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晚飯後,院子裡拉上了個一百瓦的大燈泡,雪亮的燈光下放了一張小方桌,上面擺著一副特大的象棋,周圍熱熱鬧鬧圍聚著人。
    兒子李向東要和父親李海山進行一場棋賽。「爸,我要和你賽一盤。」前天,向東回到家鄭重地說,「我已經研究了兩個星期的棋譜,準備打敗你那老一套。」
    李海山不屑地瞥了兒子一眼:「想接受一下教訓?後天吧。」
    李海山端著茶杯走出房間,招呼著滿院客人,他感到夏天晚飯後下棋消遣的輕鬆,感到面對年輕人而有的慈祥,感到面對部屬而有的威嚴,感到蒼老的腳,樸素的平底布鞋踏著粗糙的石階一步步走下來時老首長的身份,感到端著茶杯在方桌一端坐下時的悠閒從容,感到放下茶杯後和眾人說笑的怡悅。「老賈,你也來了?」他一眼看到圍觀的人中有個高高胖胖的老幹部,正是他的老戰友、老棋友賈鎮邦。
    「向東敢向你挑戰,不可不看。」賈鎮邦笑瞇瞇搖著蒲扇,很費勁地彎折下胖胖的身體在向東身後的一張籐椅上坐下。
    在向東一邊圍坐的還有一群他邀集來的大學同學。
    在李海山這邊坐的有他原來部裡的下屬吳冬,秘書小章。
    李向南、李文靜坐在方桌左側;李文敏、秦飛越夫婦倆坐在右側。
    「初生牛犢不怕虎嘛。」李海山笑笑,打開茶杯蓋放在桌上,很舒服地靠著小竹椅坐直了上身。看著對面的向東,他生出一種寬容來。嬰孩時的向東在眼前手舞足蹈地哇哇哭著,他抱起兒子哼著,哄著,顛著,感到兒子嬌嫩弱小。他的手很粗糙,只敢輕輕地撫摸兒子……
    「我要證明我的現代開放型思維比他保守封閉型的思維更優越。」向東揮著手臂對大夥兒說。
    「如果你輸了呢?」李海山寬和地諷刺道,「好了,不要發佈宣言了,紅先黑後,你先開始吧。」
    李向南坐在一邊觀棋。他原本沒有心思,但這既是對父親的尊重,也是不掃全家的興致。向東過去棋路很粗,決非父親對手。但他發狠地研究了兩周棋譜,帶著一種決心證明點什麼的血氣方剛,也讓人感到並非滑稽可笑。自己能理解向東的那股勁,不過,輸給父親的可能性是更大一些的。
    他神思恍惚,昨晚小莉帶來的消息又使他一夜未眠。這難以抗拒的局勢,還沒敢告訴家裡人。
    「你怎麼辦?」小莉昨晚在路燈下問。
    「我?」他咬著牙微微冷笑了一下,他要幹的事多了。他要放把火,把這一切亂七八糟的都燒掉。他要把它們——眼前浮現出一座座宏偉建築,鋪紅地毯的辦公室,大玻璃窗,案頭一摞摞文件,蹙眉沉思的首長,送過文件來恭恭敬敬的秘書——都砸個稀巴爛。血肉之軀變成黑色的炸藥,像滾燙的瀝青迸流四濺。一隻黑色的大鳥遮天蓋地地飛舞,巨大的翅膀像黑色的狂飆掠過大地,拍打著城市……「我能幹什麼?」陰沉的冷笑一瞬間就轉為倦淡的苦笑。
    「開始就開始,當頭炮,炮二平五。」向東把右炮往中間啪地一架。
    「剛學了兩句棋譜,就五啊六地亂叫喚。」李海山抽出煙,拿出火柴點著煙,然後不動腦子甚至不看棋盤地隨手把右馬往上撥了一下。走了一步馬二進三。
    「老一套。來,馬二進三。」向東大聲報著,啪地跳起右馬,月餅般大小的棋子拍得方桌震響。
    「輕一點,有藝不在聲高。」李海山從從容容吐了一口煙,把茶杯蓋上,往前推了推,然後隨手上了左象(象七進五),接著又和圍觀的人說笑。
    「哼,車—平二。」向東啪地亮出右車,直逼對方左炮。
    李海山從容不迫走了一步左馬跳肋(馬八進六),既看中卒,又看左炮。
    「你這拐角馬,臭透了。」向東說著又走了一步:「馬八進九。」跳了左邊馬。
    李海山把右炮撥邊(炮二平一)。
    李向東:「炮八平七。」
    李海山走車一平二,搶先出了右車。
    「哈哈,五七炮對拐角馬的佈局。」向東搓著手,「怎麼樣,爸爸,您認得這棋局嗎?」
    「別五七、五八的了,好好走你的棋吧。」
