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16日 星期五 包袱——「包福」

  在奧克貝利,通常是我負責做飯,雪子負責洗碗和打掃房間。雪子幹起活兒來既快樂又不惜力氣。特別當她清潔地板時,我便從她身上再次窺見到朝鮮族女性在委身地面時的那種自如勁兒。那時你好像看不見她的腿在動作,只看見她舞動毛巾,全身好像是用兩條纖細卻有勁的胳膊帶動起來的,利落得如同小旋風一般。雪子洗碗也洗得很乾淨,被她洗過的碗、盤和刀叉們在餐具架上閃著光。我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會做家務事有一個標準,就是看她(他)洗碗是否洗得乾淨。雪子的洗碗水平讓我相信她是很會做家務的。果然。雪子還會煎豆腐。煎五花肉和做湯,還是我更拿手。說到煎肉,我以為工具的稱手是很重要的。比方韓國的煎鍋就很好用,鍋底材料厚,當屬於捨得用“料”吧。凹凸的網紋設計也很便於肉類的均勻受熱。不僅是炊具,韓國的日用品也都具有結實、耐用的特點。我觀察他們的廚房用具、衛生間潔具,包括櫃櫥上的一隻拉手,都製作得沉實安穩,很容易讓我想到民俗村那些幾百年也住不壞的民居。一隻抽屜拉手其實真能反映出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職業道德以及對“標準”的嚴謹意識。我在漢城街上走路,眼前不時會出現一組救火用的應急水龍頭。多為三個一組,幾十公分高,直徑20公分粗細,頂部呈彎頭狀,材料是黃銅。這種水龍頭本來如同下水井蓋、路邊垃圾桶什麼的,屬於實用性的公共設施,我所以格外注意到它們,是因為它們的材料是那麼堅實可靠,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它們被擦拭得又是那麼光亮,使你會誤認為它們本是精美的雕塑:幾把正在演奏著的金色小號吧。閃閃發光而又神氣十足地矗立在那裡。我想,這便道上的水龍頭可以叫做一個城市的細節吧,這細節所蘊含的情趣是令人起敬的。吃飯了,我們就打開電視。雪子頻繁地換著頻道,有一個頻道正在播放海鮮製作,我說:“就這個吧。”好像就是仁川海邊的露天餐館,閔先生介紹過的月尾港一帶的海鮮吧,一個婦女正在為顧客表演冷拌生蟹。她先把剛從海裡撈上來的活蟹剁成小塊,盛在大碗裡,澆上海鮮醬油、米酒,再輔以芝麻、辣醬之類,然後直接下手在碗裡翻騰著攪拌,最後直接用手抓起一小塊餵進顧客的嘴。從表情上看,餵人的人和被喂的人都有一種滿足感。但從衛生習慣上考慮,下手拌食物而且直接餵進人的嘴,看上去總有點彆扭。我問雪子生蟹為什麼一定要下手去拌?雪子說,這裡很有講究。韓國的冷拌菜一般都講究直接用手拌,韓國人認為手指本身是有味道、有溫度的,不同的手拌出來的菜有不同的味道。切生魚時則多由男性來切,因為生魚對溫度很敏感,過熱就會失去鮮味。而男性手的溫度是低於女性的。那麼,戴上薄手套不是更好嗎?又衛生又隔溫,我問雪子。她說戴上手套的手感覺是麻木的,切時心裡沒底,切出的魚片肯定不均勻。我明白了。有意思,中國的烹飪學問博大精深,可還沒聽說關於手指的溫度、氣味與菜餚的關係,倒是在國內見過合面用腳踩的,那是為了面的柔韌有勁和人的相對省力,與腳的氣味肯定無關。這樣想來,韓國的冷拌菜其實是融入了皮膚的暖意的。一隻人手究竟有多麼獨特的氣味可為菜餚增色,暫且放在一邊不說,單是這種講究的本身便是一種浪漫的文化了。這是一個感覺的民族,這個民族何以對音樂如此迷戀便也不難理解了。