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每天黃昏的時候他回來,總帶一大包水果點心之類送在梅老醫生房裡;另外一小包,他親自拿到梅女士那裡,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有時也坐下略說幾句,那也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又常常買些書籍給梅女士。凡是帶著一個「新」字的書籍雜誌,他都買了來;因此,《衛生新論》,《棒球新法》,甚至《男女交合新論》之類,也都夾雜在《新青年》、《新潮》的堆裡。往往使梅女士抿著嘴笑個不住。大概是看見梅女士訂閱有一份《學生潮》罷,他忽然搜集了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出版的所有帶著個「潮」字的書籍,裝一個大蒲包,滿頭大汗地捧來放在梅女士面前說:
    「你看;這麼多,總有幾本是你心愛的罷!」
    對於柳遇春這種慇勤,梅女士卻感得害怕,比怒色厲聲的高壓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當她看出柳遇春似乎有幾分真心,不是哄騙,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覺得這是些無形的韌絲,漸漸地要將她的破壁飛去的心纏住。可是她又無法解脫這些韌絲的包圍。她是個女子。她有數千年來傳統的女性的缺點:易為感情所動。她很明白地認識這缺點,但是擺脫不開,克制不下,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計劃老實告訴他,卻又覺得不妥;如果洩露了計劃,就無異宣告自己的死刑,父親一定不肯讓她走的。
    她更焦灼地期待徐綺君女士的來信,然而沒有。
    這麼著,新的煩悶引梅女士和鄰家的黃夫人成了更親密的朋友。不是她來,就是梅女士去,兩人間每天總有一次的晤談。黃夫人從前在本省的女師裡讀過書,漢口的情形非常熟悉,梅女士的注意點恰就在此;她很仔細地詢問重慶到漢口的交通,漢口有什麼學校,黃夫人在漢口有什麼熟人。黃夫人卻喜歡問成都的情形。她問的很古怪,常常軼出了梅女士知識的範圍。她的問題是:成都有沒有外國人辦的婦孺救濟所,有沒有教會的女修道院,有沒有清靜的尼庵。兩個人同樣地絕不談自己的事。似乎有什麼東西格住著,使她們不好出口。然而當那些泛泛的風土人情既已談完,關於各人本身的話語終於轉上來了。
    「柳先生雖然自己是商界,卻肯留心替你買書呢!」
    看著一包新送到的書,黃夫人十分艷羨似的說。
    梅女士笑了一笑,沒有回答。黃夫人的目光惘然落在那包書上,有好半晌,似乎受了什麼感觸。然後,微喟一聲,她忽然出奇地問:
    「梅妹,是不是你也這麼覺得:凡事遠遠地看時,總還不錯,或者竟是很好的,可是到了你跟前,它就變了,變得意外的壞;是什麼道理呀?還是先前我們自己看錯了呢?還是那東西後來自己變壞?」
    「恐怕是兩面都有一點。」
    梅女士這句隨口的回答,卻使黃夫人吃了一驚;她的臉色陡然慘白了,她低下頭,胸前微微有些顫動,驀地又抬起頭來看定了梅女士的面孔,帶著幾分淒慘的音調很興奮地說:
    「你也是這個意見呀?我問過多少人,他們都是這麼說!變壞?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時時刻刻的,叫你想不到地,在變壞!這都不是我們能夠防備的罷?人,活在這世上,到處是災害,到底有什麼趣味呀!我想,如果這些災害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前看錯了人,那倒也是一個經驗;我還有勇氣再找第二個,我還可以希望第二次不看錯。可是你們都說是變壞,就像黃梅天的菜蔬一定得變壞,這還有什麼辦法!」
    像喝了酒似的,黃夫人突然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差不多將梅女士怔住了。她聽出了黃夫人話語的背景,她立刻想像出一幅不幸的夫婦生活的圖畫來,她明白了黃夫人所謂「變」是什麼。她不能贊成這樣客觀的變的哲學,她是深信主觀的力量可以轉換環境的,但是黃夫人的悲哀的語句就像許多鉛塊壓在她心頭,化成了她的暴躁和不耐。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看!這是第二個韋玉了。可憐,亦復可恨!」她夷然搖著頭,還是沒有回答。
    「現在我只想過獨身生活。有什麼尼姑庵,教會,清苦些,我也甘願!」
    黃夫人歎口氣結束著說,眼眶也紅了。
    「咄!什麼話!」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起來。一團辛辣的怒氣從她胸間爆發,震撼著她的全身了。她的眼光直射在黃夫人臉上,像兩股利劍。
    「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是要這麼想的!」
    黃夫人仰起了憂悒的面孔,軟軟地抗議著。
    「一定不!為什麼要躲到尼姑庵裡去?難道不好到社會上找個獨立的生活?難道不好也找個愛人和他對抗麼?」
