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關於阿明

    這個人如同你說的,陳卓然對南昌說,阿明是個小市民。你,我,我們,總是以鄙夷的表情說這三個字:小市民。事實上,小市民是什麼?小市民是公民,這個階層的誕生表明民主制的城邦的建成。法國大革命的街壘戰,戰士是誰?是巴黎市民。他們最要求共和國制,最反封建王室,他們是革命的力量。為什麼?因為他們的生存形式是最依賴平等,自由,民主,這三項原則。此話怎講?南昌問。陳卓然繼續,城邦,城市,城,為它的居住者提供了什麼?就是組織。它將他們聯合起來,肜成互助的形式。有生產資料的提供生產資料;有勞動力的提供勞動力;有頭腦的提供思想。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社會分工,社會分工必須在一個可以交換能力,互換功用的結構裡才能實現,而這種結構一定是以平等為前提。在農業社會裡,南於土地所屬不平均,勞動力因體能的差異也不平均——而城市具有的更大範圍的生產活動,這種差異便體現為多樣性得以互換,就是我們所說的「各盡其能」——在農業生產中,所需功能是單一的,由於生產工具的不進步,體能成為主要的能力,儘管新民主主義革命中,解決了土地的問題,但體能的差異依然存在並且將再次劃分階層。人民公社以土地公有制再次調節差異,同時又以「工分」的方式承認了差異。此外,還有一項無法平均分配的重要財富,那就是宗族。這是幾千年農業文明形成的無形的行政,曾經有效地管理著農業社會,但是它也彤成了不平等制度。人丁興旺的宗族,決定了他們在鄉間佔有更多資源,包括司法,輿論,甚至武裝。土地革命,人民公社,削減了宗族的力量,但是它依然潛在地起著作用,因為這是和農村的居住形式,生產形式聯繫在一起的。這也就是我們說的社會主義過渡時期。而在城市,這後天的社會裡,居住者無法攜帶他們在土地上的條件,事實上,他們往往是喪失了土地上的生存條件,兩手空空地投奔城市而來。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流氓無產階級」。城市這地方,就是流氓無產階級的天下。有沒有看過《約翰?克利斯朵夫》?耶南一家破產後來到巴黎,一下火車看到的,就是擁擠的車馬,泥濘的馬路,骯髒的破車,車伕敲他們竹槓,旅館的茶房也敲他們竹槓,碰到的都是詐騙犯。再說上海,那些冒險家,哈同,沙遜,你以為是什麼?都是外國流氓,外國流氓無產階級。你看,城市這地方,連國籍身份都可以不要的,憑著個人獨立的奮鬥,就可以立足。破產的耶南一家,什麼都沒有了,來到巴黎,做什麼?教鋼琴。因為互換與分配勞動的規模大,組織形態周密,反而,可以不依賴別人,生存。阿明他,就生活在這一個先進的社會體系裡面。
    你有沒有觀察過阿明這個人的表情?陳卓然問南昌。南昌不置可否,陳卓然一笑。你大約從來沒有注意過,在你心裡,已經存有偏見,認為那是來自一個保守階層的人,並不會持有特殊的性格,他們大都沒什麼遠見,也缺乏激情。可是你知道,在他平淡的表情之下,有著什麼樣的內心生活呢?那甚至都不為他自知。你有沒有去過阿明生活的區域?我去過。那裡有一個老頭,住在四壁高牆之中,那牆叫做烽火牆,極高,極陡,是一種較為古老的防禦工事,防火,防盜。但牆上有了深深的裂紋,顯出頹圮的跡象。裡面的家族已經四散,陸續離去。在近代的政治變革中,這一份私有財產也不斷被削割,被侵吞,被佔地開設工場間。可就有那麼一個老頭,一直駐守其中。我走在四面高牆外邊,覺著那老頭,就是這宅邸的心臟。在那逼仄彎曲的街巷裡,還有一對老年夫婦,你知道他們每天的功課是什麼?數米。上午數出的米中午下鍋,下午數出的米晚上下鍋。這就是他們的內心生活。不是為生計勞苦,也不是純精神活動,是在兩者之間,附著實物而衍生內心。