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顧恆又一次回京到中央開會。他對景立貞提出:決定把家搬到省裡去。
    為什麼?景立貞有些不解。
    不帶家屬去,總給人臨時幹幹的印象,好像隨時準備走。家一搬去,會使下面幹部更安定。顧恆答道。
    你以後打算一輩子在省裡,退休也在那兒?
    以後再說以後嘛。現在先全力以赴把省裡工作做好,架式也要擺出來嘛。你去了那兒,我事事也有個參謀嘛。
    我去省裡幹什麼工作?
    有幾個方案,徵求你的意見再定吧。
    他們呢?景立貞指的是兒女。
    小莉關係就在省裡;曉鷹,他願意留在北京,就還留在北京吧。
    ……讓我再想想……對了,還有件事告訴你,趙寬定是武鬥中炸樓的主謀,已經被判處死刑了。
    ……什麼時候判的?
    已經執行了。
    看著妻子走出書房的背影,顧恆陷入恍惚。趙寬定……趙寬定……趙寬定……他的形象浮現出來了,穿著軍大衣,在衝突紛亂中指東劃西,很英勇……這個趙寬定……已經死了……才四十歲吧?……
    過了不長不短的時間,他不再想趙寬定了。他是個政治家,善於把握自己。實踐、思想、感情都是如此:干最重要的,想最重要的,動情也要在要點上。他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成猛上次講,讓他準備兩年後到中央工作,這事他至今未告訴景立貞,他寧願獨自思索。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要永遠含蓄,含得越深越有實力。「淺水才能沒馬蹄」,他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詩,——不對,應該是「淺草才能沒馬蹄」,不管怎麼樣,淺水一眼見底,是沒有力量的,一蹚就不成潭了。他現在要遷家到省,專心致志地把省裡工作做好,少在北京出頭露面,這都是必要的。
    他隨手翻開案頭的一本《東周列國》,第一○七回,《獻地圖荊軻鬧秦庭,論兵法王翦代李信》。王翦,這個秦朝老將很聰明,你看,當秦王拜他為大將,以六十萬大軍授之,前去攻打楚王之際,他作了什麼姿態:
    臨行,秦王親至壩上設餞。王翦引扈,為秦王壽曰:「大王飲此,臣有所請。」秦王一飲而盡,問曰:「將軍何言?」王翦出一簡於袖中,所開寫咸陽美田宅數處,求秦王:「批給臣家。」秦王曰:「將軍若成功而回,寡人方與將軍共富貴,何憂於貧?」王翦曰:「臣老矣,大王雖以封侯勞臣,譬如風中之燭,光耀幾時?不如及臣目中,多給美田宅,為子孫業,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許之。既至函谷關,復遣使者求園池數處。蒙武(其副將)曰:「老將軍之請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強厲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萬畀我,是空國而托我也。我多請田宅園池,為子孫業,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將軍高見,吾所不及。」
    王翦還不夠含蓄嘛,對蒙武都不講透才對。他笑了笑,把書推置一邊,這與自己無關。沒人授六十萬大軍於他。沒有秦王,他也並非王翦。可含而不露,自古以來都是一樣的。站起,背雙手,走到窗前佇立,一幅幅畫面浮現出來,廝殺的古戰場,肌肉隆起的肩膀、手臂,勒韁立起的戰馬,在馬上揮劍砍殺的武將,一泊泊殷紅的血,還是藍黑的夜空,闌珊的燈光,燈光橫橫豎豎描繪出京城……
