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綿陽老鄉扎根第二故鄉

  峽谷中的門巴族老人。
  第一年過去了,汽車仍停在墨脫土地上那不太顯眼的老地方,車頭車身粘滿了一層灰。綿陽老鄉在車前車尾反覆看了很久,沒說一句話就走了。他心裡很不舒服。
  第二年汽車仍在老地方,根本就沒有變化。要說有變化,就是我們的綿陽老鄉變了,他的老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就是抱著這個孩子來看車的。他把這個小兒平放在車頭的踏板上,讓他感受一下坐車的滋味。這時候,縣長和縣幹部也來看車,大家碰在了一起。縣長熱情地把他的小兒抱起來親了又親,邊親邊說這是墨脫的後代、建設墨脫的接班人,今後墨脫的發展還得靠他們這一代。綿陽老鄉覺得心裡酸酸的。
  墨脫的時光雖然很富有,但消逝起來也很快,轉眼就到了第三個年頭。綿陽老鄉發現汽車的輪胎膠皮被人割去了,很快他又發現汽車的車門和車廂護欄被拆了下來,車上的其他零部件也相繼被拆掉。綿陽老鄉沒有想到這輛創造過歷史記錄的汽車會是這般模樣。
  當他的激情重新被封存在心底深處時,他的生活又回到了老路上。坡土上的莊稼仍在猛長,勢頭不減當年,地裡的莊稼要人去收割,躺在地裡的瓜要人去搬動。如此一成不變的生活令他窒息。他對未來的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的門巴族老婆對未來的生活沒有失去信心,她幾乎承擔起了哺育五個娃娃的全部重擔。此刻,她特別能理解男人的心情,更加溫柔地百依百順地呆在男人身邊。她覺得和這個漢族男人在一起生活很好,她對目前的生活也非常滿意,特別是為這個男人生了五個娃兒後。在這個清冷的坡上,一天不見著她的男人,心裡就空蕩和不踏實。
  那一年他把自己那飄浮不定的思緒收了回來。在日趨平穩的日子裡,他的門巴族女人又為他生了一對雙胞胎,老木屋現在更熱鬧了,鬧得他常常朝屋外跑。
  這時,在綿陽老鄉的心底深處正在萌發一個大膽的計劃。從波密通往墨脫縣府的公路看來是修不通了,他來墨脫也快十年了。十年,在人生美好的年華中多麼寶貴。這十年,山外的人也許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自己在墨脫,幾乎與世隔絕。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呀?如此下去,下一個十年後自己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下一個十年不能這麼過了,從現在起,對自己的人生要訂一個十年規劃。
  封山的季節快結束了,小河的水位悄然升高了不少,遠山隱隱又披上了綠裝。大地回暖,綿陽老鄉的內心深處躁動起來。
  在一個極其平常的夜晚,待七個娃兒都入睡了的時候,他對妻子說,開山後,他要去山外看看。女人鬧不明白地問他去山外看什麼?他說,也不知道山外像什麼樣子了,自己在這裡呆了十年,也許山外變化很大呢!
  女人說要跟他一塊兒去。他一驚,忙說,那七個娃兒怎麼辦。
  女人說,帶著一塊兒走,全家大小都去山外看看。
  他歎了一口氣,心想:全家大大小小怎麼去山外看看,路段艱險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語了,望著窗外出神。
  女人輕聲地問他,去山外後什麼時候回來?
  什麼時候回來呢?這個簡單的問題他根本就回答不了。他是一個善良、老實的人。他的真實想法是去山外看看,能否有合適他幹的事情。他想在山外通過自己的努力站住腳,多掙些錢,然後把老婆娃兒接出去,一家人過另一種生活。
  他把這些想法告訴老婆後,這個溫順的女人卻一個勁地搖頭,她說她不願去山外生活,她就喜歡這裡的生活。她說我們一家生活得好好的,為啥非得去山外生活呢?如果男人去山外幹活掙不了錢,不能呆下去又怎麼辦呢?
  他說,如果在山外呆不下去他就回來當背夫。女人一下子坐了起來,抱住他的頭連連說不,當背夫太危險了。萬一他出了什麼事,她和娃兒怎麼活。
  這個門巴族女人已經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每時每刻都不能分離。這一點綿陽老鄉心裡最清楚。
  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感覺胸中堵塞得慌,有一種東西要迸出來。他咬緊牙關在忍著,人心都是肉長的,他感覺心中有一種撕裂般的痛楚。他握住了女人的手,想起了第一次和她見面的情景,她把一生都交給了他。在那些風風雨雨的歲月裡,自始至終都那麼愛他,依賴他,他能離開她、離開他的七個親骨肉嗎?在山外無論幹什麼事情,他還能有在墨脫這種刻骨銘心的親情嗎?
  綿陽老鄉想,現在自己這副模樣到了山外又能幹什麼呢?
  窗外,新月如弓,墨脫的山巒被月色淡淡地抹著,露出起起伏伏的輪廓,無風的夜晚滲出絲絲涼意。
  十年來,這是兩口子第一次坐在地板上徹夜長談,他的妻子睜大眼長時間地看著他,等他說話。
  綿陽老鄉垂下了頭,他久久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從那以後,綿陽老鄉如同所有的門巴族人一樣,過起了墨脫的生活。對外人他從不提及他過去的事。任何一個外人第一次看見他,絕不會把他與漢人聯想在一起,更不會將他與復員軍人聯繫起來。
  ……
  綿陽老鄉談完了他的所有經歷後,用紅紅的眼睛看著我說,他這是第一次向外人談出他的全部經歷。他接著問我,他選擇留下來對嗎?
  我握住筆飛快地記錄著,多次被他那跌宕起伏的經歷所激動和震撼。我對綿陽老鄉說,他的選擇是對的,能和如此愛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是人生的幸福。我還告訴他,在墨脫這個特殊的地方,在門巴族人的眼中,他就是一個漢人代表。
  我問他在這個荒蕪的老村落裡,像他這種經歷的漢人還有幾個?他說僅有他一個。同時,他說他也感到很驚奇,看見一個人挎著照相機在老村落裡走來走去,真不容易呀!一個漢人居然能走到這裡來。
  我告訴他,我還準備多拍攝一些照片,然後離開墨脫去波密。
  他很吃驚地看著我,說已經封山快一個月了,早就沒有人出山了,在這個時候還沒有人能走過封山的埡口。他問我什麼時候走?有沒有嚮導?
  我沒有回答綿陽老鄉那些關心我的問題,只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會走出去的。
  臨走時,我在我那不太寬裕的盤纏中拿出三百元錢給了綿陽老鄉,儘管現在他拿著這三百元錢也許沒有什麼實際用處。他和他的門巴族女人、五個娃兒站成一排看著我。我告訴他,我離開墨脫前再來看他。他笑了,連連向我點頭,一會兒,他的眼眶又紅了。

《一個人的墨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