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無葬身之地

    鄉村
    房子遠看是灰色的,屋頂上蓋滿紅泥瓦,聳立著一隻槍筒狀的煙囪。假如現在是早晨六七點鐘,煙囪裡升起了焦糊而又好聞的乾草氣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煙雲,那就是炊煙。這時候圍繞房子的竹籬笆變得活潑起來,扁豆繁茂的籐葉抖落一滴兩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籬笆上開了一朵紫色穗狀的小花。鄰居的小花狗先於鄉郵員到來,它輕捷地撣開籬笆門,在院落裡轉悠了一圈,然後睡在一片馬齒莧草葉上曬太陽。然後秋天的太陽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裡跳出來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紅泥瓦的上空。
    秋天的太陽降臨你的家,降臨那排竹籬笆。有一個年輕男人推開兩扇木格窗子,他站在光線黯淡的窗後漱口,笨拙地端著一隻粗瓷碗。他漱口的時候喜歡咧開嘴,發出清涼的嘶嘶聲,黑黑白白的牙齒一閃,他漱口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在對小花狗笑。
    那個男人很像我。
    作家
    我寫這篇小說的第一節是在深夜。我在湖南路10號的六層樓上諦聽這個城市的夜聲。三路公共汽車在環行線上晝夜行駛鳴聲開道,它總是經過湖南路經過我的窗下。自入冬以來每夜都有人騎著自行車,唱著流行歌曲經過湖南路經過我的窗下。有一天我注意到了那輛唱歌的自行車,我看見三個穿紅球衣的瘦小子擠在一輛自行車上,一路騎一路唱朝玄武湖方向去。你不知道現在我多麼厭倦寫作。
    我的宿舍至多十平方米,靠窗放著破舊的散發著霉木味的寫字桌,寫字桌右下角就是我用於睡眠的氣墊床。我的帽子圍巾手套稿紙鋼筆麵包鎮江醬菜都堆積在桌上床上。北牆上掛著一把廉價的吉他,那把吉他音色沉悶,我睡著了就在那把吉他的葫蘆形陰影下做夢,夢見我十八歲天真無邪的好時光,在圓形音樂台上彈唱約翰·丹佛的鄉村歌曲。我想到了這個季節吉他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每天的思緒纏繞在湖南路7號大院的紅色水塔上,我推開窗戶就看到了那座紅色水塔,它被圈在圍牆內,古堡式的塔頂與我的視線基本平行。有一條鐵梯索從塔頂垂下,在北風中撞擊水塔冰涼的磚壁。半夜裡我經常被一種琅琅動聽的音樂聲驚醒,它來自紅色水塔,來自我的靈魂隱秘的地方。
    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奇怪。我想把自己拴在一根細線上,從水塔頂端吊到半空中,我被冬天的大風蕩起來悠起來就像一棵棕色的松果。我頭髮紛飛面目紅潤懸在紅色水塔上,俯視狹窄的種滿梧桐的湖南路。我看見討厭的三路汽車從下面經過,三路汽車是城市裡最大的放屁蟲,滿身污垢地招搖過市。我的好朋友走出我的宿舍,在冬夜裡都擠上三路汽車回家去了。誰也看不見我。
    我就是想製作一個人吊在半空中的模型,陳列在宿舍空白的南牆上面,組成與那把吉他參照的空間。你不知道我寫這篇小說的想法有多奇怪。
    故事
    吊死在水塔裡的是個男人。
    他有一桿全自動步槍,在水塔頂部的水箱裡藏了很多年。那桿槍塗過厚厚的凡士林油,槍管扳機處都用油布包了三層。多少年後那桿槍重見天日,槍管的烤藍仍然珵亮珵亮的。他是在一個雨天爬上水塔的鐵梯索的,他穿著一件土黃色的風雨衣,帽子遮至眉毛。有人看見他上水塔了,他動作靈活敏捷,比猿猴還要靈活敏捷。有人說水塔抽不上水了,他肯定是修水塔的工人。那天雨下得白茫茫一片,水塔裡洶湧著清脆響亮的回流聲。除此之外你什麼也聽不見。那個人把槍架在水塔頂部,不斷地調整槍口的方向,他的冰涼疲憊的臉貼在槍托上休息了很長時間。他知道水塔外面在下雨,準星上的紅十字線像鳥翅掠過雨中的街道和行人。那天雨下得白茫茫一片,城市的面目混沌難辨,他發現槍口失去了目標。「你們都逃到哪裡去了?」
