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一件事過後,秧寶寶連陸國慎也不理睬了。早上,依然是陸國慎替她裝米,裝水,裝菜盒,但再沒有出門時小小地一揮手的一幕了。而且,為了閃閃反對她與蔣芽兒在一起的一句話,她跟蔣芽兒更接近了。但有一件事她卻不得不讓步,那就是由李老師替她梳頭。每天早上,秧寶寶伏在桌上吃泡飯,李老師就在身後替她梳頭,吃好了,頭也梳好了。李老師替秧寶寶梳的頭,比較簡潔。將頭髮全向腦後梳攏,用紅彈力繩緊緊地紮起來,然後再編辮子。編到梢上,繫牢。最後用彩色發卡,沿了腦門兩邊,將碎發卡起來。秧寶寶的眼睛又被吊了起來,但卻不像小姐和丫環,而是像村姑。經歷了這件事,李老師也有了改變,她對秧寶寶加了管束,每天檢查她的作業,看有沒有拖欠,但她管不住秧寶寶下了課不回家,也管不住秧寶寶和蔣芽兒在一起。
    每天下午,放學的秧寶寶和蔣芽兒在街上逛著,逛著,忽想起要向李老師交差,立地攤開作業本寫起來。有時是在河邊拴船的石墩子上,有時在菜場裡擺攤的案子上,有時在橋欄杆上,抑或在沒有生意的落袋桌(檯球桌)上,某家店舖的櫃檯上,甚至直接鋪在地上,趴下身子寫。所以,秧寶寶的作業本就散發著各式各樣的氣味。魚蝦的腥氣,爛菜皮的腐味,雞鴨的屎味,泥氣味,水氣味,塵土氣味,雜貨店的蚊香味,煙味,零食上的甘草味。書包打開,一股雜七雜八的氣味樸鼻而來,嗆人得很。但作業全寫好了,李老師無話可說。要是說:秧寶寶,這字怎麼寫得這樣草?秧寶寶並不分辯,垂手立著,李老師就無奈了。
    天氣一日一日熱起來,未到端午,卻熱得像伏天。人們都說是水泥路的關係,不像石板路吸熱,倒是將熱氣烘出來。還有水泥樓房,尤其是那些馬賽克的貼面,更是不吸熱。而琉璃瓦的尖頂則像小太陽,光芒四射。於是,季候就好像早了一個時令。每天晚上,吃罷飯,洗完澡,秧寶寶盤起來的髮辮上橫插一根竹針,手裡也拿了一柄鏤空雕花的香水扇,是蔣芽兒帶她到橋頭小小影樓買的。然後,她們兩個一人持一柄折扇,小姐樣的,卻穿了短衫短褲,到鎮碑那裡乘涼去了。
    到鎮碑下乘涼的,其實基本是固定的一些人,多是打工的外鄉人。有安徽宣城的兩個打工妹,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頭髮,要不是臉形完全不一樣,就像是一對雙胞胎姐妹了。兩人都不愛說話,睜著眼睛聽人家說,又聽不懂,人家笑的時候,她們嚴肅著,而人家不那麼好笑時,她們卻咯咯地笑起來。打工仔裡,以江西人為多,似乎有些結幫的意思。他們分別在不同的廠找工,最熱心的話題就是罵各自的老闆,比較各廠的條件,商量要不要跳槽。其中有一個帶著老婆,一個身材苗條,眉眼很乾淨的女孩,頭髮在頸後用一方手帕束起,頰邊垂著一雙長長的墜子,走起路來,就有些釵環叮噹,裊裊婷婷。她很乖巧地隱在她男人身後邊,從來不插嘴。她男人是個身子瘦小但臉相有幾分精明的人,顯然,他是這群江西人的中心。他一旦說話,人們就靜下來,而他呢,也將聲音放得很低,說的又是江西萍鄉的口音,就一點不知道是在說什麼了。這時候氣氛就比較沉默。田里的蛙聲忽然變得十分喧嘩,蓋住了江西首腦的聲音。他們都將身體聚攏起來,形成一團黑影。安徽的姐妹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笑聲相當刺耳,將人驚了一下。
    因為工廠都是兩頭倒的,所以在另一些日子裡,來鎮碑乘涼的就是另一批人了。這時,則是河南人的天下。他們比較聒噪一些,說著家鄉話。雖然他們來自河南不同的地方,但在本地人耳朵裡,那語音差不多是一致的,也接近北方語系的官話。他們中間有男有女,有二三對夫妻,這裡的老闆,有些是提供夫妻房的,這樣,別的待遇差一些,也有人願意留下了。河南人似乎比較思鄉,他們喜歡談家鄉的人和事,口音又好懂。所以,秧寶寶和蔣芽兒就更樂意同他們搭話,攙和在裡面,問這問那。那幾個年輕的妻子,也許是想起了留在老家的小孩,所以也對她們很和善,借他們的扇子看看,又將自己的戒指項鏈讓她們欣賞,還打散了她們的頭髮,替她們重新編辮子。此外,還有一些時來時走的人,一對真正的貴州兄弟,三五個四川人,安徽穎上的一對男女,等等。記不住他們的臉,卻也面熟,有個大致印象。
    這一日,鎮碑底下,來了一個新人。她漸漸地從夜色中走過來,人們便知道這是一個新人。因為暗,看不見她的面容,只看見她從容的步態,很閒散地,一步一步。她個子不高,略有些腿短,但卻是蜂腰,於是,腰和髖之間的曲線誇張了,走路就有些扭。她的衣褲都要比她的身量緊一碼,布質又薄,於是,便裹在了身上,豐腴的身體一目瞭然。她的頭髮好像是燙過又剪短,在腦後扎一個結,在方才升起的月亮下,四周的捲曲碎發勾出一圈花邊。本來在說話的人們都安靜下來,看著她一步一步走近,走上台階,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不說話。這時,她的臉迎著月光了,顯出了輪廓。她的臉頰有一個弧度,漸漸收住,在頦部再形成一個曲度,勾出小巧飽滿的下頜。從她臉部的陰影可見她挺秀的鼻樑,微翹的人中,以及鮮明的唇形。她的一隻眼睛在暗影裡發亮,另一隻眼睛在光裡,卻幽深得很。
    人們停了一會兒,再接著說話,卻忘了原先的話題了。而且,一時也找不到新的話題。東一句,西一句,很勉強地維持了一時,又停了下來。鎮碑後邊的稻田里,蛙聲又起來了。稻田里那個乘涼的老伯伯,身下的竹躺椅的嘎吱聲,還有半導體收音機調不准頻道的沙沙聲,也清晰入耳。路對面華捨大酒店的霓虹燈,亮著一種紫色的光,更加深了夜色,每個字又都缺了筆畫。有一個人說:像不像日本字?大家都笑起來,很欽佩此話的聰明。新來的也笑了,不出聲,牙齒閃爍著貝類的光澤。這時,月亮又升高了一些,可看見她膚色很白,不是蒼白的白,而是象牙般細膩的潤白。氣氛稍稍活躍了,好像受到某種鼓勵,人們開始競相說話,看誰說得好,說得俏皮。一個說此地人愛吃的一種食物,將莧菜稈子霉爛了,不臭不吃。每日裡就有老頭子挑著擔子,穿行在巷內,喊著「莧菜梗」。「莧」發「海」的音,「梗」則發「光」的音,就變成「海菜光」,「海菜光」,然後,男女老少都出來買「海菜光」。大家都笑了,新來的也笑。她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一隻手覆蓋著膝蓋,另一隻手搖著一片南瓜葉,當扇子扇。下一個人說的也是此地一種食物:活蛋。馬上要孵出小鴨子來了,卻將這蛋煮了吃,敲開蛋殼,裡面頭是頭,腳是腳。這話並不好笑,還有些恐怖。就被幾個心軟的女孩止住,不讓說下去。新來的也是笑,南瓜葉扇不來風,只是在臉面前拂來拂去,臉就在南瓜葉後邊一掩一掩。第三個人講的比較精彩,講某廠來了一個台灣老闆,坐下來談生意,剛有三句話來回,便拍板簽字了,何以爽快至此?走前他的一句話揭開謎底。他說:聽你們說話,就好像聽到我們蔣委員長說話。其實此地與他蔣委員長家鄉寧波尚有一段路,但在外鄉人耳朵裡,也就差不多了。這個笑話要想一想才笑的,而且越想越要笑。就見那新來的,將南瓜葉咬在嘴裡,雖然不出聲,可肩膀笑得顫顫的。