    趙寬定一回到東北便被逮捕關押,便被審判,便被許多準備好的、確鑿的人證物證定成死刑,便被戴上手銬腳鐐,投入死囚牢。他對判決不服,提出上訴。這一夜,他照常戴著手銬腳鐐靠在死囚牢中的炕上,面前放著晚飯,左右陪著兩個輕罪犯人,一個是賊眉鼠眼的盜竊犯,一個是破壞軍婚犯。和他關在一起,說是照料他戴著鐐銬不方便,其實他知道,主要是防止他自殺。死刑,也要在刑場上執行,牢裡撞牆自殺了,可就沒有一聲槍響來註釋法律的威嚴了。不是你要死就能死,而是法律判你死就得死。
    「吃點吧,今兒伙食改善了。」兩個陪伴勸說道。他看了看面前的幾個粗瓷碗,澆肉面,炒雞蛋,紅燒肘子,哼了一聲:看來明天要送老子上西天了。「你別胡思亂想,你不是上訴了嗎?放寬心吃你的,睡你的。」他呆呆地坐了半晌,提起精神:來,死也要當個飽死鬼。在他們服侍下他吃了幾口:你們吃了吧。倆陪伴早已把各自的那份吃了,聽見這話,便風捲殘雲般把他的飯菜也掃了個空。他雙手戴銬放在膝上靠牆坐著,他們也一左一右陪著不敢睡。睡你們的吧,我不會撞牆。他說。「我們不睏,陪你聊聊。」兩人說。有虱子咬,在胳肢窩下,你們幫我抓抓。「好,你抬抬手。」都抓了,幾個?才兩個,這麼少?「少才咬得厲害呢,虱多不咬。」是嗎?「你想什麼呢,一直發呆?」我想死呢。「別說不吉利的話,是不是想老婆孩子呢?」是,人到死,最想的大概還是老婆孩子。「老婆對你挺好吧?」好。「模樣俊嗎?」模樣也還過得去。你們還都沒結婚吧?「沒有。」兩個陪伴也都不知道想開什麼不說話了。號兒裡的燈通宵不熄,他便呆呆地坐著。
    這一夜很長。
    天亮了。早飯開罷,看守所內突然響動起來。一片急促的腳步聲,號兒門一個接一個匡啷啷打開著,聽見看守們威嚴地叫著一個個犯人的編號:十七號出來。二十五號出來。六十八號出來。一百十三號出來。一百五十二號出來……到處是大鎖嘩啦啦打開又鎖上的聲音,看守所內一片緊張。犯人們都知道:要開宣判大會了,人人提心吊膽。忽踏踏的腳步聲、騷亂聲好一會兒過去了,看守所靜下來,靜得死一般。兩個「陪伴」相互疑惑地看了看,好像也鬆了口氣,然後對他說:「放心了吧,這次沒有你,最高法院沒判下來呢。看來,你這回改判有指望。」正在這時,號兒門開了,是看守所所長,很和藹地招呼道:「趙寬定,你出來一下。」
    他拖著沉重的腳鐐,嘩啦嘩啦走了出來,又嘩啦嘩啦走過一個個號兒門。看見有犯人扒在鐵窗上往外看。一張張白慘慘的臉。看守所所長左右掃視了一下,手威嚴地一指,那些腦袋又都沉落下去不見了。黑洞洞的鐵窗變成了眼睛俯視著他,目送著他。前面是所長,後面還跟著兩個看守,穿過一個個圓形門洞,最後是森嚴壁立的高牆,是緊閉的黑大門。旁邊有一間屋,他被引了進去。很簡單的辦公室,有桌有椅。所長做了個手勢,一個看守上來很熟練地給他開了手銬腳鐐,卸下。他頓覺輕鬆,而且頓時朦朦朧朧又豁然開朗地想到:這是要無罪釋放他了?眼前一片陽光,好亮的天地。但接著,就有法院的人對他宣讀了最高法院核準死刑的判決,這是最後的判決了。立即有兩個全副武裝的戰士上來,刷地抖開一條細麻繩將他五花大綁了。聽見所長溫和地說了一句:捆得稍微鬆一點。又像家長一樣輕輕拍了拍他被捆住的胳膊,好似是說:你去吧。
    他被押出了大門,背上插上牌子,又被押上卡車,卡車上好幾個被捆的犯人,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戰士。車開起來了,才發現是一支龐大的車隊,前面一輛公安指揮車嗚嗚地響著警笛開道,接著是幾輛押著犯人的卡車,後面又有幾輛滿載軍人、架著機槍的軍用卡車,還有裝著高音喇叭的宣傳車。街道如風一般在兩邊刮過,擁滿了好奇觀望的人,一個商店裡走出一個婦女,領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手裡牽著幾個紅紅綠綠的氣球,他看著車隊小嘴張得老大,好像還問了母親一句什麼話,都一掠而過了,紅紅綠綠的氣球還恍惚留在眼前。這個他生活多年的城市現在看著既新鮮又熟悉,在陽光下亮晃晃地擺開著,都是人間快樂,然而,他永遠看不到了。不是做夢吧?自己這一生都幹什麼了?上學,工作,「文化大革命」,當造反派頭目,武鬥,然後來回受審查,然後就槍斃?來不及細想就死了。直到今天早飯時還懷著生的希望,太像做夢了?可能就是夢。一覺醒來,自己可能正和家人睡在一個床上呢。