    黃夫人默然。經過了幾秒鐘,她垂下頭去低聲說:
    「他不讓我走。他說我是空疑心,瞎妒忌。咳,你不知道我們中間難言的糾葛,你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的醜事,你的判斷是不公平的。」
    「我不要知道。總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該!」
    梅女士簡直是怒罵了。她的脹熱的頭腦已經把自己近來的煩悶和黃夫人的問題混雜在一處,成為整體,她自己也不很明白這樣的忿激是為了黃夫人呢,還是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個失敗的革命者為要撐拄著自己不陷入於悲觀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氣斥罵那些愁眉淚眼的同難者;然而她的心卻也在暗中流血了。黃夫人並不生氣,只是憂悒地看著梅女士,慢慢地回答:
    「誰都會這麼說。事情卻不是這麼簡單。你沒看見他們那種親熱的樣子!他們就在你面前做。因明還故意問:『嫂子,你不吃醋麼?我和哥哥戀愛哪!』呵,有過多少人說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裡頭過活。可是當真是我多疑麼?我親眼看見過來,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我的話,沒有一個人會對我同情,一定是反說我缺德,反說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說: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
    還是這三個字從梅女士齒縫裡迸出來,但是帶著幾分淒涼了。她呆呆地看著黃夫人,覺得無邊的黑暗和陰冷正從四面包圍過來,埋藏了她們倆。
    暫時地靜默。忽地一陣笑聲從隔牆傳來,接著便是黃因明的活潑的話響。黃夫人渾身一跳,軟癱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寫一封信給徐綺君。可是不能下筆。黃夫人的面容和聲音像一片愁霧封鎖了她的腦海。從前她覺得黃夫人很幸福,現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婦間的幸福,當真不能真有的罷?人就是這樣命定了,不得不從污穢痛苦中滾過去,一直到墳墓,便是奮鬥也成了徒然麼?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感官的快樂,只該吞噬同類,或者被吞噬,畢竟不配有什麼高遠的目標,理想的生活麼?梅女士忽然高聲獰笑了。她站起來,扭著腰,輕輕地搖擺她的下半身,很興奮地想:
    「天生我這副好皮囊,單為的供人們享樂麼?如果是這般,我就要為自己的享樂而生活,我不做被動者!」
    這個觀念,像毒蛇似的纏住了她。一種突發的膩澀的情熱更推她向前。她忽然開了房門,向外面的黑暗凝視。寒風從院子裡吹來,穿過了角門,廓落落地作聲。她悄悄地走出來。到了東廂房的門前,她驀地站住,側著耳靜聽,然後,把臉兒輕輕貼在門上,從板縫中向內窺探。圓暈的煤油燈光照出柳遇春坐在桌子旁,賬簿攤在面前。似乎在想什麼,他頻頻用手搔頭,臉對著窗那邊。俄而他站起來踱著方步了,卻在將到門邊時立定,好像要開門出來。
    梅女士猛吃一驚,身體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門板上了。「我在這裡幹什麼哪?」這樣的感想鬥然在她意識上掠過。於是像從夢中剛醒過來,她倉皇四顧,正想跑走,廂房門卻也開了。柳遇春直挺挺地當門站著,驚愕到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梅女士疾轉過身去飛跑回自己的臥室。她心裡納罕: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會站在柳遇春的房外?她頹然落在一張椅子裡,兩手捧住了臉。
    當她再抬頭時,赫然映入眼簾的,正是柳遇春。異樣地,然而並非難受的心跳,使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有一個意念在她腦子裡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罷?」她覺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聽得柳遇春的聲音說:
    「我們的災星應該已經退了罷?算命的對我說,冬至一陽生,喜氣降家門;後天不就是冬至了麼?」
    梅女士忍不住撲嗤地笑了。她忽然覺得柳遇春可憐。在這樣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春的擁抱。
    很快地就過去了五六天。
