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難割捨告別蘇區 擴紅女女扮男裝

自1934年9月下旬到10月20日,中革軍委發佈了一系列準備突圍西征的命令。
    9月25日,中革軍委致電各軍團:
    一、26日晨,蔣敵將向我發動總的攻擊,李延年縱隊將向訂州前進,陳誠的一路將向石城前進,其以後的目的是佔領我中心瑞金。薛岳的一路和周渾元縱隊近日亦在逐步前進,其目標是佔領興國,從西面切斷我主力。
    二、各軍團在26日早晨以前,應有充分的戰鬥準備,在戰鬥以前,應進行最高度的政治工作,並解釋此次戰鬥的重大意義。
    三、作戰開始後,應愛惜使用自己的兵力,應堅決避免重大的損失,特別是幹部。
    四、在戰鬥不利的條件下,應適當放棄先頭陣地。
    五、在戰鬥失利時,應有組織地退出戰鬥,並要各軍團迅速報告戰鬥的經過和結果,以便中革軍委能適時地下達新的命令。
    第五次「圍剿」已近尾聲,蔣介石重兵團團圍住了越來越小的蘇區。也正在這時,軍委下達了紅軍撤離蘇區的命令。
    10月10日晚,中共中央、紅軍總部從瑞金出發。緊接著,也就是10月11日,中革軍委發佈了第5號命令。
    命令決定:軍委、總司令部及其直屬隊組成第一野戰縱隊與主力紅軍組成野戰軍同時行動,第1縱隊代名「紅安縱隊」,這是首腦機關,也是紅軍總指揮部,博古、洛甫、周恩來、毛澤東、朱德、王稼祥、李德等都編在這個縱隊。規定第1縱隊的出發時間為10月10日,預定10月12日到達第一集中地區。委任葉劍英為第1縱隊司令員。縱隊由4個梯隊組成,各梯隊又指定了負責人。第1梯隊代名為「紅星」,由軍委總部一、二、三局及無線電三台、電話一排、通訊隊、警備連、工兵連、運輸兩排組成,負責人彭雪楓,10月10日17時由梅坑出發,途經沿坎、麻田、萬田、寬田、嶺背,於12日晚到達古田宿營。第2梯隊代名「梅坑」,由軍委總部、四、五局及總政治處、警衛營、總政治部、醫務所、運輸一排組成,負責人羅彬,於10月10日18時由心圩出發,途經沿坎、麻田、萬田、寬田、段屋、嶺背,於12日晚到達田察下宿營。第3梯隊代名「小松」,由工兵營、炮兵營、運輸一大隊及附屬醫院組成,負責人武亭。
    軍委第2縱隊代名「紅章」、由中共中央機關、政府機關、後勤部隊、衛生部門、總工會、青年團、擔架隊等組成,約1萬人,李維漢任司令員兼政委,鄧發任副司令員兼副政委,張宗遜任參謀長。以上,軍委1、2縱隊和紅軍1、3、5、8、9軍團,共8.6萬多人,組成野戰軍,在博古、李德、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等領導下實行轉移。毛澤東、王稼祥因病隨紅軍總部行動。陳雲、凱豐、劉少奇作為中央代表到5、8、9軍團工作。
    10月13日,中革軍委為保守軍事機密,重新規定軍委及各兵團代號:
    軍委為「紅星」,軍委直屬各部一概代以紅星二字。軍委第1縱隊為「紅安」,第2縱隊為「紅章」。紅1軍團為「南昌」,1師為「廣昌」,2師為「建昌」,15師為「都昌」。紅3軍團為「福州」,4師為「贛州」,5師為「蘇州」,6師為「汀州」。紅5軍團為「長安」,13師為「永安」,34師為「吉安」。紅8軍團為「濟南」,21師為「定南」,23師為「龍南」。紅9軍團為「漢口」,3師為「洛口」,22師為「巴口」。
    並規定這些代名自10月15日施行,師以下代名由各軍自定。
    1934年10月10日,正午剛過,太陽仍熱烈地照耀在當頂。梅坑村外的一棵古樹下,聚集著一大群男人和女人,他們每人扛著一桿紅纓槍,就像是一群去放哨的赤衛隊員。他們的背上都鼓鼓囊囊地背著一個包袱,腰裡掛著一個大搪瓷杯子。
    謝覺哉牽著匹馬。這匹馬不時地打著響鼻,揚頭東張西望,這就使得謝覺哉不停地操緊馬的韁繩。
    董必武把自己肩上的包裹摘下來,一邊往謝覺哉的馬背上放,一邊說:謝老,你的這匹馬好像不怎麼聽話,等出發時我幫你牽著。
    謝覺哉呵呵笑著道:這馬我看還是讓給你算了,我牽著他總有些提心吊膽。
    蔡暢快言快語地插話道:謝老,要不你騎我的馬,你的馬到我手裡肯定聽話。
    謝覺哉笑著說:那倒不必,別看我年齡大了,制服一匹馬還是有能力的。
    謝老說完,一拉馬的韁繩,把馬引到自己面前,搬過馬背,一縱身騎了上去,那馬灰灰地叫了兩聲,在原地轉了幾圈,最後安靜地立住了。謝老得意地望著眾人說:怎麼樣,它還是怕我吧!