    這一個晚上,快樂地過去了。下一日,她沒有來,可是人們已經知道,她是鎮碑往東的華威紡織廠新進的打工妹,姓黃,叫黃久香。再下一日,下午,放學以後,秧寶寶和蔣芽兒在菜市口上,又遇見了她。她乘坐在一輛三輪車上,腳邊放了一捆菜。她還是穿著那一日略嫌窄小的白衫黑褲,一隻手支在車靠背扶著頭,另一隻手環在身側,那裡放了一隻小籃。蔣芽兒就對秧寶寶說:看,黃久香!黃久香顯然是聽見了,回頭朝她倆一笑,然後從籃裡拿了一隻白蘭瓜,扔給了她們。兩個小孩四隻手忙亂了陣,終於接住,三輪車已經走遠了。就這樣,她們和黃久香認識了。
    黃久香再一次來到鎮碑下面是三天之後。這一回來,她帶了一塑料袋葵花子,分給大家吃。她穿一身碎花布睡衣褲,袖子寬寬大大,直到臂肘,褲腿去只到膝下,腳上趿一雙夾趾木拖鞋。頭髮還是草草地攏在頸後,勉強所一個結,兩邊散著些捲曲的碎發,懶理雲鬢的樣子。雖然她很少開口,可她卻是個重要的聽眾,大家說話多少有些是說給她聽的。都盡力拔高聲音,把話說得風趣。她呢?只是笑。有誰來抓瓜子,她就把瓜子朝前送送。偶爾要是說話,也是和那幾個女孩子說,說這個的頭髮好,這麼長了都不開岔。又教她每個月打個雞蛋清洗一回,比護髮素效果好。又說那個腳樣好,好在哪裡?腳底弓,腳背高,天生穿高跟鞋的腳。還告訴說,高跟鞋的鞋跟特別重要,稍磨蝕一些就要換掌。否則,斜了,從後面看就不好看了。所以,漸漸地,女孩子們都聚到了她的身邊,與她擠坐在一條石欄杆上。秧寶寶和蔣芽兒擠不進去,就站在她跟前,因覺著是她們的老熟人,很隨便地從塑料袋裡拿葵花子吃。她一旦臉朝向她倆,就很知己地對她們笑,讓人們覺得著,她和她們的關係挺特殊。旁邊的女孩子嫌她倆站得太近,擋了風,就伸手拔開她們,她們不肯走開,打開折扇,一左一右地扇風,好像侍奉在小姐身邊的丫環。
    這一個乘涼的晚上,比上一個夜晚還過得愉快。月亮完全升起來了,是一輪滿月,將鎮碑,鎮碑前的柯華公路,鎮碑後的田野,照得明晃晃的。連遠處的山巒都顯出淺淺的輪廓。田間有一處工廠,車間窗口,一排小方格,透出燈光。那裡正在生產,機器隆隆運轉。對面大酒店的霓虹燈反倒暗了,那窗戶裡邊的快樂也變得晦澀,哪及得上他們這裡!風吹過來,帶來成熟的果蔬的香氣。葫蘆,豇豆,南瓜,茄子,番茄,在河沿,溝邊,地頭地角,各自的架上棚上,吞吐空氣,進行著植物的血液循環。有幾塊整好了,放了水的秧田,亮得像一面鏡子,散發著水和泥土的氣味。不是香,而是豐肥的氣味。喧嚷聲也平息下來,大家安靜地坐著,看前面路上,有從鎮裡面玩耍回來的打工仔,三五成群地過來,唱著流行歌,腳步雜沓。過去很遠,才靜下來。有一人竟睡著了,瞌充中從石欄上栽了下來。一陣哄笑,大家方才起身要走。這時,黃久香卻喚住人們,說:瓜子殼怎麼辦?幾個男工二話不說,提起腳,將瓜子殼掃到台階後面的田里,別的人也跟著用腳掃著,一邊說:正好作肥料。眨眼間,鎮碑底下的地坪,乾乾淨淨。最後一人,將那空塑料袋再往田里一拋。白色透明的塑料袋被風托起來,飄到田的中間,老半天,還在空中,不肯落下。此時,鎮碑旁完全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了。
    端午這天,上午十一點左右,秧寶寶的媽媽來了。拎來一大包東西:雀巢咖啡,紅桃K,曲奇餅乾,還有一整只火腿。不容李老師推托,堅決放在客堂地上,就徑直到西邊房間看女兒了。
    秧寶寶這時候還睡在床上。蔣芽兒一家都去齊賢鎮,給石佛燒香。沒有蔣芽兒,秧寶寶就沒有了去處,所以,就只有睡覺了。媽媽將她拍醒,毛巾毯底下鑽出一個毛茸茸的頭,發卡都睡掉了,碎頭髮就披下來,眼睛從碎發後面茫然地看著她,不認識了似的。秧寶!媽媽心疼地看著她,半個月不見,她已經改了樣子。毛巾毯底下出的一雙腳,長大了些,眼睛也大了些,下巴卻尖了。皮色比在鄉下還黑,而且粗糙了。秧寶寶爬起來,盤腿坐在床上,這個姿勢也是陌生的。毛巾毯纏在身上,圓領汗衫,短褲,統是皺巴巴的。睡腫了的一邊臉頰上,印著枕席的花紋。再看床下的一雙鞋,白鞋已成了黑鞋。靠在牆角里的書包辯不出顏色,拎起來,打開,一股氣味樸鼻而來。課本,作業本,胡亂塞著,書包就變臃腫了。抽出一本,翻開,裡面的字都是草書。
    秧寶寶看著媽媽,媽媽漸漸清晰起來,也是陌生的。頭髮剪了,削得很薄,貼在耳上,猛一看,像個男中學生。媽媽穿了一件翻領T恤衫,束在長褲裡邊,也像個男中學生。媽媽翻撿書包的動作,快而且果斷,眼光也變得鋒利。不過,當媽媽向她伏身過來的時候,她嗅到了媽媽的氣味,這才是熟悉的。於是,她向媽媽身邊挪了挪。媽媽卻站起來,扯開秧寶寶身上的毛巾毯,說:秧寶你好起來了,媽媽去外婆家,給外婆敷藥膏,端午十二點鐘正點敷上,風濕痛才會好。秧寶寶說:我也去!媽媽說:敷過藥膏,媽媽再來帶你,去照相館拍照。說罷就出了門去。媽媽的身姿有一股凜然的氣勢,忽忽地從陽台上過去了。
    秧寶寶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方才一幕,就好像做夢一般。這時候,陽台上響起了腳步聲,李老師進來了,彎腰將秧寶寶的毛巾毯疊好,讓秧寶寶下床,催她去洗臉刷牙,說:媽媽生氣了,飯也不吃就走了。秧寶寶草草漱洗完,換了衣服,來到客堂。桌上擺好了菜,因是端午,殺了一隻鵝,單是鵝肝,鵝肫,就切了一盤。鵝肉盛了兩碗,一碗白斬,一碗紅燒。又蒸了一條鰻魚,霉乾菜作底。還有蝦,魚,火腿腸。和她來到的第一天一樣,菜碗都鋪在桌沿上了。與平日裡散漫的吃飯作風不同,全家人都圍桌坐著,表情異常地嚴肅著。等她坐好,李老師說:吃吧。自己卻站到秧寶寶身後,將她頭髮打散,替她梳頭,笑著說:秧寶,你兩頓並一頓了。閃閃騰地起身,端了小毛的碗,各樣好菜搛了一些,拉了小毛到一邊吃去了。顧老師又說了一遍,吃吧,大家才慢慢動了筷子。
