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玄機

    春末夏初的一個血色黃昏,謝綵鳳來到了市郊的歌樂山上。為了保險起見,她沒有駕駛她的那輛奔馳轎車,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由於堵車,從城區到歌樂山,出租車走了兩個多小時。
    謝綵鳳一上車就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默默地想著心事,一直到下車為止。下了出租車,謝綵鳳摸出一副墨鏡戴上,這樣,挎著一隻米色小坤包、身穿一套素色連衣裙的她就年輕了好多,完全像一位時髦的女青年了。
    謝綵鳳走到路旁的一家水果店,買了一些時令水果,然後沿著一條小路往裡走。落日正在西墜,彤紅的餘暉把天和地都染紅了,使地上的樹呀房子呀人呀都改變了顏色。
    謝綵鳳慢慢走進路旁一座綠傘般的涼亭,坐了下來。她掐下了石座下邊探出頭來的那枝小黃花,在那上邊吹了一口氣。這時候,王三元帶著一個頭髮老長的老人,從前邊那座綠樹簇擁圍牆圍就的小院子走了過來。
    王三元對謝綵鳳說道:「謝姐,我兄弟說了,給你和老章區長半個小時的時間,大姐你要抓緊呀。」王三元說完,就到前邊路口去了。
    「小鳳,我的小鳳,你終於來看我了。」章長征無聲地嗚咽著,伸出兩隻顫抖的雙手要摸謝綵鳳。
    謝綵鳳趕緊閃到一旁,恨聲恨氣地說:「章老頭,你也不看一看地方場合,你以為還是你當區長的那些日子麼?」
    章長征頹然地在石凳上坐下來。暮色中,他稀疏的銀髮根部濕漉漉的,他不停地用顫抖的手擦著臉上的汗水。
    謝綵鳳道:「這些日子你表現還好吧,嘴巴上的封條還管用吧?」
    章長征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道:「小鳳,看你說到哪裡去了,我一個大男人,難道對自己說過的話出爾反爾麼?再說了,銀荔……」
    謝綵鳳冷冷地打斷道:「什麼銀子金子的,還有什麼異人等,統統都應該從你老人家的記憶中抹去!我不是早就對你老人家說過,為了你和你公子章程的安全,在你的詞典裡,不應該再有這些詞了麼?」
    章長征連連點頭稱是。他望著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章程那小子呢,怎麼我好久沒見到他了?」
    「章公子真不錯呀,他夥同一個爛女人把阿波羅夜總會從我手中奪回去了,硬是老子偷豬兒偷牛呢!放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還是努力把自己的病養好再說,好不好?」謝綵鳳看著章長征那張溝壑密佈的老臉,惡狠狠地說道:「黃哥,我的好哥哥,我恨你,真的,我恨不得剜你的心吃你的肉呢。」
    章長征的淚水嘩嘩地下來了:「小鳳,我的好鳳兒……」
    幾年前的那個秋雨綿綿的夜晚,在C市黃花小區的那套兩居室裡,黃哥與小鳳之間爆發了一場十分激烈的爭吵。當時,兩人半裸著身子躺在床上,黃哥戴著老花鏡,斜倚在床頭,就著檯燈在看著當天的晚報,小鳳把頭枕在他的胸部,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身子。
    小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嗲聲嗲氣地說:「黃哥,你別看報紙了,人家要跟你說貼心話,你聽不聽嘛?」
    黃哥嗯了一聲,一隻手摩挲著她嫩豆花一般的臉龐,說:「小鳳乖乖,你要說什麼你就說吧。」仍自看著報紙。
    小鳳一把將黃哥手中的報紙奪過,揉搓作一團扔了。「黃哥,你煩不煩嘛,人家跟你說話你聽都不聽,你把人家擺到哪個位置嘛?」她嘟噥著捏著小拳頭,捶打著他。「你壞你壞,你是個大壞人……」
    黃哥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嘴裡心肝寶貝兒的叫著,吻著她的秀髮,她的耳垂,她的鼻子,然後把她放到床上,瞇著眼睛貪婪地望著她。小鳳玉體橫陳著,嗲嗲地道:「一天到晚就知道要,像一條發情的公狗……」
