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球

    對於世上的許多男人來說,追求這個詞有時候可以寫成追球。我指的當然是那些狂熱的球迷一族。那麼多美國人追檄攬球、籃球、棒球,那麼多歐洲人追足球,那麼多亞洲人什麼球都追,大球小球,甚至包括小小的羽毛球乒乓球,曾經有人作出精闢的設想,說上帝俯視地上那些追著球跑來跑去的人一定啼笑皆非,那麼我想上帝老人家看見那些球場周圍瘋狂的球迷時,一定是會痛心疾首的了。
    不是球迷的人不懂球迷的心。
    球迷的心是用一種非理智不實用的材料做成的,所以它的激動和顫索不能創造任何財富和價值,即使有的患了心臟病的球迷在某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倒在看台上,也並不能左右球賽的勝負,誰來哀悼這樣的球迷呢,無論我們對他的死多麼讚歎,總是不能封他為烈士。球迷們其實大多處於一種荒唐而尷尬的處境,除非他的家人和他一樣,否則他坐在球場或者電視機前時總是背負著惡名,對家庭不負責任,對妻子視若閡聞、爐子上水燒開了他不管,甚至孩子病了他也不管,他要等到球賽結束以後才去灌水,他要等到球賽結束才去醫院看望孩子,可是很多時候已經是遲了,煤氣已經溢出,獨自守候在病床邊的妻子痛定思痛,已經含著眼淚起草著離婚協議書。球迷的離婚常常就是這種情形,球迷很委屈,他向別人訴苦說他老婆神經搭錯他又沒有出去追女人,他不過是迷球,竟然被老婆蹬了。
    這就是球迷。想想有點奇怪,他們不在外面追女人,卻去追一隻球。而有些人企圖在追球的同時追一點艷遇,結果總是失望,因為去球場的女人也是去追球的,她們心無旁鶩,眼睛追隨的只是球員與球,誰會理睬你這個鬼鬼祟祟的假球迷呢?
    我每次看到那些拋妻別子傾家蕩產越海跨洋的球迷總是肅然起敬,我看見他們在看台上為心愛的球隊搖旗吶喊時我願意是他們手裡的旗,我看見他們為一隻射失的球痛心疾首時我情願變成那只球,拐一個彎再飛進球門。球迷愛球迷,這是惺惺借惺惺,球迷打球迷,那是因為對他心愛的球隊的失敗不服氣,他們就把委屈憤怒發洩到對方的球迷身上,誰也不捨得打球員,那只好是球迷打球迷了,球迷懂得球迷的心,一點皮肉之苦不算什麼,都是為了球。
    做了球迷的人,從來不會苦悶,從來不會迷憫,因為他的心恰好容下一隻足球,因為他等待的球賽總是能準時開哨,不像政客容易在競選中落敗,不像商人容易在生意中上當受騙,不像學者容易在研究中患上美尼爾氏綜台症。當這個世界越來越纖弱越來越苞白的時候,球賽給了你最後的衝撞和力量,當人們習慣以車代步進出於電梯的時候,球賽給你人體最後的奔跑和速度,當你在生活中困境重重頭腦發脹的時候,球賽給你一個最簡單的勝、負、平三種結果,就像哲學教會你思考自己的處境和生活。
    這有多好,為什麼你不做一個球迷呢?你不做球迷球迷們也不在乎,反正他們認為人群由兩種人組成,就像足球由兩種顏色組成,只是他們不能確定自己這種人到底代表黑色還是白色。
    做一個中國球迷也許是不幸的,我們的球場都是與田徑場共用的,而且不管什麼季節草皮都是枯黃的,斑斑駁駁的,我們的球員中有像范志毅那樣出色的國際水平的球員,但小范只是鳳毛麟角,我們的球員大多也像他們腳下的草皮散發出一種枯黃的未老先衰的色澤,假如你恰好在看了一場德國聯賽後再看一場國內聯賽,你會懷疑攝像師使用了慢鏡頭,所有的奔跑轉身射門都慢了半拍,但這不影響球迷對他們的愛戴,球迷們的寬容博大的心使他們成為一些乎庸無能的球員的避風港,而幾個矮子裡的將軍就像維阿和羅納爾多一樣每天接受著球迷們的鮮花和祝賀,他們不知道這些鮮花並非來自他們的貢獻,而是因為中國的球迷太善良太有愛心了。
    做一個中國球迷注定需要超出常規的耐心,因為每年都在發生令人失望的事,有時候是只差一步到羅馬,有時候是還差兩步才到巴塞羅那,總是差一點差兩點的,但中國的球迷從來沒有絕望,一面恨鐵不成鋼,一面燃起熊熊烈火企圖在一夜之間煉出十一塊不銹鋼,他們從不懷疑自己擁有的材料是不是鐵,能不能變成鋼。有的人懷疑了,有的人轉而去愛曼聯隊去愛皇家馬德里隊。只有老天知道,如此與中國足球決裂的球迷還是不是球迷?
    做中國球迷不是那麼好做的,沒有耐心不行,過於挑剔不行,你要隨時準備國家隊在生死他夫的比賽最後時刻出現黑色三分鐘,或者黑色兩分鐘,從而把馬上贏得的比賽拱手相送,你必須有聖徒一樣超常的忍受力,你必須有一個堅強的信念,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嘛,這次運氣不好,下次一定會轉運。
    中國球迷相信下次,所以我說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球迷。中國球迷大多不富裕,但假如有一天國家隊遠涉重洋參加世界盃賽的時候,會有許許多多球迷掏出口袋裡的最後一塊錢跟隨,假如有一天國家隊打敗德國隊,我相信會有幾千萬人在電視機前流下積聚已久的熱淚,可是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有沒有這個機會,他們實在是太需要痛哭一場了!

《紙上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