他們看上去是有些悶的,不大有風趣,其實是有著潛在的深刻的幽默。這種幽默不是作為風格來表現的,而是對世界——說世界是太大了,他們大凡沒什麼世界的概念,他們格局比較小,只注意自己的——那麼就說是對小世界的看法。就比如說那老頭,一個人駐守在老祖宗的房子裡,看著那房子一點一點被蠶食,一點一點頹圮,他靠什麼支撐?你以為靠堅韌?錯!倘是堅韌,早就折斷了,靠的是幽默。那數米的老兩口也很幽默呢!他們把人生,生活看成是一場喜劇。不是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撕毀給人看,喜劇則是將無價值的撕毀給人看?在他們呢,先是要將有價值的看作是無價值的,然後再看著它撕毀。有沒有聽說過董家渡夜鬼案?董家渡也是個有趣的地方,它週遭擁簇著的路名:南倉街,成瓜街,外鹹瓜街,鹽碼頭街,王家碼頭路,白渡路,陸家渡,楊家渡……你可以想像那萬舸爭流,商號林立的舊式的繁榮。那董家渡夜鬼案,說的是董家渡有一陣子,每到入夜,就會出現一個大頭怪物,過路人每每落荒而逃,大頭怪物則緊追不放。後來巡捕房出動捉鬼,卻原來是個賭徒,輸盡家資,攔路搶劫。這就是市民社會的鬼,市民社會的祛魅,都是物質打底的,這就是實打實的市民心。有了這實打實的心,才有了一種篤定,可以看著祖宗的房子一寸地一寸地敗落掉,也可以一粒米一粒米數出飯食下肚。這其實就是歷史觀,什麼唯物也好,辯證也好,在他們全是教條。他們求的是實際,現實的可見的衣食飽暖,也就是物質基礎。所以,他們沒有空想,你可以視作是沒有思想,事實上呢,是不自覺,思想和生計在他們合而為一,是自給自足。對,就是自給自足。阿明的表情就來源於此。
    陳卓然繼續說道,他們沒有一點虛無。既沒有赤貧的無以生存的天地不仁之歎,也沒有吃飽了撐的,專攻思想勞動。所以,他們就是淺薄的,而且粗魯。可是,他們很有力量。他們的力量在於,他們體現了生活的最正常狀態,最人道狀態。這狀態就是一日一日過下去,如同數米一樣。你也許會覺得沒有戲劇性,是的,革命是有戲劇性的,可是革命是英雄的業績。革命將人群生生劃成好和壞,善和惡,敵和友,英雄和狗熊,而絕大多數人是不應該受到這種甄別的考驗。絕大多數人只是,怎麼說,一種數米的生涯。他們有權利在不經受考驗的前提下過道德的生活,他們有權利不損人地過一種利己的生活,這就是人道。這其實就是我們的思想者苦思冥想,革命者浴血奮戰的人間生活。奇怪的是——我有時候真覺得奇怪——真實地對著這種人間狀態,我們卻不認識了。社會在經過不自覺的震盪,錯接錯拼,咬合鬆開,逐漸協調運行,生成養成了這群體,我們所說的小市民,他們身體力行著我們對於人類社會的理想。這理想在提倡的時候總是激昂的,實現時難免趨於平淡,誇張的部分消除了,我們看出了的是「庸俗」兩個字。這多麼不公平啊!我喜歡看阿明的表情。陳卓然微笑了一下,他已經有多久沒看見阿明瞭?曾經有那麼一個月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們天天見面。
    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表情,幾乎是神跡。週遭發生那麼多大事情,他不是不感覺,而是按著他自己的方式感覺。好比你做你的,他行他的。你說是風馬牛不相及,領不到時代精神,可是誰知道呢?誰知道歷史在哪根枝節上不停地延伸下去,形成時代潮流。所以阿明能夠完全忠實於他自己的方式,是因為他有一種,也是不自覺的自守的力量。這力量不知在哪一節上會促成嬗變,我感覺阿明已在經歷嬗變,而我完全無從預計,他嬗變的方向。自然,你我都在經歷嬗變,也不知道向什麼方向去。不要以為這個階層注重實際,沒有思想,他們只是不自覺,思想在不自覺中會往某一處積聚,產生思想者。