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民大會堂燈火通明,三層看台上坐滿了北京大中學校的師生,使得萬人大會堂真正滿員。1966年7月29日,北京新市委在這裡召開了全市大專院校和中等院校師生文化大革命積極分子大會。
    會場的氣氛相當熱烈,這種熱烈還含著抑捺不住的興奮、激動和期盼。北京二十多所主要大專院校都來了比較多的師生,一些中學也來了比較多的中學生。當一萬多張男女學生的面孔在那裡晃動時,胖的、瘦的、戴眼鏡的、不戴眼鏡、紅臉的、白臉的、黃臉的、黑臉的,頗像一個探索生命目標的生物大世界。人們的目光不斷看向主席台,焦躁地踏著腳或不時欠起身,他們在等待一個時刻,等待著主席台上出現領導人物。
    主席台上除了工作人員,基本還都空著。在下面的第一排座位上,我們看到了熟悉的人物:武克勤,馬勝利,呼昌盛,盧小龍。他們很榮幸地坐到了臨近主席台的前沿。在呼昌盛旁邊,坐著自他被關押以來一直通過下水孔給他傳遞消息、輸送飲食的胡萍。在盧小龍身邊,坐著他的妹妹盧小慧。
    掌聲突然從前幾排座位響起來,接著,遲遲疑疑席捲了大半個會場。當三層看台上的人們都看到十幾個中央領導從主席台一側的帷幕後面走上來時,全場的掌聲就響成一片了。
    走上主席台的中央領導有頭髮灰白神情拘謹的國家主席劉少奇,有永遠保持端正風度的國務院總理周恩來,有個子不高但神情嚴整的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有一臉理論家氣的陳伯達,有黑臉、瘦削的康生,有左顧右盼、目光閃爍的江青,有神情陰鬱的張春橋,有表情遲鈍的姚文元。在熱烈的掌聲中,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依次在主席台上就座。
    劉少奇的表情嚴肅而沉重。鄧小平的表情很平淡,剛一坐下,就拿起面前的茶杯,打開杯蓋喝了一口茶,好像在出席一個與他無多大關係的活動。周恩來的表情是鎮靜的,又是鄭重其事的,目光炯炯地看著台下。江青的表情中有種矜持的喜悅,當她隨其他中央領導人步入主席台時,一邊鼓掌一邊還穿插一兩個向台下親切致意的揮手動作,似乎學生們對她有著特殊的歡迎,而她對學生們也有特殊的號召力。及至主席台上的人物都坐下了,他們不再鼓掌了,全場的掌聲也逐漸停下來。細心的人會發現,最先停止鼓掌的是鄧小平,他率先中止了這個通常的禮儀。接著是劉少奇。當他們兩人坐下後,其他人才相繼坐下。
    最後坐下的是江青,只有短短的一瞬,台上只剩她一個人還站在那裡與台下的學生鼓掌相呼應。當她最終坐下後,用一種全場都在注意她的心理狀態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和形象。
    大會的主題非常單純,就是宣佈文化大革命派工作組的做法是錯誤的,決定撤消工作組。這是7月18日毛澤東回北京後,通過一系列堅決有力的措施扭轉的局勢。大會很快進入主題,新改組的北京市委書記李雪峰代表新市委宣佈了7月28日中共北京市委做出的《關於撤消各大專學校工作組的決定(適用於中等學校)》。李雪峰是一個相貌、做派都十分典型的中國共產黨省市委書記。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宣佈著決定,決定中有一句關鍵的話在全場師生中引起了熱烈的反響,那就是在工作組撤消之後,大專學校的文化大革命由學校師生員工分別選舉成立各級文化革命的群眾組織負責領導。
    此刻,如果我們認為全場大專學校的師生代表都只是在做熱烈擁護的反應,那麼我們就會淪入歷史學家簡單、枯燥的判斷。事實上,台下的每一個人都對自己所處形勢的變化有著獨特的心理反應。每一個人物的反應都包含著深刻的故事。
    北清大學張貼第一張文化大革命大字報的武克勤正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她特別意識到自己最中間的一號位置。她那張帶著白框眼鏡的比較多皺的幹部面孔十分符合她原來擔任的國際政治系黨總支書記的職務。
