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九十一
    黃江北在夏志遠家最終未能說服自己的這位老助手為他再去找一下蘇群,只得走了。他不想把事搞僵,留點餘地,待明後天再來做工作。再者,田衛東那兒也在等著他,容不得他在這兒逗留太多的時間。他悻悻地走了出去,夏志遠臉色很難看地留在房間裡,竟然沒出來送。這幾乎是他們交往幾十年間從來沒有過的事。剛才夏志遠曾勸黃江北:「我心平氣和地不帶一點情緒地說句心裡話,江北,你也別幹了。你不覺得你……」
    「我怎麼了?」
    「你真的不覺得,這些年,你……也有了很多的變化嗎?」
    「我變貪了?我變饞了?我自我膨脹,我好色好利,我獨斷專橫,欺上瞞下,無法無天?」
    「這倒還沒有……」
    「那你說我怎麼變了?」
    夏志遠一時語塞。
    「好吧。咱們以後再談。」
    黃江北走了。他走得很沉重。走著走著,便在樓梯上站了下來。他一直是很相信夏志遠的感覺的。夏志遠不如他聰明,沒有那些必要的機敏、熱情和行政能力,但他的確很正直,心很善,心很細,願意在幕後奔走,尤其能對他說真話說直白的話。黃江北這些年並不是沒有覺出自己也在變,但他自信是在向好的方向變,變得老練、沉穩,是向成熟的路上走。怎麼可能變得讓這個老同學擔心起來,以致擔心到都不願跟他一起再幹下去了?可能嗎?究竟發生什麼了?黃江北想著想著,決然地又轉過身來,進了夏志遠的房間。
    兩人又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黃江北遲疑地問:「志遠,我……我……到底怎麼了?」
    夏志遠懇切地:「江北,不說那些了。我們過去是好朋友,今後還是好朋友。不管你怎麼樣,我相信,你會永遠是從前的那個黃江北。我們之間的友誼永遠不會貶值,我會永遠珍惜我們之間曾有過的一切,永遠……但請你為了這一切,放我走。我真的不能適應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如果你這麼死活拽著我不放,我真不知道在你我之間還會發生些什麼。我很怕再發生這些,我不願意發生這些,但你要硬留我,就很難避免。你願意看到我倆有一天真的變得非常非常陌生和對立?讓我們在還留有真誠和美好的時候分手,是最明智的……」
    嚴格地來說,不是田衛東約的黃江北,而是黃江北約的田衛東到這兒來見面,為的是那套紅木傢俱,田衛東對田曼芳說:「待一會兒,我跟黃江北談話的時候,您先上裡面迴避一下,先在裡頭聽一會兒……」田曼芳警覺地問:「你又想設什麼圈套?」田衛東笑笑:「什麼叫又設圈套?好像我這一生給人設過多少圈套似的。我今天只不過是要讓您曼姐看看,黃江北跟我一樣,也是個吃五穀、拉臭屎的凡夫俗子!不是我要毀你這個心愛的男人,但事實就是如此。」接下來,田衛東告訴田曼芳,黃江北突然收下那套紅木傢俱了。「他不僅收下了,還收得非常高明,鄭重其事地提出兩點要求。一,先把這套傢俱從他家拉走。二,再由我親自替他把這套傢俱賣了,換成現金交給他。絕對不許由我以外的任何人插手這件事……聰明啊。周到啊。的確不愧是清華北大的高才生,玩什麼,都滴水不漏。」田衛東冷笑道,「其實我原來對他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在這一點上,甚至不比您曼姐差到哪兒去。」田曼芳根本不信,淡然一笑道:「瞎掰!」田衛東聲色不動地說:「這些都是他今天一早打電話通知我的。實話對您說,我當時在電話裡都呆住了,好一會兒都不知跟他說什麼好。一會兒他上這兒來,就是要跟我談這件事。我的話您可以不信,但如果我誆您,怎麼敢把您叫到這兒來當面聽證?」