    謝老的話音剛落,那匹馬突然揚起了前蹄,謝老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董必武忙上前扶住了他,這場虛驚,引得人們一陣哈哈大笑。
    站在人群外的徐特立和賀子珍沒有笑,他們每個人手裡都牽著一匹馬,他們望著到村頭大樹下愈聚愈多的人群,離出發的時間也就越來越近了。他們在為毛澤東擔心。
    徐特立與毛澤東是師生情誼,他們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
    徐特立至今還記得那是1932年10月,寧都會議之後,毛澤東被革去軍職,從前線回到後方,結果真的病了。
    毛澤東一下子瘦了許多,眼窩深陷,長長的頭髮凌亂地搭在額前。在前線的時候,就發現痰裡帶著血絲,從前線回來後,便住進了汀州福音醫院附設的老古井休養所。
    老古井休養所在汀州城外北山腳下一座別緻精巧的淡紅色的小樓裡,它原是一個大土豪的別墅,1929年紅軍入閩,土豪逃亡,從此這裡便成了高級幹部的休養地。
    毛澤東痰裡有血絲,先以為是胃出血,後來經過X光透視,發現肺部有一塊陰影,已經鈣化。對痰進一步進行化驗,並沒有發現結核桿菌,但根據症狀,又不能完全排除肺結核的診斷,治療的方案是:多休息,增加營養,輔以藥物治療。
    醫生傅連璋去看望徐特立時,對徐特立說了一句話:毛主席的身病好治,心病難醫。
    徐特立去看望毛澤東時,發現毛澤東的情緒是痛楚的,這種痛楚比病痛還要痛苦10倍。那時徐特立的心情也並不好過。昔日他們是師生情誼,今日他又是毛澤東的下級,蘇維埃教育部副部長。他覺得有些話不好當面對毛澤東講,便手錄一首自寫的七絕贈與毛澤東:
    言志
    丈夫落魄縱無聊,壯志依然抑九霄。
    非同澤柳新秭弱,偶受春風即折腰。
    毛澤東看了此詩,沒說什麼,便抽空也回錄一首,讓警衛員送給徐特立。
    送縱字—郎東行
    雲開衡岳陰晴止,天馬鳳凰春樹裡。
    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長鍾此。
    君聽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
    洞庭湘水漲連天,艟艨巨艦直東指。
    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
    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秭米。
    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何足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於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餘子。
    平浪宮前友誼多,崇明對馬衣帶水。
    東瀛濯劍有書還,我返自岸君去矣!
