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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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夏天蘇眉最後一次來到響勺。
  五年之後的司猗紋已經用不著竹西再「運」她了,也用不著一再默念自己那個「要想活,就得挪」的口訣了,雖然為了完成那個口訣,她又很動過一番腦筋。她反覆掂配文字,力圖使它更上口更文雅,更具經典意味和傳世特點。她把「就」改成了「必」,把「要想活,就得挪」改成了「要想活,必得挪」。這是一次推敲,是一次如同中國古代詩人對「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的推敲那般的推敲。司猗紋終於完成了這推敲。恍惚之中她常常覺得「鬼見愁」上就有個月下門,她站在那門前不時地猶豫著是推還是敲,她想像著月下門裡曲徑通幽的勝境。只有當大小便器伸向她的下身,她才發現她仍躺在床上,她的眼前沒有什麼月下門,她推敲出的那「就」和「必」對後人也黯然失色。
  不久之前她竟連大小便器也不能使用了,她的皮膚已經成了舊棉敗絮,稍一捅便會引起不堪設想的後果。醫生把這種現象叫做褥瘡。竹西告訴蘇眉,生在司猗紋大腿和腰背的褥瘡已是第四期——壞死潰瘍期。
  司猗紋過起了嬰兒的日子,她現在用褲子。她夾在腿間的褲子得由竹西定時更換。開始她拒絕褲子,就像當初拒絕進裡屋那樣也很表示過一番憤怒。她不願意讓竹西看見她的下體,更無法容忍竹西扳起她的腿把褲子在腿間抽來抽去。她覺得那是一種羞辱,是竹西為了看她。年輕時她就飽嘗過這「看」的羞辱,雖然那時莊紹儉是願意看,而現在宋竹西是膩歪看。竹西對她解釋了這「看」的必要,司猗紋在無奈之中相信了她的解釋卻仍然彆扭著。她在彆扭中服從著竹西,而竹西對她的「羞辱」並未完結。盛夏酷暑,竹西為了使司猗紋的身體通風,竟讓她赤裸起全身待著。
  蘇眉就在這樣的時候進了屋。
  當她習慣了裡屋的光線時,她又看見有「魚」在水中游。這不再是當年她見到的那條活蹦亂跳的魚,這是一條瀕臨萎縮的干魚。原來活魚和干魚都能給她以驚嚇。但蘇眉畢竟不再是十四歲的蘇眉,她沒有跑出去她也不該跑出去,她鎮定地站在司猗紋的床前,司猗紋正側身向裡。
  蘇眉看見了司猗紋腿間那條剛被尿濡濕的灰布和她那萎縮的如同兩個蔫蘋果樣的臀部。幾塊拳頭大、碗大的瘡面被敷料遮蓋著。她從來也沒有想到人的臀部能夠萎縮成那麼乾癟、瘦小,如同她永遠無法想像一顆碩大的嬰兒頭顱何以能從母親的xx道裡鑽出來。她的身體裡正孕育著一顆嬰兒的頭顱。
  司猗紋覺出有人進屋。
  她費力地扭過頭來看見了蘇眉,然後就一臉驚慌地伸手在身邊亂摸。她想隨便扯過一塊什麼東西將自己遮住,她不願意以這種樣子同蘇眉見面。但她無法摸到稍微遠離自己的東西,她就連扯下枕巾遮蓋自己的力氣也沒有。她還是攥著枕巾不撒手,枕巾卻被她自己的頭壓著。她又伸手去拽腿間那塊濡濕的布,想奮力證明這破布是誰臨時塞給她的,她原本並不需要這東西,而且她有能力把它拽出來扔掉。但她又失敗了,就像她無力對付頭下的枕巾一樣,她也無力對付腿間這塊濕布。因為惱怒她憋紅了原本蒼白的臉,她不知該用什麼辦法來對付眼前這個看著她的人。她一扭頭一閉眼,但身體的一切器件仍在原位,露著的她還在露著,晾著的她還在晾著,兩隻乾癟的蘋果還在朝著來人。
  蘇眉完全理解司猗紋剛才那一系列複雜的自己完成不了的設想,她從床角拿過一條毛巾被搭在司猗紋的腰上。
  司猗紋一摸到毛巾被,才知道她的身體已被遮住了,她又是一個可以與人謀面的自己了,而與她謀面的人就是上次當著她跳舞的蘇眉。她哭了起來,哭聲不大但悲痛欲絕,她從來沒有當著蘇眉表現出如此大的悲痛。她哭了好一陣才把臉扭過來睜開眼睛帶著詢問的眼神兒望蘇眉,淚水把她的臉沖得很晶瑩。蘇眉發現司猗紋的臉光潔細潤勝似從前,她那端正的鼻樑、鼻翼仍然端正,甚至連條皺紋都不添;她的嘴唇仍然新鮮飽滿,眼球清澈,牙齒依舊整齊強健。她的頭髮雖日漸稀疏,但紛飛在兩頰倒為整個面孔增添了幾分生氣。