    黃哥趴下身子,又將毛茸茸的頭伸向小鳳的胸部。他一邊舔,一邊嘟噥著:「小鳳,小鳳,我的小乖乖……」
    在小鳳嬌嫩滑膩的身子上,曾經在騎兵團當過兵的黃哥,好像重又回到了戎馬倥傯的疆場……
    當他渾身酥軟,滿身汗水地從她的身上滑下來時,她愛憐地撫摸著他的胸部說道:「黃哥,我的好老公喲,你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哩。」
    黃哥仰躺在她的乳峰之間,喘息著問:「小鳳,我的好老婆,你黃哥老了麼?」
    小鳳笑著說:「不,你還沒有老,你能耐好強呀!」
    黃哥搖了搖頭。
    小鳳把他使力拉起來,讓他靠在床頭。「你既然是我的好老公,你得幫幫我的忙,你說是不是?」
    黃哥很詫異。「你有什麼忙要我幫?」
    小鳳平靜地說:「我要和你一樣,管理很多很多的人。我要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重新認識我,我要干風風光光的事情,我能行。」
    黃哥笑了,說:「小鳳,你當不當官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生意人,跟政界沒有一點聯繫,我不能幫你任何忙。」
    小鳳一下子跳到地面。「真人面前不燒假香,你敢說你同政界沒有聯繫,我的章長征區長大人!」
    黃哥也一下子跳到她的對面,臉色立刻變得猙獰可怖,扳著她圓潤而豐滿的肩頭,咬牙切齒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區長,快說,你怎麼知道的?」
    面對惱羞成怒的章長征,小鳳笑了。她一下子掙開他,離他遠了幾步。「你別那麼凶神惡煞,沒有人會怕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那章長征抱著頭,跌坐在床上。良久,他抬起頭來問道:「那你想怎麼辦?」
    「這就對了。你知道的,像我這種女人,要想做自己的事情,都會留一手的。現在,我手上有幾張照片,留有你章區長生活淫亂的鐵證,你想好好做你的官,就必須按照我說的話來辦。放心,我不但不會影響你,還會對你有很大的幫助。這些日子,你章區長也算是瞭解我謝綵鳳了,哦,謝綵鳳這是我的原名。我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是最講義氣的,我知道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的道理。」此時小鳳已變回了謝綵鳳。
    章長征望著這位眉清目秀、外表上看來十分清純,內心裡卻充滿心機如蛇蠍一般的女人,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迷戀上了她,一步一步地上了她的圈套。他埋著頭,用巴掌狠狠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卻被謝綵鳳一把將手捉住了,還笑嘻嘻地說:「章區長,我的老公呀,你別折磨自己了,你要知道,你的身子不但是你的更是我的,你一定要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保重呀!」
    章長征重又抬起頭來,他看見她清亮的雙目關切地望著他,柔軟如蛇一般的身子貼了上來,攪纏著他。他不禁又是眼亂神迷,嘴裡哼哼地叫著,又把她撲倒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
    也許,機會也與章長征一樣,被這位心懷計謀卻又深藏不露的女人的柔軟身子死死地纏繞上了,在那些日子裡,謝綵鳳的好事接連不斷。先是入黨,接著當上了雲豐運輸公司的經理兼書記,接著又是企業改制。當然,她的這些好事與中心區的實權人物章區長的關心愛護是分不開的。尤其是她能夠當上書記,更是他的功勞——他給區交通局的頭頭打了一個電話。
    本來,雲豐運輸公司作為一個小企業,沒有可能成為地處C市腹心地位的中心區第一批集體改制試點企業的。這天晚上,章長征十分疲憊地來到黃花小區,當他打開那套兩居室的門要往裡走時,卻遭到了謝綵鳳的拒絕。