    徐特立看罷毛澤東手錄的這首詩之後,他頓覺眼前升起一片濃霧,毛澤東內心真實的想法他愈加猜不透了。
    1934年7月,中央政府從沙洲壩遷到瑞金城西郊外的雲石山,那是一座樹木蒼翠,怪石嶙峋的獨立小山,山上有一古寺,名曰雲山古寺。毛澤東也搬到寺內辦公,徐特立多次來到這裡和毛澤東談天說地。他們從古人的鴻鵠之志,四海之心,談論到現在中國的治理。那時的毛澤東身體仍不好,不停地咳嗽,臉頰不時地泛出不正常的紅暈。
    徐特立此時擔心的不僅是毛澤東的身體,更重要的是紅軍此次西征的命運。他們不知道迎接他們的歸宿將是什麼。
    賀子珍和毛澤東分手的時候,毛澤東曾開玩笑地衝她說:
    子珍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在行動。賀子珍也難為情地看著懷有身孕的身體,她歎口氣說:我是在為你擔心,你的身體……
    毛澤東正色道:我們的命運是和革命聯繫在一起的。你先走吧,我會隨後追你們的。
    賀子珍知道,毛澤東不能和他們一起走,他還要留下幾天,和老區的人民見面,還要給留下的黨的幹部們講話,他要告訴這些留下的幹部,紅軍正在撤出,紅軍撤出後,今後的局面更艱難,更應該做好長期鬥爭的準備。
    哈里森·索爾茲伯裡在《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裡,描寫毛澤東長征前是這樣寫的:
    疾病纏身、面帶菜色的毛澤東仍在接受傅連璋的治療。這時他正在對一群黨員幹部講話,他盡力使自己的口氣充滿信心,他的講話內容沒有被保存下來。不過,無疑是傳達中央委員會的指示,說明部隊要衝出包圍圈,粉碎蔣介石的第五次「圍剿」、建立新的根據地的計劃;號召幹部要照常工作,告訴大家部隊進行分編,紅軍留下了很大一部分兵力保衛蘇區,他們不會永遠離開,他們會回來的。毛澤東堅信,革命最終會勝利。
    這是一次高、中、低三級幹部會議。毛澤東對這些幹部講話的時候,周恩來、朱德、博古、李德,所有部隊的首長和黨的整個最高級領導機關已經上路了。中央機關10月12日到達於都,又乘夜色朦朧穿過了於都,幾千名挑夫(一天付一塊銀元),挑著蘇區的大量財物,印刷機、紙幣鐫版、造子彈的機器、重新裝填空彈筒的機床、愛克斯光機、滿載重要及不重要的文件資料箱子,紅軍儲備的銀元、金條、大米、藥品、備用的槍炮、收發報機、電話設備、大卷的電話線,等等。毛澤東後來說:「就像大搬家一樣」。埃德加·斯諾則稱為:「整個國家走上了征途。」這太誇張了,還是毛說得確切。
    10月18日傍晚,毛澤東和大約20名隨從,包括警衛員、他的秘書和工作人員,在於都北門旁一所房子的石板地小院子裡集合。他們走出院子,和中央縱隊的其它單位會合了。毛帶了一袋書、一把破傘、兩條毯子、一件舊外套、一塊舊油布,留下了他那有9個口袋的旅行包。
    毛澤東明知危險乃至致命的撤退就這樣開始了。紅軍離開了共產黨在過去幾年中賴以生存和蓬勃發展的根據地。他們悄悄地行動,希望蔣介石的飛機不要發現並轟炸這支蜿蜒而行、前後長達60英里的龐大而雜亂的隊伍。現在是需要堅韌不拔、下定決心的時刻,不允許提任何問題。沒有人知道他們將去何方,沒有人知道走到哪裡才是盡頭。毛澤東不知道,博古、李德和周恩來也不知道。誰也猜不出再過多久蔣介石就會發現這些蠕蠕而行的隊伍。沒有一個指揮員不為那些如牛負重的挑夫們擔心,他們中間很多人挑著他們能夠肩負得起的最大重量,一天挪動兩英里都很困難。