    到了體育場,幾萬人黑壓壓一片。他們可能早已入場等候,早已等得不耐煩,早已情緒渙散,蹲著,坐著,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怕曬的用報紙遮著太陽,還不時翹首張望:怎麼還不開始?他也參加過這種宣判大會。好了,押送他們的車隊開來了,會場一下活了,人們忽啦啦站起來,幾萬條脖頸抻得長長的,一片騷動興奮,如大海的喧囂,宣判大會也便開始。他們被押上台,低頭,表示向人民認罪。判決書一份份念著,念到他的了,他是打砸搶的急先鋒,他是武鬥的策劃組織者,他是炸樓的主謀,他對十幾個人的死傷負有責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該死了,這不是做夢,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了,此刻只想到:妻子李淑賢在台下嗎?她領孩子來了嗎?他抬了一下頭,竭力使臉色鎮靜。要是他們在台下,一定希望再看到自己。你男人不是孬種,死了就死了,過二十年還是一條漢子,這輩子欠下你的情分下輩子來還。你爸爸生來不是壞人,他糊里糊塗犯了死罪,他不該參加「文化大革命」,不該當造反派頭頭,不該指揮武鬥。他只是一步走錯了,輪到他倒霉,歷史總是要有人當犧牲品的。犧牲,就是把牛啦,豬啦,羊啦,殺了,擺在台上,燒上香,供神,供鬼,供龍王,供歷史。後面有手摁他低頭,他不服,又抬起來。這個動作,台下想必都看到了。可是,後面又有更強制的手段,他只能低下了。
    宣判完了,一片口號聲。他們被押上車,車隊又開出廣場,而後分成兩路,一隊往東,一隊往西。他明白了,這一車上的幾個犯人都是上刑場執行槍決的,那幾輛車上的是回看守所,然後便會陸陸續續去勞改隊,然後便有刑滿釋放重新過活的希望。死就死吧。城市在陽光下匆匆地掠過,到了郊區,煙囪,黑煙滾滾,田野,亂石灘。好一個刑場。滿是沙礫碎石,雜草,坑凹不平,居然已圍滿了人,被遠遠地擋在高高的堤岸上面。自古以來人們就愛看殺人。人心是善還是惡?他們被推到一堆亂石邊排成一排,背後的牌子也被拔下來了。他知道就要執行了,一抬頭,看見遠遠的堤岸上有個女人在揮著紅紗巾。他一下看出來了,那是妻子李淑賢。她一個人,孩子不在身邊,紅紗巾是結婚時他為她買的那條。他的眼睛一下濕了,他站直了身體想朝那兒喊一聲,淑賢,你好好活吧。等孩子大了,再……可他來不及了,嗡的一聲,後腦勺挨了沉重一擊,然後聽見槍響,然後只來得及想:自己剛才為什麼不注意張望?為什麼沒想到淑賢會來這兒?她得收他的屍啊。然後,他眼前就只有一片血紅了,像走入了紅紅的太陽中。
    景立貞到局裡主持黨委擴大會。長桌,她坐頂端;左右兩長溜人;對面,遠端也有人;四面貼牆的一圈椅子上又圍坐著一層人。她說,她笑,她臉上的光與一窗窗照進的光一起亮。有皺紋,不要緊,更熠熠生輝。她喜歡仰著臉往前送著下巴,又嚴肅又和藹地面對全體。她是這兒實權在握的副書記,正書記身體差能力弱,形同虛設。她又像老大姐,還像一家之長。她不喜歡刻板,不喜歡空空洞洞的理論,喜歡生動活潑,七嘴八舌,眾說紛紜,一上來就談實際事,而且越說越具體,哪怕是局裡該不該修個自行車棚這樣的事她也喜歡搬上會。這種事一說起來就很熱鬧,她喜歡熱鬧,喜歡「群策群力」、「眾人拾柴火焰高」,喜歡逢年過節組織活動,喜歡人多成群的地方。沒有比坐在一群人的中心位置更快樂的了,最難忍受的是獨處一室。一聽到趙寬定被判死刑,她就想:這樣也好,省得一個人關在牢裡,那才難受呢。
