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節

  十三,女毒販的不情之請
  張氏團伙的手下得力骨幹紛紛逃亡,但是也都一一歸案,警方又分別在榮華酒樓、吳山青住處、張華的窩點搜出還來不及出售的毒品若干以及銷售財本等,再加上張榮是被抓了現行,可以說是證據確鑿。
  將張氏團伙的人分別隔離審查,首先是張榮一付老子反正是一死的態度交待了所有問題,張華一直沉默不語,痛恨他們害死戰友的警察們對他也沒有客氣,各種手段一上,他最終也沒有挺住,一一交待,他也證實上次槍殺肖水生的兩個槍手也是他所為,經警方追捕,抓獲一名,但有一名仍然在逃,直到兩年後在另一起案件中才被抓獲。
  吳山青一再要求見我,我只好去見她,在審訊室中的她看起來更是羸弱不堪,如同一枝風乾的玫瑰。她抬起滿是淚水的眼乞求地看著我說,李鳴求求你幫幫我。
  我冷冷地說,儘管我們曾經同過學,但是你們犯了法,我是不可能幫你什麼的,再說,就算要幫你也不可能幫得上的。
  她突然撲地跪倒在地,嚇了我一跳。她說我知道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我的女兒是無辜的,她將無父無母,再無一個親人,我希望你跟政府說說,我服罪,槍斃我也應該,但是求你一定帶好我的女兒,我向你叩頭了。我當時就傻了,愣了半天說,好的,我可以幫你,你起來吧。她仍然不相信地看著我,不肯起來。
  我厲聲說,吳山青你起來,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要挾我嗎?我說過的話就一定能做到。
  她說除非你能立下一張字據,我才相信你。
  我氣極而笑,說,好的,立就立。
  她小心地收好字據,向我嫣然一笑,頗有幾分當年的神采,她說,我相信你一定會我們女兒好的。我心頭撲地一痛,可見命運如同一雙看不見的鬼手,冥冥中把我們搓來揉去。說你當年就是不聽我的話,要不也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
  她問有煙嗎。我給她一枝,我幫她點燃後,她美美地吐一口看著手中燃燒的香煙慢慢地說,你是一個兵,張華是一個盜,但是未必見得你就是一個好人,而張華就是一個壞男人。比如我如果要抽煙的話,張華肯定會給我一條,而不會只是一根。
  我嘿嘿地冷笑說,是啊,他不僅給你煙,還給你毒品,你難道沒有一絲的後悔嗎。
  「後悔?」她有些神經質般地笑了起來,然後說:「你也知道我從小就沒人痛愛我,我爸死得早,我媽每天只知道討好繼父,卻從來不關心後爹對我動手動腳不懷好意。我連一個孤兒都不如從小到大,每一個男人都對我不懷好意,只有張華是真心對我好的,我們以前是住在崇福山一帶的鄰居,他陪我說話,陪我放學,我要什麼都是他給的,別的混混流氓想動我注意都是他幫忙打跑的。我的那個好色的後爹也是被他打斷腿的。這個世界上,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不去問這是不是你們這些所謂高尚人嘴中愛情?也不管他是混混還是毒販?我都不去管他。你說我後悔什麼?」
  我呆若木雞,只覺得小小的審訊室中熱得讓我汗流浹背,我只覺得心底發虛,彷彿失重般飄浮在半空中。
  她停一停又說,其實我也要感謝你,起碼你給了我少女時代一個美好的回憶,你讀書比我好、特別是家世比我好,你老爸那時已經是副局長了吧?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還好不好,我能跟談上朋友就是我的幸運啊。
  我只覺得喉嚨發乾,慌亂點上一枝煙,乾巴巴地說我爸已經退休了。
  吳山青摁熄手中的香煙又說:「哦,這是自然規律吧,你爸當年是對的,他不讓我們好是有遠見的。說實在話,我跟你好也是有目的的,我那時天真地以為跟你好上了就能改變我的現狀,你爸是局長,起碼將來給我找一份不錯的工作不算難事吧,這樣我就可以跟許多女孩子一樣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上班、逛街,週末與老公一起帶著小孩去公園去遊樂場玩,可以這個夢注定是破滅了的。不像現在,我坐牢了,我的女兒從此後再也沒人管了,她再也不管抱著我親熱地喊媽媽了。」
  她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髒兮兮地頭髮凌亂地沾在滿是淚水的臉上。我也只覺得鼻子發酸,有一種想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痛哭一場的衝動。眼前的這個女子其實是我懦弱的證明,當年我為了聽父親的話上警校,選擇了與她一刀兩斷,不曾想對她的傷害竟然如此之深。在今天她又成了我立功受獎的戰利品。我突然明白我為什麼面對她時心底發虛,那是因為只有她才知道我有多麼的虛偽。
