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向喜入營六個月之後,還是托了一個來保定販葦席的兆州老鄉把舊行李捎回笨花。雖然離家時他對同艾說過,舊行李扔了也不可惜,但當他真的身處異地他鄉時,才又覺出舊被褥的珍貴。這是一套由五彩線交替織成的「四蓬繒」1被褥。在笨花,不是所有女人都會織「四蓬繒」。小時候他見別人家待四蓬繒時,就對他娘說,「娘,怎麼咱們不織四蓬繒呀?」他娘就說:「費那事幹什麼,左不過是個被面唄。」長大後他才發現,他娘這麼說,那是他娘不會織。向喜的娘應該算個笨女人,不會織布,飯也做得粗糙。貼餅子馇粥尚顯不出「力拔」,遇到白面時,手下便不知所措。針線活兒更不強,做起活兒來粗針大線,自己的大襟上常顯露著不該顯露的針腳。四蓬繒離她更是遙遠,那顯示的是女人的心靈手巧。那不僅要有上好的棉花紡出上好的線,買上好的靛青、煮黑、絳紅、鬼子綠,染出上好的線子,待到線子掏箸、遞繒時女人須巧施手藝;線子上機後,女人更要手腳協調地穿梭引線,才能把經線和緯線巧妙地結合起來。同艾娶到向家,向家才有了四蓬繒。
  向喜每逢看見眼前這套四蓬繒被褥,便想起同艾,想起她從紡線、染線、漿線、掏箸遞繒到上機織布的情景。他尤其願意看同艾坐在織布機前那副前仰後合的模樣,她身子彎下去,胳膊飄起來;身子直起來,胳膊又擺下去。她微晃著頭,一副銀耳環在昏暗的機房裡閃閃爍爍。有四蓬繒的人家是一個標誌:女人靈巧,日子滋潤。同艾上機時,向喜故意對同艾的事業不動聲色,只待同艾下機離開機房後,向喜才悄沒聲走到織布機前,撫摩起機上那一塊雲錦般的織物,滿足著自己。
  向喜托人把一套舊被褥捎回家,還捎回半年來他積攢下的五兩碎銀子。
  轉眼又過了四年。
  向喜離家時,同艾身子笨了,向喜走了四年,他們的兒子向文成也四歲了。向喜在異地他鄉給兒子取名文成。鄉村人說虛歲,這年向文成五虛歲。五歲的文成和母親同艾要去保定。此前,家裡接到向喜捎回的家書。家書上說,按軍營裡的章程,如今他可以帶家眷了。向喜從來沒有忘記過坐在火盆前烤火的那一夜,她問他軍中興不興帶家屬,那時他回答她說,他要是驗不上,他和家眷還不是得坐在火盆跟前烤火。那時侯他拿不準。後來他驗上了,帶家眷就成了他的朝思暮想。他在信中寫道:因軍務累身眼下不能回家探親,就讓文成娘兒倆先來保定住些日子吧。待來日再將父親母親接於軍中,兒再盡孝心。
  信是寫給鵬舉的,鵬舉念信連不成句,便叫過向桂,向桂也念得隔二片三,鵬舉只好請來專人讀信。這次鵬舉沒再犯糊塗,聽完信,叫過文成說,這是你爹叫你哩,不見你的面還不知道你是個閨女還是個小子呢。快跟你娘去吧,別忘了給你爺爺買保定稻香村的槽子糕。向桂就說,還有槐茂家的醬菜。稻香村的槽子糕和槐茂的醬菜,向喜都往家裡捎過。
  文成聽說爹叫他去保定,急著要過向喜的信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他人雖幼小,但聰明伶俐,還沒進學堂,已經抓撓著向喜的舊書識了不少字。文成的相貌也隨向喜,生得虎頭虎腦,眉眼也清秀。他的出生,給這個缺了向喜的家庭帶來了結實的歡樂。
  向桂送嫂子同艾和侄子向文成到保定找向喜。他們按照向喜的吩咐,在保定火車站下車,由一名拿藍旗的護兵引薦,乘兩輛洋車,穿過西下關,進大西門,又穿過西大街、東大街,出東門,來到東關以外的小金莊。這時二鎮的人馬大多住在保定東關以外的金莊、銀莊。向喜住在金莊靠村西的一個小院裡,和軍事學堂的老同學孫傳芳2住同院。他們兩人是軍事速成學堂步兵科頭班同學,孫傳芳畢業後曾被保送日本學炮科,向喜則在軍中開始帶兵。孫傳芳學成回國,在二鎮做教官,又遇向喜,二人便在金莊合租了一個農家小院。這裡距軍營教場不遠,離保定城也只有三里。
  同艾和文成的到來,給幾年遠離人間煙火的向喜帶來了家庭的暖意。聰慧的向文成也給向喜的軍營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向喜為兒子請了一位當地的私塾先生,教他《三字經》、《弟子規》乃至上《論語》下《論語》。文成唸書時,對眼前的文字總是過目不忘,深得教書先生的喜愛,絲毫不必向喜和同艾操心。