    工兵營在於都河上架起了5座浮橋。當時正值枯水季節,在於都一帶,河面不過250英尺或300英尺寬。河面寬些的地方河水很淺,人和馬都可以毫不費力地涉水而過。5座浮橋分別架設在於都兩側幾英里長的河面上。
    毛澤東和他的隊伍沿著河岸沒走多遠,月亮就升起來了,河面很平靜,沒有一絲風。一會兒他們來到渡口,踏上了喀喀作響的浮橋板,順利地過了河。很快,這支隊伍就到河對岸向西行進了。這靜謐的夜,這月光,這河水拍擊浮橋的聲音,激發了男女戰士的興致。他們成一路或兩路縱隊沿著狹窄的小道行進,很多人輕輕地哼起了流行的紅軍歌曲。
    究竟走向何處,誰也捉摸不透。
    比毛澤東早出發幾天的賀子珍,無時無刻地不在惦念著毛澤東。每到休息的時候,賀子珍總要引頸張望,此時,她多麼希望在長長的隊列裡能看到毛澤東那熟悉的身影呀。
    徐特立似乎看透了賀子珍的心思,他一遍遍地安慰著賀子珍說:潤之不會有事的,很快就會趕上來。
    徐特立這麼說時,賀子珍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紅暈。她不是不放心毛澤東的安全,而是不放心毛澤東的身體。自從毛澤東失去軍權以來,身體一直不好。從那一刻起,她便沒有離開過毛澤東。毛澤東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有時她又覺得毛澤東很像父親。冷不丁的,讓她離開毛澤東,賀子珍真還有些不習慣。
    徐特立這位長者在賀子珍面前盡力裝出平穩和沉著。可是他的心裡卻很亂,空空落落的,他不知道部隊這是走向哪裡,他多麼希望這時候和毛澤東坐下聊一聊,哪怕再說說歷史也行,他也會在毛澤東借古喻今的歷史故事中得到一縷安慰,甚至在毛澤東的表情中也能捕捉到有關未來的命運。徐特立嘴上安慰著賀子珍,自己也不時地向長長的隊伍裡張望。
    然後一遍遍地似安慰賀子珍又似安慰自己地說:潤之是該來了。
    王鐵做夢也沒有想到,部隊會從興國前線撤下來。廣昌失守後,全連只剩下了5個人,他們奉命撤離陣地後,便被改編了。這次又被調到了興國前線。興國前線陣地不斷遭到敵人飛機大炮的轟擊,敵人的部隊一步步向興國推進,興國已岌岌可危。到了10月6日晚,王鐵接到上級命令,帶領全營撤離了陣地,把陣地移交給了友軍,部隊一下子撤到了於都。到了於都後,王鐵又接到了休整的命令。這是第五次反「圍剿」以來很少的好機會,部隊以為這一下子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以消除幾個月來東奔西跑的疲勞。部隊剛到於都王鐵又接到通知,部隊準備打到敵人封鎖線外面去,準備反攻。
    王鐵此時已經是營長了,大小戰鬥也打過了無數次,他當然明白這種反攻意味著什麼。他還隱隱覺得,這次部隊一走,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的。他看到機關所有的家當都已經打包了。暫時的轉移是用不著要帶走所有的東西的,經驗告訴他,也許部隊這一走便再也回不來了。
    王鐵想到了王家坪的母親和於英。他們部隊的休整地離王家坪只有一座山,翻過這座山就是王家坪了。他想找機會看一看母親,看一看於英,他已經三年沒有見到她們了,至今王鐵仍記得在於都和於英分手時的場面,他握著於英雙手那種感受仍能回味出來。
    王鐵是天黑時分趕回家的。
    他推開門,看見屋裡亮著燈,母親和於英促膝而坐,她們正在燈下編製著草鞋,在她們的身後,草鞋已堆成一座小山似的了。兩人看到王鐵那一剎那,驚叫了一聲。
    於英先立了起來,喊了一聲:王鐵哥,怎麼是你!