    如果我們對她的描述做一個新的補充,那麼就是,她的身材中等偏瘦小。當你覺得她不胖不瘦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體實際比較乾燥,比較輕飄,缺乏重量。她年輕時有過豐滿的時候,生了孩子以後還有過稍稍發胖的時候,後來就逐步乾瘦起來。這似乎與她同丈夫分室而居不無聯繫:自從她將失敗的丈夫從月光的光明中推到月光之外的黑暗中後,她就逐步變得心緒煩躁,失眠多夢。
    現在,面對著轟轟烈烈的革命場面,坐在離首長最近的第一排,她眼前之所以浮現出那無聊的一夜,浮現出丈夫那在隱入黑暗之前跪在月光之中的瘦削裸體,就是因為她怨恨丈夫前不久做的狗頭參謀:因為對北清大學造反派批鬥黑幫的行動保持了距離,把與工作組對抗的位置讓給了呼昌盛,結果,在這一輪政治鬥爭中她失去了風光。
    今天大會召開之前,陳伯達與江青都專門打過電話,詢問呼昌盛能否參加大會?北清中學的盧小龍能否參加大會?呼昌盛被關押近二十天,盧小龍絕食十二天,都使他們贏得了重要的政治資本。據說毛澤東還講過盧小龍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學生領袖,這讓她感覺十分不好。現在,她的左手坐著呼昌盛,再過去就是盧小龍,從他們全神貫注的興奮中,她感到自己失去了什麼。她貼出了北清大學第一張大字報,這個老本或許還可以吃下去,然而,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時的光彩奪目、眾星捧月的光榮地位卻暗淡了不少。康生從台上望下來的目光對她也沒有特別的關注,這也讓她感到冷落。
    恍恍惚惚中,眼前又浮現出丈夫那天當狗頭參謀時用蒲扇拍打兩條並在一起的白燦燦的細瘦長腿的樣子。那張高顴骨的瘦白臉在眼鏡下面生冷發光。眼前又疊映上馬勝利那黑壯剽悍的形象,同時也便聞到了右邊散發過來的狐臭。一瞬間,她對呼昌盛遇難後拚命向她靠攏的馬勝利升起一種又有所依靠、又十分輕蔑的情感。
    馬勝利坐在武克勤的右邊,他更多地處在大革命的亢奮中。今天,終於能坐在躋身於最前列的位置,仰視著這些只能通過報紙得知信息的中央首長,他有一種感恩涕零的激動。
    他想起十二三歲時拉著三輪平板車將受傷的父親送往醫院的經歷。
    那是一個風雪瀰漫的日子,他一走一個趔趄,經常幾乎滑倒。父親裹著破棉大衣,在平板車上蜷縮著,晃動著。銀白的大雪厚厚地覆蓋了街道,鵝毛一般的雪花隨著西北風將街道掃蕩得行人稀少。兩邊店舖睜一眼閉一眼地瑟縮著,任何一個小店如果冒出一股煤煙,都讓你覺得茫茫世界中有一點稀罕的人煙和暖意。他吃力地把握著三輪車,頂著風朝前走。
    他多麼渴望有一個暖暖的家、暖暖的火和暖暖的飯桌,那樣,他真會跪在雪地裡拜謝。那場厚厚的雪不僅淹沒了街道,也將房頂厚厚地覆蓋了,往前望去,兩邊店舖的門窗、牆壁只是模模糊糊的兩道灰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若有若無……想到這裡,馬勝利真有一種跪拜向主席台、表達赤子之心的激動,自己是用勇敢和發達的體格爭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時時感到坐在武克勤左邊的呼昌盛和盧小龍,他對他們有著最直接的仇恨。如果現在他獲得了打倒世上任何一個人的權利,他首先就要打倒這兩個人。看到坐在呼昌盛身邊的一股子酸臭小姐氣的胡萍,坐在盧小龍身邊的盧小慧,他尤其深化了對他們的仇恨。胡萍對呼昌盛忠心耿耿、大膽勇敢的陪襯,讓他想到李黛玉膽膽怯怯的若即若離。盧小龍那個美麗而又大方的妹妹,襯托出了盧小龍高幹子弟的出身,同時也讓他想到自己在栗子胡同一號院內黑洞洞的房子裡啃窩頭、吃鹹菜熬大的身世。他瞇著眼盯著眼前,在轟轟烈烈的氣氛中,他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想像中將胡萍和盧小慧予以了徹底的強暴。他把她們一個一個用標槍挑起來,那標槍就是他男人的標誌,他讓她們鮮血淋淋地跪著向他乞求。