    「來,車九進一。出個橫車。」
    李海山挺起右邊卒(卒一進一)。
    李向東:「車二進四。」右車巡河。
    李海山走士六進五。
    李向東:「車九平四,開始攻你拐角馬。」
    李海山走車九進一,看拐角馬。
    「爸爸,這開局怎麼樣,您不覺得被動嗎?您這千篇一律的拐角馬對付當頭炮,不靈。我早把您研究透了。」
    「現在什麼也看不出來呢,小伙子,往下走吧。」李海山不耐煩地說道。
    「我知道您的戰略,防禦反擊戰,利用對方進攻時暴露出的弱點轉守為攻。我也告訴您我的戰略,我這五七炮,六步之內雙車都出動,兩翼展開。往下,我不會急躁,單兵深入。我要全面組織我的攻勢,穩穩壓住你打。利用你佈局的弱點,不斷發展我的先手和優勢,最後奪取勝利。好了,從現在起我戰術保密了,跟你真正開殺了。」向東說著又走了一步棋,然後不出聲了,提起身子繃著臉,虎視眈眈地盯著棋盤。
    李海山開始感到了兒子的威脅。不僅來自他公佈的戰略(那裡有著地道的明白話),更來自他走出的一步步棋:棋裡透出咄咄逼人的殺機。兒子不是想像中的兒子了,他在棋盤上分明顯露出了城府和手段。不能掉以輕心。兒子輸,沒人笑話,是應該的;自己輸了,則是天大的笑話。他開始凝神思索,一步步認真對待。只有奪取優勢,並且有把握勝利了,再輕閒自在也不晚。只有把年輕人打敗了,才有資格教訓年輕人。想到剛才浮現出兒子嬰孩時的情景,他不禁有些可笑地搖了搖頭。立在眼前的是第一次不服管教的小兒子:六七歲了,打架,不聽話。他生氣了,訓斥兒子。兒子昂挺著細細的脖子,發青的額角,滿身灰土,倔強地站著。妻子過來拉哄他,他小手一搪,不要,強忍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兒子的棋越走越有份量了。
    秦飛越看著父子下棋,覺得沒多大意思。文敏一定要看,他只好奉陪。好在象棋他也懂。他更喜歡圍棋,圍棋更風雅。象棋有些下里巴人氣。在文化上,他只喜歡陽春白雪,他以有貴族氣而自詡。父子倆誰贏都可以,不過,他似乎傾向於向東。老傢伙們該認輸了。
    李文敏坐在丈夫身旁專注地看著棋盤,她希望向東贏。因為他代表弱小者向權威挑戰。但如果向東真贏了,又這樣狂妄,她可能會站在父親一邊,希望父親教訓他。她似乎更愛父親,而不是弟弟。她把手搭到秦飛越肩上想靠著他,丈夫卻說了句:不熱?抖掉了她的手。她不滿地撇了撇嘴。她看看對面的哥哥。她喜歡哥哥,如果把手搭在哥哥肩上,他一定會讓的。她喜歡男人都像兄長,她願做小女人,不願做姐姐,更不願做媽媽。她從不喜歡比她小的男人,膩歪人。
    李文靜的象棋知識很少:象走田,馬走日,老將不出宮,卒子過河才能橫行。坐在這裡,無非是給全家人湊興。這個吳冬真討厭,總想和自己的目光對視,光光潤潤的臉沒個男人氣。髮際很高的小背頭更顯出他已開始禿頂。人們總說同性相斥,女人容易討厭女人。可他們不知道,有時候對異性的討厭更強烈。有人這樣講過:同性之間原本就相互排斥;而任何一個異性總處在性愛對象的選擇位置上,無論你自覺或不自覺,每個你見到的異性都在潛意識中被你「選擇」過,而「選擇」本身就意味著你已進行了與他(她)性愛的想像過程——這一切也許是在一瞬間完全不自覺的情況下完成的——因此,某個異性如若讓你厭惡,他(她)無疑比一個與你無關的同性更使你不能忍受。你們一起「生活」過。
    如果和吳冬這樣的人結婚——虧父親想得出介紹他——真不如自殺。
    棋盤周圍的歡快氣氛早已消失,變得嚴峻。如若父親佔著優勢,他的寬和揶揄,款款的抽煙喝茶,與眾人的說笑,都會使人輕鬆。年輕人可以鼓勵向東加油,老年人可以提醒向東冷靜。但現在,局勢分明對父親越來越不利了。他眉頭緊鎖,思考的時間一步步加長,不再言笑。天更黑了,四周房間大多熄著燈。頭頂燈光投射下傘形光亮——照耀著一場父子兩代間的廝殺——光線鋒利,黑暗與光明分界清晰,反差強烈,這都使傘形光亮下的一切顯得緊張強烈。