    她身子發乾發硬,坐在那兒挺挺直直。她喜歡軟椅子。喜歡男人胖一點,魁梧一點。像她這樣乾瘦的人坐在硬板凳上,硌著該多難受。滿屋開會的多是男人。現在從政的還是男人多,所以女人從政是最有意思的。男人比女人好,樂觀豪爽,女人太狹隘。這兒也有幾個年輕女性,她看了看,發現:自己對女人的標準也一樣:覺得豐腴一點的好。你看,那個像自己一樣乾瘦的,一看就反感得很。
    她喜歡這樣主持會議。偶爾興起拿起一支煙叼上,旁邊就有打火機冒著火苗湊上來,她仰臉對著會場,眼皮也不低地就吸著了,噴出煙,感到享受。
    跟顧恆到了省裡,她會任什麼職?省婦聯主席?那是許多首長夫人的專任職位,可她不感興趣。婆婆媽媽,一天到晚低下頭,讓孩子們往脖上系紅領巾,扮演慈祥的老奶奶,太厭煩了。她喜歡抓實權。到省委組織部?顧恆可能不同意,他避嫌。到建委?到煤化局?到省委機關黨委?她願意去省裡,又不願意去省裡。她願意給顧恆當參謀,就像在家中主持沙龍一樣,可更願意這樣主持會議。到了省裡,不管在什麼部門工作,都是和顧恆在一個「單位」了,她肯定事事要受制約,謹於言而慎於行,她瞭解顧恆,這是她不願意的。
    坐小轎車回家,看著車窗外騎車的人、步行的人、公共汽車裡的人,都比自己高。這樣坐得比其他人低,有一種特殊的優越感,如同開大會時坐在主席台上比台下人都高一樣。前面,立交橋的拱形橋面虹似地撲過來,從頭上過去了。道路寬闊。顧恆高高胖胖披著浴巾從洗澡間出來了,肩膀的厚肉肥嘟嘟冒油,胸上一片淺毛,背上一顆大痣,肚腹微腆,寬大額頭像個新買的不銹鋼炒瓢閃閃發亮,坐下,抽煙,同她說話,她閉了一下眼。這段時間和顧恆分居兩地有些習慣了。到了省裡,倆人在一間臥室睡,還是分開在兩間臥室?顧恆還是每晚看書到半夜?還常常在書房就寢?政治方面,社交方面,他會對她有何限制?她不願受限制。當然,作為省委書記夫人,有特殊的榮耀,這她能想像。一個大院,過去的王府?警衛端立守衛著紅大門,掛著省委的大牌子,進去,繞過一影壁,迎面一座不大不小的樓——後面還有許多的樓——樓前一塊不大不小的平場,一圃圃花,一棵棵松。顧恆一個人背著手在花圃間的柏油路上踱來踱去,她被一群幹部簇擁著在樓前台階上有說有笑,周圍都是奉承的笑臉……
    世界上沒有幾個女人像她這樣吧:在刑場上收丈夫的屍。
    他臨死前一定看到她朝他揮紗巾了,他是想對自己喊來著,往起一挺身體,所以,他仰面朝天地倒下了。子彈是從後腦勺打進去,後腦勺打入的槍眼不算大,而前面打出碗大的洞,臉被掀掉了一半,血肉模糊,腦漿,掉出的眼珠,被掀掉的上顎,露出的牙齒,嘴裡還往外淌著黏稠的血。她不忍目睹,然而又想用手去理平一下他的臉。一陣暈眩,她蹲在雜草叢中閉上了眼。
    「你是火化吧?」身後一個上年紀的女人的聲音。也是收屍的家屬?
    「是。」
    「那你先把他拉回去。多出點錢,找個人給他修理修理臉,再換上一身新衣服,就送火葬場吧,天熱別耽誤。你沒汽車來?」
    「沒有,我自己把他拉回去。」
    堤岸上停著一輛她拉來的破舊的小平車。
    顧曉鷹當然不去省裡。你們都走了才好呢,省得一天到晚管我。可真的想到母親就要去省裡,他又有些底虛了。怎麼,心裡空落落地不踏實?好像猢猻沒了大樹,惶惶的。四處張望,一片禿巖,沒有安身之處。怎麼對母親有這種依賴心理?過去從不知曉。對父親,他從不願與之在一起,可對母親,他從來也是看不起的呀。這是怎麼了?失了魂魄一樣。母親走了,他不就更自由了嗎?
    是因為自己遇到了麻煩?一個朋友出了事,被公安局拘留抄了家,抄出的淫穢錄像照片,有些是和自己有關係的。經濟上的不正當活動,好像也暴露了一些,他已經被傳訊了一次。他沒有告訴母親。相信自己能抵擋過去。可事情若有不測,鬧大了呢?有些更要命的事也被抖出來了呢?若母親不在,誰來周旋?