    謝綵鳳十分生氣地對他嚷道:「章區長,你還來幹什麼?你哪裡還知道有這個家呀,好多天都不來了,這裡難道只是旅館?」章長征忙把她推進屋內,把門關上了,歎了一口氣,十分委屈地說:「你這麼大聲幹什麼,想要叫全市人民都知道我老章這還有個家啊!你不知道,這些天為集體企業改制的事我們天天開會,哪裡能夠抽身來呀?」
    謝綵鳳嘟著嘴兒道:「人家就是為這事一直找你,可打電話說人不在,打手機又沒有開機。你說說看,你就讓你心愛的小鳳一輩子守著雲豐運輸公司這個爛攤子麼?」
    章長征望著她青春活力的身體,連手中的提包也來不及放,就把她摟在了懷中,充滿柔情地對她說:「乖小鳳,我的心肝肉肉,我怎麼會讓你守那麼一個爛攤子呢?」
    他把她輕輕地放到床上,把她的衣服脫了,然後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瞇著眼睛看她。她拿件衣服搭在自己身上,馬著臉對他道:「就只知道欺負人家。我是一個大學生,你作為伯樂,也應該讓我這千里馬有用武之地呀!」說著,她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裡噙著淚花,使她那嬌美的臉顯得更加生動,叫人看了又憐又愛。
    看著她這種委屈的表情,章長征週身酥軟,涎著臉皮爬上床,歪在她的對面。「我怎麼會忍心看著我的小鳳受苦受難呢!跟你說吧,雲豐運輸公司改制的事情我在會上提出來了,可是,大家都說雲豐運輸公司太小,沒有代表性,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謝綵鳳雙腳一頓亂蹬,雙手把耳朵摀住,耍著小性子喊道:「我不聽我不聽,公猴兒唸經。」
    章長征無可奈何地笑了。他撫摸著她的臉龐,把她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小鳳,那我再努努力,你看行不行?」
    謝綵鳳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臉。她把手擱到他的耳際,摩挲著他闊大的耳廓。「獨木不成林,你不是說新到的鄒新鄒書記是你的戰友,同你很對脾胃麼?」
    章長征瞇著眼睛,顯得很愜意受用的樣子。「鄒書記剛到中心區,不好表什麼態,哎。」
    謝綵鳳一下子坐了起來,用指頭戳著他的額頭,恨聲恨氣地說道:「他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你的真實想法呢?我看你呀,還是沒有把你的小鳳當作貼心人,哼!」
    他摟著她:「你怎麼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實在叫人摸不清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說,我怎麼沒有把你當作貼心人了?」
    謝綵鳳道:「而今官場,還沒有哪個部下敢當面說自己上司的怪話,你說是不是?」
    章長征大惑不解:「當然,不過這同雲豐運輸公司的改制完全是兩碼子事情呀。」
    謝綵鳳說:「不,完全是一回事!你想,如果區裡開會的人知道我和你的關係結果會怎麼樣?要是他們知道雲豐運輸公司的事情就是你家小鳳的事情,那事情的結果又會怎麼樣呢?」
    章長征一下子把她推開,嚇得臉青面黑。「怎麼,你想把我倆的關係公開?你要那樣的話,不但我的官帽會被抹掉,雲豐運輸公司……」
    謝綵鳳一下子用手把他的嘴巴摀住,開心地笑起來。「您老人家硬是腦殼不開竅。鄒書記不表態,是因為他不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你要是私下裡給他交了底,他會當著開會的那麼多人掃你的面子麼?」
    章長征不解地問:「你的意思——」
    謝綵鳳抱著他那顆毛蓬蓬硬扎扎的頭,撒嬌著道:「我是您老人家的侄女,我的老爸是你拐了九灣十八拐的大哥,這下子你知道了吧。」
    章長征望著她,仍是一頭霧水。「我的侄女……拐彎的大哥?」