    向東一隻腳踩在小板凳上,提起身子,前傾著俯瞰棋盤,用筋肉有力的手一步又一步走出進逼不放的棋,他早已琢磨透了父親的棋路,此時緊緊抓住父親佈局的弱點,從攻拐角馬開始一步步擴大自己的主動。如果你防不住,讓我吃個馬或吃個炮,我就吃,立刻把主動化為實力上的優勢。你若不願損兵折將,到處走退步棋,我也不一味光圖死吃你的子,而是乘機發展我全局上的優勢,叫你陣腳混亂,捉襟見肘。這樣我終將捕得機會,或殲滅你部分實力,或叫將入殺。他想到在一張卡片上寫的自我訓令:一,每一步必察對方意圖,絕不明於知己,暗於知彼。二,每一步都要因勢利導,因全局之勢,因雙方力量對比之勢,因對方走棋之勢,絕不一廂情願。三,對對方全部布棋的可能性都作出估計。四,對自己每一步能採取的各種方案都考慮周到,作出最佳選擇。五,主動時務必冷靜。六,被動時要頑強。七,全局眼光,不貪圖一時之利。八,實在不行了,拚體力,拚精力,耗垮對方。啊哈,他看到父親這兩步棋中的狡猾了。想以小餌誘我上當?故露破綻,讓我去占「便宜」?不理你,你這兩步棋不成了廢棋?廢一步,多一份被動。廢上幾步,離垮台就不遠了。自己絕不犯錯誤,絕不將優勢毀於一旦。此乃下棋之大忌。每一步棋都要穩准狠,真正下到對方難受處。越使對方難受越是好棋,不要華而不實的花招。啊哈,這一步老頭子走開軟棋了,拚殺的勇力都沒有了?他分明感到了父親威嚴形象後面的荏弱。不要擺樣子,你的手臂看似蒼勁,其實是空虛無力的;兩肋也是瘦而虛弱的,經不住拳掌進擊;你的心硬,腦子老謀深算,不過是成天在棋盤上宰割別人而沒被宰割過。現在感覺如何?我這一步步棋,撲面掌,黑虎掏心,雙峰貫耳,致命的,你能擋住嗎?
    他咬著牙,非常有力地把棋子一步步逼向對方,他體驗到一種殺戮的快感。他越殺越起勁,整個身體都脹滿了快感。他不再是拿起棋子高舉重拍,而是凶狠地俯視著棋盤,深思熟慮地拿起碩大的棋子,像鑄鐵一般重,拇指在下,四指在上,含著殺機伸過去,棋子傾斜,前端先粘棋盤,然後啪地一聲整個扣下。那棋子像一個殺氣騰騰的集團軍虎視眈眈著。又像大台秤上的大秤碼,一個個撲撲地拍在了父親的兩肋上。
    這是無情的殺戮。棋盤就是他此刻面對的世界,就是他廝殺的戰場,就是他人生競賽的空間。他身後坐著他的同學們。他們都極為興奮地支持這場比賽,是他的後盾。他接過一杯水喝了一口。是女同學陸靚遞的,她緊挨自己的身體是那樣親暱,她注視棋局的目光是那樣關切。他今天也是殺給她看的。他何等凶悍,活脫脫一個男子漢。為了她,他的姿態更為沉著決斷,胸有成竹。他殺得像獅虎、鷹隼。
    眼前是草莽蒼蒼的大沙漠,一群群獅子。一隻威武的雄獅在高處昂首警戒,一群母獅和幼獅正在草地上撕吃一頭野牛。每一獅群都由一隻或兩隻雄獅與十幾隻母獅組成。小雄獅成熟後,毫無例外地都要被父親趕出家園,他們或孤身或三兩成伙地流浪,看到哪個獅群的雄獅年老病患,就發起進攻,把它趕走或咬死,奪取「族長」的位置……
    他放下踩在板凳上的腳坐下了。看著緊蹩眉頭思考的父親,心中湧起一絲憐憫,耳邊隱隱響起一個男人沙啞的哼歌聲。噢噢,噢噢,夢一般縹緲,波濤上下起伏,小船在顛簸。這一步父親已經想了十幾分鐘,慢慢拿起棋子,在手裡微微轉著,半晌又輕輕放下。將軍的風度哪兒去了?老頭的心理負擔太重了。自己不再抬腕看表——那表示不耐煩。靜坐,給父親以從容思考的時間吧。
    李向南一直在恍惚中觀看棋賽。向東的棋藝大為長進了,從開局轉入中局的戰略戰術都是高手的。自己上中學時研究過棋譜,深知下功夫鑽研古今大師的棋術能大開眼界,一天便能獲得平日瞎下幾年都悟不到的東西。入宗教要學經,搞軍事、政治要研究理論。站在前人全部優秀成果的基礎上必將高屋建瓴,事半功倍。向東進步這般快,這使他生出一絲嫉妒。他看了看簇擁在向東身後的大學生們——他們是更厲害的一代?