    端午節的中午,家家門裡都飄出黃酒的香氣,還有煎,炸,烹煮的香氣。門上繫著艾草,小孩子手裡提著一串串小粽子。都在快樂地過節。李老師家的這頓飯,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粽子也煮了。可是鵝肉燒老了,鰻魚沒洗乾淨肚腸,黃酒大約是買了假貨,不像黃酒,像米醋,鯽魚裡吃出了火油味。一頓飯草草結束,各回各的房間。秧寶寶一個人坐在客堂的沙發上看電視,等媽媽來接她拍照片。李老師也不睡午覺,進進出出,點艾草薰房間。房間裡逐漸瀰漫起艾草的苦香氣和一層薄薄的煙霧。中午的電視沒什麼意思,多是廣告。等廣告過去,以為後面會有什麼有趣的,臨了卻是電視大學教課。於是,換一個台,再等。秧寶寶眼睛盯著電視屏幕,耳朵卻豎起著,聽樓梯上的腳步。每一陣腳步聲,她都覺得是媽媽的,可等到媽媽真的走上樓梯的時候,她就知道那全不是了。趕緊跑到門口,推開紗門。這一回,媽媽連門都沒有進,讓秧寶寶出來。秧寶寶來不及地換了鞋,跟著下了樓。
    此時已近三點,太陽雖然很辣,畢竟有點斜了。媽媽張開一把布傘,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就罩在布傘的花影裡了。她們向西走,到鎮上新開的影樓折照片,好帶去溫州給爸爸看。爸爸也是非常想念秧寶寶的,無奈生意太忙,抽不出身回來。想到爸爸,秧寶寶心裡覺得是很模糊的一個人了。她緊緊地拉著媽媽的手,手是熟悉的。媽媽在一點一點回來,又變成原先的那一個了。
    路上,媽媽對秧寶寶說,李老師真不像話,一點不盡責任;方才遇見秧寶寶的班主任,說秧寶寶的學習落得很快;而且,一身上下弄得那樣邋遢,人也瘦了一圈;秧寶寶在他們家,並不是白住,每月給五百塊錢呢!媽媽又說:我已經扔給她幾句話了,秧寶寶,你再忍一忍,媽媽重新找個人家,轉過去。秧寶寶想起了中午飯的情景,不快地掙脫了媽媽的手,走快一點,走在媽媽前邊。太陽便曬著她了。
    這時,她們已經來到才街的橋頭。影樓不過橋,開在路北,是通往新街的隘口,又沾著老街的人氣,市口是很好的。原先是個日用百貨店,後來倒閉了,被鎮上一個姓錢的老闆盤了下來。這個錢老闆高中畢業後到杭州,和朋友搭伙,在西湖邊上給遊客拍照,一邊在業餘攝影班學習。賺了本錢,也賺了本事。他通過朋友的路子,賤價買了一台舊的柯達印相機,回到鎮上,開了影樓。影樓取名「小斜,一是因為在家排老小,二是用其「斜反襯其「大」。他按杭州影樓的格式,開了櫥窗,窗內用衣架支起兩套婚紗,將借來的婚紗照片翻拍後裝進鏡框,陳列起來。門口立著「柯達」廣告女郎的硬紙型,真人一般高,遠看以為是個活人,到跟前則一驚。剛開張的時候,很是轟動了一陣,是這小鎮子古往今來首屈一指的摩登了。但真正來拍婚紗照的卻並不多,多的還是學生來拍報名照,打工的外鄉,尤其是那些打工妹,拍有背景的彩色照,寄給家中的大人,孩子,或者說好的對象。生意僅只過得去,離預期的熱烈差得遠了,所以,影樓漸漸地開始做些其他的生意:發卡,別針,鑰匙圈,小學生喜歡的黏花紙,還有無痛穿耳孔。那兩襲婚紗呢,罩上了灰塵,顏色也褪了。
    今天,影樓裡卻很擁擠。攝影間裡滿了,就漫到外間店堂裡,都是來鎮上打工的外鄉人。秧寶寶的媽媽因認識錢老闆的娘子妹囡,就擠進櫃檯裡邊,付錢開票。妹囡拉開把折疊椅讓她坐下,兩人多時不見面,互問了些近況。媽媽向妹囡討一把梳子,要給秧寶寶重新梳頭,說李老師梳的頭忒難看,鄉氣得很。秧寶寶站到一邊,不讓媽媽梳,媽媽也只好隨她去。她伏在櫃檯上,看照相館裡擁著的這些人裡有沒有自己認識的。有那麼幾個,也擠得很遠,並且,自己顧自己說話,根本注意不到秧寶寶。女工們則對著鏡子,玻璃櫥窗,或者不銹鋼門框,凡一切能照見人影的地方,梳頭髮,整衣衫,將一支口紅傳來傳去的塗嘴唇。
    媽媽問妹囡,怎麼有這許多人來拍照,妹囡就說出了一樁悚人的新聞。
    三天前,南邊十里的管墅鄉,一個天目山過來販毛竹的老頭被殺掉了。想想看,販毛竹的能有多少錢?統共一千塊被搶走,再搭上一條老命,多造孽!兩人感歎了一陣,妹囡再又繼續往下說。警察像篦頭髮一樣,四鄉八里地排查,據說有線索表明,可能是外來人口作的案。並且,從現場腳印看,至少有三個案犯,這就更嚇人了。昨天,公安局下來指令,所有的用工單位,都要給自己的外來工辦暫住證,證上要貼照片。就有幾片廠來聯繫拍照,昨晚上直拍到十點鐘。媽媽開玩笑說:這一下,你們要發了!妹囡就說:價壓得很低的,就當是批發吧,又是都熟人,不好意思,利是薄的來!
    等了一會兒,人一點不見少,照相間裡出來一批,店堂裡就進來一夥。媽媽著急了,看看手錶,對妹囡說,能不能插個隊,她還要到紹興趕夜班車去溫州。妹姻就站起身,拔開擁在照相間口上的人,擠進去。一會兒出來說,因為每一張照片都是編號的,好和人對起來,一卷膠卷中間插進去一張別的,就容易弄混,或者就拍寶麗來一次性快照,當場可看見照片,只是沒有底片。媽媽同意了,便拉了秧寶寶跟著妹囡擠進去。照相間本來就小,壅了人,又開著高支光的燈,熱氣蒸騰。碰巧遇見一個熟識的女工,秧寶寶就問:黃久香來了嗎?那女孩沒開口,旁邊一個伙子卻說道:你只問黃久香,怎麼不問我來沒來?秧寶寶一翻眼皮:我又不認得你!大家都笑了。媽媽拉她,說:小姑娘這樣會搭訕?油腔滑調的。
    母女二人坐好在凳上,燈開了,候在邊上的打工仔便朝秧寶寶擠眉弄眼逗她,她並不理睬。結果,出來的照片,秧寶寶是繃臉,噘嘴,生氣似的。媽媽讓秧寶寶看了看,就很珍貴地的把照片收起來,向妹囡道了謝,離開了影樓。
    太陽已經斜了,菜市場口上又開始喧鬧起來,橋頭上可見老街的瓦屋頂,一重重,覆著斜陽。有一些腳划船往來。
    媽媽買了一隻油煎粽子,插在一根竹棍上,讓秧寶寶吃。路邊的幾具爐子,已經捅開火,坐著水,或者高湯,準備開夜市。有一張小方桌邊,早早坐好了幾個外鄉人,要了啤酒,浸在桶裡冰著。媽媽告訴秧寶寶,給外婆敷好藥膏出來,她又到沈婁老屋去看了看。媽媽說:公公老了,人氣不足了,撐不住房子了。老屋茺得歷害,後院裡野草長得比南瓜籐還旺,水池子全叫樹葉蓋滿。公公養的一群小雞,也叫黃鼠狼吃了十之八九。可是,秧寶寶說,園子裡結葫蘆了,第一隻葫蘆,公公就送來給我的。媽媽說,公公就是這樣的人,從來不肯白受人家的好處。
    走到李老師樓下,媽媽對李老師的怨氣稍微平息了一些,可能還想到,秧寶寶住在李老師家,也不可弄得太僵。所以,送秧寶寶上去,又進房間同李老師說了些客套話,讓李老師多多管教秧寶寶,不要對她留情。李老師就笑道:秧寶,聽見嗎?李老師有了尚方寶劍,要立規矩了。媽媽塞了些零錢,讓秧寶寶收好。最後趁李老師沒看見,伏在耳邊小聲說:秧寶乖,再忍幾日,媽媽給你換人家。秧寶寶一別頭,掉過身走開了。媽媽對了她的背影望幾眼,眼睛一紅,轉身出了門。