  蘇眉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司猗紋的臉和她那乾癟的臀部聯繫在一起。這是一種奇特的安排:那臀部譏諷著臉,而臉也在頑強地抵抗著臀部,如兩軍對壘各不相讓。如果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這便是上帝的精細也是上帝的疏忽。令人遺憾的是,這張充滿生機的臉是無法率領起這身體了。雖然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念念不忘再將這身體重新率領起來,而它們卻用堅定的麻木和濃烈的惡臭褻瀆著她。
  蘇眉望著司猗紋的臉,她第一次注意到丈夫在她額角上為她創造下的那一彎新月般的疤痕。疤痕被額前的白髮遮擋著,但她還是看清了它。它使她初次意識到婆婆也有過丈夫,一個說打就打的丈夫,一對說打就打的夫妻。她竭力忍住淚水,這忍不是害怕婆婆看出她在她面前表現的哀傷,是因為她從婆婆的淚水裡看見了一股又一股活生生的慾望。她明白了司猗紋那張光華如初的臉,那是慾望造就的一張不可多得的臉,它被慾望滋潤著也滋潤著慾望。她願意用這張臉去看世界不斷的新奇,去直面這每個新奇帶給她的一切非難。而先她而走的那位丈夫才是個懼怕人生的膽小鬼,他只給她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疤,便心驚膽戰地一去不復返了。
  五年如一日的竹西耐心已超越了五年,她一絲不苟地盡著兒媳、醫生的雙重義務。她為她換藥,不敷衍每一個細節。她細心清洗著司猗紋身上的每一個坑穴,使那裡的筋肉一次次乾淨新鮮。在蘇眉看來,這每次的清洗之艱巨就像社會搞了又一次運動。而竹西還是懷著一種參加運動的興奮感,不走神兒不疲塌地去進行這每天一小時的「擦肉」或者說「挖肉」運動。運動的收尾是她將經過嚴格消毒的敷料填進那些坑穴,再用敷料蓋好、固定。
  然而細菌還是在司猗紋身上啃噬打洞,洞穴已連成了片,大批的敷料也難以填滿,即使你加倍地填塞,當你再打開時那裡或許已是白骨嶙峋。你再想「挖肉」得到更遠的地帶去尋找。新的地帶已超越麻痺面,於是疼痛開始向司猗紋襲來。如果五年前剛躺倒的司猗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疼痛,那麼現在她又開始嘗到了疼痛的滋味。但這已是常人無法瞭解的疼痛,常人瞭解的疼痛和現在司猗紋對疼痛的瞭解相比,常人的疼不過是「癢癢」了一下吧。
  司猗紋的疼使蘇眉希望司猗紋喊出聲兒。她勸過她,哪怕喊一聲也好。但司猗紋不喊,她只用嘴咬住枕頭,還不時騰出嘴問竹西她把新創面擦得是不是乾淨。
  她用乾淨的希望來換取生的希望。
  她那希望中的老「叉燒」、新布丁卻再也無法入口了。她們餵她流食,餵她所有能進的液體補品,她頑強地嚥著。她用這一切補充起來的精力對蘇眉說:「有信你就投到『黃帽子』裡去,『黃帽子』走得快。」她又問蘇眉:「知道黃帽子在哪兒嗎?民族宮門口就有一個。」
  街上出現「黃帽子」是近兩年的事,司猗紋並沒有見過。她只見過站著的郵筒掛著的信箱,但她自有想像中的「黃帽子」,或許她在腦子裡的勾畫與真正的「黃帽子」分毫不差。她覺得這不是憑空推斷,她想不管黃帽子紅帽子,用途是為了走信,不過是在綠信箱上抹塊黃罷了。
  她習慣了眼前的蘇眉,並深信蘇眉也習慣了她的裸體。她開始裸著自己和蘇眉背靠背地談兩伊戰爭、蘇美裁軍了。她還說她注意到陳列在倫敦蠟像博物館裡那尊撒切爾夫人的蠟像和首相本人最微妙的差異,她說真撒切爾夫人的眼睛像逗點,而蠟像塑造者沒有留神這個特點。她還從電視劇裡挑毛病,說所有寫解放前的電視劇,劇中的紗窗簾都是當今的尼龍紗,「窮氣」,也「不合乎真實」。蘇瑋留給她的兌換券還在她的床頭櫃上,她用她的老英格表壓住,她常對人說友誼商店一律要用兌換券。
  有一天她嚥不下酸奶了,連「生脈飲」也無法再進她的食道。她叫過蘇眉,突如其來地說:「再給我要一輛出租吧。」
  蘇眉問她想去哪兒,她悄悄對蘇眉說:「政協禮堂附近。」
  不知什麼時候她用什麼辦法弄清了華致遠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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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協禮堂附近。
  一條寬暢順直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紅門。這便是司猗紋要車出門的目的地,蘇眉曾多次出入過這裡,至今並不為司猗紋所知。