    偎在向東身後的陸靚十分漂亮,自己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和自己的目光相視了,很大方地一笑。自己也笑了,兄長的微笑。這是弟弟的女友,僅此一點就使自己對她的態度完全是兄長的寬厚。飄忽忽也掠過一個男人對一個漂亮女人慣有的、不叫非想的非想,想打量一下她臉頰和手臂,脖頸下的胸部,同時心中立刻產生一股強大的抵制力,覺得很不道德,生理上也生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去年到大學看向東,兄弟倆曾擠在一個床上睡了一夜。身體相挨,氣息相通,他也有過相似的不舒服感覺……
    還是想想自己的事吧。玉淵潭公園楊柳成蔭,湖水碧綠,林虹穿著一身新的毛巾布連衣裙站在那裡,像剛沐浴過一樣。想不到她會主動打電話約他來這裡。
    「我就要去外景地拍戲了,今天沒事,來看看你。」她說。她不僅打扮得時髦了,談吐也更開朗了。她和他躲著烈日在樹蔭下散步,同時對他講著電影廠的趣聞。可笑之處,她情不自禁地格格笑起來。很多事是他聞所未聞的。她很忙,很充實,很愉快,被許多人注意,愛慕——這些是她沒講到但他卻能感到、聯想到的。
    突然,他發現自己更愛她了,這是一個使他很驚異的心理變化。難道他也是因她的地位變化而更愛她了?自己的情感竟如此世俗?而且這感情來得很強烈,充滿著嫉妒(嫉妒林虹講到的那些男性),這是在對林虹的感情中從未體驗過的。比起此刻的感情,他發現回京第二夜在景山公園散步時對她的愛更多的只是同情。
    「你怎麼樣,壓力大嗎?」她問。
    「什麼壓力?」他反問道。
    「那二十九個字的批示我已經知道了。」她說。
    一片黑暗,只有一塊傘形的耀眼光亮照著一場兩輩人的廝殺。
    李海山越來越感覺運籌窘促,舉步維艱。太輕敵了,想不到會落入這步田地。自己真的不行了,要退出歷史舞台了?兒子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明確有力。簡直不能想像,這就是向東。不久前在棋盤上還顯得稚嫩輕率,一下子就判若兩人?
