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頭皮屑般散落的美德

我去廳裡提出調房之前,又給劉托雲打了一個電話,想確認她會不會後悔,畢竟是用三間換兩間。
“我都這個年紀了,還談什麼後不後悔。再說,我也挺想離開這個房子,開始新的生活。在這個房子裡,有太多我不願回憶的事。”她說。
跟廳裡主管分房的副廳長談了所裡分房的變化,希望廳裡能同意把劉托雲的三室調成一個一室的和一個兩室的,將其中的一室給於奎。
“小胡,你的工作開展得不錯嘛。”副廳長年紀大了,口氣也大,儘管是表揚人的口氣,“都換成舊房行不行啊?”他問我。
關於這個,我也和劉托雲商量過。
“也行。”我替她做主了。
副廳長當時就同意了,而且立刻就打電話,把這件事佈置了下去。他說,我們的運氣好,廳裡要調進一個博士,需要一個三間的房子。我真是不敢指望更好的結局了,連忙道謝,離開廳裡。
回研究所的路上,我接到一個中介公司的電話,他們告訴我,我替黑麗找的那間房也有消息了,讓我明天上午去看房。
我心情振奮,決定去看看那個貼大字報的老頭。
這老頭是給交通廳貼大字報的。交通廳在文化廳的附近,兩者離研究所都不遠。老頭貼大字報的原因是,他老伴兒六年前被交通廳的車給撞了,他認為處理得不公平,於是上訪。上訪結果他不滿意,於是就開始每天在交通廳門前貼大字報。
我剛來研究所就聽說了這件事,老頭從週一到週五,天天來。我第一次跟他聊天兒的時候,他已經把兩幅大字報裱了起來,帶卷軸的。每天白天來到交通廳的鐵柵欄外,展軸掛大字報,然後坐到一邊兒喝茶。中午收起大字報,回家吃飯睡午覺,下午兩三點鐘再來……
“有什麼結果嗎?”我遞給老頭一支煙。
“慢慢來。”老頭說,“別的我沒有,時間很多。”
“一晃有六年了吧?”
“六年零兩個月零十天。”
“您老真有愚公精神。”
“愚公辦的那事比我這兒容易多了。”
“您說挖山比坐在這兒喝茶容易?”
“容易。”老頭猛吸一口煙,“年輕人,如果你在這兒坐過六年,什麼事都沒發生,你就會發現,什麼事都很容易。”
“我不明白,您老不能自己勸勸自己?這麼貼下去值嗎?”
“我不是勸不了自己,我是不勸自己。勸自己幹嗎?這樣不是挺好嘛?!”
“你準備一直坐下去?”
“對,只要我還活著。”
“要是到最後一天您也沒得到個結論,您……”
“這不就是結論嘛廠 我沒再說話,去旁邊的煙攤兒給老人買了一條”黃山“煙,跟愚公沒關係,老頭就抽這牌子。老頭收了煙,謝了我,然後對我說:”年輕人,跟誰我都不吝輸贏。“
在我老婆沒有變化之前,下班以後,我基本上是準時回家。我並沒有回家的願望,但習慣了,甚至習慣了我老婆的白眼兒。家裡沉悶的氣氛和老婆永遠不滿意的表情,這些都是牽引。
現在,她對自己的生活做出了另外的選擇,除了對她的理解,我並沒有自尊心受傷的感覺。在下班的時間裡,我有疼痛感,如果說得準確些,是不習慣。
這之前,我不願意回家,因為我老婆。現在我也不願意回家,還是因為她。
我去了劉托雲的家。走在路上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個諷刺,彷彿我是個必須有家的男人。但願心理醫生不會由此給我下個結論,說我的童年有問題之類的。到目前為止,童年還是我最美好的人生階段。
劉托雲為我打開門,和我第一次來,她唯一的變化是減少了一點兒冷淡,但熱情沒有增加。
她說,因為我沒提前打個電話給她,所以她以為我不來了。
我說,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她說,我的手機是可以顯示的。我說,可惜我的不能。
“你好像真的有點與眾不同,連手機都有個性。”她說完問我是不是吃飯了。我說沒有。她就站起來朝廚房走,進去之前問我:“你想簡單吃,還是複雜吃?”
“簡單吃是……”
“四個雞蛋。”
“複雜吃?”
“五個雞蛋。”
我們都笑了,為這個女人日常中表現出的幽默。
我說吃什麼,怎麼吃,我不在乎,以為我是被請來聽隱私的。
“誰的隱私?”她不解地問我。我同時發現黑麗對我的影響。
“你的。”我說,“你不是要告訴我你的家史嗎?”