  也是輛「雪鐵龍」。
  車內,司猗紋和蘇眉並肩而坐。司猗紋全身讓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頭枕在蘇眉胳膊上。
  司猗紋示意車子拐彎。
  「雪鐵龍」拐進胡同,停下。
  車內。通過車窗可以看到那個大紅門。
  蘇眉對司機:「我們在這裡等一個人,車費請你按規定計價。」
  司機點頭會意。
  司猗紋抱歉地看看身邊的蘇眉,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蘇眉看手錶:五點半。
  蘇眉看手錶:六點整。
  蘇眉的畫外音:婆婆和門裡的主人相比,也許只有天時地利的區別,並不存在高低貴賤之分,現在婆婆身體的萎縮和他那頭腦的萎縮是生存價值的再次平衡,一個在朱門裡只要求「定格」,一個雖未居朱門深院卻有一顆永不「定格」的靈魂。我願意婆婆來這裡,這是對這門、對這門內主人的挑釁。我多麼願意讓這位主人看見婆婆此刻這張臉——雖然他已失去了欣賞這張臉的能力,失去了對美的欣賞能力。
  蘇眉看表:六點半。
  司猗紋的頭已垂在蘇眉的肩上,她微閉起眼睛。
  朱門仍然緊閉。
  一輛黑色「奔馳」拐進胡同,和「雪鐵龍」相比它顯得華貴、氣派。「奔馳」在朱門前緩緩停下。
  車內。蘇眉發現停下的「奔馳」,有些激動。她輕搖司猗紋的肩膀,但司猗紋的頭沒再直起來。她只將臉轉向窗外,眼睛異常明亮。車窗外,「奔馳」的前門打開了,下來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緊走兩步打開後門,躬身攙出一位身著中山裝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頭髮差不多已完全脫光,不再屬於歇頂一類。青年用力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動起蹣跚的腳步。
  車內。司猗紋顯然認出了他,她臉上出現了明顯的驚訝,然後是瞬間的羞澀。
  司猗紋自言自語:「是。」
  司猗紋的頭轉向車內,脖子鬆軟地將頭放在蘇眉的肩上。她的臉上失卻了任何表情,她閉了眼。
  大紅門前,那老人進了門,門又緊閉了。「奔馳」也像獲得了解放,它一個急轉身將身子縮進門旁的汽車房。
  車內。出租司機回頭看看蘇眉,蘇眉點了一下頭。
  「雪鐵龍」倒車,出胡同,跑起來。
  司猗紋的病情因了這次出門而急劇惡化。她不再能吃東西,那本來就像敗絮舊棉的身軀更加敗壞起來。幾天之內整個脊背已是白骨嶙峋,連頸骨、枕骨也開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張完好的臉。然而她的聽力和意識仍然優於常人。在北屋羅家高叫著「和」的喧鬧中她能判斷出是誰算錯了「番」,從那「番」裡她又想起將北屋改造成畫室的事。她問蘇眉畫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蘇眉肯定了她的猜測。她說:「我琢磨著是得朝北,光線穩定。」
  就為了這意識過人的清晰,她讓蘇眉和竹西為她掏大便,她說她不能吃東西是因為體內的不通暢。為了通暢她不再照顧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讓她們抬起她的腿掏。
  蘇眉望見婆婆那荒蕪的宛若一帶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卻受著無名的感動。她不知這感動是源於自己肚裡正在孕育的小生命,還是通過眼前這塊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紋。也許世上真正的理解必先源於莫名其妙的感動之中。她想,也許丑不是一個女人直面過世界的這塊老荒地,而是你認為這荒地丑。
  蘇眉肚子裡正孕育著生命,她土地肥沃……
  剛被掏完的司猗紋又要求吃了;剛「吃」完的司猗紋又要求上醫院了。她堅信醫院還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醫院也會使她再獲新生。
  竹西叫出蘇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紋不再適宜挪動了。蘇眉堅信竹西的觀點,但她們還是心照不宣地做出「決定」:讓竹西去為司猗紋「叫車」。活動著的人說什麼不行?
