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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代英觉得老局长何波就像跟他在玩魔术一样,看似什么也没有,三晃两晃,布子一拉,便在你眼前显现出一群让你瞠目结舌的庞然大物!
    一个王国炎怎么会带出这么一串人名来。
    第一个便是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周涛和他的外甥!
    第二个又是省人大副主任仇一干和他的侄子!代英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一大堆照片上。
    这同从张大宽那儿获得的信息完全吻合!惟一不同的是,又多出了一个省人大副主任的侄子!又多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难怪干了几十年公安的老局长会这么小心和慎重,交待了又交待,嘱附了又嘱附。一句一个切切,一句一个千万。
    怎么办?他默默地沉思着。
    他一个小小的市局刑侦处的处长,如何对付得了这么一溜声名显赫的人物。根本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你根本就没办法!
    这几乎就是一个无底的陷阱,看上去什么也没有,一旦你踏上去顷刻间就会折戟沉沙,人仰马翻。说不定真会像个黑洞一样,悄无声息地便让你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荡然无存。
    看来他必须去找领导,也只能去找领导,因为这绝不是一个人就办得了的事情。尤其在中国,有些事情如果不依靠领导几乎什么也办不成。
    找哪个领导呢?
    市局的领导还是省厅的领导?
    市局是找局长还是找分管的副局长?如果真是一个跨地区的大案,那当然必须得先让局长知道。分管的副局长当然也必须得让知道,没有分管局长的支持,那等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成。
    问题是你给市局的领导汇报了又能怎么样?市公安局的领导能不接受市委书记的领导吗?有了跨地区的大案要案能不给市委领导汇报吗?
    万一,这个能要了你命的万一!如果市局的领导当即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市委书记,那你又能怎么办?如果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市委书记,那当然好说,如果不是呢?那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老虎口里?
    让自己做了人家的盘中餐倒在其次,老局长交待了又交待,几乎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了抵押的事情可就全让你给葬送了。
    要想不让市局的领导产生这种“汇报”的想法和做法,那就只有在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同时,让省厅的领导也知道这件事。惟有省厅的领导才能制约了市局的领导,才能让市局的领导在一段时期内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和做法。
    但一个是省人大副主任,一个是省委常委,省厅的领导能不接受省人大的监督?能不接受省委的领导?
    万一,又是这个万一!省厅的领导把这样的事件“汇报”给了省人大的领导和省委的领导,你又能怎么办?
    ……
    陡然间,他的眼前又掠过了老局长的那一行像在颤栗一样的字迹:
    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任何人都不可告知。切切!
    老局长的意思,是不是也包括领导在内?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会感到任何人都不是那么可靠?
    这种不可靠,不安全的感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
    他突然想到了张大宽。
    他原本就该想到的,根本就不应该让这个手无寸铁的残疾人参与调查。
    他必须马上通知张大宽,让他立刻停止对王国炎的调查。
    这对他实在太危险了。
    必须立刻停止。
    立刻!
    ……
    何波吃完饭回到办公室,给省城代英发过去一个电传后,已经快下午3点了。
    他给办公室留下一句话,除了特殊情况,不管什么人来找都说不在。他要抓紧时间看一个材料,来人今天一律不接待。
    他所说的材料正是罗维民交给他的那些东西。
    一本王国炎的日记,还有一本用卷宗作封面的大笔记本,里面张贴着各种复印件和影印件,以及一些秘密拍下来的照片。
    何波先大致翻看了一遍笔记本里张贴着的资料。有些他还看不大明白,比如像在监狱谈话室里的一些谈话记录。特别是有些段落,何看了好半天也琢磨不透这些谈话记录的内容究竟有什么问题。不过有一点何波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所有这些谈话内容都跟王国炎有着这样和那样的关系。总的看来,监狱里的监管干部几乎全都有意无意地把这个王国炎当作一个神经病了。
    是不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在一些人有意识地误导之下,于是所有的人都跟着这么认为,王国炎确确实实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这都是些什么人呢?有监狱里的教导员,指导员,分队长,狱政科长,甚至还有监狱医院里的保健大夫。这么多材料如果汇总在一起。就会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这个在押犯王国炎百分之百的是疯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说他是个精神病,说他需要马上到医院去紧急治疗?