    現在梅女士和柳遇春中間的關係可說是已經很好了。柳遇春果然溫和了許多,梅女士也抱著半消極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時還覺得柳遇春究竟沒有多大的罪惡,和隔鄰的黃教員相比,柳遇春還是很坦白的。誰不想快樂地滿意地過活?只要在不損害別人的範圍內,誰都有權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於還這麼想:如果柳遇春能夠贊成她的高飛遠走,不阻撓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麼,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樂,她亦決不吝惜,並且也心願。
    她仍舊天天在盼望徐綺君的來信,仍舊是暗中準備著;對於柳遇春,她並不十分峻拒了,可是也沒允許回柳家去。
    期待和苟安的心理,像兩個大輪子,推著梅女士通過了那平板的時日。黃夫人還是常來閒談,每次要從她的嘴巴裡——像一個變戲法的人,扯出許多奇怪的東西來:兄妹間的秘密戀愛,尼姑庵,棺材。這些東西,每次要激起梅女士的焦躁,憎恨,憐憫,鄙視,驚悸,沮喪,一些腐爛的氣味,一些濕漉漉粘膩的冷汗。每次黃夫人來過後,梅女士的心頭便像是塞進了一團榛棘;她恨極了這個可憐相的黃夫人,然而一天不見她,便又感得無聊。那個野貓似的黃因明,自始就沒給梅女士什麼好的印象,現在,卻引起梅女士的興味來了。在梅女士看來,黃因明的思想和人格是不可解的。說她是為了求自己的快樂麼?她何嘗因此得到了什麼快樂。說她是少不更事,全憑感情衝動麼?她又那樣的老練諳達,似乎很有城府,很多經驗。說她是糊塗蟲,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將有怎樣的影響麼?她是滿肚子的新思想,知道什麼是戀愛。這些不可解,無形中引梅女士和黃因明接近些。然而因此卻發現了更多的不可解,黃因明說起她的哥哥,時常是很鄙棄似的。
    這種種,在梅女士心裡形成一大疑團。她把這些疑問抽像地寫成一篇短文,寄給那時候正在大談戀愛問題的《學生潮》。文章是登出來了,編者卻加了一按語,很勇敢地高唱「打破舊禮教」,說是像該文中所敘述的戀愛痛苦,也是舊禮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滿意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按語。她想:一切罪惡可以推在舊禮教身上,同時一切罪惡又在打破舊禮教的旗幟下照舊進行,這便是光榮時髦的新文化運動!
    文章發表後第三天,黃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裡來了。這位「野貓」樣的女士,臉色不大好看,一對陰沉沉的眼睛簡直帶幾分淒厲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來對你訴苦罷?」
    黃因明直捷爽快地提出這樣的問句來。
    「沒有說起什麼特別的事。」
    梅女士給了個堅決的否認;心裡卻這樣想:看她怎樣好意思說出來。
    「哦,梅,你不用賴。你的文章便是證據。我不是來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個無聊的少奶奶,也不是濫出風頭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願我所敬愛的人對於我有誤解。」
    黃因明微笑地說,很親熱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這一番話,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覺得剛才的否認太不坦白,忍不住臉上熱烘烘了。黃因明已經接下去說:
    「你說我這人不可解,你是看錯了。我不是妖怪,我是個平常的人,能夠想,能夠感覺,會發脾氣,懂得要快樂,和一般人一樣。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願意裝假,我並且還要故意揭破別人的假面具。就因為這一點原因,我沒法住在父親那裡,只好到堂兄這裡來了。誰料到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會發脾氣,很大的脾氣,我對自己說:『既然她這樣無理由的發醋勁,我就老實和她的丈夫發生關係,看她怎樣?』我就做了。我卻並沒佔據她的丈夫;丈夫還是她的,和原來一樣,並沒少了一條腿,一隻手,或一些什麼。梅,你可以說,在我自己這面,很不必這麼辦;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並沒損害了她的一絲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會裝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對堂兄那樣親熱,那便一天的風雲都不會發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為什麼要裝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願意裝假!」
    睜大了眼睛看著梅女士,黃因明似乎在問:這你就明白了罷?