    呼昌盛此時沒有過多的聯想。他像一頭被囚禁了幾十天的野獸放出了籠子,有一種狂奔進取的衝動。工作組垮台了、撤走了,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領導權落在學校的師生手裡了,如何掌握這個權力,是他現在真正注意的事情。
    他讓胡萍自始至終記錄首長的講話,這裡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可以利用的政治資本,他正在迅速思索領導權的組建。自己的右邊坐著武克勤,過去曾是親密戰友,今天不用面對面,胳膊挨胳膊,已經感到了相互間的對立。他覺出了這個中年女人的動心思、用計謀的特徵,你隨時隨地都覺得武克勤在謀劃什麼,你也隨時能夠感到她有一種揮舞指揮棒、將一群為非作歹的人團結在身邊供自己調遣的能力。雖然他和武克勤之間還沒有展開正式的衝突,然而,和黑幫的矛盾、和工作組的矛盾似乎都已過去,和武克勤的矛盾卻迫在眼前。
    他看著主席台上的中央領導,他現在還不能將他們的政治特徵做出細緻的區別。他只知道陳伯達、江青曾明確指示讓他來參加這個會議,他就更留意地觀察這兩個人,希望得到接近他們的機會。他已經寫好了《關於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的意見》,抬頭寫著敬愛的首長陳伯達同志,敬愛的首長江青同志。為這個抬頭,他費過很多思量。到底誰的名字在前,誰的名字在後?要處理好。按公開的地位,陳伯達是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當然應該排名在前。按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地位特殊,似乎也可以寫在前面。或者分別給兩人寫一封同樣的信?可是,如果他倆交流情況,似乎更加不妥。最後,就變成敬愛的首長陳伯達同志,敬愛的首長江青同志,每人一個「敬愛的」,這樣好一些。
    他懷中現在就揣著這封信。夏天的衣服沒有太大的口袋,他就把牛皮紙信封放在襯衫裡面,背心外面。牛皮紙信封粗糙硬挺,信封角扎得胸脯有些疼,他懷揣著它,像懷揣著自己的前途。他不斷保持著繫在皮帶裡的襯衫的寬空,他要使信封不被彎折、揉皺,不被汗水濕濡。每當覺得身上有汗了,他就用手捏住襯衫,兜一兜風,讓汗水被吹乾。順著脖子流下來的汗水就用手絹不斷擦拭。在和牛皮紙信封磨擦接觸的過程中,他覺出自己的胸脯既瘦削又結實。上面薄薄一層緊繃的胸肌,讓他意識到自己是一隻兇猛的食肉獸。
    在被關押的二十來天中,他對通過秘密通道看望和幫助他的胡萍有了越來越深的情感。
    在那充滿鐵銹、機油、煤油味的牢房中,他每天都想著將胡萍摟在懷裡的情節。一旦走出牢房,這種想像同星空一起被淡忘了,佔據他心頭的激動是政治上的戰鬥。
    胡萍是個有點外國味的女孩,頭髮自然捲曲,皮膚白裡透紅,眼睛水汪汪的有點流光閃爍,顯出一點學生所沒有的風流,讓你想起三四十年代舊中國電影中的姨太太和小姐。
    她現在緊緊跟隨著呼昌盛,一種根深蒂固的美女愛英雄的意識完全支配了她,她為自己二十天來的英勇表現而幸福陶醉。當她一頁頁飛快記錄著首長的講話時,那翻筆記本的感覺,一行一行書寫的感覺,都十分令她充實和興奮。
    胡萍的左邊坐著盧小龍,當他被從醫院直接接到人民大會堂參加大會時,他並沒有過分的激動。他不是一個特別愛激動的人,就像他決定貼出反工作組大字報和決定絕食一樣,他只是在認真地做事。
    因為挨著妹妹,盧小龍飄飄忽忽的腦海中倏忽閃過自己與父親的對峙:父親高高大大矗立在面前,他硬挺著生嫩的額頭抵抗著父親的訓斥。除此以外,別的意識都顯得影影綽綽。包括那只在牢房中陪伴他的小白貓,也像兒童在陽光下吹出的肥皂泡一樣,飄過消失了。他一邊摘要記錄著台上中央首長的講話,一邊也在想一個問題:下一步自己要做什麼?