    那個人抱著他的槍嗚咽著,他閉上眼睛數了八秒鐘,然後勾起細長的手指扣響了扳機。他聽見水塔深處發出沉沉的轟鳴,外面依然是嘩嘩的雨聲下水道分洪聲和路人雨靴踩水的聲音。一朵紅花從水塔上空緩緩落下去了。那就是他對死亡的臆想。「你們都逃到哪裡去了?」
    槍從手中掉落下來了,子彈飛向虛空。這就是故事。那個人沒有再看一眼他的槍。他脫下潮濕的雨衣,繫在水塔頂端一根銹爛的鐵管上,兩條衣袖挽成死結垂下來,那個人就穿著一件白襯衫吊死在水塔裡。
    吊死在水塔裡的男人是個神秘來客,我不認識他。這就是故事。
    鄉村
    走出這座灰房子就可以望見西北方向落鳳崗的重重山影。落鳳崗在玉米地的盡頭,那是永遠向陽的山坡,植滿了松樹、柏樹、烏柏樹和皂角樹,春天山坡上開放星星點點的迎春花。現在是秋天了,你遠遠望去落鳳崗衰草殘枝,霧氣像潮水一樣順坡漫下,但是秋天山坡下結滿了成熟的玉米,玉米的金黃色波浪又一次順坡而上,點綴先祖之地落鳳崗。你可以把這裡說成你的故鄉。
    鄉間的老人包著麻布頭巾曬穀粒。一共有八個,或者九個,他們都面朝著西北方向耙著谷粒。落鳳崗上飛起來一群鳥,吱吱喳喳叫破天空。他們都看見落鳳崗上驚飛了一群鳥。你可以想像老人們惶惑的談話。
    「誰在那裡呢?」「一群人,一大群人。」
    「他們在那裡幹什麼?」
    「他們朝這裡過來了。」
    那一大群人朝村子過來了。他們下了落鳳崗穿行在茂密的玉米地裡,他們走過兩隻山羊和一群蘆花雞身邊,還發現一隻聰明的小花狗總是在他們前面奔跑,一邊吠叫一邊回頭朝他們張望。路邊的玉米棵子被拂亂了,沉甸甸的老玉米打在那一大群人的臉上,留下穗狀擦痕。
    那一大群人站在曬場上環視老人的村莊,聞見了濕潤清香的鄉村生活氣息。他們聽見有個人在一間灰房子裡吆喝孩子,不准出去,不准出去,壞蛋帶槍來抓人了。這是沉默寡言的村子,老人們淡漠地曬穀子,臉上是亙古不變的太陽顏色。你無法想像他們內心的憤怒。「你們來幹什麼?」老人們問。
    「我們來修機場。」那一大群人摹仿了飛機的聲音。我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我扛著一架水平儀擠在一群人中間。那年我正當十八歲青春年少的好時光。我的寬大的藍色工裝口袋裡插著一枝七葉草,眼睛裡閃爍著玻璃飾片的光。
    故事
    「媽媽,你看見水塔上掛著一件白襯衣嗎?」獨腿少年坐在水塔下面的台階上,青草環繞這裡蓬勃生長,青草沒及獨腿少年的腰際。這是多年以後的春天,城市上空滯留了一塊橢圓形雲朵,微微泛紅,它在這個城市上空滯留了多年,你們誰也沒有發現。
    「媽媽,誰在水塔上掛了一件白襯衣呢?」沒有回應。紅色水塔巍然聳立。時間迅速地繞塔壁運行一萬圈。獨腿少年記得他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媽媽帶著一隻籐編草籃,籃底鋪著她買來的半斤鮮草莓。獨腿少年看見那只草籃放在台階盡頭,但是媽媽消失了。媽媽消失多少年了你怎麼不知道?他向草籃爬過去。他聽見一條腿在石階上柔軟地碰撞,另一條腿像風中鈴鐺歌唱。草籃放在水塔的拱形門洞下面,爬過去你就知道草莓已經腐爛成一股紫紅色的汁液,流進水塔裡面去了。這就是故事。「媽媽,你還在這裡嗎?」
    獨腿少年進入了水塔深處。他看見一束靜止的白光來自水塔穹頂,照亮了媽媽。媽媽仍然穿著從前的花裙子,身上散發著鮮草莓的酸甜味。媽媽已經吊死在水塔裡面。吊死在水塔裡的是個中年婦女。
    那個獨腿少年的母親,她發現了水塔上空那塊橢圓形的雲朵,選擇死亡也就守住了一個秘密。你說是不是呢?