    搬到省裡去幹啥?以後退休,不回北京了?他對母親說。你爸爸已經下了決心,這事就這樣了。母親說道。他不說什麼了,父親定的事,在這個家中沒有商量的餘地。那這房子你們不要退掉。他又說。那怎麼行,你哪有權利住這麼一大套房子?再說,你不是有了兩室一廳?母親看著他。媽,我是為你們著想,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真到了你們回北京找不到合適房子的時候就晚了。還有,你們去省裡工作,常回北京走動走動,就不要落腳了?母親又說了:現在還沒提退房的事呢,你先住著吧,看看再說。不過你一個人住這兒,可一定要檢點,不要再給自己惹事了。那個康小娜呢,你們完事了嗎?
    哪能完得了事。康小娜又來了,變了個樣。可能是流產後身體虛弱,臉色有些蒼白,垂著眼沒什麼話。他明白:這事再弄下去就有危險了,要甩包袱。
    他就勢打出牌來:「我出事了,公安局已經傳訊過我,麻煩還在後頭。大概得坐牢。」小妞,你不是膽小怕事嗎?這一招兒總能嚇退你吧?
    「我不怕,你坐監獄我也跟著你。」她低頭坐在那兒,半天說了一句。
    他真沒轍了,可同時,看著她嬌弱的樣子倒生出一絲從未有過的柔情。他伸手摸了摸她放在床上的手,感到她的手微微顫慄著。是的,他從沒有這樣溫善地對待過她。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落淚:「我早是你的人了。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死也死在你跟前。」
    他已經有些愛她了,可聽了這句話,頓時又湧上一絲輕蔑和厭惡。真是受不了,怎麼才能甩掉這包袱?
    「你就是要殺我,我也不走。」她低著聲又是一句。
    打都打不走了,看來得使點心計了。什麼招兒好呢?給錢也不行,嚇唬也不行,來橫的還不行。
    有了,面前立著這位老兄就是他的招兒。
    電視台文藝編輯室的副主任,尊姓大名:烏龍卓。
    你看他,不高不矮,有點中年富態,大腮幫子放著光,眼睛溜溜亂轉,精力過人。走到哪兒也能聽見他洪亮的說笑聲蓋過眾人,是位專門向女人進攻的主兒。這不是,一見康小娜,他眼睛就凸亮了。「你是舞蹈演員?」他和自己說著話,好像只是出於禮貌,轉頭問了康小娜一句,可你就感到:他的心思全在這小妞身上了。他不多看康小娜,和自己滔滔不絕,可這「滔滔不絕」都是為旁邊這個小妞說的。要在往常自己早提防他了,可今兒自己正求之不得。
    烏龍卓啊烏龍卓,我知道你現在想表現自己,好引起漂亮妞兒的注意,我成全你。我不但不打斷你,還可以給你引話題。
    果然,烏龍卓眉飛色舞越說越來勁兒,只可惜有些胖,有些粗,仰身笑時露出點豬八戒的夯勁兒,十有八九是小市民出身吧。
    你聽他講得多得意:
    問我幹啥?我正在改編一個電視劇劇本,對,我編劇。已經有好幾個導演在爭這個劇本了。我對他們有條件,劇中的主要演員,我起碼要有點頭權和搖頭權。對了,我不同意的演員不行,這不是什麼成文的規矩,這是我的條件,要不你們就別拍。上次我那個電視劇《公園一角》,就因為演員沒選好,拍得不算理想。這次,特別是女主角要年輕,形象好,最好有點舞蹈訓練的,感情要細膩,還要有點個性。這個電視劇如果拍好了,會捧出一個明星呢。
    老烏,那你能推薦演員嗎?
    有合適的當然可以推薦,我就準備培養幾個演員呢。曉鷹,你要發現合適的可以先推薦給我。
    康小娜始終低著頭坐在一邊,不動,不言語。可是,她似乎略微抬了抬眼,很快地看了烏龍卓一下。這一眼,兩個男人都感覺到了。
    康小娜是我的好朋友,老烏,怎麼樣,能不能推薦她上這部電視劇?