    坐在哥哥身邊的盧小慧顯出了與眾不同的思路。台上的中央領導,她從沒有這樣面對面見過。她打量著每一個人:劉少奇比她想像得衰老,鄧小平比她想像得年輕,陳伯達比她想像得簡單矮小,康生比她想像得黑瘦乾巴,張春橋比她想像得難看,姚文元比她想像得窩囊。她最注意的是江青,這樣近的距離,江青遠比她想像得年輕漂亮。江青坐在台上的位置正好和她面對面,在燈光的照射下,盧小慧能夠看得很仔細。
    江青三十年代就到延安,現在至少也有五十多歲了,比媽媽的年齡大得多,卻比媽媽顯得年輕多了。皮膚是透亮的一種白,遠遠看著就像小女孩的皮膚,只有脖頸處露出的鬆弛顯出她已經不年輕了。她雖然穿著軍裝,走上台的時候,高高的個子,仍然可以看出保養得十分苗條的腰身。聽別人講話時,她不時摘下軍帽,露出一頭修剪得十分漂亮的黑髮。
    江青一定注意到了台下第一排一個女學生正在目不轉睛地打量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受到打量的不自然來。想到這麼大的首長會為她這個小姑娘的注意而顯出某種不自然,盧小慧覺得很好玩。
    從小得到的判斷和欣賞女性美的能力,使她對江青做了細細的端詳和評價:江青的眼睛黑黑的,當她微笑凝視時,甚至可以說是很打動人的,但不夠溫柔,不夠沉靜。閃爍不定的目光讓你覺得她有點神經質,也讓你覺出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話多的女人。她的下巴比較寬,嘴也比較大,嘴唇有些厚,這樣的下巴和嘴給你的感覺是「厲害」。
    這是一個敢說敢做、堅毅頑強的女人。從她的表情中能夠看出她有豐富的人生閱歷,經歷過許多衝殺。從她微顯的眼袋和脖頸處的些微鬆弛,能夠想到她那看來挺拔的身體其實已有了這個年齡常有的鬆弛和懈怠。這是一個看來身體孱弱多病但又永遠有著用不完的精力的爭強好勝的女人。
    盧小慧為自己能夠從一個普通中學生的位置上觀察中國最重要的女性人物而有些得意。江青的目光似乎在鎮定地面對整個會場,然而,那微微閃爍的表情卻表明她一直覺得台下有很多人在注意她,而且一定知道第一排有人在注意她。她顯得無意下落的目光居然和盧小慧很短瞬地對視了一下。盧小慧依然大大方方地看著她,江青卻有些不自然地將目光轉移走了。盧小慧想到,自己這雙特別亮的眼睛一直近距離地注視著江青,使她躲也躲不開,於是,她覺得很好玩地微笑了。
    在微笑中,她覺出自己作為一個女孩而有的對江青的羨慕與嫉妒。這是一種遙遠的、溫和的、不折磨人的,甚至是給人幸福和陶醉感的羨慕與嫉妒。像吃了草莓一樣,一股酸甜的味道悠然浸潤整個身心,這股悠悠的酸甜味道像煙一樣稀薄地撩逗起幼年時讀過的許多童話故事:白雪公主,灰姑娘,白馬王子。與此同時,她對坐在哥哥右邊的胡萍有了反感,反感她在呼昌盛旁邊嘀嘀咕咕地告知什麼,似乎在扮演一個得力助手的形象。盧小慧突然萌發了一個念頭,那就是要充分運用自己善於觀察的能力,把台上就座的中央首長都細細觀察一下,好給哥哥當好參謀。
    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在主席台上講話了。他嚴肅的神情下掩不住一種兒童的神態,讓你覺得這是一個直來直去、比較好相處的人。鄧小平講到:「必須說明,在黨的北京新市委建立以後,以新市委名義向各大中學校派出工作組,這是根據中央的意見辦的。」這些話引起了江青、陳伯達等人的表情反應,盧小慧也便從中敏感到這些話一定有什麼比較重要的意義。鄧小平接著又說:「現在市委根據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撤消工作組,」這個說法顯得十分著重、突出,從周恩來那似乎一動不動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對這樣的話早有準備,也十分在意。鄧小平最後講:「有的同志說,老革命碰到新問題,的確是這樣。」
    鄧小平的話講完了,這是一個鄭重其事又照章辦事的講話。他坐在那裡,像是做完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整理著眼前的材料,目光不看台下。
    接著,是國務院總理周恩來講話。
