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開麥拉

    王琦瑤知道了,拍電影最重要最關鍵的一瞬,是"開麥拉"的這一瞬,之前全是準備和鋪墊,之後呢?則是永遠的結束。她看出這一聲"開麥拉"的不同尋常的意義,幾乎是接近頂點的。那導演有時讓她們看鏡頭,鏡頭總是美妙,將雜亂和邋遢都濾去了。還使暗淡生輝。鏡頭裡的世界是另一個,經過修改和製作,還有精華的意思。那導演已成為熟人,她們見他不再臉紅。有幾回,表哥不在片廠,她們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張的,喊她們一個叫"珍珍",一個叫"瑤瑤",好像她們成了他戲裡的角色似的。他背地裡和片廠的人說,珍珍是個丫頭相,不過是榮國府賈母身邊的粗使丫頭,傻大姐那樣的;瑤瑤是小姐樣,卻是員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吳佩珍當小孩子看,喜歡逗她,開些玩笑;對王琦瑤則說有機會要讓她上一回鏡頭。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趁著人們對阮玲玉的懷念,說不定能捧出一顆明星,也是帶點玩笑的意思,卻含蓄得多。王琦瑤當然也不會認真,只是有點喜歡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導演竟真的打電話到家裡,讓她去試一試鏡頭。王琦瑤心怦怦跳著,手心有點發涼,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個機會,她想,機會難道就是這般容易得的嗎?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裡有些掙扎。她本是想不告訴吳佩珍,一個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沒結果,也只她自己知道,好比沒發生過的一樣。可臨到那一天,她還是告訴了吳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為了壯膽子。晚上她沒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暈,下巴也尖了一些。吳佩珍自然是雀躍,浮想連翩,轉眼間,已經在策劃為王琦瑤開記者招待會了。王琦瑤聽她聒噪;便又後悔告訴了她。這一天的課,兩人都沒上好,心不知飛到哪裡去了。終於放學,兩人便蜇出校門,上了電車。這時間的電車,多是些家庭主婦般的女人,小手裡拎著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皺痕的,腿後的絲襪也沒對準縫,偏了那麼一點,頭髮或是蓬亂,或是理髮店剛出來戴了一頂盔似的,臉上表情也是木著的,萬事俱不關心的樣子。電車在軌道裡嘔眶當當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們倆卻是這漠然裡的一個活躍,雖然也是不作聲,卻是有著幾百年的大事在醞釀的。下午三點鐘的馬路,是有疲憊感的,心裡都在準備著結束和換班了。太陽是在馬路西面的樓房上,黃熟的顏色。她們倆倒好像是去開始這一天的,心裡有著許多等待。
    導演先將她倆領進化妝室,讓一個化妝師來給王琦瑤化妝。王琦瑤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形象,覺得自己的臉是那麼小,五官是那麼簡單,不會有奇跡發生的樣子,不由頹喪起來。她由化妝師擺弄,聽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時間,她閉起眼睛不去看鏡子。她感到十分的難堪,恨不得這一切早點結束;她還有些神經過敏,認為那化妝師也是恨不得早點結束,手的動作難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睜開眼睛再看鏡子,鏡子裡的自己是個尷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樣子。化妝室的光是充足的平均分配的光,沒有抑揚頓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鋪直敘的。王琦瑤對自己沒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睜大眼睛看那化妝師的手法,看看自己一點一點變得不是自己,成了個陌生人。這時,她倒平靜下來,心清也鬆弛了,等那化妝師結束工作走開時,她甚至還生出幾分幽默感同吳佩珍開玩笑。吳佩珍說她簡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說嫦娥也是月餅盒上的嫦娥,於是兩人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顏色裡有了活氣,便生動起來。再看那鏡子裡的美人,也不那麼生分和隔膜了。不一會兒,導演就派人來招呼她去,吳佩珍自然尾隨著。棚裡燈架都支好了,那吳佩珍的表哥在一個高處朝著她笑,導演卻變得很嚴肅,六親不認似地,指定她坐在一個床上,是那種寧式眠床,有著高大的帳篷,架上雕著花,嵌著鏡子,是鄉下人的華麗。導演告訴她,她現在是一個舊式婚禮中的新娘,披著紅蓋頭,然後有新郎信來揭蓋頭,一點一點露出了臉龐。導演規定她是嬌羞的,嫵媚的,有憧憬又有擔憂的,一古腦兒交給她這些形容詞,全要做在一張臉上。王琦瑤雖是點頭,心卻茫然,還恍恍的,不知從何著手。可此時她只是一個豁出去,反倒是很鎮定,竟能注意到周圍,聽見有鄰近棚裡傳出來的"開麥拉"的叫聲。