    还有另一个强烈的印象是,这么多的人都说王国炎得了神经病,那也就表明在这个问题上任何人都没有责任,或者说任何人都毋须再为这件事去承担什么责任。既然王国炎的精神病是人所共知的,那么就算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也算不到任何一个人头上。
    如果有人真是这么策划和这么做的,那可就太令人可怕太让人担心了。
    因为这意味着,这样的事决不是一个人可以干得出来的,它很可能是有预谋有组织的。
    罗维民这么做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想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那么,在古城监狱里是不是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一个组织?以至于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巨大的预谋?
    真的会是这样?
    他再一次打心底里对罗维民这个小伙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钦佩和折服,如果这些年他还在公安系统,也许会是一个了不起的有胆有识的优秀警官。
    他真的想得很细。
    在罗维民拍下来的照片中,有几张是有关王国炎病情的报告书,报告的内容是中队呈报给大队,大队呈报给监狱狱政科和有关领导的,其中有一份是专门呈报给监狱副政委辜幸文的。
    何波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份病情报告书上。
    报告的内容再清楚不过了,就是认为王国炎近期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使得整个中队的监管工作都受到了影响,尤其是在犯人中间产生了很大的恐怖心理,如果再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基于对患者本人和监狱工作负责的态度,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对病人实施医护治疗,必要时可以外出就医或者保外就医……
    非常清楚,也非常明显,几乎是赤裸裸地不加任何掩饰,就是要尽快地把这个王国炎送到监狱外面去。
    这份病情报告的时间是三天以前的,现在这份病情报告会在什么地方?
    它肯定早已到了辜幸文的办公桌上,说不定他在同辜幸文通话时,辜幸文正面对这份病情报告!说不定他已经做了批示:同意!
    何波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辜幸文这个人可就太让人值得怀疑了。辜幸文会是这样的人么?
    何波终于打开了罗维民交给他的王国炎的日记。
    他没想到这个在押犯王国炎的钢笔字竟写得这么漂亮,一笔一划的,确实都像那么回事。
    然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如此漂亮的字体中,却藏匿着这样凶险而狰狞的一个病态的灵魂。
    以致让何波觉得,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这本日记都会不禁为之感到深深的恐怖和惊悸。
    4月3日,星期五,晴。
    在禁闭室关了两天给放了出来。那个新来的指导员看来真是个生家伙,生家伙就会咬人,喂熟了才会摇尾巴。原本说要关十天半月的,结果今天就给放出来了。
    出了禁闭室,倍觉阳光的美好。监狱的大操场好像也比平时亲切。也许是要过春节的原因,各中队门口一改往日的监狱形象,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进了中队,文化室门前的彩灯,墙板上的彩灯对我的触动都很大,连分队里也觉得比以前有了活气。
    这个世界上什么最可怕,金钱。马克思好像说过,金钱能让人不顾一切,变得十倍百倍的疯狂。连马克思都这么认为,可见金钱的可怕和威力之大。
    在共同的利益驱动之下,都是为了一个极其自私的目的,让金钱把他们拧在一起。这仅仅是因为我吗?不是。这是省城和古城之间的较量,没想到会开始得这么早。引发点是在新指导员来了之后,干部竟然和犯人站在了一起。但,你们的智商是放羊的,别忘了这儿是古城不是省城,省城才是最后较量的地方。
    这两天所发生的这一切,时不时全展现在自己眼前。“无毒不丈夫”,明说,你们差远了!
    我操你妈!想算计我的人还没生出来。我让你们一个个玩尿泥,什么东西!