馬克思不也是市民嗎?恩格斯也是。同樣,這個階層也有著不自覺的詩情,海涅,席勒,都是市民,李白也是。當年的長安,瓦肆勾欄,車水馬龍,舉袂蔽日,揮汗成雨!何其繁榮,那是盛世的子民啊!古代的雅典,一定也是如此。第歐根尼,你知道嗎?他提著燈在雅典大街漫步,尋找誠實的人。哲學家蘇格拉底,你知道嗎?他的思想怎麼來的,就是聊天。他在街巷和集市走來走去,不時站住腳與路人攀談。阿明曾經和我說起過他的繪畫老師,一個禮拜堂花匠的兒子,他教阿明畫畫,就好像師傅帶學生意的。比如說,讓他練速寫,要快!就是練手藝。這就對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琪羅,他是什麼?手藝人。他給教堂畫壁畫,天頂畫,給陵墓做雕像,不就是個T匠嗎?然而,藝術產生了。我們家樓下——陳卓然向窗外指了指,前邊是大馬路,所謂十里洋場,繁華世界,後面,是什麼?柴米油鹽。在我小時候,就時常看見,摩登的櫥窗前邊,走著一個穿睡褲的男人,搖著蒲扇,真可謂「勝似閒庭信步」。我總是想,這是誰家的爸爸?現在我知道,這就是阿明的爸爸!他走來走去,偶爾停下腳,因為迎面遇見熟人,打個招呼,有時候就會聊起來,說上一陣子。你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家長裡短,茶鹹飯淡,未必就不是哲學,只不過他們沒有自覺。蘇格拉底有自覺,但自覺是從不自覺裡生長出來的,也就是從「自然王國」走向「必然王國」。那不自覺的一段非常重要,它是無限自由,沒有一點規限地發展,盡情發展,以自身的邏輯執著地開拓——在荒地上開拓道路,橫一道,豎一道,可能最終不過又回到原先的起點,可能最終走上歧途,亦可能迷失,可是,資質優秀者,就是通常意義上說的「天才」,他們具有格外充沛的活力,思想力,他們將會有嬗變來臨。
    阿明是這樣的優秀者嗎?南昌問,陳卓然說不知道。事實上,很可能不是一個「阿明」能達成嬗變,而是許多個,甚至許多代「阿明」才可達成。市民社會不是個出英雄的社會,因為不需要,它是愚公移山式的。要做加法,求量的總和。一點一點變數積累起來,最後達成嬗變。但是這嬗變將落實於什麼人,或者什麼事件?這是一個我目前還未解決的問題。也許需要一個契機,什麼樣的契機?所有的理論都是抽像地描述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馬克思解釋路易?波拿巴政變,是從拿破侖一世在法國共和八年霧月十八日的政變說起,歷數七十年法國社會變化的多種原因,邏輯上都是對的,可是最終促成事變,總歸要有一件具體的事故,具體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具體到偶然,好比牛頓從蘋果落地發現萬有吸引力。那一隻蘋果,是來自於上帝的啟靈,就是說上帝的選擇,選擇某一個人來擔任嬗變?這麼說來,一個理智的民主社會又回去了,回去有神論,繼而又走向神壇,王權,霸業?老實對你說,這個問題我還沒解決,材料太少。我缺乏材料,缺乏思想武器,我還需要學習。有時候,我真覺著這時代很荒蕪,四顧茫然;又有時候,這時代則以特別豐饒的面目出現,枝蔓橫生,盤結糾纏,依然四顧茫然。不能埋怨時代,該給的其實都給了,就看我們有沒有力量。還是讓我退回來一些,回到市民的問題上,現在,近到我們的身邊,就是這麼一個物質、精神的平均分配集合體,阿明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麼,我們呢?南昌問,我們是誰?我們?陳卓然沉吟著,問得好!我們是誰?我們是新市民。

《啟蒙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