  她又伸手向我要煙,我把一整包給了她,她向我慘然一笑,向著我的臉吐一口煙霧,目光定定地看著我,似乎要看穿我的靈魂,她說:「你真是越來越帥了,我沒有白給你好一場,哈哈。不過,你也不要發虛,你如果真覺得對不起我,就請你好好地對待我的女兒吧。她叫吳彩虹,她馬上就要放學了,請你一定去接她,我保證你會喜歡她的。」
  我幾乎是逃也似地出了審訊室,在我推開門的一剎那,吳山青又喊一聲,我回頭。她說:「哪一天條件時機成熟了,我還會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你絕對不可想像的秘密。」
  我只覺得手心冒汗,竟然不敢追問是何種秘密不可想像。幽暗中的她神經質般地嘿嘿怪笑。
  十四,吳山青的女兒
  這起案件除了羅開偉犧牲一事讓大家不痛快外,基本上就是大獲全勝,廣州和深圳的警方當時也同時行動,抓獲了張華的上線毒販,同時陸盛明也被抓獲。張氏團伙徹底土崩瓦解,主要判決如下:張榮犯謀殺罪、販毒罪、私藏槍支罪、強迫交易罪、黑社會組織罪、強迫交易罪等判處死刑,即刻執行;張華犯販毒罪、私藏槍支罪、強迫交易罪、黑社會組織罪、強迫交易罪等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吳山青犯販毒罪、黑社會組織罪等被判無期徒刑;其餘團伙成員也分別治罪。值得一說的是老五因為在此案中算有立功表現,被判刑三年,但緩期二年。陸盛明因為販毒罪數額特別巨大,被判處死刑。羅開偉被追授二等功,按烈士處;其餘參戰幹警也都一一授獎,我也被授了一個三等功。
  我見吳山青出來後就趕往她女兒所在的幼兒園,這是一家私立幼兒園,老師們一見我就長出了一口氣,說她已經欠了一個月的費用沒交了,又都聽說她媽媽被關了起來,正準備把她送到位於胭脂路的市兒童福利院去。園長還囉嗦說,咱們也是靠一點學費生存的,可養不起一個小孩。我問欠多少錢,園長報了一個數字,我掏出錢包付了錢。她才閉了嘴。
  我去看吳山青的女兒,一眼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眉目很像當年的吳山青,此刻正怯生生地縮在一個角落中,恐懼地看著我。
  我遞給她一個洋娃娃,她遲疑著不敢接。我說,別怕,叔叔是來保護你的,誰也不敢再欺負你了。她慢慢地伸出手接了洋娃娃,緊緊地抱在懷中,大大的黑亮的眼睛中兩滴珍珠般晶瑩的眼淚慢慢滾落下來。我一陣心酸,這麼小的孩子她能理解這個殘酷的世界嗎?我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她躲過,我輕聲說,別怕。
  她接過自己擦了眼淚。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遲疑著終於開口了,雖然聲音很小,但是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她說,我叫吳彩虹。
  我問,哦,多好聽的一個名字啊,是你媽媽取的吧。
  她點頭,說,媽媽說要我將來能跟彩虹一樣的美麗可愛。
  我問,你爸爸呢,他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
  她慢慢地搖頭,一臉的憂傷與羞愧。
  她的父親是誰?吳山青也沒有說過,張華也一直不承認她是自己的女兒。或許意外懷孕的吳山青出於一種天然的母性生下了這孩子,並讓孩子就跟了自己姓吳。
  一個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孩子當然是感到羞愧的,這也成為她被同學們取笑的原因之一。我心中暗歎一聲,對她說,叔叔姓李,你以後就喊我李叔叔好吧,她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確信我是誠意的,於是就喊了一聲叔叔。
  我帶她去商場給她買了些衣服,然後帶她回家,父親驚奇地說,咦,這是誰的孩子。我對她說,彩虹,喊爺爺。她很聰明地喊爺爺。我把父親拉到內屋去跟他解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所有的情況。父親歎息一聲說也只能這樣了,看這孩子也乖巧聰明,一眼看到她就有一種親近地感覺。可是你能保證高秀也同意嗎?
