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都是肉

兩個孩子,真的要送走一個給人時,王桂香犯難了。孩子就躺在她的眼前,他們正在睡夢中。他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王桂香看一眼老大,老大稍微胖一些,又看一眼老二,老二要瘦一些,似乎也黑一些,是給老大還是老二,母親猶豫不定。她知道楊護士長是個好人,不會虧待她的孩子,這裡的條件和她家相比要好上千倍萬倍,她沒有理由不相信孩子留在這裡會享福。理是這麼個理,可真讓她放棄一個孩子,她又捨不得。捨不得又有什麼辦法呢?她連一滴奶水都沒有,家裡又有什麼呢?野菜能救活大人,但能救活孩子嗎?就是她抱回去一個孩子,也不敢保證這個孩子一定能夠活下來。她的目光又停在孩子的身上,她是母親,十月懷胎,孩子在她的身體裡一點點長大。孩子沒出生時就是娘肚子裡的一塊肉,那時還談不上感情和依戀什麼的,只有胎動的時候,她才感受到孩子是有生命的。現在孩子出生了,活脫脫的兩個生命擺在她的眼前,母親的心不能不為之牽動。究竟送哪個,留哪個,王桂香愁死了。
    雖然她明白,留下的就意味著生,是去享福了,以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生活在城市裡,成為一個體面的城市人;而她抱走的孩子,也許沒等養大就會病死餓死。農村的孩子命賤,村裡每年都要夭折幾個孩子,用破席裹了扔到荒郊野外。農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沒有長大成人的孩子,死後是不能入祖宗的墳地的,扔在野外被狼啊狗的瘋扯了,也算是一種安葬,意味著早日托生到另外的人家。王桂香此時已隱隱地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將來。
    最後她抱起老大,想想又放下了;抱起老二,停了一會兒也放下了。老大比老二要重些,大些的孩子硬實,意味著好養活。終於,她的手伸向了老大,她把老大抱起來,目光仍停在老二身上,孩子睡著,小嘴一動一動的,似乎在尋找吃的,她在心裡哭泣著說:老二啊,你看媽一眼吧,你就要成為別人家的孩子了,這輩子怕再也見不上你親媽一面了。
    孩子仍睡著,樣子安靜無憂。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沖身旁的小王說:我現在沒錢,等我有了錢,一定把錢給你們送來。
    小王說:大姐,你就別擔心了,楊大姐把住院費給你交了。今天,她會親自送你回去。
    走到門口,王桂香又停下來,抹一把眼淚,最後看了眼躺在小床上的老二,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也許是關門的聲音把屋裡的老二驚醒了,老二大哭起來。哭聲讓王桂香邁不動步了,她停下來,傾聽著老二的哭聲,心裡說:這是老二找媽呢。
    小王說:孩子可能是餓了。快走吧,楊大姐和車都在外面等著呢。
    此時的王桂香只能硬下心腸往前走了,她的眼淚一直在流,最後她是怎麼上車的,楊護士長說了什麼,小王又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聽清楚,耳畔就是鋪天蓋地的老二的哭聲。
    直到車開走了,她才一點點冷靜下來,車還是接她來的那輛車,楊大姐一直坐在她的身旁,不同的是,田團長沒有坐在前面,只有那個小兵輕車熟路地開著車。
    王桂香明白,以後這裡就和她沒有關係了,只有她的孩子留在這裡,成為她日思夜盼的念想。她有些感傷,也有些無奈。
    這時,楊護士長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她的手冰冷,楊護士長的手是滾熱的。半晌,楊護士長握著她的手用了些力氣,她感到了這份力量,楊護士長說:大妹子,你放心,從今往後,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有我一口乾的,就不會給他喝稀的。
    她點了點頭道:我信。
    楊護士長又說:我和老田沒孩子,以後我就把這孩子當成親生的。停了停又補充道:比自己親生的還親。
    她的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楊護士長的手握著她又用了些力氣,小聲地說:大妹子,我知道你捨不得,這孩子我先養著,啥時候你想要了,我再給你送回去。
    她停止了流淚,認真地把楊護士長看了看,從昨天到現在,她還沒有時間仔細看一眼楊護士長。眼前的楊護士長在她眼裡是那麼文靜慈愛,還有一些貴人相。她一邊注視著楊護士長一邊說:大姐,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我不後悔,老二就是你的了。孩子送給你,我放心。他以後可算享福了,不像我們農村人,吃苦受累一輩子。
    說到這兒,王桂香的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這一次,為了老二有了幸福的歸宿,她有了一縷溫暖的感動。
    楊護士長也被王桂香的話感動了,她也真誠地說:大妹子,咱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往後有什麼困難,到部隊來找我們。我們家那口子叫田遼沈,遼沈戰役那年參加的工作,部隊首長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好記。我叫楊佩佩,就在醫院工作,一打聽都知道。
    這回,王桂香握楊護士長的手就用了些力氣,她說:大姐,啥也別說了,孩子送給你們,我放心。
    車駛進村子時,引來了眾人的圍觀,那個年代車並不多,尤其是部隊首長坐的小車,村民們的目光裡滿是羨慕和驚奇。
    昨天,車在路上停留了一下,只有放羊的老於頭在山坡上看到了王桂香被部隊首長救走的那一幕,王桂香被部隊小車拉走的消息,丈夫劉二嘎是晚上回家時聽說的。部隊把老婆接走了,他一百個放心。他知道,老婆生完孩子就會回來的,他今天專門請了假,在家裡等著老婆孩子平安回來。果然,吉普車一直開到他家門前,他抄著手迎出來,和那些沒開過眼的村民一樣,他的注意力首先被車吸引了,直到王桂香走下車,站在他的面前,他才反應過來,看一眼王桂香懷裡的孩子,又看一眼王桂香,木訥地道:挺好吧?
    王桂香沒說什麼,她在看從車上下來的楊佩佩,楊佩佩從車裡拿出一些東西,有幾袋奶粉,還有奶瓶什麼的。
    王桂香就說:楊大姐,這東西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回去還能用得著。
    她的潛台詞是說讓楊佩佩把東西拿回去給老二用,可楊佩佩說:大妹子,這東西你用得著,你一點兒奶水都沒有,孩子吃啥?
    一句話又讓王桂香流下了眼淚,她相信自己是遇到了好心人。
    楊佩佩把東西遞給劉二嘎,又衝他笑了笑道:以後要照顧好孩子。
    劉二嘎對這位親切的女解放軍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點著頭喏喏道:你是俺家媳婦的救命恩人,快屋裡坐。
    楊佩佩望著王桂香道:大妹子,快進屋吧。我就回去了,醫院裡還有事。
    王桂香知道楊佩佩是惦記醫院裡的老二,她又何嘗不惦記呢?她聽楊佩佩這麼說,就點了點頭。楊佩佩就上了車,從車窗裡又探出頭道:大妹子,有時間就去我那兒。
    車就走了。
    王桂香一直目送著吉普車遠去,彷彿她的老二就在車裡,被一點點地拉遠了。她的眼淚就那麼一直流著。
    這時,懷裡的孩子醒了,不知是餓了,還是尿了,哇哇地哭叫起來。她抹一把臉上的淚,頭也不回地向屋裡走去。
    丈夫劉二嘎樂顛顛地跟在後面。

《天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