    「可是你那時大概不曾想到會發生悲慘的結局罷?」
    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後,輕聲地用這個問句回答。
    似乎不很瞭解,黃因明的陰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臉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來;她帶著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轉來問:
    「什麼悲慘的結局?」
    「你的嫂子說,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
    「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嚇,嚇,嚇!」
    黃因明又獰笑了。梅女士不禁打了個寒噤,覺得這笑聲太可怕;剛才對於黃因明的一些好感,便頓時消滅。
    「既然她那樣的看輕自己的生活的權利,為什麼當初要吃醋?而且是毫無理由的吃醋呀?」
    黃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嚴肅地說。
    「這個,也因為她是一個人,有感覺,有脾氣;並且因為她是一個女子,有數千年來遺傳的女性的弱點。」
    梅女士委婉地給了一個針鋒相對的駁難。
    「她應該克除這種弱點!」
    黃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個第三者,對於目前議論的事件是全然沒有關係的。梅女士抿著嘴笑。卻又不經意似的問:
    「那麼你是單純的惡作劇了,沒有愛?可是後來你弄假成真了,你不覺得失悔麼?」
    這卻使得野貓似的黃因明垂下頭去了。她歎一口氣,放低了聲音回答:
    「因為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性慾衝動;我是跌進去了。失悔,沒有的。我並沒把這件事看得怎樣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來支配感情,卻讓一時的熱情來淹沒了意志!現在,我想,是該我擺脫的時候了;並不是受良心的責備,卻是我不高興捲入這種灰黑的漩渦裡。不過,梅,你記著我的話,我的嫂子還是不能快樂。她那樣的性格,和她那樣的丈夫,不會相安無事的。也許你不久就可以看見。」
    和來時一樣的突兀,黃因明飄然去了。
    梅女士迷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個夢。她的耳朵裡還在托托地響著那兩句話:「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來支配感情,卻讓一時的熱情來掩沒了意志。」半晌以後,梅女士方才懶懶地站起來,把那張登著自己那篇文章的《學生潮》拿過來撕得粉碎,嘴唇上露出一個冷酷的苦笑。
    一些搖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頹唐,在梅女士心上漸漸地積厚起來了。她的自信,她的樂觀,早已大大地褪色,她蔑視一切人,也蔑視自己;她覺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許多自己不願意或竟鄙棄的事。這就是所謂命運罷?梅女士不相信命運。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認確有一股力,一根無形的線,在那裡牽掣著人的行動,使事與願違。人是兩重性的,矛盾的兩重性。自為婦人身以來,梅女士幾次自覺到這種本性上的矛盾,然而直到聽了黃因明的一番話,方才認識明白這矛盾的本身。「一時的熱情淹沒了意志!」,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已經有兩次陷在熱情的泥淖裡,現在還是愈陷愈深。並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卻了振拔的勇氣。她覺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為兩類:一種是獸性的,那就獰惡。另一種是人性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屬於後者。「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環境,即使只是『柳條』的環境。」在煩悶的頂點,她起了這樣的感想。
    她這個假想,在接到徐綺君的報告代謀職業無望的一封信時,便突然凝結成為固體,重壓著她的靈魂。信裡的緊要句子是這樣的:
    你托我找的事,毫無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學教員也是人浮於事!在益州的時候,我們想像社會是多麼廣大,現在為你的事情我跑了幾天,才知道社會是窄狹到不堪,你想鑽進一個頭去,真不容易。梅,還是暫且實行你的「現在主義」罷!明年暑假時我一定回川,那時我們再從長計議。
    梅女士反覆念著這幾句話,心裡像澆上一瓢冷水。可是在這冷冰冰的失望中,卻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認識了社會的真形,同時也更明白地認識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環境的阻礙估量得太低。
    三個月以來的所見所聞所身受,徹底翻起來湧到梅女士的心頭;她比較著別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識的眼前,並排地列著黃夫人,黃因明,柳遇春,和她自己。她似乎聽得柳遇春忿忿地訴說他怎樣在生活的漩渦中奮鬥;她又聽得黃夫人的話:變壞!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時時刻刻地在變壞,……我沒有勇氣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為了追求什麼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沒有一個人得到他所想願的一份兒!她看見自己孤懸在虛空中。然後是黃因明的獰笑和怒喊壓倒了一切嘈音:她應該克除了這些弱點!
    梅女士猛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落日,在心裡對自己說:
    「黃因明知道自己的弱點,柳遇春會耐心地奮鬥,為什麼我不能夠?事情誠然要意外地變壞,那又怕什麼呢!我應該有勇氣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無數回!」
    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綺君的說法,暫且實行「現在主義」。柳遇春對於她的態度,也還不壞;他們倆中間尚能平滑地過去。這些就是梅女士的「現在」。