    母親也叫了一聲:孩子!淚水便從母親的眼裡流了出來。
    王鐵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進村的時候,也看到王家坪住滿了紅軍,他們和自己部隊一樣,時刻準備看出發,王鐵的預感更強烈了。
    母親老了,皺紋深刻地寫在母親的臉上,那頭白髮愈發地蒼白了。母親拉住了他的手,一遍遍地叨念著:娃,娘這不是在做夢吧。王鐵看到母親這樣,心裡也泛湧出離別後又重逢的酸楚。
    娘,我很好,咱們見面了。王鐵一遍遍這麼喃喃地說著。
    於英默默地來到灶前,她在為王鐵做飯,灶火紅紅地映在她的臉上。三年沒有見面了,在這三年中她已從少女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見到王鐵後,由於興奮臉一直紅著,她忙了半晌不知自己在忙些什麼,心也止不住亂跳著。鍋裡的水開了,她才想起往鍋裡放米。
    王鐵也意識到了於英的這種變化,他從於英的眼神裡捕捉到了什麼,他心突然一陣悸動,血液歡暢地在體內流著。
    母親放開了他的手,燈光下,仔細地打量著他。母親伸出那雙顫顫的手撫摸著他的臉。
    娃,部隊是不是又要走了?母親哽著聲音這麼問。
    是哩,不過紅軍遲早還會回來的。王鐵堅定地答。
    這時候,他似乎不是在安慰母親,而是在安慰自己和於英。他知道,於英一直在聽著他和母親的對話。
    母親不說話了,低下頭在用衣角拭淚。
    王鐵看著母親,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娘,你放心,等部隊打回來我就來看你。王鐵微笑著沖母親這麼說。
    母親也笑了,淚卻仍在臉上流著。
    不知什麼時候,於英已經把做好的飯放在了王鐵面前,那是碗白米稀飯,飯裡埋著兩個雞蛋。
    王鐵哥,趁熱吃吧。於英羞怯地說。
    王鐵看著冒著熱氣的那碗飯,又看了眼於英,心裡湧上一股熱浪。
    王鐵吃完飯,母親悄悄地到了另一個房間,無聲地睡下了。
    於英坐在燈下,手裡擺弄著胸前那條長辮子,王鐵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於英。於英真的是個大姑娘了,一對飽滿的胸,在薄薄的罩衫裡呼之欲出,還有那臉頰上漾溢的紅暈。王鐵身不由己地伸出了雙手,捉住了於英的手,於英那雙日夜為紅軍編草鞋的手,雖然變得很粗糙,可王鐵握在手裡,卻是那麼愜意。
    於英抬起頭,盯著王鐵自豪地說:俺被評為擴紅模範哩。
    王鐵笑了笑,握著於英的手用了些力氣。
    俺突破了50人,全區數俺動員參加紅軍的人多。於英驕傲的樣子讓王鐵感動。他真想把於英抱在胸前親一親,可他沒動。
    於英突然看到王鐵肩頭破了個洞,她沒有說話便找來針線為王鐵縫了起來。他們之間很近,兩人的身體有意無意地碰在一起。王鐵從來沒有這麼近地接觸過於英。他能嗅到從於英身體裡散發出那股好聞的氣味。
    部隊這一走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王鐵說。
    嗯,俺知道。於英一邊縫一邊說。
    家裡的一切就托付給你了。王鐵說到這想哭。
    放心吧,不管你們走多遠,走多久,俺都……等你。於英似乎在和王鐵耳語。
    王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過於英,於英也似乎為這一抱等了許久,順勢跌在王鐵的懷裡,顫聲叫了聲:王鐵哥。
    兩人便跌在了床上。他們溫存著,撫摸著。於英似夢囈地說:王鐵哥,你要了俺吧,俺是你的人哩。
    那盞油燈,許是熬干了油,火苗最後蹦跳幾下便熄了。
    兩人平靜下來的時候,於英把胸貼在王鐵堅實的胸前,心裡一遍遍地說:王鐵哥,俺是你的人了。幸福的淚水在她臉上縱情地流著。
    王鐵撫摸著於英的頭,心裡也幸福得發抖,他想,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他有些傷神,覺得有些話該對於英說了,從今天晚上起,他們就是一家人了。這麼一想,他坐了起來,仍歸抱著於英。
    以後,咱們真的不知道啥時候再見面了。王鐵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沉重。