  向喜和孫傳芳入營以來很投脾氣,相處如同兄弟。同艾和孫太太也相處得如同姐妹。每天上午二人就伴兒進東門到大慈閣下買回些時令菜蔬和鯽魚、肉餡。保定地處府河和小清河交匯處,向東三十里就是白洋澱,因此保定人的生活習慣如同水鄉,菜市上也不乏白洋澱的鮮魚、鮮藕,連肉鋪賣肉餡也用鮮荷葉包裹。向喜就待見同艾買回的用荷葉包著的肉餡。孫傳芳常對同艾說,嫂子,你看喜哥就是改不了這老習慣,面對十個碟八個碗的宴席,也單挑帶肉餡的這一樣吃。同艾就說,走到哪兒也是個兆州人。同艾來到保定金莊,向喜先教她用肉餡包餛飩。先前同艾不在,向喜常和孫傳芳去東大街餛飩攤兒上吃餛飩,那時他一邊吃一邊瞭解餛飩的做法,兆州人沒吃過餛飩。現在同艾來了,他就教她擀皮、包餡,還告訴她餛飩包成了,雞湯也熬成了。還有三樣不可缺少的作料就是蝦皮、紫菜和冬菜,就好比豆腐腦離不開韭菜花。他還告訴同艾,買紫菜冬菜要到西大街慶源祥,那裡的紫菜是南貨;蝦皮出自白洋澱,遍地都是,不必挑揀。
  同艾在保定做餛飩,也給向文成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之後他在笨花教自己的媳婦秀芝做,做出來卻不是樣兒。向文成在一旁打趣地說,「你擀的可不是餛飩皮,是鞋幫兒吧,挺實倒是挺實。保定的餛飩皮可不是這樣。」秀芝問保定的餛飩皮什麼樣,向文成說,「保定的餛飩皮比窗戶紙還薄。」秀芝就也打趣道,「那你拿我擀的餛飩皮做雙鞋吧。」每逢這時,深諳此道的同艾就在一邊只是笑著不說話,心想,擀餛飩皮,那是要保定乾義麵粉公司的「雙魚」面呢,就這一條,笨花人就休想,再細的羅也篩不出「雙魚」面。
  中午了,向喜從操場操練回來,便聞見廚房裡煎熬著的雞湯正香。他想,這又是同艾在做餛飩了。他不進廚房,逕直進了正房,背著手對文成說,「成,過來,看我給你買了個什麼。」正在炕上唸書的向文成放下書跳下炕來說,「我知道,準是個猴爬桿。」向喜說,「你怎麼知道?」文成說,「村西小廟裡住著個做猴爬桿的老頭兒。」果然向喜從背後舉出個猴爬桿,用手按了一下麻秸稈上的竹眉子,一隻一拃長的小猴嘩啦一下便爬上了稈頂。向文成伸手就要,向喜說:「別忙,先背《弟子規》,背過《弟子規》再玩猴爬桿。昨天背到哪兒啦?」文成說,「父母呼,應勿緩。」向喜說,「對,就接著吧。」文成背道:「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靜聽。父母責,須順承……」向喜一邊聽向文成背書,一邊用撣子撣著馬靴上的塵土說,「對是對,還得會講。」文成就說,「爹娘叫你,你就趕快答應;爹娘叫你做事,你就快點兒;爹娘說你,你就好好聽著;爹娘教訓你,你別還嘴。」向喜聽兒子講解,暗自點著頭,心說這講解哪裡像出自一個五歲孩子之口。卻又故意對文成說:「對是對,可你能做到不能?」文成撒嬌似的說,「不能。」向喜裝出惱怒的樣子說:「唔?怎麼不能?你這是怎麼說話?」文成就說:「不是做不到,是要先看爹娘說得對不對。要是不對,就不能聽。」向喜說:「書上說的是先聽再說對不對。」文成就說:「得先看對不對,再說聽不聽。」同艾來了,對向喜說,「別難為孩子了,剛五歲。」向喜說,「孔融四歲就知道讓梨了,比成還小一歲。」同艾又覺得向喜的話也有道理,這時候也不能偏袒兒子,就換個話題,招呼向喜父子到廚房吃飯。
  孫傳芳也從校場回來,正在院裡槐樹底下喝茶,聽見向喜教育向文成,便衝著正房說,「喜嫂,說說喜哥,成還小哪,給孩子立的規矩太多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也別淨拿孔融打比方。孔融那年代還沒有火車呢,還沒有電燈呢。」說話間向喜已經來到當院,接上孫傳芳的話說,「馨遠,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鷹一樣沒個管束。」孫傳芳說,「喜哥,你看你的家鄉話又帶出來了,不能叫撒鷹,官話叫放風箏。我這個山東人聽得懂撒鷹,人家保定人就聽不懂了。要說改口音你真還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說,「那保定話也不那麼中聽,說話帶『兒』,『麵條兒』,『煤球兒』。」同艾說,「可比兆州話聽著綿軟。兆州話一句話就能撅倒八面牆。要不怎麼你一喊操連當兵的都笑你。」向喜說,「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聽清楚就是了。」孫傳芳說,「喜哥,嫂子說得對,她是不好意思說我,我的山東話,你的兆州話,咱都得改。我當教官,張嘴說話也有人笑我。」