    作家
    我寫完前面一節時心情鬱悶。我下了樓走到深夜的湖南路上,搭乘三路環行車去瑞金北村朋友D家。我從來不在深夜敲朋友的家門,但是這天深夜我別無選擇。在車窗邊我又看見了那輛唱歌的自行車,三個穿紅球衣的野小子像三隻夜鳥棲在一輛自行車上,從十字路口一閃而過。我總是記不住他們的歌詞。我還要告訴你們的是小說寫到這裡時冬天已經過去。環行汽車經過雞鳴寺時我看見路邊的櫻花已經開放,那些柔軟的枝條上覆蓋著稀薄的紅霧。
    朋友D家的窗口亮著燈,我敲敲門就又見到了嚴肅而沉靜的詩人D。屋子裡灑滿橙黃色燈光,D的妻子A站在一圈弧形燈籠裡跳舞,我們見面時各自的表情都一樣安寧。我可能是第九十次來到詩人D家,也可能是第九百次。從D家的窗口一樣看得見湖南路上的紅色水塔,但是眺望者的視線發生了變化,距離遠了,方向是由西向東。詩人的妻子A在窗台上養了一瓶花,所以你眺望紅色水塔時視線還需越過那瓶花。當穿著紅黃藍三色睡袍的A舞至窗邊時,你的視線還需越過美麗的舞蹈者的身體。
    「我在寫那座水塔,寫不下去了。」
    「水塔是靜物,如果寫詩,應該從觀察開始到呈現結束,拋棄象徵手法吧。」「我拋棄了象徵才發現寫不下去的。」
    「寫不下去是創作永恆的障礙,就像河流遇到礁石那樣自然。」「問題在於我的奇怪的慾望,我老是想把自己拴在一根繩子吊到水塔上去。你說這種寫作狀態有多奇怪?」「你介入了靜物所以你寫不下去。」
    「我要是無法懸在水塔上就永遠也把握不了水塔本身。」這天深夜我與詩人D的談話就是這些。河流遇到礁石後一是改變流向,二是發生回流,你暫時不知道第三種情況。後來我一直在凝視詩人妻子的舞蹈。她的舞姿活潑靈動,三色裙裾自然飄逸,我非常喜歡A的舞蹈。我非常喜歡當時的畫面:一個美麗的女人在紅色水塔下面舞蹈,我想這是一種以動態關照靜物的觀察。發現了這種觀察方法意味著我找到了爬上水塔的一根繩子。也許還有另外一根繩子。你不知道我寫這篇小說有多麼艱難。
    調查
    這個城市現有水塔六百零七座,主要分佈於城西工業區和市內老區。最早的水塔建成於一九三六年,系日本人動用中國民工三百人興建化工廠的同時建成的。容積最大的水塔是自來水廠的巨型蓄水塔,充滿時可貯水一千噸。水塔一般採用兩種結構框架,桶狀密封型或者支架型。前者呈現建築意義上的美觀龐大,後者簡陋但趨向實用。自一九三六年自然塌毀的水塔有十一座,人為摧毀的水塔有八座。其中人為摧毀水塔事件多發生在近十年,毀塔者一般使用炸藥雷管,毀塔原因千奇百怪,除一名精神病患者,其餘五人均為健康正常男性。有一名高級知識分子在一夜間連續毀壞了水塔三座。據說他們患有先天性的城市綜合症,毀塔後相繼自殺,這是一個謎。
    預計這個城市的水塔到下個世紀超過一千座,而新水塔的外觀和內部結構目前也是個謎。
    鄉村