    喲,這個我還沒想到。烏龍卓笑著看了看康小娜:嗯,我現在只能說有希望,我還不很瞭解她呢。
    你們沒接觸過,當然不瞭解,接觸幾次就瞭解了。顧曉鷹說道,希望你培養培養她。
    他知道,往下不須自己再費什麼勁兒了。烏龍卓會對她窮追不捨的,這位老兄有的是精力和手腕。只要他把她搞到手了,她的心思也就轉移了,至於烏龍卓要不要她,那自己就不管了。如果康小娜繼續糾纏自己,自己抓著她和烏龍卓的把柄,也能輕而易舉甩脫她。說不定還能敲烏龍卓一筆呢。……
    烏龍卓,這位滿臉放光的電視台文藝編輯室副主任領康小娜在電視台轉了一圈,讓她開開眼,又請她到他家坐:咱們聊聊。她有些受寵若驚了。一進家門,他說:你坐吧,我愛人出差了。吃糖嗎?吃水果吧?我給你洗葡萄吧。她很有些侷促不安:您別忙乎了。及至他端來了一盤盤水果糕點放在大茶几上,挨著她很近地在同一張大沙發上坐下時,她多少覺出了點什麼,想到他愛人不在這個事實了,這使她多少從暈乎乎的侷促中擺脫出來。不過她沒敢多想,這是文化人,有知識的,她多的是崇敬。他把一串葡萄水淋淋地遞給她:吃吧,咱倆一人一串。這「咱倆」二字使她又感到什麼。她一粒粒拘謹地吃著,他則一粒粒很快地吃著,話還滔滔不絕:你吃葡萄,是從最壞的一粒吃起呢,還是從最好的吃起?他問。她愣了愣,沒想過這一點,然後低頭看了看手中葡萄:嗯……我先吃最壞的,這樣越吃到後面越好。她笑了笑說,覺得有意思。他則一舉手中的葡萄:我相反,我是挑最好的先吃。你那種吃法,總是在吃最不好的,我這種吃法,總是在吃最好的,還是我這種吃法合算。她被他的風趣感染,笑了。他則借題發揮:知道嗎,吃葡萄的兩種不同方法也反映出兩種不同的性格和人生態度。她迷惑不解了,這對於她太深奧了。他打著手勢:你那是一種小康人家的人生態度。錢要攢著花,月月注意節省,好衣服也要放在箱子裡。我說得對嗎?康小娜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得對,他有學問,他真行。他更加精神煥發,什麼人生,修養,追求,創造有價值的生活,雲山霧罩地講著,她更加眼花繚亂了,飄飄乎乎,大千世界,她如一粒草芥,太渺小卑微了。他什麼都知道,真是有文化的人。當他用手輕輕摟著她肩膀,側轉頭親切地問她:你如果真想拍電視,我可以培養你,你願意嗎?她臉紅了,輕聲答道:願意。當他開始撫摸她的頭髮,說:我挺喜歡你的。而且越挨越近,有了要吻她的舉動時,她輕輕躲閃開了:烏老師,我該走了。烏龍卓目光閃爍了一下,仰身笑了,又和藹地拍了拍她肩:行,今天先聊這些,我很忙,以後有時間再聊吧。不過,這樣的時間是很少的。他站起來了,她也站起來了,又覺得有些後悔。他送她到樓下,分手時又說:能不能成一個影視演員,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你自己要不專心誠意,我也就不幫助你了。她連忙說:我一定專心誠意,請您一定幫助我。烏龍卓握著她的手打量著她那急切的樣子,露出一絲深不可測的微笑。
    康小娜一路回家,一直想著能不能拍電視的事,烏龍卓的大方臉也在眼前晃來晃去,快到院門口時,她的心又變得淡淡的了。電視拍不拍吧,還有和顧曉鷹的事,都變成模模糊糊的一片。最近她總是這樣神志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就像現在倦倦淡淡地往家走,也並沒什麼目的,單因為只能往那兒去。
    蘇健推著自行車從大院裡出來。
    「剛回來?」他衝她一笑。
    「你去哪兒,又是上電大?」她淡淡地回答,顯得很累。小伙子現在總是快快樂樂的,完全不像從前了。
    「今天電大沒課,我去參加舞會。」
    「舞會?」她有些驚異了,這個一直默默追慕自己的小伙子一向穿著呆板,像個忠厚的小木匠,現在裝扮漂亮,顯出一股子帥氣了。
    「你去嗎?」他問。
    「我太累了。」她說。
    「好,那『拜拜』。」蘇健推了幾步車,一騙腿騎走了。
    看著小伙子就這樣高高興興地走了,她突然感到失去了什麼。她從來是含著友善的憐憫來躲避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的,今天卻第一次受到了刺激。他在舞會上和哪些姑娘跳舞呢?他騎車的樣子很灑脫,就要在胡同拐彎處消失了,她趕忙揚起手喊道:「蘇健,蘇健,你等一等。」