    於英似乎明白了王鐵的話,在他懷裡點點頭。
    革命遲早會勝利的。王鐵這麼說。
    於英突然一把抱住了王鐵,她顫抖著身子,那一瞬間,她想的是,今生今世要是和王鐵永不分離多好哇。也就從那一剎那,她下定了一個決心,一個大膽的構想在她腦子裡形成。
    她的身體不再抖顫了,而是鎮靜地說:王鐵哥,你放心地走吧。
    兩人幾乎一夜沒睡,相互溫存,相互鼓勵著,天微明的時候,王鐵穿好衣服來到母親的門前。母親仍然睡著,他不想叫醒母親,他怕看到母親的眼淚。他跪在母親的房門前,啞著聲音叫了聲:娘——又衝母親的睡房磕了三個頭。
    他來到院裡的時候,於英已經在那裡等他了。他首先發現的是,於英頭上那條長辮子沒有了,而是換成了一頭的齊耳短髮。他不明白於英為何要這樣。朦朧的曙色裡,於英衝他粲然一笑,遞給他一個布包。
    你帶上它。於英笑著衝他說。
    這時他才發現於英的辮子放在了布包中。一時間,他似乎明白了於英的用意。他把於英的辮子揣在了懷裡,然後又深情地望望於英,便走了。
    於英站在朦朧裡,一直看著王鐵消失在山路上。
    這時的於英,嘴角掛著一縷得意的笑。
    休整的部隊很快就出發了。出發前的部隊,像以前一樣,幫助老鄉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水缸裡擔滿了水。還有幾個紅軍戰士跑到山坡上,割來了一捆捆新鮮的青草,送到牛棚裡。婦女們早早地排起了長隊,立在村頭,她們手裡拿著自己捨不得吃的雞蛋、米菜糰子,向每位過往紅軍的手裡送。
    孩子們圍在一起,唱著剛學會的革命歌曲,賣勁地唱著。
    那天一大早,王婆婆家門前來了好幾個剛入伍的紅軍戰士。這些戰士都是於英動員參軍的,他們不僅幫於英打掃了院裡,挑滿了缸裡的水,還一起把於英和王婆婆編好的草鞋抬到門口,向每位過往的紅軍發放著。於英站在這幾個戰士的身後,微笑著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知道這些新戰士們心裡想的是什麼。她不能傷害他們的感情。她把每個經過她動員參軍的新戰士都當成了兄弟。在當兵的前兩天,她陪著他們散步、聊天。
    劉二娃家裡就這麼一根獨苗,劉二娃本來並不想參加紅軍。劉二娃在山上放牛,於英找到了劉二娃。劉二娃認識於英,這個婦女幹部經常到他們村裡搞擴紅工作。一個又一個青年,在她的動員下參軍走了。劉二娃看著那些參軍的青年,胸前戴著紅花,在漂亮的婦女幹部於英的歡送下,走出家門,走到隊伍裡。劉二娃心裡也癢癢的,他也希望能夠參軍,可父母就他這麼一個兒子,父母不同意他參軍。父母給他定了親,可那個女娃他一點也不喜歡,他暗暗喜歡的是婦女幹部於英。
    於英有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於英走起路來那條辮子就在腰上一搖一晃的。於英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笑著,還有於英的胸,於英的腿……
    二娃做夢也沒想到婦女幹部於英會親自來找他。那天,的確是個好天,天上一絲雲也沒有,幾頭牛悠閒地在山坡上吃草,劉二娃坐在一棵樹下,於英也坐在樹下。二娃的心裡癢癢的。他聽於英說話,像聽一支歌。
    於英說:二娃參軍吧,參軍好吶。
    於英還說:二娃,當紅軍,保衛蘇維埃吶。
    ……
    劉二娃便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他幹幹地嚥了口唾液,語無倫次地說:可,可俺放牛哩。
    於英就說:你參軍了,你家就是軍屬了,村裡會有人幫你家放牛的。
    俺爹、俺娘,不同意哩。二娃仍氣喘著。
    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哩。於英仍像在唱歌。
    俺爹、俺娘讓俺成婚哩。
    等建立了新社會,那時成親才有意思吶。
    俺不同意要那女娃,俺想……想,娶你這樣的哩。二娃說完,他覺得自己快成了一條干死的魚。
    於英仍那麼亮亮地笑著,於英對每個參加紅軍的戰士都這麼笑過。
    當了紅軍,等革命勝利了,美好的姻緣多著吶。