    這一日餘下的時間裡,秧寶寶都很乖,雖然還是不同任何人說話。她沒讓人叫,就自己坐到桌邊吃了飯。然後,到陽台竹竿上,挑了自己的衣服洗澡。洗好澡,又開始做功課。樓下蔣芽兒叫她,她卻當做聽不見。小毛認錯了人,從她身前擠過,雙手在她膝蓋上撐著跳了一下,她也沒有將他的小手撣開。她早早就睡下了,閉著眼睛,聽見李老師走進來。她已經聽得出李老師的腳步聲,一雙磨薄的海綿底拖鞋,擦著陽台的水泥地,有點急促,又有點拖。李老師走進來,蹲在她床腳下點蚊香。陶土的,蓋上盤一條小龍,小龍身下有三個出煙孔的蚊香罐,輕輕地磕碰著。秧寶寶忽然難過起來,她想,她其實對李老師沒有一點兒意見,她只是心裡不開心。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不開心。
    這天放學以後,秧寶寶去了沈婁。她沒有告訴蔣芽兒,自己一個人朝著與李老師家相反的方向,向西走去。
    這條回家的路,有多少時間沒有走了啊!什麼都是原樣。通往新街的口上,那個修車鋪前,依舊放著一個冷飲櫃,旁邊立一塊硬紙板,寫著冷飲的種類名稱,其中有一種「青蘋果」是秧寶寶最經常買的。車鋪裡,總是聚著一堆人,打麻將。現在,這堆人還在。車鋪後面,有幾架葫蘆,結了大小小的青葫蘆。新街邊的工廠,花崗岩的牆壁下,伸縮門前站立的保安,也是原先那一個。再過去些,有個炸油條的還在。日頭下一鍋熱油,涼了燒開,燒開了又涼,不知用了多久,顏色變黑了,炸出的油條也是黑乎乎的,但並不妨礙有人來買他的油條。新街邊,原先圈好的宅基地,這時動工了。地基已經打好,牆砌到二層,地裡摞著水泥預制板,木料,磚。有幾塊秧板出苗了,只一點點綠,卻很均勻地布著,看上去,像一張星星網。一切都還是那樣,甚至,迎面而來的幾個鄉人,雖然不是沈婁的,卻也是面熟。可是,又好像全不同了。
    在路的另一邊,也是孤零零地走著另一個人,她就是張柔桑。張柔桑家住張墅,與沈婁相鄰。以往,她們倆都是一同去上學,再一同回家。現在,她們疏遠了,變成了陌生人。其實,她們彼此都看見對方,卻都裝做沒看見,積壓自低頭走自己的路。有一些共同的往事此時想起來了,並沒有使她們親近,反而,因為不好意思,更加迴避對方的眼光。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已到了西邊,所以,她們是迎著太陽走的。兩人背著書包,因為書包太重,不得不伸長了細細的脖頸,一步一步邁著,各在路的一邊。太陽還有些眩目,卻不是刺眼,望出去,萬物都籠著一層金。現在,已經看得見沈婁的一排大糞缸了。沈婁裡,誰家的鵝娘踱到新街沿上,張望著,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是人糞,雞糞,鴨糞,在太陽下發酵的酸氣味。還有草木灰,柴歷,灶灰的氣味。婁頭裡的臭水氣味也傳過來了。燕子呢,高高低低地飛著。總是這時候,大燕子教小燕子學飛。要從新街下到土路,轉進去了。張柔桑是在下路的一邊,秧寶寶則在路的對面,所以就要穿過新街。街上正行駛過來幾輛車,秧寶寶很性急地要從車輛是間穿過去。車速很快,一輛桑塔納幾乎擦著了她的腳後踢。張柔桑忍不住大叫起來:當心,夏靜穎!
    秧寶寶氣吁吁地跑到路這邊,終於和張柔桑面對面站著了,兩人都被方纔的一剎那嚇住了,心慌得不得了。秧寶寶嘴硬地說:怕他!張柔桑說:只差一點點呢!兩人就這麼說起話來,一同下了路,走上了一排山牆下的小路。然後,昆接著,她們又沉默下來。在她們分開的這段日子裡,許多事情改變了,她們不再有共同的語言。到了一個岔路,這兩個昔日的好友,客客氣氣地分了手,向自己的村莊走去。這時候,秧寶寶已經看得見老屋外面的水杉了。
    她走上村道,走過小橋,橋下堆放著白色塑料泡清潔塊,幾乎壅塞了河道。此時正是沈婁最寂靜的時刻,在外面上班的人沒回來,田里做莊稼的人也沒回來,放學的孩子呢,還在回家的路上野呢!有一個女人在埠頭洗東西,應該看見秧寶寶了,可並沒有與她招呼,兀自洗著。又有一個鵝娘迎面過來,伸了了脖頸,步態很優雅,沒有給秧寶寶讓道的表示。秧寶寶只得讓它。刷了石灰粉,立著水泥柱的新樓房的廊下,也有幾個女人,伏在竹匾上,挑揀著菜籽。秧寶寶從新樓旁邊過去了。新樓後面是一塊空場,散落著稻草麥草,幾隻雞在草裡面刨抓著,弄得一頭一身的灰土。空場周圍,立著幾處舊院,早已人去屋空,只餘下殘磚斷垣,眼看著就要趴下。在這些空院之間,立著秧寶寶家的老屋。
    由於老屋四周的一圈水杉,老屋就顯得有生氣了。太陽光斜穿過水杉筆直的樹幹,照著院牆,剝落的院牆變得色彩斑斕。樹冠蔥蘢地綠著,圍護在院牆上方。天呢,是翠藍的,停著一些雲朵,在水杉頂上一二尺的地方。就在秧寶寶走到跟前的那一時刻,老屋忽然又換了一種顏色,變成一種統一的薑黃色。好像是太陽走動的結果,光線變換了角度,將其中的黃全盤傾出,連秧寶寶也染上了這薑黃的基調。她推門進去了。
    公公!她喊道。沒有人答應。院子裡沒有人,晾衣繩上搭了公公的一件藍布衫,石登上有公公的兩雙鞋,一雙跑鞋,一雙套鞋。幾隻雞在啄食。她看見屋簷下,爸爸釘的鴿亂,門掉下來了,露出裡面藏著的一些說不出來歷的東西:一個乾癟的南瓜紐;一顆花石子,上面有著天然的水波紋;一個式樣精緻的小藥瓶。她茫然四面看看,院裡的石板地裂出一些新的紋路,裡面長出草來,這時,也是薑黃色的。她站了一會兒,走進屋裡的穿廊。穿廊左側,他們原先住的房間上了鎖。穿廊的板壁上有一面窗戶,望進去,只看見房間中央有一束陽光,翻捲著金黃色的絮狀物。大床上的夏布帳幅,靜靜地垂放下來,婆娑透出床後面依牆而立的大櫥。這個大櫥變得神秘起來,好像藏著許多幽暗的歷史。秧寶寶有些害怕地離開了窗戶。右面的房間開著門戶,在堆放的雜物底下,搭了公公的一架竹床。有一隻白木的沙發坯子,翻下來放在了床邊,上面鋪一張蓆子。另一邊的舊方桌上放了公公的茶缸,半導體收音機,半封綠豆糕,是公公坐著享福的地方。秧寶寶走過廚房,廚房更黑了,簡直像一個大黑窟。各樣的柴草堆放了半間房,牆壁上更是黑上加黑,灶頭也黑了,幾乎看不清裡面的東西,只聽見蒼蠅嗡嗡飛翔的聲音。然後,就走出了穿廓,秧寶寶看見了公公。
    後園裡,一地的瓜蔓籐草中間,公公正在扎一個葫蘆架。綴了葫蘆的竹枝架倒在公公的身上,綠油油的葉片將他的身體全覆蓋了,只露出一個頭,頭頂上冒著汗珠。秧寶寶下了台階,腳踩在厚厚的籐葉上才發現,豇豆架和番茄架都倒伏在地上,南瓜籐漫無秩序地爬開了,不時結出一個南瓜。在籐葉的縫隙裡,伸出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還有幾株月季,開著粉紅與粉黃的花朵。秧寶寶跑到公公跟前,從相反方向抓住竹枝架,拉正過來,讓公公騰出手縛牢它。多出一雙手,公公靈活多了,也有了力氣。他一腳踩住葫蘆架的底部,另一腳後蹬,拉了一個弓步,手在葫蘆葉底下飛快地活動,一邊在嘴裡發著力:格賊娘養的賤胎!