    冬的嚴妝,現在也開始。許多樹木已經脫葉,許多鳥兒也躲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大地進了休息的「冬眠」時期。梅女士的心情亦復相似。恬靜地一天一天過去,她幾乎感覺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雖則當第一次雪花微飄時,柳遇春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話,使她略感著幾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舊歷年關前兩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進那間曾過三宿的新房。這裡的一切,和她離開時沒有什麼差異,只不過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媽已經不在,另換了個樸實年青的鄉下女子。柳遇春忙著年關的店務,晚上也不常回來,因而梅女士也就覺得這裡並不比父親家裡壞了多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梅女士有了這樣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春也還可喜,天天在一處,那就可憎。她盼望這年關延長到無盡期。
    微感不快的是黃夫人和黃因明不能常見面了。梅女士並不喜歡這兩個人,但現在隔遠了,卻覺得缺短了什麼似的。她很掛念這一對姑嫂的行動。她差不多間天要到父親處去一回,就為的帶便好看望這兩位女士。
    舊新年也來了。按著當地的風俗,還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幾天。恰就在這個時候,梅女士知道黃因明立即要回漢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見時,黃因明說:
    「前天險些兒鬧出事來。嫂子要自殺呢!」
    梅女士變了臉色,眼前就浮現出黃夫人的慘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後天就要回漢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還是不肯呢!」
    只加了這一句,黃因明就走了,並沒讓梅女士多得些詳細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抽空兒去找她們,沒有遇到,後來就聽說已經動身。
    這一件事壓在梅女士心頭,幫助她消磨了許多無聊的時間。她推想這個意外是怎樣地發生?她又猜度那黃教員為什麼不肯讓夫人回去?她又斷定黃夫人在路上大概還有變故發生。她只是這樣惘然亂想,並沒憤慨,也沒有憐憫。似乎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但當這些冥想也循環至無數次而感到膩煩的時候,她的生活便成為更難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綺君的來信算是惟一的慰安。然而信是那樣的少,那樣的慢,又是那樣的短。看書麼?也不能解悶。理論太多的文章沒有興味,煽動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舊禮教」的黃先生。她甚至於企圖從柳遇春身上找出一些興趣。她很想再聽聽上次失和後他訴說自己並沒錯誤的那種憤語。然而沒有。柳遇春近來的態度,是恭順而謹慎;是一種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誤會而鬧出亂子來的那樣謹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買東西買書,彷彿認為非此不足以報答梅女士給他的肉感的歡娛。每在狂歡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見柳遇春買了許多的東西給她,便從心深處漾起一絲拂逆的羞惡的滋味。她看出柳遇春多少有些改變了,像他自己所說的「改好」了,但這個改變同樣是叫人起反感的:從前他認為梅女士是完全屬於他的一件東西,現在則他認為仍須用金錢來換取她的歡心。從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現在只改變為資本主義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春怎樣地慇勤,梅女士心裡的寂寞荒涼卻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為的要有個人談談,梅女士和韋玉中間又通起信來。新年中曾經見過這個青年一面,他還是那種溫和憂悒的神氣,他說現在他是在看佛經了。他就很高興地背誦一段《百喻經》的文字給梅女士聽。什麼佛經之類,梅女士是全無興味的,但韋玉的眼光卻流露了異常的怡悅自得。
    那時候,梅女士心上掠過了這樣的感想:
    「嚇,你這個脆弱者,真會自己麻醉,真會自尋快樂!」
    現在梅女士寫信給韋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學習怎樣自己麻醉,自己消遣。這個心情雖然並未明顯地浮現在梅女士的意識上,但在她接到了韋玉的覆信時,卻很感得失望了;韋玉的信裡充滿著哀怨感傷,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悶。她很生氣地將信紙撕碎,心裡想:
    「看來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韋玉也是這樣不瞭解我的心情!」
    究竟要的是什麼,她沒有明瞭的觀念。她好像一個被人驚醒了的沒有睡夠的孩子,覺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會惹起她的憎厭。
    漸漸地春又到了人間。青春的熱力在血管裡發酵了!梅女士卻彷彿是個不得志的投閒置散的英雄,終日侘傺無聊。春的精神,自然也感動了她:她需要一點活動,她需要一些發洩,可是沒有對象。柳遇春因為店中清閒,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悶悶,很想了些法子來逗引她快活。什麼效果也沒有。梅女士反覺得討厭,至少也是擾亂了她的悶的靜寂。尤其是現在柳遇春每夜在家裡宿,他的強烈的愛撫,無饜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動,只是被人洩慾的感念,又每次加強地在梅女士心裡發作起來。這個觀念掃去了擁抱時的一切官能的愉快;從前她的Rx房被撫摸時有感了電流似的麻木的快感,現在卻只使她皮膚上起粟。繼續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嚴厲地拒絕了:
    「不行!我受不住。你也應該讓我有些休息!」
    於是間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結果是同樣的壞。梅女士只好暫且把父親家裡作為逋逃藪。柳遇春跟著就找了來。他賠罪,他發誓以後不勉強,最後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後柳遇春就常在店裡宿。梅女士覺得清靜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討厭的話語又陸續吹到了她的耳朵裡。梅老醫生也隱約提起過一兩次,似乎怪女兒不該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著嘴唇笑。她想來這樣也好,各行其是,將來她走的時候,更可以毫無牽掛了。她計算日子,到暑假還有一個半月,如果沒有意外,則兩個月後,徐綺君該可以來了罷。
    然而兩個月的時光,想去是多麼遙遙!