    和年輕人下棋,最重要的不在於有多麼出奇的妙著,而在於耐心沉穩,抓住年輕人的一個個錯誤從容取勝。這是兵法上的「可勝在敵」。但向東的走法怎麼如此老練?沒有輕露的鋒芒,沒有強求的急躁,沒有貌似洶洶的張揚,沒有顧此失彼的偏頗,沒有只圖眼前的貪婪——這是下棋的五大忌諱,卻一步步透出逼人的力量。
    不是自己的兒子了,是對手了,是擂台上的角逐,是戰場上的較量。眼前迷迷濛濛浮出幾十年前在駱駝嶺作戰的情景。他雙手叉腰站在山頭指揮部,看著部隊漫山遍野殺向敵方陣地。敵方陣地在望遠鏡中被炮火硝煙籠罩著,在崩潰,在動搖,在頑抗,他命令兩翼部隊也投入進攻,炮兵加強轟擊。他的意志立刻化為鐵流,敵方在崩潰,後逃,我軍全線追擊,殺聲遍野,何等痛快。……
    想反擊,根本沒有力量;想切斷對方棋子之間的聯繫,倒是自己處在被分割中;費盡心機,想誘殺對方的馬,結果反使自己更陷於被動;想用一炮打過去,由內線打到外線,動搖一下對方陣地,打亂其部署,除吃了一個兵,逼對方飛起一個相,卻毫無作用,向東根本不予理睬。孤掌難鳴,為了防守只好又撤回來。
    單炮出擊的干擾戰術,用幾步棋換一個兵原屬極劣,但他一籌莫展而不得不姑妄試試。在兒子的鎮靜凜然面前,自己倒像個剛會下棋的花架子後生了。兒子看著打過去的炮,略思索了一下,微微一冷笑,就抬手繼續他的全線進攻。自己臉熱發燒。感到兒子對自己的蔑視,也感到自己的力竭技窮被兒子看得一清二楚。
    沒有比弈棋雙方更能相互體察的了。在爭奪棋盤的較量中,無時無刻不能感到對方的力量、意圖、智慧、性格、情緒,還有對方對自己的態度。
    你想用炮打來扭轉被動,但毫無後繼力量,有什麼用?低手棋。招架你的大本營吧。這就是兒子又啪地走出一步進攻棋時包含的無聲語言。
    過去自己一貫以善用炮著稱,現在自己連炮也被困住了?而向東的炮用得有點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哪本棋譜上學來的這些刁路數?有些用法簡直使他對炮的「功能」都有了新的認識,不能不叫絕,不能不嫉妒。
    自己現在車看馬,馬看炮,炮看馬,相互保護,窩成一團。一副挨打的架式,進入中局沒多久,已被叫將。局勢很危險了,他能感到。毛澤東曾講:「無論處於怎樣複雜、嚴重、慘苦的環境,軍事指揮者首先需要的是獨立自主地組織和使用自己的力量。被敵追逼到被動地位的事是常有的,重要的是要迅速地恢復主動地位。如果不能恢復到這種地位,下文就是失敗。」自己現在已完全喪失主動,毫無機動兵力可以調動。再這樣,「下文就是失敗」。
    然而他卻失敗不得,當著這些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他都不能失敗。
    主動性啊主動性,在一生的廝殺中,特別感到其寶貴的主動性。這是「軍隊行動的自由權」,這種「行動自由是軍隊的命脈」。「主動和被動是和戰爭力量的優勢和劣勢分不開的。因而也是和主觀指導的正確和錯誤分不開的。此外,也還有利用敵人的錯覺和不意來爭取自己主動……」
    現在,最使他感到可怕的,不是自己陣勢的混亂和危機四伏,而是對方毫無破綻,看不到對方的薄弱環節。而且,在接連若干步的複雜角逐中,他已經試出了向東的戰略戰術眼光,對對方也可能犯錯誤這一點幾乎失去了信心。——而這是最能摧毀他的作戰意志的。
    實在不行,輸了,再擺一盤嘛。
    不行。要咬咬牙,不要再走僥倖棋了。儘管已經被動,但雙方兵力還大致相等,贏是贏不了了,求和或許還有希望。和了,還可以撐起臉來說笑:啊,年輕人有長進嘛。來,老賈,你們也和年輕人較量較量。他可以以父親的身份觀戰,研究研究兒子的棋路。經驗告訴他,目前惟一的良策是設法和對方兌子,削弱其攻勢再作計議。當然,向東定能看明自己意圖。活兌不行,就想法死兌。車兌車,馬兌馬,炮兌炮,可以;一車兌馬炮,馬炮兌一車,也可以。
    他從未如此絞盡腦汁地思考過。要走「雙關棋」(有如雙關語),明的一層意圖,使對方不能不就;暗裡又有一層意圖,你若看不出,我便暗取;你若看出,也不要緊,兩種意圖都成明的,你還要被迫就一種。
    向東怎麼坐下了?不像剛才那樣殺氣騰騰了?自覺勝券在握了?
    年輕人最好犯個驕傲的錯誤。
    想不到這麼容易就兌掉了一車。雖然照舊被動,危險似乎減緩了一些。局勢出現一絲鬆動。「年輕人來勢這麼猛,看著,我這就不行了吧,啊?」他幽默地對身邊的吳東、小章說道。幹什麼,進一步麻痺兒子?驕兵之計?