    紮好了葫蘆架,一掛葫蘆矗立在滿園籐草中間,孤零零的。可這裡,那裡,還有月季花呢!合在一起,園子裡就有生氣了。秧寶寶從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架子上跳過去,跳到園子裡的香椿樹下。曾祖父,曾祖母,還有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姑婆,他們的石碑上也覆著野草籐蔓。秧寶寶用力扯開,露出了碑上的字。說是碑,其實只是幾塊粗糙的石頭,上面刻著名字。公公跨著走到香椿樹下,彎腰摘樹根上發出的香椿芽。這時候,秧寶寶已經看過了碑上的字,離開香椿樹,去找那口井。井裡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停了一時,井裡的黑忽然破出一個角,有一點光亮進去,微明中看見了井壁上的磚縫,嵌著黑色的苔蘚。井底只剩一點水了,鋪滿了落葉。小水池子裡還有水,也鋪了半池落葉。這裡是天落水,公公就是吃和用這裡的水。兩級水泥台階上,擱著公公的一個淘米籮,籮裡有白米,還有兩棵青菜。
    太陽光裡的那一種薑黃漸漸地收走了,換來比較透明及均勻的光線。後園裡的景物在這細膩的光線之中,顯得不那麼雜蕪,而是很精緻。每一縷草葉都變得綹長柔韌,交錯在一起,形成美麗的圖案。那些肥厚的葉子邊緣都很清晰,有立體感,一葉覆一葉,也排成圖案。方才被秧寶寶理出來的,刻了祖先名字的石頭,非常潔白地鑲在一園綠色中間。身後的香椿樹,樹幹上的褐色斑痕,皺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著舒暢的線條。樹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掛掛著,那綠,又是一種,帶些藍的,瑩綠。公公的黑布衫褲,袖是齊肘的,褲管則齊膝,已經洗出了的布筋,這會兒也絲絲可見。公公手裡捏了一把蔥綠的香椿芽,用根麥草繫起來,舉著。腳在籐蔓裡拔出來,放下去,拔出來,放下去。這一切都是如畫的,秧寶寶自己也成了畫中人。
    草叢裡的小蟲子活躍起來,咬著秧寶寶裸在裙子下面的腿。不是大口大口地咬,只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寶寶便用手撣一下,再撣一下。池子裡的水面上也有些小蟲子,綠色的,還有些飛蟲。後園裡不知不覺換了朝代,是小蟲子的朝代。它們全都出籠了,唱著嗡嗡的歌。在平斜的光線裡,它們細小的身軀看得清清楚楚,都帶著一點亮,像花的蕊一樣,在半空中開放。院牆外連的水杉,葉子成了均勻的暗綠,襯在小蟲子的底上,然後,逐漸地,小蟲子回復進顏色裡去,結束了它的王朝。現在,這一個薄暗的綠色調和了一切,所有的塊面,顏色,聲音,動態,都變成簡練的,單色的線條,平伏在銅綠的畫面上,定格了。後園安靜下來。
    太陽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過深婁,再要向西邊的地平線低下去了,可餘光也足夠鋪陳到地面上。天空由於光,雲層和氣體的折射,反而變得鮮麗。它略微低垂地籠罩著新街,老街,新橋,舊橋,橋下的水,舊屋的黑瓦,新樓的水泥板,還有豪宅的琉璃頂,這個小鎮子的所有景觀。雖然是不協調,也還是雜亂,但因被收攏在絢爛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終是一體的,甚至,唇齒相依。
    秧寶寶手裡握著一把鮮嫩的香棒芽,急急地向東走著。這是鎮上人流最擁護的時刻,橋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外鄉人都出籠了。趿了鞋,敞了衣襟,悠閒地逛蕩著的,就是他們,不當班的那一批。在溽熱的工棚裡挨過一個下午,這會兒出來涼快了。鎮子裡變得喧嘩。秧寶寶穿過熙攘的街心,耳朵裡不是喧聲,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謠。公公念的是:狀元岙有個曹阿狗,田種九畝九分九厘九毫九絲九;爹殺豬吊酒,娘上繃落繡;買得個婁,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裡下毛豆,河勘邊裡種楊柳……公公今天很高興,因為秧寶寶幫了他,就念歌謠犒勞秧寶寶。公公念得很好,起句是和平時的講白話一樣,沒有節奏,其實是散板。第二句就更加散了,為了念清這個繞口的數目,公公格外地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終於吐光這六個「九」及六個計量單位。後面兩句更找不著板眼了,比白話還白話。然後,接下來,「買得個婁」,四個字一出,拍子一轉,變成了數板,公公嘎啞的因為耳朵聽不見又格外放大的聲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這明快的節拍裡,奇怪地亢奮著。秧寶寶有點害怕,沒聽完就跑了出來。可這會兒,耳朵裡全是公公的歌謠了。她的腳都好像是踩著那歌謠的拍點,人群也依著這拍點向後退,向後退。
    秧寶寶推門進去,這時候,家中竟很安靜,客堂裡只小毛一個人,看電視裡的卡通片。人,好像都集中到那邊房間城去了。秧寶寶走進廚房,將香椿芽放在砧板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飯盒,水瓶,放下來,就出來走進到陽台,向西邊走去。西屋的門裡正走出人來,陸國塊走在前邊,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後的旁邊,手裡提一個網袋,裝了臉盆,熱水瓶。閃閃走在更後邊,手裡也拿了東西。李老師走在最後邊,顧老師在門口就站住了腳,目送著。陸國慎走到秧寶寶跟前,笑著說:再會,秧寶。秧寶寶想問,陸國慎你要去哪裡?可因為這些天都是不與她說話的,就不好開口。閃閃催促快走,快走。就將陸國慎催走了。秧寶寶惶然地站在陽台上,天空沉暗下來,褪成了灰藍。
    陸國慎住醫院保胎去了。懷胎三個月見紅,本地叫做三月紅,最危險了,所以即刻送去柯橋醫院。家中的氣氛難免有些緊張。到了第五天,亮亮回來說,好些了,雖然鬆口氣,但因家中少了個人,終還是沉悶的。
    秧寶寶一直是惶然的。她依稀覺得,那日為梳頭的事,她踢著了陸國慎,會不會是把她肚子裡的毛頭踢壞了?原來是她不和李老師家的人說話,這時,她去以為,是李老師家的人不和她說話了。閃閃進門出門,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有一回,小毛無意往她背上貼了一下,就被閃閃拉過去,說:當心罵你!亮亮本來就和她不多?嗦的,現在就更看不到她了。小季是個老實人,又生得面善,不笑也帶三分喜氣,如今看見閃閃虎著臉,也跟著虎起臉。李老師很大席,照常問秧寶寶的功課,陸國慎替秧寶寶做的一套:裝菜,裝米,裝水,李老師此時了接了過去。可那是在敷衍她呢!當她夏靜穎識不出來?