    隔著兩天或三天,柳遇春一定回家來過夜。那時,他們倆中間便有了活劇。懇求,哄誘,詛咒,又是懇求;柳遇春簡直像發了狂,梅女士始終是冷冷地不作聲。末了還是她讓步。她是像孩子們用絨繩逗引著小貓玩,非等她看夠了對方的跳擲抓撲,不肯輕易地就給他。這樣地她稍微感到幾分主動地位的愉快。但是當她的柔軟的身體被擁在強壯的臂彎內時,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別人身上的骯髒移植到她的肉體內罷,她又不禁毛骨聳然,起了無窮的嫌惡。
    這一種經驗,有規則地反覆著,漸成為新的鬱悶,使她窒息。在寫給徐綺君的一封信裡,有這樣的話:「提起我這半年內的生活,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它,我的心情,起過無數次的變化。我只好承認,我的『現在主義』也破產了。現在這條路,也不通了!綺姊,快,快,快快回來呀!」雖則如此,每天表面上她還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寫給韋玉的信,她亦從沒流露自己的苦悶。她以為向這位脆弱者訴苦,倒不如不說更好。但是韋玉似乎什麼都知道。端陽那天,他到梅老醫生處拜節,覷空兒對梅女士說:
    「我後悔從前不聽你的話,想不到你不能快樂——」
    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現在還不死,也是想不到。」
    韋玉又補足一句,聲音裡帶著些梗嚥了。
    「想不到的事太多,所以從前我勸你不要想的太遠。不過現在,我很好。我只是得了會忘記的毛病。今天忘記了昨天的事,到明天又該忘記今天的事了,去年前年的,自然更不用說。所以,我說現在我很好。看來『會忘記』這毛病,也不是頂壞的。哈哈!」
    梅女士乾笑著轉過身去,卻又偷偷地睃了韋玉一眼。韋玉惘然點頭,似乎在咀嚼這幾句話。然後,驀地搶前一步,他拉住了梅女士的衣袖,顫著聲音,掙扎著說:
    「你是騙我的。你用這樣的話來騙我——安慰我,叫我更加心痛!你是忘不了的。我也是忘不了的。如果你有幸福,我相信我會忘記了一切,現在,事實擺在這裡,恰恰相反,我到死也不能瞑目,到死也不能忘記,到死要悔恨我自己從前不該不聽你的話語。」
    梅女士轉過臉來,准對了韋玉瞧著。經過了幾秒鐘,她方才低喟一聲,輕輕地說:
    「現在你還可以聽我的話。趕快忘記了一切!」
    韋玉的蒼白的臉頰上透出興奮的紅光來,他堅決地回答:
    「不能夠!因為你還在那裡受難。」
    梅女士意外地笑了起來。像吃辣子似的痛快的感覺,直通過她的全身。幾個月來浸在霉腐的空氣中,現在是第一次感得了新鮮的活氣了。她所要的,正是這個:忿激的不顧一切的呼喊!她很高興地似乎暗示著什麼似的說:
    「不行!你還是要聽我的話。你不會?我可以教會你,教你怎樣忘記了一切。怎麼你不常常來看我呢?」
    「那麼,我一定不到重慶去了。」
    在沉吟中,韋玉漏出了這麼一句話,似乎是對自己說。但當他看見梅女士頗有驚訝的神氣,接著便加了說明:
    「本來還沒定呢。聽說團部有開到重慶去的消息。現在,即使當真要開到重慶,我是一定不去了。我辭職。」
    重慶!就是那重慶麼?一個新的主意突然浮上梅女士心頭了。她看著韋玉很嚴肅地說,差不多就等於命令:
    「去!你一定要去!」
    現在是韋玉驚訝地張大了嘴,不知道怎樣回答。
    「你一定要到重慶去呀!聽我的話,你一定要去的!剛才你不是說,你很失悔從前不聽我的話麼?現在,聽我的話罷!