  竹西邁著很重的步子出了門,以證明她是去為她叫車的。
  竹西出門了。
  司猗紋要喝水。
  蘇眉拿來水。
  司猗紋要她喂。
  蘇眉用勺子給司猗紋餵水。
  水從司猗紋嘴裡原量流出來。
  蘇眉用手絹為司猗紋擦嘴。
  司猗紋呼吸的間隔越來越長,閉著的眼睛再無睜開的希望。
  蘇眉又試著餵了司猗紋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來,但八十歲的她卻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睜開了眼睛。
  蘇眉又為司猗紋擦嘴。這次她沒有再把手絹從她嘴上移開,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點很小的力氣……
  司猗紋的胸脯明顯地驚悸了幾下,那驚悸彷彿還引來了腿的瞬間活動。然後她臉上露出笑容,很難說明這是熱忱的笑還是冷笑。
  蘇眉拿開手絹,那笑還停留在她嘴角上。
  蘇眉為她梳了頭髮,伏在床頭親了親她額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沒有人親過這疤痕。
  一彎真正的新月已從棗樹頂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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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西回來了,看見站在門前賞月的蘇眉,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竹西在前蘇眉在後進了裡屋。裡屋,司猗紋身上頭上蓋著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開被頭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紋,伸手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紋停住了笑。
  竹西和蘇眉面對面站著。
  「也許你是對的。」竹西對蘇眉說。
  「也許你是對的。」蘇眉對竹西說。
  「你完成了一件醫學界、法學界尚在爭論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個兒媳和大夫的雙重身份的任務。」
  「我是平庸的,是道義上的義不容辭。你才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覺得了不起的還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動聲色的道義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續,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殘殺,直到她和她自己雙雙戰死。」
  「你愛她嗎?」竹西問蘇眉。
  「我愛。」蘇眉答。
  「你愛她嗎?」蘇眉問竹西。
  「不愛。」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殘忍。」蘇眉說。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沒有一絲一毫虛偽。」
  「你是說我有……虛偽?」
  「不是。從我們見面那天起我就沒有這樣想過你。今生也不會這麼想。我是說你愛她,你才用你的手還給她以微笑。我不愛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續。」
  「你願意看到這種殘忍的延續?」
  「假如你認為我給予她生命的延續就是殘忍,那麼我願意看到。」
  「我是這麼想的。」蘇眉說。
  「我是這麼做的。」竹西說。
  「我是多麼羨慕你。」
  「我是多麼感謝你!」

《玫瑰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