    百歲老人死於鄉村的夕暮時分。
    百歲老人先是坐在灰房子的屋簷下面,坐在一隻楠竹小板凳上,他的鬍鬚銀白而柔軟,垂到膝蓋上。那麼古老的鬍鬚是我從未見過的。百歲老人其實已經一百零一歲了,他喜歡坐在屋簷下凝望他哺養的一群奶牛。奶牛在夕暮時分總是恬靜渴睡的,它們的思想沿著草地低低地飛翔,一點也不妨礙百歲老人。百歲老人喜歡坐著,看村莊的上空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彩雲飛走,夜色籠罩他的一百零一歲的村莊。百歲老人的死因與落鳳崗上驚鳥有關。他是第一個看見那群鳥倉皇飛走的。落鳳崗的土坡上有一些人影斑駁陸離,發射出碎破璃的光芒。百歲老人的眼睛被刺疼了。他抬起手掌遮至眉骨處眺望落鳳崗,高聲喊他的子孫的名字,子孫們都不在家。百歲老人就站起身來,朝他的奶牛挨過去,他先是抓住了韁繩,然後撫住了奶牛的脊背。百歲老人站在奶牛身邊說,「牛,帶我到落鳳崗去看看。」他抓住奶牛的皮毛往牛背上爬卻邁不動腿了,他想了想就把身子趴伏在牛背上,然後拍了拍牛的屁股,老人說,「去落鳳崗看看吧。」他就這樣趴伏在牛背上安詳地離去了。
    你將看見一頭奶牛馱著百歲老人停滯在鄉村歷史中。奶牛走了幾步就不走了,牛背上的百歲老人已經死去,他的古老的鬍鬚在風中永恆飄拂,紀念鄉村生活的每一寸光陰。你看不見百歲老人的生,但可以看見他的死。村裡人和外面的人都這樣想。這個時刻總會來臨的,死是美麗的。百歲老人將要安葬在先祖之地落鳳崗。鄉村的人們將抬著百歲老人的棺木走向落鳳崗,這是自古以來最龐雜的送葬隊伍,召喚了鄉村所有會走動的生靈。人與牛羊牲畜像一條白色河流漫向先祖之地落鳳崗。然後他們看見了落鳳崗四周的一排魚紋鐵絲網。鐵絲網那邊的一大群人正在默默凝望送葬的隊伍。那個工裝口袋裡插著七葉草的青年就是我,他的悲傷表情也就酷似我,豎起七葉草擋住你的臉吧,千萬不要告訴他們:百歲老人的落鳳崗已經不復存在。百歲老人有可能是你的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丟失了墓地。
    故事
    這個故事肯定是前面兩個故事的延續。
    我看見獨腿少年在水塔台階上坐了很多年,青草幾乎覆蓋了獨腿少年的頭頂。他的面容現在和我一樣未老先衰,他坐在那裡坐了那麼長時間,現在需要站起來,靠一條完好的腿走到台階盡頭。他果然慢慢地走到了水塔下面,他舉起手抓住了那條冰涼的鐵梯索回頭望望我。我猜他大概是想爬上去,從鐵梯索上一階一階爬到水塔頂部。他果然開始爬了,一條腿站在鐵梯索上,雙手空握欄杆,身體繃緊呈弓狀,他開始在鐵梯索上向高空跳躍,這時他不再回頭望我,他碩大的頭顱裡有一隻思維的鐘擺與空氣共同晃動,震動巨大的水塔。有人喊:獨腿少年你上去幹什麼?