“是啊,可那叫什麼隱私,誰都可以知道。”劉托雲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說出了這句話。
“但我肯定你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我說。
我彷彿看見自己心裡不停增加的對劉托雲的好感,如果她現在做出否定的回答,我也許會受到傷害。
我搞不清自己的真相了。
她盯著看了我一陣,然後垂下眼皮,一句話也沒說就去準備複雜的雞蛋晚餐。
晚飯後,我們坐在她家昏暗的燈光下,卻沒了話題,互相尷尬地對笑了兩次。
在劉托雲去我家鬧的時候,我就有了這個需求:在她面前敞開自己。即使她不贊同我的所為,也不會利用這些來傷害我。
“我跟黑麗的事,你知道吧?”我低聲提起了這個話題,好像自己是個隱私的領唱者。
“研究所的人都知道。”劉托雲脫口而出,儘管她沒有誇張的意思,我還是吃了一驚。我從沒想過,這件事能作為一個秘密在研究所存在,但傳播的範圍到了劉托雲這兒,也是我沒有料到的。
“她懷孕了。”我再次低聲說,彷彿我是隱私合唱中的永遠低音部。
“是嗎?”她也低聲應了一聲。
劉托雲的臉上呈現出複雜的表情,其中有一種表情直刺我的眼睛,它好像在說,沒想到你走得這麼遠,而另一個女人懷孕的事實讓她難過。
“要是她留下這個孩子,跟你結婚,你怎麼辦?”劉托雲問我。
我不敢回答。
“你一定考慮過了,為什麼不回答?”
“你會跟她結婚,對嗎?為了這個孩子。”
我艱難地點頭。
“你愛她嗎?”
“不愛。”我立刻回答,好像耽擱一秒就會產生天大的誤會。
我的回答讓劉托雲激動地站了起來,像籠中的一隻困獸,像某些血性的男人那樣,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我的神經被她的步伐繃緊了,她越走越快,就像織布機的梭子。
“劉托雲,你能坐下嗎?我有點頭暈。”
她坐下,眼睛看著前面,我不在她的視野中。她臉上沉重的表情是我從沒見過的,與她在我家面對我老婆和我時的沉重不同,與她靜靜坐在會議室門口,盯著自己的鞋尖兒,聽著分房結果時的失落也不同。
“你想聽一個隱私嗎?”她用了“隱私”這個詞兒,看了我一眼,是想諷刺我,還是想借此調節一下氣氛,我都不願多想了。
我點頭。“隱私”兩個字,把黑麗曾經可愛的面目變得猙獰。但我還是要為這兩個字點頭,因為我太想瞭解眼前的女人,此時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堆美麗的沙,軟弱,彷彿和風也會改變她的模樣。
因為我父母都是話劇演員,而且是演主角的,所以我一生下來就給送到了南方的姥姥家。在話劇時興的年月裡,他們經常出去演出,風光無比。
我回到他們身邊時十八歲,是為了上高中的最後一年,然後參加高考。
考上大學後,我立刻又搬了出去,雖然大學也在這個城市。簡單地說,我受不了他們吵架的方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許多父母都吵架,我也不太知道別的父母怎麼吵,也許是罵罵粗話之類的。可那時,我認定我父母的吵架是全世界吵架中最醜陋的。
在大學裡,我曾經模仿過一次他們的吵架。當時是我前夫的一個中學同學來看我們,但是我前夫不在。他是戲劇學院學表演的,如果不是他戴著校徽,沒人能相信他將來必須成為一個演員。走在大街上,他是最不顯眼的一個行人。
除了他,我沒在任何人面前模仿過我父母的吵架。我想是因為一段對話引起的。
我說,在台上,好像你只能演個普通人。
他說,演什麼都行,反正,演什麼我都這麼演。
接著,我就告訴了他,我父母都是有名的話劇演員。他聽完沒說什麼,那樣看著我。
然後我就說,所以,我爸罵我媽,都是這樣的:“你怎麼能寡廉鮮恥到這種程度,居然在兩個人的共同生活中如此充分暴露你自私而無知的本性。選擇吧,我請你選擇!離婚不是你的武器,因為我再也不懼怕威脅。”
他笑了。我卻有點後怕。我怎麼能記住他們說的話。
也許你已經明白我為什麼離婚了。跟那個學戲劇的人沒關係。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在他眼裡,我很可能是個瘋子。但是我跟我前夫永遠找不到任何一種細膩的感覺和理解的默契,可是,最終還是他先走出了我們的婚姻,為一個比他小十五歲的女人。
那以後,我搬回了父母家,因為我母親去世了,我父親的狀態非常糟,我調到了研究所工作。