  我這才傻了眼,是啊,我當時就怎麼沒有考慮到高秀的想法呢?這個與張華有著莫大關係的孩子她能接受嗎?因為張華也是間接害死高啟的人,而且就算一個其它人家的小孩,高秀也都未必能接受。我只好嘴硬說,等過一段時間慢慢再跟她做工作吧,高秀很通情達理的,相信她肯定能理想的。父親說,也只能如此了。
  我幫吳彩虹換了一家幼兒園,每天早上上班時順路送她去,晚上放學則由父親去接她回來。有時她會問起媽媽的情況,說媽媽為什麼不來看我了呢。我只好騙她說,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出差了,一時還回不來。但是這一次她卻說,為什麼別人都說我媽媽是壞女人,還進去了呢?叔叔,什麼叫進去了,我媽媽進哪去了,她還會出來嗎。
  我頓一頓說,你覺得媽媽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她說媽媽當然是好人,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好人。歪著頭又說,李叔叔你也是好人,爺爺也是好人,還有張華叔叔也是好人。
  我鼻子又發酸,才五歲的她看人標準還是那樣的單純與直接,誰對她好,那麼誰就是好人。可是這個世間上的人並不能簡單地用好或壞來劃分。在孩子的眼中,警察都是好的,可是她要是知道是我抓了她的媽媽,她又會如何想呢?這一切只能讓她自己去慢慢尋找答案了。
  大約又一個星期後,早上我送她去上學,她牽著我的手突然說,叔叔,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為什麼我就沒有呢?不如我也喊你爸爸吧。我當時一愣,看到她的眼中滿是乞求,一如吳山青被捕時那晚的眼神。
  早晨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顯得她是那樣的純真無瑕。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使。關鍵在於,我們不能在孩子純潔的心靈中種下陰暗。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她呢,於是說:好的,你以後就喊我爸爸吧。她就喊了一聲爸爸,那聲音很小、很不自然,有些怯生生的。然後她又喊了一聲,這次響亮多了,我含淚答應了一聲,我也感覺到我的回答不是那麼自然。
  她再喊,我再次回答。她又喊,彷彿喊一聲爸爸是這世間最為快樂的事。
  我再次回答她,這樣我們都覺得很順口了,很自然了,彷彿這一句她已經喊了好久。
  她快樂地拍手跳起來,向路上的人們大聲地說:我也有爸爸了哦,我也有爸爸了哦!路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他們也一定被這快樂而溫馨的一幕所感染,都笑了起來,於是這個早晨的糧道街是美的,這個早晨的武昌城是美的,這個早晨的大武漢也是美的。
  我想起小時候媽媽過早離世,那時我們姐弟兩個也是多麼的希望能有一個痛愛我們的媽媽?此刻的吳彩虹不就是兒時的我嗎?我突然又想到王婷,同樣從小就沒有父親的現實只怕在她的心靈中留下深深的烙印,長大後從而選擇了一條匪夷所思的道路,至今不知所蹤,但願曾繼來真的能把她找到。
  她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說爸爸快點哦,可別遲到了,我要到班上跟小朋友們說我也是有爸爸的,而且我爸爸還是一個很威風的警察。我飛快地擦去眼淚,笑著說好的。
  我想,我們無法預知一個孩子未來的答案,卻完全可以給她們一個好的開始!

《武漢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