    怕你們!秧寶寶在心裡說。日子依然往下過著,秧寶寶一早出門,叫了樓下的蔣芽兒一同去學校,下了學要逛到天擦黑才回去。反正作業寫好了,李老師就挑不她的錯。蔣芽兒真是一種動物,有著銳利的眼睛,快捷的手腳,靈敏的嗅覺。她每天都能在這鎮子上發現新鮮的事物,這個小小的鎮子就成了一個無底的寶藏。有一回,她帶了秧寶寶穿過老街,真誠入與水道交錯的巷道,漫無邊際地走著,一邊亢奮地說著話。下午的寂靜的小巷子裡,她的聒噪起著回聲,然後又消攻在橋下靜滯的水面。她們在巷子裡穿進穿出,慢悠悠地走過石橋,水面上便映出她們的倒影。她們一會兒並排走,一會兒又前後追逐。就這麼,忽然間來一片河岸。這是一個彎道,所以,水面較為開闊,岸邊種植著一些蘆葦,蘆葦間開著一球一球棉絮似的白絨花,一種野生的植物,人們叫它蘿蔔花。河岸的坡地覆著青草,青草上停放了一座房頂木架,就像一艘大船。幾個女人圍著,替它上漆。是一種格外鮮艷的黃漆,襯托著青草,白蘿蔔花,灰綠的河面,河對面,遠處的黛色的會稽山,兩個孩子一下子怔住了。她們停止了瘋鬧,悄悄地走近去,她們不懂她的意思,怔著。女人沒得到回答,微笑著復又回過頭去。她們有些怯生了,站住腳,再不敢往前去。那幾個女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還有一個小孩子,也拿了一把小刷子,在大人肋下鑽來鑽去,給木掾與橫架的接縫處填著黃漆。她們並不交談,很安靜地做著活。陽光從河面上斜過去,河水顯得清澈,甚至有了薄薄一層粼光。女人們的臉都顯得安詳與和善。木架上漆過黃漆的部分就像罩上了陽光,未漆到的部分則像罩在陰地裡。
    終於又湊上前去,不是說過,蔣芽包是一個特別的小孩子嗎?她走上前,悄聲喊方才問她們話的女人,她喊她:姐妹!姐妹回過頭來,笑容更加和善了:做什麼?這是什麼?蔣芽兒點點她們手裡的活,問。姐妹告訴她,這是在蓋一座教堂,兄弟姐妹們集資二十萬,其中一萬,去蕭山請了一個設計師畫的圖樣。那姐妹並不嫌她們是小孩子,很耐心地向她們解釋。又告訴她們,那裡原先就有一有座教堂,她朝身後地方指了一下,大約有一百年了,破敗得不成樣子,對上帝很不敬的,這次,終於下決心推倒重新翻蓋。教堂造好了,他們就要去蕭山請牧師來布道,到時候,兩位小妹妹,也來聽啊!順著她的指點,蔣芽兒和秧寶寶離開河岸,向南走了一百米,一片舊平盲文中間,果然有一個工地。石頭牆基打好了,紅磚砌到齊腰處。工人們正歇息,坐在磚石堆上吃麵。一個臨時搭的灶屋裡,兩個女人在灶上忙著,大鍋裡蒸騰出熱氣,遮住了她們的面容。
    這是一樁奇遇。過後,她們想再去找那座施工中的教堂,看看它是否完工,完工了又是什麼樣子,可就是繞不到那裡去。而在尋找它的路上,又會有新的奇遇,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有一次,她們走過鎮北角的一領水泥橋。橋當中放了一把竹躺椅,椅上坐了一個老公公,搖著一把蒲扇,很熱情和她們打招呼,要她們留在橋上玩玩。她們說還要到別處去,老公公就說:玩一會兒再去,玩一會兒再去。她們只得站在老公公身邊,聽他說話。他告訴她們,他是橋頭那片國營織綢廠的,現在織綢廠倒閉,人跑光了,設備賣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讓他在這裡看門。果然,橋頭是一排破舊的車間倉房,窗戶上釘了生銹的鐵條,又罩上了蜘蛛網。廠房的石灰外牆上,紅漆寫著標語,有年頭了,風吹雨淋,但因為油漆厚,字又寫得大,還可看出形跡:「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三字經樣的文字。其中也夾著一些新寫上去的字,多是用黑墨汁寫的,一條是「紹興正宗吹打道士,呼機……」,又一條是「連村樂隊,越劇清唱,手機……「。沿了石灰牆看過去,有幾扇木門,門上訂著白漆紅字的木牌,寫著:供應科,財務科的字樣。門關著,貼了封條。門窗上的雨簷,都垮了下來,車間頂上鋪著油毛氈,一片片披掛下來。車間後邊的鍋爐房上,立著的煙囪,斷了一截,有麻雀從裡面飛出來。橋下的水也是靜止不動,積了污垢,厚起來了。橋的那一頭,是人家的後牆。院子築在一個高台上,牆就格外的高聳,擋住了西去的日頭,將水泥橋罩在陰涼的影地裡。這裡,就有了一股森然的氣氛。喧嘩的華捨鎮裡,竟然還有這樣冷清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議。老公公講完一個段落,起身下橋到門房裡搬椅子給她們坐。當他提了兩把竹椅出來的時候,橋上已沒了兩個孩子的蹤影。
    她們手拉手飛快地返身下了橋,繞過高台上的院子,跑了。空氣重新變得燥熱,太陽還很高呢!耳邊湧進起伏的人聲,還有店舖裡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
    又有一次,她們來一個巷口,口上有一間鋪子裡,箍桶匠正箍桶,箍一個量米升。箍著,箍著,那人忽然抬起頭對著秧寶寶說:我認得你,你是沈婁夏介民的囡!
    還有一次,她們又來鎮東邊的那座茅草頂的木廊橋,就是蔣芽兒的媽媽去唱菩薩戲登船的婁頭。但這一次,她們沒有過橋,而是在橋這頭的山牆下邊。山牆下栽了幾株桃樹,花期已過,葉子也凋零了些,餘下枝杈細細的,生著些硬扎扎的節,紛亂地伸著,有點三月霧雨的情景。枝杈間,山牆上的一扇窗內,忽然呈現出一個女人的臉,十分的嬌好。兩個孩子不覺一驚,那臉便笑了一笑,翩然而去。窗戶裡仍是黑洞洞的。
    這個鎮子,奇怪的事物真是多得不得了。看上去沒什麼,可是一會兒卻冒出一個,一會兒又冒出一個。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什麼人撒下的奇妙的種子,到時候就露頭,發芽,長成了。每天近晚的時候,天空鋪開了紅,紫,藍,灰的雲彩,這兩個孩子便帶著滿足和疲憊的神色往回走。路邊的小炒已經開張,那間賣冷飲,日用雜貨,又兼帶出租書刊錄像帶的小店,將電視機移到櫃檯上,面向街,開始播放本地新聞了。她們心裡灌滿了新奇的經歷,對尋常的景象視而不見。天長了,她們的漫遊也延長了,經歷更豐富了。
    這一日,她們正往回走,忽然聽有人叫她們。站定了,四下裡找一周,見路南邊樹底下,小炒鋪前,一張矮方桌邊,有一個人向她們招手。她們疑惑地走過去,才看見,那人是黃久香。
    依然是一雙夾趾的木拖鞋,夾趾帶是鮮紅的綢帶。她也還是不太說話,只是聽那幾個江西人說,有時候轉過臉向兩邊兩個丫頭笑一笑,牙齒便閃出貝殼般潤澤的光亮。她將鉛桶交接班在身邊,過一會兒拎出一瓶啤酒出來,試試冰不冰。試了幾次,覺得可以了,便一瓶一瓶放到桌上。旁邊立即有手伸過來,搶了瓶去,也不用開瓶器,往桌沿上一磕,瓶蓋就飛了出去。還有一個,連桌沿也不碰,而是直接用牙齒一咬,咬開了。兩罐可樂是黃久捍親手拉開的,又向老闆要了吸管,插好,一手一個遞給秧寶寶和蔣芽兒。
    其中一個江西人就說:你不在,就好像把她們的魂帶走了,到處找你。她們一起白他一眼,不理睬,黃久香只是笑。這時候,菜炒好了兩盤,端上來。黃久香又讓給兩個小的添兩副筷。大家一同吃喝起來。天暗了,稀疏的幾盞街燈亮了。他們這裡正有一盞,照著小桌。桌後的爐子上繼續爆開著油鍋。爐火一亮一亮的,正對著黃久香的臉。她的臉就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街上人多起來了,對面小店櫃檯上的電視機前,也圍上了人,店主搬出兩條板凳,供人們坐。電視機裡開演了一部香港連續劇,不時有「嗨,嗨「的武打發力聲傳過來。有認識的人從他們這裡走過去,會說:黃久香,什麼時候回來了?有幾個就停下來,坐在身後,看他們吃喝,一起聊天。漸漸地,這裡也圍攏起人來。兩個小孩子已經忘記了回家,一個是家裡本來不大牽記的,另一個則因不是自己的家,就可以不牽記。
