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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万千人吾往矣青楼魅力

骑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

不论青楼被诗化得有多么神,不论青楼的风光有多么奇,人们在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那毕竟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所在,不是好人应该去的地方。然而问题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有商人韵士乃至英雄圣贤,光明正大地去做“狭邪游”,难道那小小青楼就像天霸表一样具有那么“挡不住的诱惑”?难道他们不知道青楼有害、有毒、有危险,会使人堕落、使人倒霉、使人劳民伤财气虚肾亏丢官罢职妻离子散两眼一抹黑?其实,“不好”的东西却往往具有神奇的魅力,此乃世间一普遍现象也。吸烟有害,可世界上有亿万烟民。他们不知道吸烟会致病、致癌、短寿吗?知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吸?这就说明,肯定有比健康、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存在,这种东西他们虽然说不出,但是直觉到了,于是不惜健康和生命,也要坚持吸烟,牢牢握住那种东西。同理,吸毒者也是如此,倾家荡产、坐牢杀头,也要寻找那种感觉。虽然说没有生命就没有感觉,但感觉还是要高于生命,没有感觉的生命是死命,感觉平庸的生命是狗命!

那么,青楼给人的感觉是什么,竟使它拥有了那么不可抵御的魅力呢?

首先,最基本的层次,当然是性的需求。这里的“性”,不能只作狭义的理解,因为古人逛青楼,并不一定要与妓女make love—回,正像今日的妇女逛商场,兴致勃勃了一下午,但却可能什么都没买一样。这种性的需要是广义的。人的性压抑、性饥渴可以有多种满足的渠道。到青楼里看看漂亮的脸蛋,听听婉转的歌曲,再调笑取乐、打情骂俏一番,性紧张也可得到极大的缓解。更何况多数妓女是卖艺又卖身呢?即使仅从狭义的方面去理解,青楼的“性”,也自有其诱人之处。第一是新鲜感,让人可以从头到尾体会一遍“陌生化”的效果。《游仙窟》里所写的,就是主人公与妓女从结识相见,到酝酿情感、激发性欲、鸾凤交眠、最后洒泪而别的全过程,人仿佛重新活了一遍。战胜和体会了一次“陌生化”,就等于重新征服了一次世界。第二是有自由感,与妓女颠鸾倒凤,可以免除一切后顾之忧,只有权利,没有义务,堂而皇之地不负责任。喜欢玛丽就睡玛丽,看中莉莲就玩莉莲,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好不快活乎哉也么哥!第三是有罪恶感,人都有一种想犯点罪的潜在心理,但又害怕遭到惩罚,于是压抑着,压抑着,天天做好人,做好事。毛泽东同志说过:“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而到青楼做一次狭邪游,既满足了人的“犯罪欲”,暗中沾沾自喜老子也敢干一回坏事了,又不用担心遭到惩罚,多么两全其美!当然,后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发明了种种性病来惩罚这些小坏蛋,现在更有了比核武器还恐怖的“爱”滋病。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能得上“爱”滋病似乎也是一种光荣,似乎他就不是一般的炎黄子孙,已经获得“生理绿卡”了。第四是有“过瘛”感。青楼的女子一般在性方面都受过专业训练,不像现在的野鸡无师自通,她们能够把自己的专业技能尽善尽美地发挥到客人身上,姿态万千,百花齐放,曲尽其妙,无微不至。况且平时彼此不断切磋交流,精益求精,直练得一个个身怀绝技,不把客人钞票掏尽、身子淘空不算本事。单就这一点魅力,就足令广大男同志心驰神往的了。

比性的需求高一个层次的,可以叫做色的需求。爱色之心,人皆有之。孔圣人教导我们:“君子好色而不淫。”只要不乱七八糟地淫乱,好色于君子无妨,而且君子最懂得如何好色。色,用最广义的佛家观点去理解,便是宇宙间的一切现象,所谓“无声不寂,有色皆空”,一切都是虚幻的,不必那么较真执著。狭义一些,色专指好看的东西,再狭义一些,专指好看的花姑娘,所谓声色犬马、纵情声色之色,其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诗经》上的君子,媵了一眼“窈窕淑女”,回家不就“辗转反侧”地烙大饼胡折腾吗?孔圣人本人见了妖媚漂亮的南子夫人,不也“心里有点跳跳的”,恐怕弟子说他革命晚节不保吗?孔圣人的圣徒、大理学家程颐、程颢小哥俩,一次赴宴遇见两个“小蜜”。程颐受不住色的剌激,拂袖而去。程颢却将计就计,坚持到底。次日哥俩促膝谈心,程颐对程颢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程颢却大义凛然地说:

某当时在彼与饮,座中有妓,心中原无妓;吾弟今日处斋头,条中本无妓,心中却还有妓。

到底孰是孰非,不大容易搞清楚,反正哥俩都是著名君子,只是好色的方式不同而已。好色不一定导致有什么性的行为。色是一种视觉效果,这人说是淡蓝,那人说是深青,张三说是美色,李四说是丑婆。看惯了林妹妹的似嗔若喜,就讨厌宝姐姐的温柔敦厚。俗语说“三年不见女人,母猪赛过貂蝉”,话虽粗了点,但的确讲出了色的相对性。而青楼则正能满足社会上三教九流人等对色的不同需求。有冰肌玉骨、粉白如雪的,有花枝招展、艳若桃李的,有甜甜的、纯纯的,也有辣辣的、浪浪的,有正常的,有变态的,有适合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有适合口尚乳臭的年轻学生的。据说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那么也可说没有不被任何嫖客识的妓女,而且,其色愈奇特,越能引人注目,没有特色,还成不了名妓呢!

明朝小品文大师张岱的《陶庵梦忆》中记载了一个叫王月生的妓女,其可称是奇色。文章不太长,抄在下面: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柃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崎侮,不能勾其粲。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中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嬉笑,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榍,挺羞涩。群妹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争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噻涩出二字曰:“家去。”

这个叫王月生的妓女凭着“寒淡如孤梅冷月”之色压倒群妓,名扬一时。看惯了眉开眼笑之色的男人们被她这种矜持之色给唬住了,拼命巴结,求她一笑。要请她去坐陪一会儿,得重金预订。要想与她过夜,则必须提前一两个月排队,比买飞机票、上访告状还难。她也摸准了这些臭男人的毛病,专门标新立异,金口难开,你越低三下四,她越“含冰傲霜”,比公主的架子还大。那位公子跟她睡了半个月,只得她两个字:“家去”。这个王月生是真的这么冰清玉洁,心似天使呢?还是老谋深算,故作矫情呢?或是另怀隐私,心理变态呢?倘若遇上哪位看透了她的本质的男人,给她一顿尼采的鞭子,不知她还“家去”不“家去”了,没准感激涕零,大呼知音,从此妖媚百出呢!金庸《鹿鼎记》中的建宁公主不就因为挨了韦小宝的一顿臭揍而一改往日刁蛮阴损之态,死心塌地爱上了这个无赖吗?

所以,色的魅力确实是青楼魅力的一大支柱。只有性,没有色,青楼就有成为配种站的危险。衡量一个人懂不懂得女人,不是看他的性知识,而要看他的“色知识”,看他会不会“辨色”、“观色”、“赏色”、“品色”。这是需要很高深的学识和修养的。大傻瓜齐宣王自以为朴实地对孟子宣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其实他懂得什么色!如今有些有文化的痞子和没文化的痞子也动不动就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好色,一是显示自己“活得真实”,二是为了勾引有点姿色的女同志,其实他们也同样亵渎了“好色”二字,他们也配好色?呸,不要脸!

比性和色再高一个层次的,那就是艺术的魅力。“娼妓”二字的起源,就是艺术活动。古时不同于现在,不会个三招两式的,是没有资格当妓女的。而客人们来到青楼,主要也是来看这三招两式,后来青楼风光衰落,艺术凋零,大家才不得不因陋就简,由观艺为主降为观色为主的。即以上面那个王月生来说,她也是有几手绝活的,一是“善楷书”,二是能“画兰竹水仙”,就这两条,在今天就胜过绝大多数的女大学生了,又加上“解吴歌”,唱得一嗓子流行歌曲,没有这点实力,单凭一张漂亮脸蛋,她敢那么傲慢无礼吗?

青楼的艺术水平高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会说几句Yes、No,就可瞒天过海?让我们观赏一首诗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国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诗中所写的公孙氏表演的剑器舞,惊心动魄,出神入化,此人若活在今日,在舞蹈界的地位决不会低于白淑湘、杨丽萍,而她不过是一名舞妓。青楼艺术岂可小看乎?如果说中国的诗文书画是广大男性知识分子代代相传下来的,那么中国的音乐舞蹈则是由一代代的青楼女子相传下来的。

嫖客到青楼艳游,或者是请青楼女子赴会,最重要的节目就是声乐和器乐演出。我们今天视为高雅之极的唐诗宋词,当时都是被妓女们曲不离口的。唐时唱诗,宋时唱词,元代唱曲,明代就唱民歌民谣,清唱昆曲、京剧,至于今天的明娼暗妓们,能不能唱几首港台流行歌曲,就很难讲了。

所以说,青楼在古代兼有各种娱乐场所的社会功能,今天的歌厅、舞厅,事实上都是青楼的变体。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所以歌星只管唱歌,舞星只管跳舞,妓女只管那个,可是各项水平却均未超过往日的青楼,其可怪也欤!