    在重慶,我們又可以見面。」
    最後的一句說得很低,然而很有力;韋玉不禁心跳了。梅女士抿著嘴笑,擲過一個美妙的睨視,就離開了韋玉。
    從這天起,興奮和緊張的震度,漸在梅女士心裡升高了。她並沒有看見什麼希望的綠光,也不曾想起過什麼具體的將來計劃,即使她對韋玉說「我們又可以在重慶相見」,也不過像詩人的靈感那樣一瞥,並不是深思熟籌的結果;她僅僅感到有什麼變化應該是要來了。不論是好是歹,總之,這沉悶的局面是要爆破了。只這一點模糊的心理上的直覺,便成就了她的心情的亢昂。像半醉的人,她的眼前掛著一片紅霞。現實的坎坷,這樣地就熨平了。
    似乎期待著什麼必然要來的開展,她只望日子過得快些。
    她曾經叮囑韋玉到重慶後便寫信來,要詳細地記述成都到重慶的路程。這封信終於在盼望中送到。但是三天後又來一封,十分不巧,恰被柳遇春看見了。信是短短的半張紙,只說路上辛苦,忽然病倒,十分寂寞。柳遇春沉吟了一會,看著梅女士的面孔說:
    「韋表弟的身體太不中用了。我正要派人到重慶去辦貨,就叫他到團部走一趟,替我們問好。不買些東西送給韋表弟麼?」
    梅女士懂得這些乾澀的話語裡藏著什麼用意,她忽然焦躁起來了。她並沒回答,卻匆匆地寫了幾行,就交給柳遇春:
    「回信也帶了去。買東西,隨你的意思罷。」
    那天下午,梅女士去看望父親,後來在自己的小房間內惘然站了幾分鐘,冷笑一下,便回到柳家。
    天氣陡然燠熱了,梅女士常常是毛骨聳然打冷噤;她覺得自己的前後左右有許多偵伺的眼睛。柳遇春回家的更頻繁,似乎也證實了梅女士的疑慮不是無根。六月已到盡頭,梅女士所期待的什麼變化或爆發,還是連影蹤也沒有。韋玉卻又來了一信。他仍在病中,但給他痛苦的,似乎不是病而是變態的心情;他那信裡充滿了怨艾的話語,從未有過的對於梅女士的怨恨。結尾的幾句是:「從前想死,現在要活了!要活!天天只有一句話在我心頭盤旋:在重慶,我們又可以相見!天天卻不見你來!你騙了我!只要再見你一面,我死也甘心;你是不來了罷?我回成都來看你!」梅女士將信紙撕得粉碎,狂怒地咬自己的嘴唇。
    她撲在床上,心裡反覆自問:我騙了他麼?我騙了他麼?
    過去的一切又從頭勾起。她回顧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一幅印壞的套板畫,什麼都配錯了位置。為什麼從前韋玉要那樣畏葸,那樣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權利?而現在忽又這樣的積極?「因為這都是愛」,梅女士只能作如是想。
    於是她恍惚記得自己似乎確是曾和韋玉約過在重慶相見,可是不知怎地又騙了他;現在他病中要趕回來,怕不會送了命麼?一句久埋在塵封的記憶中的話驀地跳到梅女士的意識上:「我滿心要做一些有益於人的事,然而結果總是相反;我就是這樣的於人有害於己無益的怪物麼?」這個觀念,這個人生責任的自覺,以不可抗的巨力壓迫她,使她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無助的悲泣。
    晚上柳遇春回來時,看見梅女士的眼泡有些紅腫,臉色又很灰白。他疑問似的盡對著梅女士瞧,心裡盤算怎樣用話來探索。梅女士左手托著下巴,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彷彿是倦極了。但當柳遇春挨近些正要說什麼的時候,梅女士忽然驚醒似的挺直了身體,吐出一句兀突的話來:
    「明天我要到重慶去,探訪一個舊同學。」
    柳遇春愕然,可是又像早已猜透了一切,早已準備著有此一舉,他看了梅女士一眼,含糊地用一句問話來回答:
    「再遲幾天不行麼?」
    「不行!」
    是堅決的絕無商量餘地的宣言。柳遇春爽然點著頭很機警地笑起來說:
    「那麼,我送你去罷?」
    「你也去,再好沒有了。」
    梅女士趕快接上來答應,又抿著嘴笑。同時在她心裡卻掠過了這樣一個觀念:你真是又聰明又狡猾,我們來斗一下手段看罷。
    似乎並沒懷疑什麼,柳遇春絕不追問梅女士的舊同學是誰何,卻很高興地講他自己從前走這條「東大路」時所碰到的危險。他的眼光閃閃地射在梅女士臉上,似乎在說:「所以你一個人去,我是不放心的。」這許多話,這很有意義的眼波,梅女士卻只理會到一半;她正在忙著別的一些感念。她的常能被慷慨的給與所感動的心,突又矛盾地醞釀起對於柳遇春的好感來了。她覺得這個從微賤中奮鬥出來的人,多少也有幾分可取,因而他現在的境遇,也就有幾分可憐;如果不是已往兩年間的種種說不明白的事故像罡風似的把人們的思想都吹轉了方向,那麼他們倆或者也可以相愛罷。呵!一切點子都配錯了,像拙劣的賭客手裡的牌!