    「我的親親喲,你就私下裡向鄒書記表明,我是你的侄女,其他的什麼話都不要再說,雲豐運輸公司改制試點的事情一定搞定,你信不信?」
    章長征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說:「你這樣整,不就是要把我同你的事情向外張揚麼?」
    謝綵鳳道:「我的章大人喲,你怎麼連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我要這樣,自己的事還想不想辦了呢?你放一百個心,啊。」
    「我當然想事情結果按你說的那樣發展,不過我可告訴你,你要是膽敢把我同你的事情張揚出去,就別怪我姓章的到時不講交情!」說到這裡,章長征的臉可怖地抽動著,顯露出一種殺氣。
    謝綵鳳淺淺地笑了。「這些那些你都不要說了,快穿衣服,我陪你一道到鄒書記那兒去,好嗎?「
    章長征躊躇著道:「現在?那……」
    謝綵鳳道:「啥子這呀那的,走。」她三兩下給章長征把衣服穿好,牽著他的手,往外就走。這時,小區已籠罩在夜色之中了。黃花小區是一個居民新區,因此外來人口居多,一到夜晚,大門外的小商小販特別多。此時他們都扯開嗓子吆喝著自己的生意。
    踩著這一串串滾燙的叫賣聲,章長征在前,謝綵鳳在後,兩人相跟著鑽進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在章長征地指引下,來到鄒新的住所,敲開了他的大門。鄒新和他老伴正在看電視,一見章區長來了,連忙讓座。鄒新的老伴吳姨泡了兩杯茶,端到了兩人面前。章長征對鄒書記和吳姨道:「這是我侄女,名叫謝綵鳳,特地來看望你們兩位老人家的。」
    吳姨看著謝綵鳳,拍著手兒道:「我說怎麼老章帶來一個年輕妹子,原來是你侄女。哎呀,好漂亮的一個美人胚子喲,瞧這眉眼,瞧這身段,活脫脫是你們老章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老章呀老章,你有這麼一個侄女,也不見你把她帶來讓老大姐看?」
    章長征道:「瞧老大姐說的,我這不是把她帶來了麼?」
    鄒新與章長征談論起工作上的事情,吳姨捉住謝綵鳳的手兒,道:「懶得聽他們說,走,小鳳到姨屋裡,咱們娘兒倆說說體己話。」兩人走進屋子談了好久,直到快11點鐘章長征過來催促,兩人才手牽著手,戀戀不捨走出來。
    吳姨對章長征道:「小鳳侄女和我很對脾胃,老章呀,我留她住幾天,你捨不捨得呀?」說完看老章不言語,又道:「我知道,年輕人事多,留是留不住的。小鳳呀,你有空一定來看望你吳姨啊。」
    謝綵鳳嬌嗔地將頭埋到吳姨的肩頭上。「吳姨,我一定來。」
    吳姨道:「我小鳳侄女也怪難的,一個女人想要幹一番事業,你們當老的應該成全她才是呀!可你們倒好,不但不支持,還給我小鳳潑冷水,要再這樣的話,我首先不答應!」
    謝綵鳳瞥了章長征一眼,道:「瞧吳姨說的,我的事與鄒書記無關,是我的章叔不支持我。」
    吳姨走到章長征面前,用指頭狠狠地戳著他的額頭,說:「老章,既然你是小鳳的叔叔,卻為什麼對她不理解不支持?人家一位大學生,想幹一點對人民有意義的事就這樣難麼?你呀你……」
    章長征尷尬地笑了。
    鄒新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打什麼啞謎,我怎麼一點兒聽不明白呀?」
    吳姨道:「你看你官僚了不是?人家小鳳是堂堂雲豐運輸公司的書記兼經理,女強人,想爭取第一批改制試點,可你們作為區裡的父母官,一位對這事橫加阻攔;一位對這事知都不知道。哼,看看我們這些父母官是怎樣為人民做事的!」
    鄒新這才恍然大悟,他埋怨章長征道:「小鳳侄女是雲豐運輸公司經理,老章你怎麼不早說呀!」
    當章長征和謝綵鳳重又回到黃花小區的家,章長征問謝綵鳳:「你用什麼辦法讓鄒書記那位黃臉婆這麼賣力地為你說話?區機關的人都知道,那黃臉婆不但是醋罈子,還是著名的小氣鬼呢。」
    謝綵鳳撇了撇嘴道:「現在世界上什麼東西最有魅力和誘惑力,你又不是不知道。」
    「怎麼,你給那黃臉婆行賄了?」
    謝綵鳳淡淡地道:「別說得那麼難聽,我只是代表你和單位,給了她老人家一份見面禮而已。」