    這時候人是不應該在水塔周圍發出任何聲音的。除了講故事的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應該遠離獨腿少年。我看見獨腿少年的靈魂正在裊裊上升,放射幽藍灼熱的火焰。塔下青草已經被這束靈魂之光灼傷,迅速枯萎。我看見天空中那朵橢圓形的紅雲顫動了一下,像一頂帽子壓在獨腿少年的頭上。他來到城市上空時神情儀態發生了變化,他變得滿臉紅光,心醉神迷,發出一種飛鳥的叫聲。緊接著鐵梯索搖晃起來,獨腿少年接近了水塔頂端,我想獨腿少年就是這時候離開我的故事了。我聽見了故事開頭時的那聲槍響。我看見一個身穿土黃色風雨衣的男人在多年以前的一場雨中扳響了他的全自動步槍。獨腿少年瘦削的胸脯上出現了一個黑紅色的圓洞,他仰起臉在水塔頂端尋找打槍的人,他看見的是一件白襯衣,白襯衣掛在水塔上已經好多年了。獨腿少年微笑著把手伸向塔頂,他最後朝我喊了一聲就從故事中隱去了:「媽媽,你看見水塔上掛著一件白襯衣嗎?」
    作家
    我寫完這篇小說發現我的思維已經錯亂了。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靜物的表現形式。這也許是一種謬誤,表現靜物也許天生就是畫家的事情。我的小說走向了謬誤,它將殺死我。但是問題似乎不在這裡。我曾經看過一部奇怪的電影,片名叫做《凝視運動》。電影裡的男主人比我奇怪十倍。他以凝眸的方法毀壞了所有他憎惡的事物。他在十歲時凝視一輛紅色轎車,紅色轎車無人駕駛衝向了他的冷酷的父母。後來他被所有人追蹤剿殺,傷痕纍纍地躺在醫院裡,他的臉已經被紗布裹緊,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這個男人就依靠那雙眼睛在想像中凝視一座巨大的教堂,那座教堂被點燃燒燬後教徒們在大街上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那電影,我甚至懼怕回憶那部電影。我現在住湖南路十號,天天面對七號大院裡的紅色水塔。我凝視紅色水塔。我無法損壞紅色水塔。就這樣,我想這才是人類對外界的觀察方法,這才是我寫作的意義。
    鄉村
    房子遠看是灰色的,屋頂上蓋滿紅泥瓦,聳立著一隻槍筒狀的煙囪。假如現在是早晨六七點鐘,煙囪裡升起了焦糊而又好聞的乾草氣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煙雲,那就是炊煙。這時候圍繞房子的竹籬笆變得活潑起來,扁豆繁茂的籐葉抖落一滴兩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籬笆上開了一朵紫色穗狀的小花。鄰居的小花狗先於鄉郵員到來,它輕捷地撣開籬笆門,在院落裡轉悠了一圈,然後睡在一片馬齒覽草葉上曬太陽。然後秋天的太陽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裡跳出來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紅泥瓦的上空。
    那地方離我很遠。你說我什麼時候抵達那裡?
    你說我能不能抵達那裡?
    作家
    我不知道我對短篇小說的酷愛能延續多少年。我給《某城》雜誌寫完這篇小說正是七月六號午夜12點鐘。對面的紅色水塔隱沒在一片漆黑中,我突然發現面前這堆稿紙動盪不安,恍惚有一支黑洞洞的槍管對準了我。我很熟悉這支槍管,因為我在兩個故事裡詳盡地描摹過它。
    睡覺時不要關燈。我想殺死我的槍聲也許就來自這篇小說。你只有抱住昏脹的腦袋束手就擒。我想殺死你們這些作家的槍聲都來自你們失敗的作品。千萬要當心啊!把這當作小說的後記。

《末代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