就是在這時,在所有痛苦可怕的事都發生以後,我居然有了一個願望:我希望我能再愛一次,以此證明我沒有被弄壞,就像一架機器,我停止是為了休息,而不是壞了。
這以後,我開始信上帝。
因為我愛上了張道福。
我不好看,但他知道怎樣對付我這樣的女人。
他傾聽我。聽得入神仔細。他的傾聽就像一種軟化劑,把我從童年就開始結的硬核兒慢慢地溶化了。除了他,從沒人真正聽我說過什麼。
他開始熱烈地追求我。如果我拒絕他的約會要求,他就到說好的地方等我,經常是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等。他每天給我打電話,有時在電話裡很衝動,對我大喊,責問我為什麼不能再相信一個男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我前夫那樣等等。我問他在哪裡打電話,他說是辦公室,我就勸他注意影響。可他對我說,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因為我是他一直在找的那個女人。他不年輕了,他找了這麼久,他不想再在乎什麼了……諸如此類吧。
後來我們在外面,臨時租了一個房子,我完完全全地陷進去了。
可是我們出事還是在外面,因為張道福特別喜歡公園。
那天夜裡,我們在公園被堵到。那時候正好是打擊淫穢犯罪的風頭上,警察經常是突然截住一輛出租,把坐在後面的男女分別帶開,詢問。如果這對男女說不出對方的基本情況,就會被帶到公安局。
在公園的辦公室裡,我對審問我的警察談了情況。我希望他們別難為張道福,因為他有家室。那個警察聽我說完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他和另一個警察還有張道福一起進來了。我不知道他們對張道福做了什麼,他一臉恐懼,嚇壞了。
“你勾引他,”那個我沒見過的警察指著張道福問我,“因為他是你的領導。”
張道福充滿悔恨地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我沒有回答。
“你威脅他,如果他不跟你,你就自殺或者誣陷他,告訴他老婆,你跟他有過什麼,對嗎?”那個警察接著說。問過我話的警察站在旁邊,歪著頭看著這一切,一句話沒有,好像對我們的表演十分滿意。張道福要說什麼,他立刻用嚴厲的手勢制止了。
我忘記了說話。
“我問你半天了,你怎麼不說話?”
我點頭。
“點頭什麼意思,你說,他說的是不是事實?”
“是。”我說完就要離開,被那個一直在問我話的警察攔住。另一個警察又攔住了自己的同事,放我走了。
劉托雲停了好久,才接著說下去。
“而我後來不能去上班的原因卻不是這場經歷,而是警察問我的那些話,在研究所傳開了。因為我長得不好看,又不富有,大家都願意相信這樣的故事。有一個老大姐還跑到我家裡來,勸我放過張道福。當然,張道福他老婆也找我鬧過幾次,可惜公園裡的那場經歷後,她也沒能再傷到我。我真的無所謂了。”
“你能告訴我那個老大姐是誰嗎?”我問劉托雲。
“你想開除她?”她說著笑了,“她在你來之前就退休了。”
我真的想開除這個女人,用我能找到的任何權力。如果我實在不能開除她,我也會給她找天大的麻煩,讓她受到實實在在的懲罰。
劉托雲至少沒對我說過生活不公平之類的話,估計她永遠都不會這麼說了。
來到街上,我肚子裡劉托雲親手炒過的雞蛋,好像要跳出我的喉嚨,再變成小雞。在昏暗的路燈下,一想劉托雲剛剛說過的話,一想可能和黑麗在一起生活,我就有嘔吐的感覺。但是又吐不出來。
雞蛋梗在胃裡的難受一直都在,就像那恐懼一樣。快走到家的時候,心突然一陣狂跳,被劉托雲喚起的疼痛,差一點讓我倒下去。
回到家裡,看到老婆留下的條子。她說,她暫時搬出去,等換房的事有消息,她再跟我聯繫。她留下了可以找到她的電話號碼。
“再見。”除了這個,條子上就沒有別的跟感情表達有關的字眼兒,愛和恨在我老婆那裡同時消失了。我放下條子,覺得自己就像這條子,後背上寫了“再見”,被留了下來。我讀過很多關於分手的描寫,夫妻之間的,情人之間的,親人之間的,沒有一個是用兩個字了結的,哪怕是“再見”兩個字也不行。
不行,也得行!
我終於明白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我老婆的決絕來自我長期以來對她的冷淡和厭煩。  

《所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