    章長征道:「怎麼,你把我也牽扯進去了?哎,也好也好,這樣還好一些,免得藏頭露腚的不好解釋。」
    一天晚上,謝綵鳳對章長征說:「老頭子,你說我們這樣經常見面好不好?」
    那時,兩人正在洗澡。朱紅色浴盆內,已經接滿了一大盆熱水,衛生間裡氤氳著裊裊的水汽。章長征和謝綵鳳各仰躺在浴盆一邊,不停地揉搓著自己的身子。
    經過了那段令人亢奮、讓人眼迷神移的日子之後,兩人就如日日相伴的夫妻一樣,對於對方的脾氣以及身子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衝動的時間不多見了。
    這天,章長征帶回了幾粒藍色的小藥丸,說是一種提高男人生活質量的藥。一進屋,他就迫不及待地當著謝綵鳳的面把那藥丸吞了兩顆。
    吃過晚飯之後,兩人看了一會兒電視,章長征見藥性還沒有發作,就對藥的效力產生了懷疑。他對謝綵鳳說:「那霉傷心還求我在班子考察中給他說幾句好話,屁!他要我的愛情生活陽痿,我要叫他政治上陽痿!」可沒想到在兩人洗澡的時候,他就勃勃生機起來。
    章長征急不可耐地撲過去,一下子把正揉搓著自己的謝綵鳳按住了。謝綵鳳一下子掙起來,對他道:「章老頭你煩不煩呀,你啥時間變成了這種猴急模樣?你要的話等一會兒在床上,難道非要在這水中不成?」章長征對她的反對毫不理會,又把她按在了水中。
    這時候的章長征,好像重又找回了喪失已久的自信……
    當他把她扔在床上時,突然眼前一片金光在不停地閃爍著,有的劃著直線,有的拐著彎兒。他身子一軟,慢慢地栽到了地面……
    等章長征甦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發現自己的身上蓋著一床印著一個鮮紅十字的白布床單,手上還輸著一瓶液體。謝綵鳳滿臉土色坐在他的旁邊,打著盹兒。章長征一把掀開床單,起身就要下床。謝綵鳳被驚醒了,急忙攔住了他。「老……我的先人呦,你好嚇人,要是晚來一步……」
    章長征把手指豎在嘴巴中間,叫她不要再開腔了。他的意思謝綵鳳自然明白,她去繳了費之後,再開了一些藥,兩人就往回趕了。走到醫院外邊,天還沒有亮。直到坐上出租車,他還看見謝綵鳳不停地在胸口劃著十字,嘴裡還唸唸有詞,他心裡就有了一種感動,把她攬過來,卻被她掙開。
    那藍色的小藥丸他當然不敢再吃了,那麼在兩人之間就再沒有必做的功課,就顯得十分閒適,就出現了謝綵鳳幾天不到黃花小區的事情。
    這天,章長征又來到黃花小區,在樓下看見房間裡面黑燈瞎火的,立刻冷眉冷眼,心都涼了。他不停地給她發傳呼打電話,她呼機不回,而手機也同樣是關著的。那天晚上,章長征躺在那張他和她瘋狂過癡迷過的席夢思床上,輾轉難寐。他想,我真的老了麼,我真的老了麼……在他眼前,又出現她那煥發著青春魅力的迷人的胴體,耳邊又響起了她那清脆的笑聲。他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要是現在她在他的面前,他能夠生吞活剝了她。
    第二天上午,章長征在辦公室又給謝綵鳳打電話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謝綵鳳打的。她在電話裡對他說,她這些天有事,沒能回黃花小區。她說今天晚上有事要同他談一談。接完電話,章長征一天都想著晚上如何懲治她,但總沒有想出一個妥善的法子。
    由於急著見面,章長征很早就從辦公室出發,到黃花小區時還不到6點。謝綵鳳早就來了,陪伴她的有位黑衣黑褲的漢子,戴著一副墨鏡,雙手揣在鼓囊囊的褲兜裡。
    一見有陌生人在場,章長征轉身便要走,謝綵鳳卻先他一步把門關上了。謝綵鳳牽著他的手走到那黑漢子面前,說道:「認識一下,這位是我舊男友,也是我打小的好朋友。他有一個很不好聽的綽號,叫做蒼蠅哥。老章,你看他威不威呀?」
    面對那人高馬大的黑漢子,章長征心都揪緊了。他抖抖顫顫地伸出手,與蒼蠅哥象徵性地握了握,然後就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謝綵鳳居然還笑,而且笑得很燦爛,顯得十分厚顏無恥。「章區長,現在你同蒼蠅哥認識了,那麼大家都是朋友和弟兄了。在年歲職務閱歷上,章區長你是大哥,對於弟弟妹妹有什麼過失,你老大哥宰相肚裡撐得船,要好好調教才是呀!」