  同艾先帶向文成去廚房吃飯,孫傳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樹蔭下喝茶,說起軍中的事。向喜問孫傳芳說,最近有傳說,軍中要發雙餉,不知是真是假。孫傳芳說,這和南方的戰局有關。武漢的局勢一天比一天吃緊,南北雙方都把武漢三鎮當作兵家必爭之地。孫傳芳說,依他的判斷,不久武漢必有一場惡戰。旗人蔭昌3抵不過武昌的民軍,袁宮保4早晚還得出山。袁宮保一出山,咱們二鎮肯定要開拔南下,南方的局勢非二鎮莫屬。上午統制王大人5來八標訓話,也暗示過袁宮保就要出山6了。向喜說,莫非咱這個小院住不長久了?孫傳芳說,依我看,這便是軍中發雙餉的緣由。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從河間會操後,二鎮已經是一支舉國矚目的新軍,南方的局勢還少得了咱們?
  兩年前袁世凱的新軍在河間的會操,是一次對新編陸軍的大檢閱,那次的會操聲勢浩大,新軍分成南軍北軍,南攻北御,在河間交戰。參加會戰的官兵達四萬六千餘人。演習結束後,又舉行閱兵式,許多外國使節和軍事觀察家也趕來觀看。作為「攻方」的二鎮更是出盡了風頭,充分展示了袁世凱操練新軍的成就。之後,袁世凱曾上書皇帝稱:……此次會操非第以齊步伐、演技擊、肆威容、壯觀瞻而已,蓋欲以飭戒備、嫻戰術,增長將士之實力,發揚軍人之精神,熟悉於進退攻首之方,神明於操縱變化之用……
  向喜和孫傳芳都是因在河間會操表現出色而被提拔的。
  這時同艾又在廚房招呼向喜吃飯,她還對孫傳芳說,「他馨遠叔也過來吃吧,成他嬸子回山東老家了,護兵又做不好飯。」孫傳芳說,「今天不吃了,護兵已經從東大街義春樓叫了白肉罩火燒。」同艾說,「以後他嬸子不在,就別讓護兵叫飯了,飯館裡的飯吃的工夫長了還上火呢。」說話之間義春樓的夥計提個食盒進了門,向喜起身往廚房走著對孫傳芳說,「既是真叫了飯,你就還吃你那『四兩罩半斤』吧。」保定義春樓的白肉罩火燒最出名,四兩罩半斤是火燒和肉的比例搭配——四兩肉罩半斤火燒。
  今天同艾沒做餛飩,砂鍋裡煨出的雞湯是燉蘿蔔用的。迎門飯桌上已擺好一盆雞湯燉蘿蔔,三碗大米飯,還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黃豆。保定四周土質肥厚,水源充沛,適合種植各種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醬園這樣的醃製行。這春不老也是俗話說的保定三樁寶中之一樁——保定府三樁寶,鐵球、面醬、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種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醃菜裡的五香疙瘩頭;菜纓子就是春不老。
  同艾遞給向喜一把羹匙,讓他嘗蘿蔔湯的鹹淡。向喜嘗了嘗說,不鹹也不淡。還說,這燈籠紅蘿蔔的味兒和老家的象牙蘿蔔就是不一樣。西下關就有賣蘿蔔籽的,明年春天應該買點捎回笨花,讓向桂學著種。同艾說,成他叔叔挺靈,學幹什麼都行。向喜輕歎了一聲說,就怕不學,人沒有學不成的事。向喜喝了幾口湯又問文成,你長大了學點什麼?文成說,做猴爬桿吧。向喜說,沒出息。同艾說,讓成學什麼都行,就是別離家忒遠了。文成問娘,遠了就怎麼了,向喜催促說,快吃吧,今天下午不出操,我還帶你下府河摸魚去。
  府河在金莊村南,河道並不寬闊。但河水清澈見底,河裡游著白條、泥鰍,也有鯉魚擦底游過,常潛藏於水草中。閒暇時,向喜常帶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魚,二鎮的士兵也常在那兒洗澡游泳。