音乐舞蹈之外,青楼女子在诗文书画方面也往往不让须眉,甚至有不少才女成就高出男子。但是男人把诗文书画视为自己的命根子,不肯轻易让女人涉足,所以许多女诗人、女画家都被埋没了。青楼女子一开始就是经过挑选的,有一定的天賦,又加上系统的训练,艺术感觉可以说不低于男子。著名的画家潘玉良不就出身于烟花世界么?

青楼世界不仅仅是性的世界、色的世界,所谓温柔乡、风月场,而是有艺术气息蕴藉于其中的。艺术的魅力可以令人宠辱偕忘,龌龊尽销。表面看去,青楼是个不洁之处,但青楼的艺术恰是对阬脏丑陋的现实世界的反抗和超越。来到青楼,就恍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个充满诗情画意,到处莺歌燕舞的世界。有什么力量,有什么禁忌能阻止人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向往呢?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的大戏剧家关汉卿写有一首掷地有声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斩钉截铁地表达了对烟花世界百折不回的衷心向往: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義’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嗓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阁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就是青楼的魅力。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真正的大英雄,美人关也能咬牙挺过去。如汉高祖刘邦本来是个贪财好色的二流子,但为了远大的帝王理想,打入函谷关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最后果然建立了大汉朝四百年江山。汉寿亭侯关羽流落到曹操手下后,不但对嫂夫人恭敬侍从如昔,对曹操送来的一队美女也不碰一小手指头,最后过五关、斩六将,保护着嫂夫人,胜利回到大哥刘备手下,留下了千古美名,还混了千百座关帝庙有吃有喝地供奉着。宋太祖赵匡胤千里送京娘,一路上抱着小美人上马下马,又住店,又解手的,愣是坐怀不乱,后来果然也建立了大宋王朝。还有金庸《飞狐外传》里的大侠胡斐,为了给穷人打抱不平,坚决不饶恕大恶霸凤天南,连情深意笃的小美人袁紫衣在两情欢洽之际软语央求,他都不给面子。这些都是英雄能过美人关的例子,过了就过了,英雄心里并不怎么难受。但是,青楼关却似乎比一般的美人关更难过,即使过去了,也折腾得百爪挠心,坐卧不宁。这大概就是因为青楼的魅力不只是几个美人,更有许多看不见说不清的“软件”吧。南宋有一位姓杨的抗金英雄,坚守不降,城破后骂贼而死。他年轻时就十分注意个人修养,同学们想破了他的操守,把他骗到青楼,说是朋友之家,等漂亮的姑娘一出来,真相大白,老杨又气又羞,一溜小跑回去,脱下衣服就一把火烧了,还痛哭流涕骂自己没出息,不正经,别提有多难受了。

还有个州长叫张咏的,不知不觉间对一名妓女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半夜三更心里痒痒得不行不行的,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只好翻身起来,绕着屋子兜圈玩,口中念念有词地骂着自己说:“张咏小人,张咏小人。w瞧,要“克己复礼”有多么难哪!还有个大官叫赵抒,有一天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妓女,头戴杏花,便灵感大发,脱口说了一句“髻上杏花真有幸”,要给这一句对出下联,恐怕北大中文系所有女生加起来也做不到,可不料那位小妓女星阵一转,应声答道;“枝头梅乎岂无媒?”格律工整,对仗贴切,意境含蓄,真让人又惊又喜,恨不能一把揽人怀中奖励奖励,你想老赵能不动情吗?这里又有性、又有色、又有艺术,青楼魅力俱全,再说小妓女又已然亲口许“媒”f真能抗拒如此诱惑乎?老赵心里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到了月黑风高夜,他命令警卫员去叫那个妓女来“三陪”,过了一会儿不见来,他又派人去催,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他想起了上级对自己的亲切培养,同事对自己的关心帮助,家乡父老的殷切嘱托,等等等等,自己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于是大吼一声:“赵抒不得无礼!”传令不要“三陪”了。这时警卫员从幕帐后闪将出来说:“我本来就没去叫她,我就知道首长您肯定会经过痛苦的心灵搏斗最后回到正确路线这边来的。”老赵出了一身冷汗,为了坚持抵制青楼魅力,他抚剑发誓,并且在帐中悬挂父母大人的肖像,让二老夜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真是费尽心机,九死一生,总算在青楼面前打了个胜仗。

从这些反面的事例可以深深地看出,青楼的魅力是何等巨大!笔者的语调虽然夸张油滑一些,但事情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的。

英国的唯美主义大师奥斯卡_王尔德有句名言:“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抗拒。”

这句话,应当制成金匾,悬挂到每一座青楼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