如果說手拌冷菜是詩意的,那麼餵人吃東西似乎是男權主義在韓國的遺風了。聽元館長說起過,從前的大戶人家,有威嚴的男人吃飯是要妻妾餵進嘴的,典型的是在吃“小包袱”時。“小包袱”實際就是芝麻葉包飯,一片小孩巴掌大的芝麻葉包一口米飯,再包進一點辣醬呀五花肉什麼的,四邊合攏,一個核桃大小的小包袱就成了。包袱取的是“包福”的諧音,所以,包袱包得越大,福氣也就越大。那些一心要討男主人歡心的女人爭相比賽著把手中的“包袱”包大,餵進男人的嘴。手巧的女人能夠包得大而不漏,這樣的女人得寵的機會便多。我們一邊議論著“包袱”,一邊也在飯桌上實施芝麻葉包飯。雪子包了一個雞蛋般大的“包袱”餵進我的嘴,噎得我喘不過氣來。因為沒有咀嚼的空隙,我知道自己在滿臉亂動,那表情定是一種痛苦中的難看。雪子忍不住笑起來,一邊叫著“鐵老師,鐵老師”,顯然希望父親響應她的笑。父親卻表情平靜,只顧對他碗中的肉湯細嚼慢咽。他這種假裝看不見周圍事物的狀態更是引人繼續發笑的由頭。雪子笑得更厲害了,筷子也被碰到地上。好不容易我才把“包袱”嚥下去,騰出嘴來說,這種強迫性的被“喂”,真可稱做優待的虐待啊,一個正常的人怎麼可以接受這種完全沒有自主權的進餐方式呢?飯後稍事休息,父親接著出去畫畫,雪子拎著畫具將父親送至他選好的地方,返回來和我一起去自助洗衣房洗衣。我喜歡這種自助別墅,喜歡它的家庭氣息和無人打擾。需換毛巾、被單時打電話即刻便有人送來,洗衣則要自己去洗衣房。此外,垃圾也要自己去倒。為此廚房設置了分類垃圾桶,食品垃圾和可回收物分放。有一天雪子不小心把剩菜倒進了可回收物的垃圾桶,這下可麻煩死了,她乾脆把那只垃圾桶扣個底朝天,再從倒出的垃圾裡一點點往外擇剩菜。我知道,韓國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推廣垃圾分類成功的國家之一。中國講入鄉隨俗,我們入了這個“鄉”,必須隨這裡的“俗”。對待垃圾我們必須認真。自助洗衣房在一樓,但我和雪子不知怎麼走到地下室去了。在走廊裡問一個工人,這人非常熱情,從地下室把我們帶上一樓,送我們到洗衣房,又為我們詳細演示洗衣機和烘乾機的操作法,直到我們把衣服放入洗衣機,機器開始操作他才離開。我想,一方面這位員工的確訓練有素,另一方面,他們可能隨時都怕得罪客人。在韓國,旅遊業人士被投訴是非常嚴重的威脅,很可能為此丟掉飯碗。在我們的房間裡,就放著一些韓國旅遊觀光公社印製的遊客申訴卡。上書英、韓、日、中四種文字。中文名稱叫做“遊客申訴卡”;日文名稱很有意思,叫做“觀光苦情申告”。我感覺這個“苦情申告”比中文的“遊客申訴卡”更具強烈的感情色彩,單看“苦情”二字,你馬上就會愁眉苦臉那麼一下子,姿容再做誇張,就接近“聲淚俱下了。這樣,即使你在卡上申訴的苦情不能立刻得到回復,只因有了這麼一張善解人意的卡,蒙受了”苦情“的你的心情似乎也能得到一點安慰。不是麼?我和雪子暫無“苦情”可訴,我們洗好衣服去接父親回來。在夕陽西下的山坡上,一些戴著長長遮簷白頭巾的婦女正在草坪上拔雜草,是這裡僱用的附近村子的農民。她們那把身子“撲”在草坡上的姿勢讓我感到有幾分親切。一個精瘦的穿藍色工作服的男性工人正在小路上擺弄一輛電瓶車,他見到父親後立刻停下活計向父親鞠躬致意,對我們則視而不見。我知道在韓國,男人一般是不向女人致意的,這不算什麼過錯,可我還是忍不住對雪子說,這個男人一定是幻想著在吃飯時被老婆喂“大包袱”的那種人。

《漢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