    這樣的心情,在路上的幾天中,蓄積得更濃厚,梅女士也不知其所以然。柳遇春的幹才把一切都招呼得很好,並且因為是沒有帶用人,更顯出柳遇春的善於體貼。到永川的旅館過宿那一夜,梅女士在柳遇春的熱烈的擁抱中,幾乎流下眼淚來;她詛咒自己,她輕蔑自己,她很想把什麼都說出來,她很想說:「我不應該這樣磨折你,現在我只要到重慶伺候幾天韋玉,他是快要死了,以後我們真心的好好的過活罷!」她終於沒有說。一種奇怪的力量壓住了她的舌頭。她僅能用「到重慶後再對他開誠佈公罷!」的預約來安慰自己。她第一次自動地滿足了柳遇春所需要的一切快感。
    第二天午後,他們到了浮圖關。略帶西斜的七月太陽很殘酷地停留在半空,灑下炙膚的熱力;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沙土,似乎都在喘息。轎夫們在一個茶棚前歇下肩來,用手在額上抓落一把一把的汗水。梅女士喝過茶,往後靠在轎背上,閉了眼。她知道此地離重慶只有十五里,一小時後便可以到了,便可以看見韋玉,以後呢——昨晚上的感想又撾住了她的心,她十分搖惑。
    再睜開眼時,她看見一頂轎子正在她的左邊停下來。轎夫的茶赭色的闊背閃開了,露出轎中的男子的面孔,那樣憔悴,那樣溫和,富有女性,那不是韋玉麼?梅女士心頭一跳,傴出身體來細看。男子也覺到了,他睜大著虛弱的眼睛呆呆地向前瞧。嘴邊輕輕地抖動,似乎想叫出來。「不是他,還有誰喲!」梅女士確定地想;然而柳遇春高喝「走罷」的聲音已經破空而來,一個人影在梅女士眼前晃過,接著是她的身體往上一浮,便看見茶棚和樹木飛快地往後退走,熱風從對面撲來。
    梅女士迷惘了半晌,這才後悔到應該先喝住了轎子,再認認明白。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
    傍晚到重慶,住定旅館後,柳遇春就遇到幾個朋友,被他們拉著走了。梅女士覺得很倦,枯坐在房裡猜想剛才的疑團。她的昏暈的頭腦得不到結論,只是那憔悴溫和的面孔,那一對睜得怪大的眼睛,時時在空中飄浮著。忽然一陣尖厲的鈴聲驚醒了她的沉思。她本能地推開房門向外望,看見對面的牆角就有一架電話機。於是輕鬆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好容易接通了團部的電話,梅女士就找韋玉。第一次的回答是「沒有這個人」,後來又說「不在」。梅女士還要問,耳邊只有忒忒的鬧響,對方已經搖斷。
    很失望地回到房裡,梅女士便躺在床上。納悶和疲勞,將她送入睡鄉。無數的亂夢又幫助她度過了短促的夏夜。昏迷中她時時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她胸前,透不過氣來。她並沒知道柳遇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卻在醒來時看見他已經穿得整齊地站在床前。
    「十來天的旱路到底很辛苦罷!昨晚上你睡的像死了一般,抱起你來,你還是打鼾。怎樣都弄不醒你。哈!」
    柳遇春微笑著說。
    沒有回答。梅女士翻過身去,眼睛又閉上了。
    「本想今天去看望韋表弟的,誰知道昨天他回成都去了。」
    短短的沉寂後,柳遇春又輕聲地自語著。但是「回成都去」這幾個字像尖針似的刺醒了惺忪的梅女士;她猛抬起頭來問:
    「誰?」
    「韋玉。昨天在浮圖關看見一個人,原就像是他。」
    梅女士頹然又落在枕上,什麼都明白了。柳遇春那時大概早就認清楚是韋玉,所以要喝令轎夫快走罷!也許竟是他用什麼鬼計引韋玉離開重慶的,譬如捏名打一個電報,多麼陰狠狡猾!然而即在前晚還想對他開誠佈公哪!梅女士渾身透出一片冷汗。被騙被玩弄的痛感,又夾雜著對於柳遇春的憎恨和恐怖,重壓在她的麻痺的神經上,竟完全忘記了韋玉那方面。她並不掛念韋玉的下落,彷彿韋玉已經死了,被柳遇春陰謀害死了。
    「你的舊同學住在什麼街?今天去找她麼?」
    看見梅女士苦著臉不作聲,柳遇春換了方向說。
    「我還是要睡覺。」
    本能地回答了這麼一句,梅女士翻身到裡床去了。
    好多時候,她不聽得什麼,不看見什麼,也不想什麼;她浮沉在異樣的暈眩中。然後她抬起頭來,向房裡瞥了一眼。只有啞口的傢俱靜靜地蹲著。床前留有柳遇春的字條,說是須到晚上方能回來。梅女士拈著字條沉吟一會兒,忽然笑了;她跳起來換上出門的衣服,又從一本雜記冊裡檢出徐綺君的住址看一遍,飄然走出了房間,臉上的氣色是十二分鎮定和堅決。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