    人們說著閒話。鎮上哪一家廠裡出了工傷,一個廣西妹替人代班,連做二十四小時,最後打了瞌充,軋掉四個手指頭。那廣西妹才十六歲,不懂人事,因為歇在醫院,老闆又送去電風扇,西反,賠她一萬塊錢,很開心的樣子。倒是那個找她頂班的同鄉人,年長些,想到那小妹妹的將來,一直在口頭。還有,也是一家紡織廠,一個老關係,德清的一個布商,被隔壁廠搶走了,貨堆積在車間裡,發不出去,只好歇工一天。這一天,工人們相約著去紹興,杭州玩。結果一早就下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正好接著開工了,計劃泡湯。而這兩片廠的老闆其實還是同學,可是生意場上,親兄弟都不認的。再接著,有人報告了最新消息:管墅鄉販毛竹老頭的案子破了,不是三個人,也不是外鄉打工仔,而是當地的一個宵小,欠了賭帳,沒辦法了,去偷老頭的錢。手裡的刀只是壯膽的,不想一進茅草棚,老頭就叫起來。他也是慌神了,一刀下去,殺個正著,卻還沒忘記找錢。找到錢,又找了老頭的一雙鞋瑰下自己的血鞋。大概是穿著不舒服,又換了一雙。所以,地上有三個人的鞋印,就因為他換了兩次鞋。菜炒好了,老闆用煤壓住火,只留一點點火頭,火光便在黃久香臉上暗下去。
    黃久香回來了,鎮碑下的乘涼會又熱鬧起來。黃久香總是中心,秧寶寶和蔣芽兒一邊坐一個,已經成了固定的格局,有些以往不來鎮碑的人,現在也來了。另一些以往來鎮碑的人,卻悄悄地退出了。若是留心,便會發現這些退出的人多是夫妻,戀人,還有女工。但是,也有例外,那個江西人的頭,窄瘦的臉上,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凹在突出的眉稜底下,他還是來,坐在黃久香對面的石欄杆上,這也是固定的格局之一。他那個清秀的小妻子,有時來,有時不來。來,就側身坐在男人身邊,低頭織著什麼東西。雖然天黑,可她也能織。江西人的頭,也是少說話的,只是用眉稜下的那雙眼睛,看著黃久香。黃久香則把眼睛移開去,看著側面欄杆上的人,幾個幾乎還是少年模樣的外鄉人,擠簇在尋裡。一些要地人來到這裡,看看鐵箍般的人圍,又走到別處乘涼了。在暗夜裡,那黑壓壓的一團人,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有點叫人害怕。
    其實,圈子裡的氣氛也是有些緊張。那江西人的頭,看黃久香的眼光很奇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覺出它的尖刻,像是要看穿什麼。黃久香,真是在躲他呢!偶爾地,他開口與黃久香說話,不是叫她黃久香,而是叫「黃小姐」。這稱呼也是奇怪的,眾人就都停下來,等他接下去說什麼。結果,他不過是說:黃小姐,給我一把瓜子。黃久香並不直接遞給他,而是交到秧寶寶,或者蔣芽兒手裡,讓她們送過去。還有時,人們談論到柯橋或者紹興的玩處,什麼KTV包房,桑拿浴室,歌舞廳,有些爭執不下的地方,江西人的頭,就會忽出一句:問黃小姐,黃小姐知道。這時,黃處香就轉過頭來,頭一次看著他的眼睛,還是笑著:我倒不知道。江西人的頭就「哦」一聲。黃久香復又轉回頭去。兩人有些心照不宣,又有些暗鬥的意思。再有一次,大家說到杭州,雖然此地離杭州只兩小時路程,可誰也沒有去過,有的至多是在杭州火車站停留一下,又走了。大家歷數杭州的名勝,數到斷橋,不明白它是斷兩頭,還是斷中間。辯得很熱鬧。這一回,江西人的頭,倒沒有讓去問「黃小姐」,而是說了一則發生在斷橋的故事:許仙和白娘娘。從他們相遇開始,說到端午,許仙要白娘娘陪他喝雄黃酒,白娘娘高低不喝,最後實在推不過,只得喝了,結果,便顯了真形,還原成一條白蛇。說到此處,又著重說了一下:端午,是不可大意的!多面手打住,故事結束。黃久香臉向著別處,許久,忽然「噗」地笑了一聲。問她笑什麼,她就說:好笑。
    下弦月從雲後邊走著,雲像煙一樣,於是,清楚一陣,模糊一陣。身後秧田里,蛙聲一片。人漸漸散了些,黃久香拍拍兩個已經在瞌睡的孩子,說:睡覺去吧,站起身也走了。她走下台階,走到路對面,從華捨大酒店底下,向東走了一段。她的白襯衣映上一些霓虹燈微弱的光影,旋即便掩滅在暗裡了。
    有一些流言在漸漸地起來。有一日,秧寶寶和蔣芽兒走過小小影樓,老闆娘妹囡把秧寶寶拉進去,悄聲說:華威廠有個四川女人,要認你做乾女兒啊?秧寶寶朝她翻翻眼睛:什麼乾女兒?妹囡說:人家都說那女人是從北面滬青平公路邊上來避風的。秧寶寶再翻翻眼睛,跑出來了。北面,滬青平公路邊的地方,是一個神秘的地方。那裡的時間是睡顛倒的。白天,了無生氣。一入黑,便活過來了。燈火通明,汽車從滬青平公路上汩汩流來,轉眼間湧滿大街小巷。餐館前大玻璃缸裡,是碧藍的海水,養殖著鮮活的海生動作,也睡醒了,張牙舞爪地爬行,吐著氣泡。樓頂上掛著大紅燈籠,門前,窗前,倚著美麗的小姐。歌廳裡唱歌的,是美麗小姐。那可是個繁華又溫柔的地界啊!
    晚上,人們吃過飯,洗過澡,搖著蒲扇,出來走走。一走,就走向了鎮碑。走到鎮碑,往人裡面瞧一眼,沒找到要看的人,便又下了台階,往別處走了。
    黃久香隔三差五地來鎮碑。她不來的日子,人們就說著她的故事。說她與老闆吵架,老闆不知說到哪句話,她便冷笑一聲說:你這廠還想開吧?我告訴你,我是不想,我要想,華捨的白道黑道,我都擺平得了!嚇人不嚇人?等到下一日她來了,人們則像什麼都沒說過的一樣,還是圍著她,吃她的瓜子,說笑話給她聽。依然有人請她喝啤酒,吃小炒。她也回請,並不白吃人家。要是碰上了,就帶上秧寶寶和蔣芽兒,就像她的兩個隨從。也有人喊她們「電燈泡」,還有叫她們「保鏢」。總歸,她們三人在一起,就好像古代的小姐,邊上都要帶兩個小丫環。
    黃久香待兩個孩子一般好,不偏不倚,但秧寶寶自覺著黃久香更器重她一些。黃久香是個明眼人,一眼看出秧寶寶比蔣芽兒命好,她說:你們兩家的大人都會起名字,秧寶寶是個「寶」,蔣芽兒是棵「芽」。蔣芽兒說:秧寶寶本名是叫夏靜穎。黃久香就說:這名字也起得好。蔣芽兒並不作深究,早說過,她是一種混沌的人物,只享有自己心裡的快活。秧寶寶卻曉得黃久香的意思,她就和黃久香單獨有了些私交,彼此都是知情的。三個人在一起依然很好。
    像黃久香這樣的出眾的人才,能伴在她的左右,就是十分的優渥了。更何況,她從來不像別的大人那樣呵斥她們,轟雞樣地驅趕她們,她們說話,她也能耐著性子聽完。雖然有著關於她的傳言,可人們不還是要和她在一起,圍著她,向她顯擺,請她吃,也吃她請?她呢?依然那樣,神定氣閒。這小鎮子上,沒有一個人是像她這樣的,外鄉人裡,也沒有。她走到哪裡,都吸引來目光。這兩個小孩子,無意當中,都有些學她。學她微微些搖擺的步態;學她手裡拿著扇子,卻並不扇,而是將手交叉著,由扇子垂在膝邊;學她用眼睛,而不是用嘴笑;學她用手指頭捉住一小綹鬢髮,彎過耳後,在腮邊按一按。於是,就有人說她們:兩隻小妖怪,忸怩作態。這樣的斜眼,非但沒有打擊她們,反而讓她們以為,與黃久香接近了一步。她們的作業寫得更潦草了,因為黃久香看她們功課是帶著些譏誚的微笑,好像在說:寫這勞什子做什麼?於是,她們便微紅著臉,快快運筆,在格子裡鬼畫符,列著算式,三下五除二。終於寫好,將作業本一卷,一塞,完事。早操課,她們慵懶地抬著手臂。課堂裡,學生們拖長了音調朗讀課文,她們則是在心裡默誦。她們開始憎厭學校裡的生活,那太不合黃久香的風範了。學校組織學生,宣傳保護水源,不往河裡傾倒生活垃圾。一人發一桿小旗,分成幾組站在河邊,喊著:愛我家鄉,愛我水鄉!她們遠遠看見黃久香,頓覺羞愧,將小旗藏在腋下,低頭退出隊伍,溜了。
    為了彌補黃久香對她們的印象,她們競相說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給黃久香聽。這方面,蔣芽兒顯然是勝秧寶寶一籌了。她關於菩薩的話題,激起了黃久香的興趣。黃久香甚至應允了蔣芽兒的邀請,陰曆五月十四,去包殿念千人佛。