    接著,一塊紅蓋頭蒙上來了,眼前陡地暗了。這時,王琦瑤的心才擂鼓似地跳起來。她領悟這一時刻的來臨,心生畏懼,膝蓋微微地打顫。燈光開明,眼前的暗變成了溶溶的紅色,雖是有光,卻是不明就裡的光。王琦瑤發熱似的,寒顫沿了膝蓋升上去,牙齒都磕碰起來。片廠裡的神奇在光裡聚集和等候著。有人走過來,整理她的衣服,又走開了,帶來一陣風,紅蓋頭動了一下,撫著她的臉,是這一下午的緊張裡的一個溫柔。她聽見四周圍一連串的"OK"聲,是速進的節奏,有幾分激越的,齊心奔向一個目標的,最終是一聲"開表拉"。王琦瑤的呼吸屏住了,透不過氣來,她聽見開麥拉走片的機械聲,這聲音蓋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記了她該做什麼了。當一隻手揭去紅蓋頭的時候,她陡然一驚,往後縮了一下,導演便嚷了一聲停。燈光暗下,紅蓋頭罩上,再從頭來起。
    再一遍來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遠去了,不復再現,本來也是幻覺一樣的東西。王琦瑤清醒過來,寒顫止住了,心跳回復正常。紅蓋頭裡的暗適應了,能辨出活動的人影。燈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連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聲"開麥拉"雖是例行公事,也是權威性的,有一點不變的震撼。她開始依著導演的交代在臉上作準備,卻不知該如何嬌羞,如何嫵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擔憂。喜怒哀樂本來也沒個符號,連個照搬都沒地方去搬的。紅蓋頭搞起時,她臉上只是木著,連她天生就有的那嫵媚也木住了。導演在鏡頭裡已經覺察到自己的失誤,王琦瑤的美不是那種文藝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間裡供自己人欣賞的,是過日子的情調。她不是興風作浪的美,是拘泥不開的美。她的美裡缺少點詩意,卻是忠誠老實的。她的美木是戲劇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館櫥窗裡的美。從開麥拉裡看起來,便過於平淡了。導演不覺失望,他的失望還有一點為王琦瑤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沒了。後來,為了補償,他請一個攝影的朋友,為王琦瑤拍了一些生活照,這些生活照果真情形大異,其中一張還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滬上淑暖"為題名。
    試鏡頭的經歷就這樣結束了,這是片廠裡的小事一樁。王琦瑤從此不再去片廠了,她是想把這事淡忘,最好是沒發生過。可是罩著紅蓋頭,燈光齊明的情景卻長在了心裡,眼一閉就會出現的。那情景有一種莫測的悸動,是王琦瑤平靜生活中的一個戲劇性的片刻。這一片刻的轉瞬即逝,在王琦瑤心裡留下一筆感傷的色彩。有時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會有一點不期然的東西喚起去試鏡頭的那個下午的記憶。王琦瑤這年是十六歲,這事情使她有了滄桑感,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止十六歲這個歲數了。她還有點躲避吳佩珍,像有什麼底細被她窺伺了去似的。放學吳佩珍約她去哪裡,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絕。吳佩珍有幾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讓娘姨說不在家推了。吳佩珍感覺到王琦瑤的迴避,不由黯然神傷。但她卻並不喪失信心,她覺得無論過多少日子,王琦瑤終究會回到她的身邊。她的友情化成虔誠的等待,她甚至沒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願讓別人侵佔王琦瑤的位置。她還隱約體會到王琦瑤迴避的原委,似乎是與那次失敗的試鏡頭有關,她也不再去片廠了,甚至與表哥斷了來往。這次試鏡頭變成她們兩人的傷心事,都懷有一些失敗感的。後來,她們逐漸變得連話也不大講了,碰面都有些尷尬地匆匆避開。當她們坐在課堂的兩頭,雖不對視,可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有一種類似同情的氣氛在她們之間滋生出來。去片廠的事情是以一聲"開麥拉"告終的,這有一種電影裡稱作"定格"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記憶永存。如今,課餘的生活又回復到老樣子,而老樣子裡面又是有一點新的被剝奪,心都是有點受傷的,傷在哪裡,且不明白的。本來見風就是雨的女子學校,對這回王琦瑤試鏡頭的事,竟無一點聲氣,瞞得緊緊的。兩人雖然沒互相叮囑,卻不約而同地緘口不提。其實在一般女學生看來,能為導演看上去試一回,已是足夠的光榮,成功則是奢望中的奢望。這也是王琦瑤她們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那一步,情形便不是舊時舊地,人也不是舊人,是付出過代價的,有些損失的。若非是吳佩珍這樣將心比心的旁觀者,是體嘗不到這番心境的。

《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