    章長征抹著額上的虛汗,連聲應答:「那是那是,哪裡哪裡。」他心裡懷著鬼胎,覺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脅。因此,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掃一掃那蒼蠅哥,只見那傢伙虎背熊腰,國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盤算著,一旦危險出現,自己該從哪裡往外逃。然而險情始終沒有出現,只坐了幾分鐘,謝綵鳳就提著一隻藍色的、裝潢十分精緻的盒子對他說道,她與鄒書記和吳姨已經約好,今晚去他們那打麻將,並催促他快些與她一起走。聽到這話,他像罪犯得到特赦令一樣站起身,卻躊躇起來。
    謝綵鳳好像摸準了他的脈搏,對他說:「蒼蠅哥不會去,他是個粗人,又不認識鄒書記,去幹什麼?」
    那個叫蒼蠅哥的傢伙從開始到分手都沒有說一句話。
    直到坐上出租車,章長征那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掏出紙巾,默默地把臉上的汗水擦去,坐在他旁邊的謝綵鳳撲哧一聲笑了。她悄悄問道:「你以為遇到打劫的了?」章長征默然無語,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瞅他一眼,往他身邊靠了靠,還用手捏了捏他的手臂。
    鄒新和吳姨都坐在沙發上,一見兩人來了連忙站起身來,一人泡茶,一人擺桌子拿麻將。謝綵鳳趕緊去幫吳姨,一邊說道:「你們三個都是我的老前輩,又是領導,可要愛惜下級給我發獎金啊。」鄒新樂了:「小鳳呀,牌桌子上就不講這些了,靠天靠地不存在,手氣好才是硬道理。」
    謝綵鳳拿著帶來的盒子隨吳姨進裡屋了。好一會兒,兩人親親熱熱牽著手出來了。
    坐上牌桌,章長征問道:「來點小刺激?」吳姨心直口快地嚷道:「不來點刺激怎麼行,我還想從小老弟你那荷包中掏點銀子出來呢。」鄒新道:「都是內伙子人,我們就來個簡明乾脆的推倒胡,點炮50元,自摸100元,翻數單算,合不合適?」
    謝綵鳳瞄瞄鄒書記,又瞄瞄吳姨,連聲說:「好好好,就這樣定了。」心想,這兩人倒是夫唱妻隨配合默契,看來他們叫自己邀老章打牌都是有用意的,曉得在雲豐運輸公司改制問題上鄒書記幫了忙。
    牌摸了三手,坐東家的吳姨望著自己的牌眉頭皺得老緊,就是打不出來。坐在北方的章長征開玩笑地說道:「老嫂子要和麼?」吳姨遲疑著打出了一張六條。「碰!」坐她上家的謝綵鳳正好對對胡六條和三萬,她喊過之後感到很後悔,就說:「可不可以不碰呢?」吳姨道:「喊碰必碰,這是牌風牌品牌德。」謝綵鳳想:「這牌當然不能和,和了後那這次打牌還有什麼意義?」碰過六條後,她亂打了一隻雞。「和了!和了!」吳姨驚喜地叫道,一下子把牌推倒了。「哎呀,我怎麼一出手就點炮呢,好霉呀!」謝綵鳳心裡暗喜,嘴裡卻埋怨自己道。
    從這一圈開始,除章長征和了一個小和之外,其餘全是鄒新和吳姨在和牌。到了最後幾盤,鄒新和吳姨好像知道了章長征與謝綵鳳的用意,連卡卡牌有人放炮也不和。如那次吳姨和卡五條,上家謝綵鳳打五條她遲疑了好一會兒,就是不倒牌。牌摸到最後一張時恰好是五條,她激動地把四六條推下來,然後喜滋滋地道:「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想不和牌都不可能,哎!」
    一場牌下來,章長征和謝綵鳳總共輸了九千多元。在他們與鄒書記告別的時候,鄒新用帶點幽默感的語氣說道:「歡迎二位經常來投資。」
    坐上出租車,章長征問謝綵鳳去哪,謝綵鳳說:「就到黃花小區吧。」出租車司機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一邊開著車一邊吹著口哨。謝綵鳳依偎在章長征的肩頭,傾聽著出租車司機吹出的歡快曲調。到了黃花小區,謝綵鳳臨時改變了主意,她叫出租車司機把車子往濱江路開去。