    她和他一起踏進舞場了。她說想先坐著歇會兒,他便邀了一個姑娘舞入場中央了。他顯然跳得不錯,換了一支曲子,又邀了另一個姑娘。接著,好像又有第三個姑娘,看來都是他電大的同學,他們說說笑笑的都是上課的事。她在心中感到那一絲刺激越來越鮮明,像一簇火苗燃燒起來。她感到難受了,同時想到自己才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而他們(他和她們)都將是有大學文憑的人。她開始尋找自己的優越處,她們長得都很一般,比自己差,有一個臉上還滿是雀斑,可這一切對比仍不能平復心中的刺激。幾個男人上來邀舞她都謝絕了,她只盯著蘇健。她想到他的善良忠誠,如果他和別的姑娘好起來,該如何體貼入微地去照顧對方啊。蘇健又跳完一曲,回到她身邊高高興興地說笑,還介紹著自己的女同學們。她很勉強地笑著,及至音樂又響起來,他問她是否跳舞時,她輕輕理了一下頭髮,以一個舞蹈演員的優美動作站了起來。只要一跳起來,她就知道自己會放光了。
    蘇健並沒有忘記在「人生咨詢所」得到的四點指導。他克制住心中的激動(當康小娜的手剛和他握在一起,這激動就強烈衝擊著他),像對朋友一樣友好熱情而又坦然。他一邊和她舞著,關心她的一切,也對她講到自己的上班、學習,包括跳舞,還講到他的戀愛。幾個姑娘在和他接觸,她們的情況,他都敘述了一遍。你說,我該怎麼辦?他信賴地問她。
    顧小莉對把家搬到省裡表示反對,只有她敢和父親爭執:你讓媽媽和你到一起,政治上一點餘地都沒有了。你要是在那兒工作一輩子也算,這年頭變動多,誰知道你過幾年是怎麼回事?
    顧恆倚在沙發上笑而不語。
    「爸爸有他的考慮。」景立貞這種時候總是替丈夫解釋。
    「什麼考慮?」
    「這樣能穩定省裡的幹部隊伍。」
    「我才不信呢。」
    「為什麼不信啊?」顧恆開口了。
    「爸爸,光這一點考慮,不足以使你下搬家的決心,你肯定還有其他考慮。」
    「我還能有什麼其他考慮?」顧恆仰身笑著遮掩過去,小莉著實太聰敏。
    小莉不想談這話題了,她現在不很快樂:「爸,你們省裡怎麼安排李向南啊,撤了職就不管了?」
    「這事我沒有具體過問,下面有人管。好像他還在北京吧?」顧恆答。
    「他病了。」
    「哦?」
    「這麼大壓力,什麼病得不了?」
    顧恆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問:「他現在到底怎麼樣?」
    「我還沒去看他呢。」小莉一轉身走了。
    她跟著楚新星去了一趟大連,一家出版社的筆會。遊玩,吃喝,又贈紀念品。人情欠下了,以後就得為出版社寫東西。大連挺涼快,經常有雨,雨過就晴,小風習習,確是消夏勝地。她玩得挺開心,每天游泳啊,吃海鮮啊,臭聊啊,睡懶覺啊,時間過得挺快,可慢慢也覺得沒意思。一群作家不都是她久聞其名想結識的嗎?真認識了,就那麼回事。讀他們的小說印象還不錯,及至見面,第一發現相貌與印象中相差甚遠。原以為偉岸深沉的男子,其實佝佝縮縮像個小職員;原以為氣宇軒昂,其實灰禿禿的像洋鐵皮廠的採購員;也有幾個風度瀟灑的,不過總起來這群人並不超過社會的平均水平。接著發現,他們人也不怎麼樣。不過是能吃,能喝,能吹,有些人狂得很,又吹不出什麼,妄自尊大而已。有一點倒挺突出,對異性興趣都挺高,真可謂「哪個文人不多情」。這一開始使她很興奮,跳開舞了爭著邀她,她旋風一般把他們裹在身邊,她的裙子一旋轉起來,就把他們都掃得俯首貼耳了。得到這一切太容易了,她也就輕視了。她發現,文人比一般人更多嫉妒,這使她更小看了他們。很少聽到他們讚揚同行。與會者是一致公開地貶低那些沒來開會的作家,他們之間則是背後相互貶斥。這位尖下巴的年輕作家沒寫過幾篇小說,可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在他眼裡。中國的、當代的、特別青年作家一個個被他貶得一錢不值。
    她發現:他們還都不如楚新星。我對他們印象都不怎麼樣。她對他說。
    到底什麼印象——你對他們?楚新星淡淡地笑著問。
    就像他們床上那一堆亂糟糟的被子毯子。
    楚新星咧開嘴:這比喻還湊合。
    只有兩個女作家,一個中年,胖大嫂般;一個青年,身材還好,可五官實在不能恭維,她們自我感覺好極了,又是嬌嗔,又是罵俏,真是可愛得讓人吃不下飯。
    她漸漸感到無聊,整天和楚新星在一起,散步,游泳,躺在沙灘上聊天。突然有一天,她覺得太閒散了。和你在一起,沒有一根神經是緊張的。她說。
    要那麼緊張幹什麼?楚新星斜躺在沙灘上說,我從不勉強自己做任何事。
    可一個人對自己什麼都不勉強,就太沒勁了。
    我不理解。楚新星翻了一個身。
    她不知說什麼了,頭枕雙臂看著大海,大海越來越暗,天越來越晚。楚新星生活得太隨心所欲了,她似乎不喜歡這樣,她不喜歡輕易到手的東西,不喜歡不順心可也不喜歡太順心,不喜歡一天到晚被太陽曬得懶懶地躺在沙灘上。她喜歡什麼呢?