    這一日,包殿裡,從天不亮開始念佛,直念到日落天黑。方園幾十里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地來到包殿,燒香燃燭,誦經磕頭,是一個大日子。燒下的蠟燭油就有幾大桶。饅頭,幾個大灶一起蒸,一籠接一籠。還有搖簽。這一日的簽,絕對準。尋人的,簽上有下落;治病的簽上也有方子;求問婚姻大事的,簽就給你指方向。黃久香問:包殿供的是哪一路仙呢?蔣芽兒說:包公呀!黃久香疑惑了:包公算是仙嗎?算!蔣芽兒的眼睛亮亮的,赤紅著臉,因為自己有這一路的知識,可用來回答黃久香,非常激動。包公在人間做了這樣多的好事,上天之後,玉皇大帝就封給他仙籍了!黃久香便決定五月十四去包殿。她們開始是計劃下午放學後去,可一算日子,巧極,那天正是禮拜,於是約好一早就去。
    五月十四,她們三人在鎮碑碰頭。她們很少在白晝的日光裡看黃久香,也可能是因為剛下夜斑,她沒有睡覺,露出了疲憊相,黃久香變得有些不像了。她的眼睛不如以往的流轉有光,飽滿的臉頰明顯鬆弛了,臉上敷的粉,似乎是浮在皮膚上,反顯得粗糙,而且不乾淨。這張臉應當說還是嬌好的,但是缺乏光彩了。黃久香的裝束也換了,一身白,上衣是紗樣的質地,圓領口綴著蕾絲,袖子齊肘束緊,再放出一圈蕾絲邊口。腰這裡也是束緊的,衣擺就微微?起來,因為是柔軟的布質,就又飄落下來,形成一些細襉。底下是一條白褲子,比較寬身的直筒式,褲腳覆在白皮鞋的淺口上。鞋是酒盅跟,略尖的頭,鞋幫上篩樣地鏤著小孔。她站在那裡,小手指頭勾著一個鑲珠子的小皮夾。她們總是見黃久香趿著木拖板,衣衫慵懶的樣子,少看她這樣的正經。但在她的正經裡面,卻又有一點不那麼正經。好像不是正經出門,而是自家扮著玩的。這使她們覺得怪異。不過她們略微適應了一會兒,就習慣了,又看出黃久香另一種好處了。她們就也把自己的小錢包勾在了小手指頭上,很隨意地蕩著。
    黃久香招了一輛三輪車,談好價錢,三個人坐上了車。黃久香坐一邊,秧寶寶坐一邊,蔣芽兒就坐在秧寶寶腿上,秧寶寶則抱住蔣芽兒的腰。車伕上了車,身體一下一下地蹬起來。三輪車向南一轉,駛進了田間的土路。稻田里,秧已經插齊了,映著水,碧清。天呢,很藍。風迎面吹來,將她們的頭髮揚起來。心裡十分快活,黃久香的臉色也潤澤了一些。蔣芽兒告訴黃久香,她媽媽早晨四點半就去了,燒的就已是二遍香了,因為有人半夜就候在包殿門外的。她們這時去,至少也是第四第五批了。三輪車駛過稻田,又駛進一個村莊,莊子裡靜靜的,大約也都去燒香了。河上覆著浮萍,沿河蹬一段,車伕就下了車,將車奮力拉上一領石橋,再上車,任憑車自己溜下橋面,上了又一條稻田間的土路。前些日子下過雨,土路上就留下拖拉機的履帶印,自行車的車轍印,路變得硌硌稜稜,三輪車壓上去,就顛一下。她們人輕,顛一下,往上一跳一跳,兩個小的便尖叫一聲。就這麼驚驚咋咋的,一路來到包殿。唸經聲。待看到包殿,不覺又是一陣意外。被蔣芽兒描繪得無比壯觀的包殿,實質上只是一座土屋,三間兩進,誇牆瓦頂。只不過比平常的農舍門上多了一塊木匾,黃底紅漆寫著「包公殿」三個字。木板的對開的門朝外敞著,裡頭黑洞洞的,一時看不見什麼,而誦經聲越發盈耳。嗡嗡之中,拔起紹興大班式的高腔,令人一振。其間,又有琵琶,胡琴的拉奏拔彈,鈸察鏗鏗地敲打著。所以,這無字吟聽來決不單調,還有些激亢。
    她們交付了車錢,在柳樹下香火攤前,各人買了一把香,黃久香還多買了一對大紅燭。念佛的人從殿裡漫到外牆根下,多是女人,坐一張竹椅,膝上放一盒念珠,手捻著珠子,嘴裡哼唱著。她們三人走成一行,從竹椅間擠進殿內。殿內的景象真有些震撼了。
    漆黑的房樑上,垂下黃色的幔子,百幅千條,在煙火燭光中,緩緩飄遙門裡左右是兩張條案,安置著燭台和香火鼎。不曉得有多少紅燭,長長短短,熊熊燃著,燭花「啪啪」地響,火星亂濺,濺到黃幔上,一熄,冒出一絲白煙。要是燭火竄高了,燎著黃幔,則「吱拉」一聲,飛出一片焦蝴蝶。香擠簇在鼎中,合成一大股煙,擺擺搖搖地升騰上去,再漫開。條案底下,佈滿竹椅,唸經聲一浪高過一浪。燭淚淌下來,積滿燭台,再往下淌,就有老人專門端著盆,將燭油大把大把捋到盆裡。長條案前邊,各是一張八仙桌,圍坐著四五個男人,掌鑼,掌察,操琴,操琵琶。那領銜之聲,就來自於此處。他們喝口茶,吸一支煙,找著鼓點,忽拔一聲高腔,又驟然回轉落下,聲聲唸唸,再消停下來。那察,鈸,琴,卻總不離手。八仙桌前,又是一張條案,橫放,毛竹林般的香燭前邊供著籤筒。條案後邊就是包公像了。一個黑乎乎的人像,眉眼莫辨,似站似坐,在層層屏障之間。殿的四周,亦是一周紅燭,紅燭後面,原來是一周小菩薩,供在壁龕裡。包殿,外面看起來黑洞洞的,裡面卻是紅光融融的世界。
    包公座的一側,有一扇後門,通向天井。天井裡一院明晃晃的日光,日光中,也是擠擠簇簇的竹椅,嗡嗡嚶嚶的人。但因是在露天裡,聲音散漫開了,不那麼急驟緊張。天光也叫人舒緩和明朗。天井裡的灶間,湧出大團大團蒸氣,還有饅頭髮酵的甜酸氣味,就像回到了人間。
    她們三人在人堆裡,由蔣芽兒引領著,先到燭台上供了黃久香的一對大紅燭,再合掌舉香,沿了壁龕,一路拜過去。壁龕裡那一排小黑人兒,蔣芽兒竟能一一說出名目。有八仙;有羅漢;有三國裡的劉備,關羽;水滸裡的宋江,晃蓋;還有本地紳士徐文長,又有不知哪一路的五通神。這些神仙一律是用泥巴草草捏成,眉目本來不清,又叫煙火熏糊了。身上的披戴新時大約是有顏色的,現在也糊掉了。可它們依然忠誠地各司其職,領受著人們的祈願。走到一尊神前,蔣芽兒忽踮起腳,伏在黃久香耳邊說:這是司婚姻的,我替你拜!說罷深深地拜下去,連作三揖。秧寶寶也跟著替黃久香拜了三拜。抬起身,見黃久香已經向前挪了。她的一身白衣服特別吃光,看起來,通體都是一種透明的紅。那些細密的襉褶,閃閃爍爍,飄飄逸逸,又是香煙繚繞,便明暗互替,倒像是一個活的仙了。
    她們拜過一圈,回到門前的條案,將香插進鼎中,就去求籤。先是蔣芽兒求,帶有示範的意思。只見她在蒲團跪下,搗蒜般地磕一陣頭,開始搖簽,搖了一陣搖出一要命,一看是中平。略有些不滿意,也罷了,爬起站在一邊,等那兩個搖過後,一同去換籤文。第二個是秧寶寶,也搗了一陣蒜,搖了半天才落下一根,撿起一看,卻是下下籤,就要重搖,那管籤筒的竟也讓。又猛搗一陣蒜,才算搖出一根中平,和蔣芽兒一樣。於是,就輪到了黃久香。
    黃久香雙手伏地,拜了三拜,抬起頭來並不忙著接籤筒,而是合掌對了前方停了停。她的臉色在紅光中,出奇的莊嚴,眼睛大睜著,嘴緊閉,鼻翼微微翕動,就像有無限的心事要與那前邊的黑臉人講。她從那老婦的手中接過籤筒,不重不輕地上下搖動,很耐心地,一下,一下,許久,忽跳出一根。伏身拾起簽,同兩個孩子一起走了。
    領籤文是在天井。走到天井,眼睛不由便閉上了。繞過竹椅上的唸經人,對了灶房的一角,斜放了一張抽屜桌,後面坐一個老者,專司發籤文。需交上一元錢,方可領來一張籤文。桌前已排起人蛇。她們三人排在隊裡,看那灶間裡正出饅頭,整籠地傾進筐中,一筐筐抬進殿內。她們依次領到自己的籤文,一張二指闊的薄草紙,用黑墨刻印著四行詩文。字都識得,連成句子讀來也順口,就是不解其意,不曉得藏著什麼玄機。見那老者正給幾個女人解籤文,便也擠上前去想問,早被人拔到了一邊,只得悻悻地站開。黃久香的籤文領來並不給人看,自己藏進了錢包。只瞥見那上面刻的是紅字,曉得是個好簽,又看她面有喜色,兩個小的也為她高興。自己的籤文拈在手裡,不一會兒便忘了,鬆了手,順了風一起一落地飄走了。回去是走著的,從幾個村莊上走,還走過一個極小的鎮市。炊煙起來了,女人們在河邊淘菜,剪螺螄,剪刀「卡崩卡崩」地響。葫蘆在架上琅琅地打鈴鐺,蜜蜂嗡嗡地飛行。
    三天之後,黃久香又不見了。這一回不見,就再也沒見到她。

《上種紅菱下種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