    周恩來講話時更不流露個人感情色彩。他顯得比新聞紀錄片上看到的瘦削一些,臉上已有了隱隱可見的老人斑,只是他有力的神態和不時籠罩會場的目光使人忽略這樣的細節。
    盧小慧聽到周恩來講文化大革命的任務是一斗、二批、三改,也聽到他講老革命遇到新問題。周恩來一直是她心目中神往的人物,所以她更多地注意了他的神態和儀表,並未多注意他講話的內容。
    她隱隱覺得周恩來有種主管一切又與一切保持距離的狀態。劉少奇、鄧小平一走進來,你便感到他倆比較親近。陳伯達、江青、康生、張春橋、姚文元一走進來,你會覺得他們之間比較親近。周恩來不同,他不給你與任何人比較親近或比較疏遠的感覺。他總是很端正,很嚴謹,很親切,又很嚴肅,在政治漩渦之中,又在政治漩渦之外。盧小慧想,要把這種感覺對哥哥傳達一下。
    最後講話的是國家主席劉少奇。
    盧小慧發現,這些領導人物面對面近距離觀察時,大都比新聞紀錄片或照片上顯得衰老一些。劉少奇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這是中國人都知道的事情,頭髮很整齊地向後梳著。
    劉少奇講話時露出的牙齒似乎不太整齊,臉上也隱隱約約有一些老人斑。他顯得心事重重,像是沒睡好覺,神情十分疲憊,他說:「黨中央熱烈支持北京高等、中等學校革命學生、老師和革命員工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話引起了場內不算熱烈的掌聲。劉少奇又說:「怎樣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你們不大清楚,不大知道,你們問我們怎麼革,我由衷回答你們,我也不曉得。我想黨中央其他許多同志、工作組的成員也不曉得。」盧小慧注意到江青冷漠地垂下目光,放在桌上的手輕輕地、無聲地叩擊著桌子,顯出對這一說法的明察秋毫與姑妄聽之。與此同時,和江青相挨而坐的陳伯達、康生、張春橋、姚文元的表情中也都隱含著一種朦朧的、模糊的、一致的東西。這種一致的東西讓你感到,他們與劉少奇、鄧小平不是一家人。
    劉少奇接著又講:「過去派工作組,是中央決定的,中央同意的。現在看來,工作組的方式已經不適應當前文化大革命形勢的需要,中央決定撤除工作組。」從劉少奇的表情看,這段講話對他來講是一個嚴肅的、鄭重的又是稍有些勉強的宣佈。當盧小慧覺出這些意味後,既被自己敏銳的發現所興奮,又有些緊張。
    當劉少奇最後宣佈「中央決定半年不上課」時,全場大中學生反應極為熱烈。在不該鼓掌的時候,很多人拚命鼓起掌來,並且顯出一種興奮的騷亂。一種自由、快樂、解放的氣氛在會場內蓬勃升起,就好像一大片雨後春筍瞬間凸出地面一樣。
    在劉少奇講話的過程中,不僅江青,張春橋臉上也露出明顯的不以為然。劉少奇的講話還沒有結束,張春橋就收拾起面前桌子上的材料。這些掩蓋在轟轟烈烈萬人大會中的細節給了盧小慧深刻的印象,她甚至想到她該如何對哥哥提出下一步的行動建議。
    正在這時,隨著「東方紅」的樂曲,大會以一個意想不到的高xdx潮進入尾聲──毛主席走上了主席台。全場頓時歡聲雷動。主席台上的所有中央領導都從座位上站起來,面向毛主席鼓掌。毛主席微微蹙著眉,神情凝重地鼓著掌,一邊向台下招手。會場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聲。
    盧小慧顧不得觀察台上的中央領導了,她激動萬分地站起來,加入了狂熱的歡呼之中。
    她的眼睛此刻只盯著毛澤東,吞嚥般地注視著那日思夜想的高大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她不會注意台上那些領導人如何覺得自己黯然失色。江青、康生、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等人恭順地朝向著毛澤東鼓著掌。周恩來面對毛澤東很周到地鼓掌。劉少奇、鄧小平則一邊面對毛澤東鼓掌,一邊目光恍惚著有些走神。
    在激動之餘,盧小慧看見哥哥盧小龍與呼昌盛眼裡閃出了淚花。

《芙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