    田曼芳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竭力裝得平靜,問:「幹嗎要讓我知道這件事?想有一天,讓我到法庭上去為你作旁證?」田衛東苦笑了笑說道:「我真要找個證人栽黃江北一下,也不會找您啊。您曼姐會為了我去作證傷害黃江北?你恨我們田家的人,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所以,我今天找你來一起看看這場戲,絲毫沒有害誰的意思。我只是心裡憋得慌,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跟你一樣,打心眼兒裡佩服這個黃江北,敬重這個黃江北。多少年來,我實際上想做到的,就是要像這個黃江北曾經做到的那樣,清華,北大,工程師,政策研究室,最後走上市長寶座……閃光燈,麥克風,指揮千軍萬馬,掌握億萬經費。但最後又絕對瀟瀟灑灑、清清白白留一世英名,撒手而去……可我沒能做到,我對所有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管他是什麼樣的,都願意三跪九叩頭地叫他一聲爺……可沒想到這個我最敬重的爺,也頂不住幾十萬港幣的誘惑。曼姐,你說,人這個東西,他媽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啊?你說,人心裡還有沒有真東西?啊?」說到這裡,他的臉漲得通紅,好像一口氣灌了一大瓶六十度的二鍋頭似的。
    看來,這事不像在騙她。
    田曼芳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好。「得阻止黃江北上這兒來。不能讓他被這幾十萬港幣毀了。人總有一時的糊塗一時的軟弱,但他不該有。得想辦法……得想辦法……」她暗自想道,緊張得直冒冷汗。首先得想辦法離開這兒,攔住黃江北,別讓他上這兒來。「假招子!誰鬧得清你們兄弟倆是咋回子事……」田曼芳一邊說,一邊拿起小皮包,就向外走去。
    田衛東忙上前一步攔住田曼芳:「上哪兒去?……想去給黃江北通個訊兒?想趕我頭裡去做好人?想踩著我田衛東的肩膀去顯擺你自己?」
    田曼芳掙扎:「我要回公司去……」
    「田曼芳,你只要敢在黃江北到來之前,踏出這門檻一步,我立即打電話告訴你所有的熟人,你,田曼芳,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你,不光跟我哥,還跟我那個老爹,都睡過覺!」
    「流氓,流氓,去說,去說呀,有種的上廣播電台去說,上電視台去說呀!」
    「我還要告訴黃江北,就是你,田曼芳,唆使田衛明到萬方支錢。也是你,田曼芳,一次又一次到董秀娟那兒,說動了這個缺乏從政經驗的女勞模,讓她批條給田衛明,到萬方支錢。你現在又纏上了這位英俊瀟灑的新市長……」
    「是的,就算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要讓你們田家垮台,就是要看著你們田家所有的人最後都一個個的沒有好下場!我就是要把你們全送進監獄去!全送進去,全送進去!」田曼芳的臉色頓時變得跟紙一樣的蒼白,渾身哆嗦著,拿起小皮包,猛地推開田衛東,跑了出去。
    田衛東倉促追到電梯門口。電梯已經開了。他衝到樓梯口,等他大喘著氣跑下樓來,田曼芳的那輛馬自達已經開出賓館大院了。田衛東趕緊衝到自己的天霸車跟前,剛打開車門,還沒來得及上車,卻看見黃江北的車緩緩駛進了賓館大院。看來田曼芳沒能截住這位黃市長,他倆是「失之交臂」。他待自己稍稍喘定,用力關上車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匆匆向黃江北走去。
    田曼芳出交際處大門時,心裡太慌張,沒有留心黃江北的車正往門裡開。這一錯過,她當然就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找了一大圈,只得趕回水上大酒家。衝進後院,從小皮包裡掏出鑰匙串,由於太急,連使了幾把,都沒能把門打開。最後一使勁,又把鑰匙別斷在鎖眼兒裡了。她急得直跺腳,正在沒辦法的時候,單昭兒走了過來。她一下衝過去拉住她:「快,開你的房門。」單昭兒說:「又哪兒著火了?」田曼芳直跺腳:「別貧,快開門。」
    田曼芳衝進單昭兒房裡,拿起電話就往市府機關各辦公室裡打。打一圈也沒找見黃江北。最後,還是單昭兒出了個好點子:「找找老夏啊。他是他的助理,只有他知道他去友誼賓館前那一段時間,會去哪兒。」田曼芳一下高興得抱起昭兒直轉圈。單昭兒輕輕地拍著田曼芳潮紅的臉,說道:「嗨,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那身份地位……也不允許他拈花惹草,別耽誤人家遠大政治前程。」田曼芳一開始還沒聽出那話裡的味兒來,後來愣了一下,忽然推開單昭兒,呆站了一會兒,沉著臉走了。
