「是。」

《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