    兒子的紅棋原想一氣攻死黑棋,現被迫兌掉一車,攻勢被阻遏了一下,有些顯露出急躁了。急躁就好辦。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他更加冷靜,像一隻夜晚捕獵的老狼一樣謹慎而狡猾。到真正需要老謀深算的時候了,他也便接連走出幾步老謀深算的棋來。顯然,這兩步棋潛含的深層意圖,向東沒能看透,年輕人並不像剛才所想的那樣可怕。他的信心開始恢復了,腦子也一下顯得好使了。這個心理變化極其重要。
    這是轉折的前兆。
    他的思路從未這樣敏捷,意志力從未這樣堅強。他覺得自己確實是一隻老狼,一隻額上刻滿智慧和冷酷的老狼,在夜色的掩護下邁著悄無聲息的步子,朝目標潛行接近著,終有他廝殺搏取的時候。
    紅棋愈顯急躁了,他卻愈加冷靜。
    他又捕捉住紅棋的一個小小錯誤,打了個出色的戰術反擊,又扭轉了一些局勢。現在戰略上還處於守勢,但與對方有一些僵持狀態了。剛才是黑棋不好走,這會兒紅棋也不好走了。兩方的兵力在黑棋國土上犬牙交錯,相互牽制。
    他思謀再三,謹慎地走了一步閒棋。為了不暴露意圖(那樣會提醒對方),他還多少使它帶有一點外在用意。
    果然,紅棋上當了。它不知道,這種局勢下任何一方都不能輕舉妄動,都要用一兩步半閒不閒的棋過渡一下,然後「達成」某種無形「協議」——是有限戰爭還是無限戰爭,是惡戰還是平穩進行,是求局勢複雜化還是使局勢簡單化——再繼續戰爭。誰輕舉妄動誰吃虧,它卻走了一步非常失當的躁棋——貌似凌厲。
    他一時有些不敢相信。這種時候,誰都不願放棄走閒棋的權力。年輕人,你就這麼沉不住氣?倘若你穩住,雖然不能馬上攻殺我,依然還是穩操優勢嘛。
    但現在還不是用語言教訓年輕人的時候。他緊緊抓住這個良機,接連下了幾步計算到家的棋。一番殘酷激烈的格殺,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最後,這場戰略防禦中的戰役以圍殲紅方一馬結束。
    這是一隻對黑方威脅極大的馬——它是紅方攻勢的核心,它的被殲使紅方攻勢頓時瓦解。至此,黑方不僅在子力上佔了多數,在全局上也獲得了主動權。再加上心理上的變化,他知道,戰略防禦將轉入戰略反攻了,這盤棋可能要贏了。
    他從從容容點著了煙,環顧四周說笑了兩句。我這兩步棋很平常,哪算什麼妙著。還是後生可畏,棋有長進,便蹙眉陰臉進入了更專注的思索。他絕不會犯年輕人的錯誤,把到手的優勢白白喪失掉。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他要一步比一步更狠地殺,把年輕人的實力連同自信一起摧毀。
    直到這時,吳冬才鬆了口氣,感到剛才緊張得都汗流浹背了。他本能地站在李海山立場上,希望打敗向東。老一輩人地位高,水平高,他順應,如果這批年輕人氣勢洶洶上來,他就反感且反對。他瞥了李向南一眼,聽說這顆「新星」快倒霉了,上邊還算英明,千萬不能讓這些小野心家竄上來。
    秘書小章有些矛盾。他既希望李海山輸棋,他不甘長久扮演察言觀色的角色;然而,作為一個乖覺謹慎的人,他又極看不慣向東的狂妄,真希望他們一個個慘敗。
    觀眾中心情最緊張的就是陸靚了。
    她提著心屏住呼吸地盯著棋盤。當初,向東提出要與父親賽棋,她就極力支持,兩星期來,每日與他一起在僻處研究棋譜。她支持他一切勇敢的想像和計劃。他們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去幹什麼就要爭取幹成什麼。紅棋現在吃緊了,她也透不過氣來。她俯在他身後,看他如何應付。千萬不要悲觀,不要洩氣。她真想從後面摟住他,如果這能給他力量。他一次次瘋狂地摟著她,渴望著佔有她。她沒有答應。可現在,不,等他下贏了,再提出這個要求,她會立刻把一切交給他。……