    出租車在濱江路口停下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兩人下了車,沿著楊柳依依的公路往前走。微風習習,舒朗的圓月探出頭來,給大地灑下了一片清輝。謝綵鳳望著前方那一條稀疏燈火照耀著的青麻石小路,問老章:「想不想去看看貧民窟?」
    章長征看著左手方向,江水緩緩流淌著,白天喧囂的雲豐碼頭早已歸於寂靜。他緩緩說道:「你還有閒心去搬運新村看麼,恐怕你去了後就出不來了。你曉得不,搬運工人在鬧事,說改制叫他們吃了大虧,還說雲豐公司根本沒有虧損,要求政府懲治貪官哩。」停了一下他又問,「你又塞東西給老鄒了?」
    謝綵鳳說:「那老太婆比猴子還精靈,你以為我和她在屋裡談感情?空了吹,她接過盒子之後,當著我的面打開了,誇我買的那對情侶表有水平有檔次,還非要問花了多少錢。我看那老太婆的眼睛,硬是裡面伸出了萬多隻爪爪!哎呀,這些貪官污吏!」
    章長征道:「現在還是好人多啊。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有貪官污吏,你的雲豐運輸股份公司又怎樣操作呢?」謝綵鳳道:「我情願不當這破經理。」謝綵鳳和章長征漫無邊際地走著,一時兩人都沒有話說,就那麼走著,走著。
    黑森森的樹後突然出現了幾個青年人,他們呈扇形向他倆包抄過來。謝綵鳳見情勢不妙,拽著章長征的手用了些力。章長征不知怎的來了靈感,突然拉著謝綵鳳一下子站到馬路中間,並高聲喊道:「老黃老江,你們快來,你們快來呀!」
    幾個青年人被唬住了,遲疑著互相望了望,又四處看了看。這時,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老遠兩道白光把人的眼睛射得花花的。章長征把車子攔下,兩人飛快地鑽進去,催促司機快開,快開。當出租車飛快地從那幾個小青年面前駛過時,謝綵鳳和章長征還可以看見他們驚詫萬分的面容。
    當兩人疲憊不堪地走進黃花小區的家時,都感覺累極了,頹然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過了好久,章長征突然哭出聲來,他哽咽著道:「好小鳳,你不曉得我有多愛你,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呀……」
    謝綵鳳站起身,走到老章的面前,默默無聲地把他的頭摟進了懷中。她望著他那顆花白的頭,歎了一口氣,說道:「老章,沒想你還那麼——勇敢,當你迎著出租車高聲喊叫的時候,我真的被你感動了,真的。」
    章長征抬起頭來,望著她,一字一頓地道:「小鳳,我早知道我們的事只有開花,不會有結果,但是我不後悔。你不知道,我好愛你……我不管你的想法,我終是無怨無悔!今後,我就是你最忠實的大哥,你需要我做什麼,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努力,絕對!」說過之後,他轉身打開門,踉蹌著,走了。
    走了好遠,他還聽到謝綵鳳氣急敗壞叫他的聲音。
    ……
    此刻,謝綵鳳望著章長征,章長征望著謝綵鳳,都默默無語。
    王三元急匆匆走過來。「謝姐,你們說完沒有,我們得走了。」
    章長征站起身,伸出手同謝綵鳳握手。謝綵鳳把他的手拍了一下,說:「你還整這些虛場合幹啥?」
    章長征難堪地把手縮了回去。「小鳳,你……」
    謝綵鳳冷冷地道:「老章,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吧,一定要沉住氣,一定!」
    謝綵鳳看王三元扶著章長征往那小院子走去。過了一會兒,王三元回來,亮出巴掌對謝綵鳳道:「謝姐,這裡人好黑,就這一會兒工夫,要這個數。」
    謝綵鳳不屑地道:「錢,算個狗屁!」同王三元一起順著來路往公路走,在公路邊,他們鑽進那輛一直等候的出租車。
    這時候,在他們的車後緊緊跟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通過不時閃過的街燈,可以看見開車的是一位眉毛濃黑的小伙子,後面坐著一位戴墨鏡的女士。

《碼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