  這天向喜帶向文成來到府河邊,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裡脫掉衣服,光著身子跑向河岸,然後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當他再次露出水面時,人已游到了河中央。他衝著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別往河當中走,這兒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東壕坑的水可深!苯花村東有個大壕坑叫楊家壕,平時乾涸,只待雨季時,全村的積水夾帶著樹葉、亂草乃至豬、羊的糞便一起湧用壕中。但一池渾黃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擋苯花人下壕游泳。苯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時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脫個精光,在壕坑裡扎猛子游水,從這裡游到那岸。他們所掌握的游泳姿勢叫狗刨兒,兩條胳膊在前一刨一刨,雙腳在後頭只管撲騰。也能前進,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兒」著自己在水中潛泳找魚,又不時抬起頭對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別往深處走,好好站在那兒等我。我看見條鯉魚,大的!」說完一個猛子扎進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鯉魚的誘惑,還是衝著河水中的向喜走過來。清凌凌的府河水齊住了文成的膝蓋;清凌凌的府河水齊過了文成的「小雞兒」;清凌凌的府河水沒過了文成的腰。這時他突然一個趔趄陷進一個漩渦,文成不見了,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
  向喜終於發現府河裡少了向文成,他掙扎著向岸邊游來,發瘋似的在水裡狗刨兒著找兒子,卻不見兒子的蹤影。有幾位游水的二鎮士兵也過來幫助打撈尋找,最後有人在下游百米開外找到了向文成。一個二鎮八標一營的兵認出了眼前這個光著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綿軟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說,原來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顧不到自己的體面,蹲下就「窩別」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文成的胸脯用力壓,一股股清水從孩子嘴裡流出來。一群****的大人終於把一個****的小孩救了過來,但從此以後,向文成就不再是從前的向文成了。
  向文成躺在金莊的炕上,一躺就是半個月。他能呼吸,能進湯水,卻不省人事,不認父母。孫傳芳從西大街厚生堂請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孫厚春先生為文成診病。孫先生說,這孩子的病是「冷攻熱淤」所致。向喜和同艾問他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孫先生說,命可以保,但是,人自此會落下殘疾,丟一點身上的東西是免不了的。
  後來,孫先生的話應了驗,向文成的命保住了,說話答理兒如同從前,但他的左眼枯了。僅存的右眼看東西也像罩著一層窗戶紙。他看什麼都要湊近著去看,近得不能再近。
  許多年過去了,向喜每逢看到站在身邊的長子向文成,看到他那一隻不再飽滿、明亮的左眼,心中都會漾出疼痛的歉意,他埋怨自己:那天中午他實在不該帶兒子去府河摸魚。向文成對此卻不以為然,他不埋怨父親,一生留戀他那段美滿的童年生活。似乎保定的一切仍是一片美好,就彷彿,保定雖然使他失去了半壁光明,保定可也使他心扉大開。外面的世界仍然多姿多彩,府河的流水在他心目中永遠明澄,河裡的水草,水草中的游魚永遠清晰可見。他看世界就像兒時看府河。
  1.四篷繒:一種工序蘩復、織工高超的織物。
  2.孫傳芳(1885—1935),字馨遠,山東歷城人。北洋陸軍重要將領,直系。1925年後為東南五省聯軍司令。
  3.蔭昌:滿族,清光緒時的陸軍部尚書。
  4.袁宮保,即袁世凱。
  5.王英楷,北洋陸軍第二鎮統制。
  6.指袁世凱在戊戌變法被貶後的二次出山。

《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