    她倆找到夏志遠,夏志遠卻慢條斯理地勸田曼芳不用著急。
    田曼芳火了,陡地站起:「他從田家人手裡收下那四十多萬元港幣,後果是什麼,你不清楚?」「放心放心,他不會收的。他是誰?他是黃江北!」「黃江北又怎麼了?比黃江北還黃江北的人我都見過,結果怎麼樣?不照樣身敗名裂!」
    「我瞭解江北。」
    「這是田衛東親口對我說的!」
    「告訴你們,他值得我們著急的地方不在這兒。他絕不是區區幾十萬、幾百萬就能打倒的人。他絕不會為了一點錢、一點利,丟了自己的政治前程。他要的不是這種東西。如果他說他要收那份錢,也一定另有安排,有好戲。告訴你,田衛東鬥不過他。在這一方面,你們放一百個心……」
    「那你說,他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們為他擔心的?」
    「無可奉告。」
    「不屑於告訴我們?」
    「對不起,無可奉告。」
    單昭兒不高興了:「瞧你,跟曼姐還賣什麼關子呀!她這不也是在關心您那位老同學嗎?」
    夏志遠異樣地瞟了昭兒一眼,那意思是:關於黨政領導人的私生活習性和心理變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黨內機密,也是不容隨便瞎傳的,特別是不允許我們這種長期在領導人身邊工作的人在外頭隨便亂說。田曼芳沒在機關待過,不知道這裡的利害關係,你在機關待過那麼長時間,怎麼也跟著瞎起哄?
    單昭兒懂那眼色的意思,便乖乖地不做聲了。田曼芳更是一個聰明人,也知趣地不再問了。過了一會兒,田曼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到窗前呆站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來說:「夏志遠,我有件事想單獨跟昭兒商量一下,能請您上外頭稍稍待一會兒嗎?」夏志遠忙說:
    「可以,當然可以。」
    夏志遠走後,田曼芳卻好長時間沒說話。單昭兒好奇地看著這位總是能做出許多讓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來的表姐,耐心地等待著。又過了好大一會兒,田曼芳才歎了一口氣,忽然說:「沒意思……真沒意思……昭兒,我要走了,要離開萬方,離開章台。我太累了,幹不動了,我想找個地方,去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你願意不願意把這個酒家全部接過手去徹底地管起來?」單昭兒一怔:「喂,老表姐,又想跟我們玩什麼新招?」田曼芳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笑笑道:「沒有任何陰謀。只要你願意接,我會到公證處去辦妥一切過戶手續,一切都無償移交。」說著從皮包裡拿出一個極精美的首飾盒子,盒子裡放著一對極昂貴的鑽石戒指:「這是給你和夏志遠的……」
    單昭兒忙推開那對鑽戒:「你又想怎麼了?又想跟我玩吃安眠藥遊戲?曼姐,你一直是特別自信的人。你一直教導我,做個女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自己相信自己,要學會咬著牙齒對人,咬著牙齒過日子。你這牙齒咬不下去了?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特別不容易。可是,你要相信章台的問題一定能得到最後解決的。你也一定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的……」田曼芳低下頭又沉默了一會兒,歎道:「昭兒,你想哪去了。歸宿不歸宿,對於我已經沒什麼大的意思了,我也不會再吞安眠藥的。我真的只是想走得遠遠的休息一段日子……真的,我要歇著去了……真正的歇著去了……」

《蒼天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