    戰爭進入非常殘酷的階段了,所有觀戰的人都感到了相互殺戮已到了最激烈的時候,現在是要又一次再版「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歷史了。
    被長久壓迫的黑棋蓄滿了壓抑的仇恨,也錘煉了戰爭的意志力。此刻一旦反過手來,它的反擊就顯出異常的有力和無情。
    一雙鐵腕在絞殺一個軟弱的生命。
    做父親的棋越走越老到,他感到自己那老狼似的狡猾。使用狡猾也有一種快感。他一步步勒緊繩索,必致敵於死地而罷休。
    他不能再放鬆了。年輕人就因為優勢時鬆懈了,結果立陷被動。要汲取教訓。只有徹底打敗對方,才能講「寬大」,「給出路」。現在,必須一下接一下往狠裡打。一支軍隊的生命力有時是很頑強的。眼看著要垮了,還會頑抗;再給它一個打擊,似乎完了,可它又挺出一次新的頑抗。你必須再一次給它致命打擊。它看著奄奄一息了,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必須更有力的再施打擊,直至它投降或被全殲。
    他噴出一口濃煙,隔著煙霧冷冷地打量著兒子。兒子的臉繃得緊緊的,死盯著棋盤,額角依然有些發青。六歲的兒子倔強地立在面前,瘦瘦的臉,發青的額角……他在生命深處感到一絲對兒子的溫情——在那裡他同時感到並承認自己身體的衰老——這溫情很遙遠,若有若無地和一個嬰孩的細嫩皮肉恍惚疊印著。更多感到的是和兒子的對抗,兒子的額頭是堅硬的,整個身體是硬邦邦的——他都感到了。
    他看了旁邊一眼。向南很規矩地觀著棋局,他喜歡大兒子的規矩。文靜臉色依然有些憔悴,她該有個家庭了,他慈愛地想……今天這盤一定要贏。以後,不輕易和年輕人下棋了。
    向東越來越感到父親蒼勁的腕力,黑棋巨大的壓力幾乎使他喘不過氣來。對面是個久經沙場的將軍,自己顯得太嫩了,有點扛不住。一根根黑色的鋼樑壓到自己肩上(哪兒來的幻覺?黃河大鐵橋在車窗外掠過),單薄的身軀要折斷了。
    後悔來不及了。幾步鬆懈,一步錯誤,把好好的優勢全葬送了。真沮喪啊,真想痛打自己一頓。啪,啪,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人生每一步都不能重複,人生是遺憾的藝術。失去的便失去了,再也無法挽回了。向東,你真是個蠢蛋。
    想把危局扳過來,但實力不支,走了幾步棋,都脆弱無力,越趨被動。算了,乾脆輸了這盤,抹抹臉一笑:這次上你當了,再來一盤。甚至起身一站,把棋盤一掃:不下了,無聊透頂。棋子在燈光下四散飛射,打碎四周所有的玻璃窗,劈劈啪啪一片裂響,把人打散,把院子打塌,把黑夜打碎。到處是曳光彈。他和陸靚揚長而去,在空中飛翔。管它天塌地陷,他們在宇宙中擁抱,赤身裸體滾在一起,血肉交合,淋漓燙熱。通紅的宇宙。
    茶杯?送過來了?一隻美麗溫柔的手。他接過來喝了。杯子後面她衝他調皮地擠眼。「你的卡片呢?」她好像在說。他也調皮地擠擠眼,點了點頭。明白了,親愛的。
    明白就不晚。
    這是最困難的考驗。處劣勢而不悲觀,難;處優勢而不鬆懈,更難;從優勢跌入劣勢而不沮喪,最難。始終處於劣勢,人還容易有頑強的拚搏力,而從優勢跌入劣勢,心理上極易崩潰。世界上一切戰爭——包括球場上的「戰爭」多半如此。排球,兵兵球,比分落後,可以一心一意咬著追。比分一直遙遙領先,卻被對方直線追上,面對對方大長的士氣和觀眾為奇跡創造者的歡呼,你就毛了,意志崩潰了。
    心理上的調整最重要。
    他又一腳踩到了小板凳上,伸了伸細長的胳膊,笑著說道:「不行,我還要拿出十分的力氣;再松勁兒就可能贏不了啦。」這是他的心理戰:他對勝利充滿信心,剛才他只不過是沒用全力。父親瞄了他一眼。老頭子沒有完全把這話看成笑話,多少受到了一點點心理戰的壓力吧。心理戰的最大意義是給了自己信心。人能接受語詞的影響,連自己編的話說出來也能影響自己。這是奇妙的「自我暗示」。