    有人活得太緊張、太認真;你是太放鬆、太隨意。她說。
    「有人」是指誰呀?楚新星略轉過點頭,問。
    她不語了……
    「小莉,還跟我談談嗎?」是爸爸笑著站在房門口。
    「不談了,我要出去。」她已換好衣服,準備出門。她去看看李向南。
    從大連回來,那天下著雨,她和楚新星在西單附近的一個冷熱飲部的樓梯上遇到了李向南和林虹。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李向南駕著宇宙飛船走了,她得到了消息:宇宙飛船失靈,他回不來了……
    模模糊糊的夢在此時變得清晰了。消息是他的妻子帶給她的。一個與自己似乎不是一個時代的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二十多歲的樣子,有點像林虹?又不像。她在別人的陪同下來了,穿著旗袍,很秀美,很有風度。天黑漆漆的,房子外面是靜得瘆人的黑暗。自己與她面對面坐著。
    談到他——李向南,妻子把信拿給她看,是十六開的橫格紙,密密麻麻地寫了一頁多,沒有稱呼。
    他在信中告訴她:飛船出了故障,他不能回來了,希望她(這時似乎稱呼了自己小莉?)好好生活,不要難過。信的內容她只記住了兩句,一句是:「我將在宇宙中遨遊,天地人合一,三位一體。」另一句是:「我很愛你,不能割捨你。」
    李向南就這樣遇難了?她最初沒有悲痛,只是一種麻木感,極度的震驚,呆呆地坐著。然後,她讀著他的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天地人合一,三位一體。同時,腦子裡嗡嗡地想著,身體也似乎飄蕩起來,一遍遍地體驗著飛船衝出大氣層、脫離地球時的感覺,一遍遍體驗著飛船在太空飄蕩的感覺,身體飄飄悠悠的失了重。她想像著李向南的感覺,當飛船出現故障時他的焦慮,他如何想辦法排除故障,當他知道無法回到地球時,對死亡的恐懼,對地球的留戀,對親人的留戀。宇宙是藍的。
    她突然感到難過,因為在信中他只為她寫了那樣一句話,即不能割捨她。她感到委屈,同時想到,她沒看到他寫給他妻子的信,那裡一定有更多的柔情蜜意。
    在北海划船的情景又浮現出來。他的愛撫,他的擁抱,那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的人了……於是,她又開始想像他在最後的時刻是不是如他在北海船上時那樣愛她,是不是因為不能割捨她而痛苦。為什麼他只寫了這樣一句愛戀的話呢?是不是怕他的妻子看到,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把自己放在那樣的位置上?
    他的妻子走了,她去送她。路上很空蕩,在一片荒涼中只有一條寬闊的路,只有她們同行的三四個人。天黑極了,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他的妻子突然站住,對她說:不要絕望,他還有回來的可能,過去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出了故障,人們以為完了,結果半年、一年後又回來了,這次也應抱著希望。
    她感到一種鑽心的疼痛,痛苦使她窒息。正是他妻子的這番話使她從麻木和震驚中醒過來,她突然感到了絕望,明白了:自己以後再也見不到李向南了……他永遠回不來了。她呆愣著喘不過氣來,她跪下了,臉朝上看著天空痛哭起來……
    她醒了。

《衰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