    二娃就軟了身子,他差一點跌在於英的懷裡。手卻摸到了於英的胸,那是一個溫柔浪漫溫暖的故鄉,二娃迷澄地走進去,便不想再出來了。
    於英並沒有躲避,她讓二娃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她動員參加紅軍的戰士,有的和她拉過手,有的抱過她,親過她。今天二娃要摸她的胸,她讓二娃去摸。於英的心裡漾滿了柔情,她知道這些參軍的戰士,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更不知還能不能回來。他們是為了保衛蘇區,保衛蘇維埃參軍的,他們不容易哪。於英深深同情也敬佩這些參軍的戰士們。她像個姐姐對待那些頑皮的小弟弟。她心裡裝著的是王鐵,她曾暗下過決心,這一生一世,自己是王鐵的人了。
    那天,於英煮了幾個雞蛋,她把雞蛋偷偷地分發給來向她告別的每個紅軍戰士。那些戰士過來拉她的手,她便把一個滾熱的雞蛋遞過去,輕聲說一句:等你回來。
    於英這輕輕一句話,像一股溫暖的巨浪拍擊著這些新戰士們的心房。
    劉二娃向她告別時,她塞給二娃兩個雞蛋,二娃是她第50個也是最後一個動員參加紅軍的青年,二娃還是個大孩子,二娃只有16歲。
    二娃揣好於英遞給他的兩個滾熱的雞蛋,心裡也熱乎乎的。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癡癡怔怔地望著於英說:於英姐俺要走哩。
    走吧,多殺敵人,保衛蘇維埃,姐在家等著你。於英伸出手拍了拍二娃的肩。
    二娃就想哭。
    於英看到二娃的一顆扣子要掉了,回轉身走進屋拿出針線為二娃縫扣子。一針針一線線一直縫到二娃的心裡,二娃真希望那針線就那麼一直縫下去。
    終於,部隊到了出發時間。部隊浩浩蕩蕩地開走了。不知是誰唱了起來——
    神聖的土地自由誰人敢侵?
    紅色的政權哪個敢蹂躪?啊!
    鐵拳等著法西斯蒂國民黨。
    我們是紅色的戰士,拼!
    直到最後一個人!
    歌聲一遍遍地唱著,從隊伍一直到送行的父老爹娘,妻兒老小,都深深地被這歌聲感染了。
    走著的人們,和送行的人們,誰也沒有想到,這一走就是25000里,從福建,到江西轉到了遙遠的陝北。更沒有想到中央根據地從此遭到了國民黨的殘酷摧殘。老區的子弟們,這一別就是十幾年,經過8年抗戰,3年解放戰爭,才率領強大的人民解放軍打回老家來。
    歌聲成了軍民的記憶,紅軍這一走,每個老區的人們,便開始想紅軍、念紅軍。有多少母親為兒女擔憂而哭干了眼淚,有多少妻子盼夫盼白了頭。
    紅軍就這樣告別了老家,告別了親人,紅軍走得悲壯而又淒慘。
    開走了大部隊,接下來的便是源源不斷的紅軍輜重部隊,有的肩挑,有的手提,有的幾個人抬著,一時間於都周圍車水馬龍。
    於英送走了部隊,轉身便來到王婆婆面前。王婆婆不停地為子弟兵們揮手送行。那隊伍裡,頭戴紅星的孩子們,都那麼像王鐵,她衝著他們含淚揮手,就像在衝自己的兒子告別。
    於英跪在王婆婆面前,她早就下定了決心,可此時,仍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她自從逃到了這裡,王婆婆就是自己的娘。向娘告別她覺得有千言萬語哽在自己的喉頭,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娘,你多保重。於英哽著聲音這麼說。
    王婆婆意識到了於英要幹什麼,她沒有悲傷,沒有眼淚,有的只是暗暗的慶幸。她慶幸自己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媳,有出息的閨女。
    孩子,去吧,去找你的王鐵哥吧。王婆婆把於英扶了起來。
    於英抱住乾娘:孩兒不孝了,俺要走了。
    乾娘拍一拍於英的肩。
    最後於英還是走了。於英換上了王鐵留下的衣服,她又找到了一塊纏頭布,像男人一樣裹在頭上。於英從此便成了一個長征隊伍中的挑夫,沒人知道成千上萬的挑夫隊伍中還有個女扮男裝的於英。
    於英走出家門,看見不遠處放著一個擔子,那個挑夫許是口渴了,到老鄉家討水去了。於英走過去,挑起那個擔子,隨著向前湧動的輜重部隊走去。

《紅土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