    局勢更加嚴峻,又有一炮面臨圍殲。黑棋決心繼續在本土上殲滅紅棋的有生力量。
    這步棋他足足想了十幾分鐘。不管父親如何一次又一次打開茶杯喝水,喝了水又蓋茶杯,瓷器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響,他都不急促。我不怕現在小小的恥辱,我要最後的不恥辱。
    哥哥抬腕看了看手錶,已經十點多。這盤棋已下了一個多鐘頭。沒關係。正好是消耗戰、持久戰,拖垮老頭子。
    他終於尋覓到了出路,黑棋逼迫自己的是拿炮換個士——否則就是個死炮,但他卻看到了棄子入局的妙著。
    好。他舉手抓起炮要轟,這將是一場精彩的搏殺。他興奮得手都發抖了。他克制住自己。放下棋子,又通盤想了想。這樣「舉棋不定」,是要被人小看的:是沒著了。他不在乎。他再一次覆核了自己的作戰計劃,確信無誤了,才果斷地以炮打士。
    父親迷惑地看看他:想了半天,還就是這步棋?他多疑地思考了半晌,看不出有何蹊蹺,才猶豫地拿起了士,停了停,很乾脆地吃掉了炮。
    紅棋走出了異乎尋常的兩步,又以剩下的一炮打士。
    這次老頭子看明白了。紅棋要棄雙炮換雙士,剩下一車一馬,卻能巧構殺局。黑棋雖有一車雙馬雙炮在周圍盤旋,卻無救。
    這下,老頭子又思考開了。這是一步最長的思考。煙不知抽了幾支,茶是沒再喝過。此刻,他對父親不再有憐憫之情了,只渴望對黑棋的屠殺。
    李文敏不耐煩地小聲嘟囔著,回了兩次屋。其他人都沒敢出聲。
    父親終於想出了對策,不吃紅炮——士算被白吃,捨血本用一車兌換掉了紅方的馬。這是向東已預料到的:惟有此舉,黑棋方能免死。
    剩下的局勢是:紅方單車單炮,對黑方雙馬雙炮。表面看,似乎黑方主戰子力仍佔優勢(一馬一炮與一車戰鬥力相當),但是,有車殺無車,是紅方一大優勢,黑方沒了雙士,老將裸露,再加上紅方多二兵,總起來,紅方佔優。
    往下勝負難測,變化將極為複雜。是真正拚體力、拚計算力的戰爭。他為自己年輕力旺而充滿信心。他為自己經受了磨煉,戰勝了自己而充滿信心。
    棋盤上的事是殘酷的,一步之差就會滿盤皆輸。人生也是一盤棋。你努力了多少年,一步走錯就全完了。歷史上很多人不都這樣?自己哪步走錯了?……夏日的玉淵潭,中午樹不動,水也不動。樹下的塑料布上有一對青年男女,男的枕在女的腿上睡著,女的用手指一下下梳理著他的頭髮。自己和林虹相視了一下,繞開……這盤棋越殺越複雜了,來回變化,向東又翻過手來。有些錯誤還不至於一下葬送全局,能挽救過來。自己呢?……
    「你對我有何建議,林小姐?」他盡量幽默地問。他今天才感到自己的自尊竟然也很脆弱。林虹地位的變化,使他絕不願表露一絲黯然。
    「我建議你玩兩天。明天我們那兒演《巴頓》,去看看吧。順便看看電影廠。」
    又經過一小時的苦戰,做父親的終於輸了:輸在紅方比他多兩個小兵上。年輕人兩星期的研究打敗了他的一生。他幾乎沒有力量過多言笑,站起來,說該休息了,端著茶杯回自己房間去了。人們相覷,在一片令人壓抑的寂靜中,聽著李海山疲憊孤獨的腳步聲上了台階,進了客廳,入了東偏房。門嘎吱吱關上了。
    李向東嘴角微微歙動了一下,用比不安更複雜得多的目光久久注視著父親的背影。人們又相互看了看。發現圍觀者中有人的位置與開始時不同:賈振邦,這位高胖的老幹部,不知何時把籐椅由向東這邊挪到了李海山這一邊。
    「這下棋殺來殺去有啥意思?」人們紛紛準備散去,王媽媽出來收拾方桌,知道李海山輸了,嘮叨道。

《衰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