    ……
    4月25日,星期一,阴。
    没干活,洗了个好澡,心情好。
    这个组不能干,只好换了个地方。别闹得僵了,谁也收不了场。
    一年都没来看我,这次终于来了。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把他吓得出了一头汗。得到的越多就越怕失去,真是至理名言。我现在看他们这些人,就像看猴子爬杆一样,可笑,可悲。
    别看我好像是一无所有,但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他们这么一个个都像孙子一样。光屁股不怕穿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在这个世界上,越是一无所有,越是无法无天,不讲道德就越有力量。看看现在那些摇摇晃晃,肥头大耳的老板款爷,当初有几个不是穷得裤裆里叮当响,又有几个不是流氓无赖,刑满释放劳改犯?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还不就是因为安分守己,老实听话,才一个个勤勤恳恳地为人家谋福利,扛长工?这个社会我早就看透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了黑心的,穷了受苦的。心越黑人越毒,越是六亲不认,才越会吃香喝辣,人见人怕。
    今天我又干了一次那个新来的指导员,既然你软硬不吃,那就让你尝尝硬果子。我们监舍的人,集体告了他一状。你他妈的别想好受了,气不死你算你命大。
    ……
    5月7日,星期六,晴。
    真是大意失荆州,从禁闭室里回来,才发现就在这两天里,组里发生了巨变。尤其吃惊的是,自己所犯的错误自己却没有意想到。幸亏后果并不严重,否则无法想象。
    几天来,内心世界渐渐得到了演变,自己应该活得更充实。自己应该知道自己的弱点,我致命的错误就是一个“情”字抛不开。为情所伤,为情所困。
    好些现象反映在表面,对干部的不信任是犯人们的共识,但是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可上级干部和下级干部相互间的不信任,就有了大问题,这对自己很不利。要注意。要警惕。
    虽然减了刑,但内心的负担和痛苦并没有解脱。下午和同号的犯人打起了“争上游”,这是今年第一次打扑克,也算是对内心痛苦的一种排泄吧。玩得正上劲时,门卫告诉我,内警队的叫你马上出去一趟。我还以为是谁有事,急匆匆地往中队院门走,到了院门才知道是接见客人。是毛毛来看我,没想到会是他。两个人都很激动,真是生死之交,差一点我们这辈子就见不上面了。他带来不少东西,我看也没看就全都塞在兜里了。时间关系,我大致给他说了说我现在的情况,他也给我说了说外面的情况。聊了一个小时的样子,我催促他马上回省城。不管怎样,做得不能太过了。
    掂量自己,看看别人,处境与身份,不由得感触万千。但他的话还是给了我极大鼓舞,自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大的信心。
    真的没想到,社会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社会现实,也许我早就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现在的那些国家干部党员干部,我一个个都看透了。都只为个人利益着想,没有一个人为国家利益着想;都只为自己着想,没有一个人为组织着想。现在的政府,其实早就成了一个空架子。那些砸国库抢银行的强贼,其实都是政府的人在保护着。犯了国法的人不怕国家。搞垮政府的人不怕政府。犯了弥天大罪的人害怕老百姓,偏偏不怕领导干部!那些抢人偷人的罪犯,一旦被老百姓抓住,不是告饶求救,而是大呼小叫地要去见政府,要去找警察。政府里的人才真正是这些人的保护神,花上几个臭钱什么法律也能买转了。连那些抢劫杀人的也纳闷,就这么几根骨头,咋就能让一群狗跟着跑?有这么一群狗守着护着,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毛毛的话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太好了,进展太快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希望就在眼前。
    何波平时的生活习惯,每天不管多忙,中午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睡个午觉,然而今天他却无一丝睡意,躺在沙发上,连眼睛也合不上。罗维民给他的这些东西,尤其是王国炎的那本日记,给他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
    王国炎都在骂谁呢?他所骂的人里头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
    就像眼前这个王国炎,你明明知道他极可能是一起重大恶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但你就是对他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我们每天都在嚷嚷社会治安形势日益严峻,社会治安形势正在恶化。究竟严峻在哪里?又到底恶化在什么地方?
    我们每天同犯罪分子做斗争,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那些犯罪分子,而是那些对犯罪分子实施保护的另一个犯罪阶层!
    围绕着这个王国炎,辜幸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究竟是个坏人还是个好人?或者是个不坏也不好,只是在背后发发牢骚的人?
    就像眼前罗维民所列举出来的这种种让人怀疑的情况和问题,究竟有多少是辜幸文知道的,又有多少辜幸文听之任之或者是其一手策划的?
    王国炎的大幅度减刑,究竟是不是合理合法,辜幸文会不清楚吗?
    王国炎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辜幸文会不知道吗?
    王国炎要求保外就医,甚至要求保释出狱,辜幸文会毫不知情吗?
    王国炎平时说出来的那些罪案,辜幸文也真的会以为都是在胡说八道吗?面对着王国炎这些疯狂的言行举止,罗维民多次给他们紧急汇报,莫非辜幸文也真的以为纯粹是小题大作,多此一举?
    何波终于拨通了辜幸文的电话。
    电话铃声似乎只响了一遍,辜幸文就拿起了电话。
    听辜幸文的话音,好像也根本没睡。
    “辜幸文,请讲。”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就像是在重复和演练一道必经的程序,机械而又机警。
    听着辜幸文熟悉的声音,何波反倒一时僵在了那里。如果他也没有午睡,那他在干什么呢?
    “说话,谁呀?”辜幸文催问了一句。
    “……我是何波。”何波终于回答了一声。“我以为是谁呢,怎么了这么吞吞吐吐的?”辜幸文的口气顿时温和活泼了许多。
    “没打搅你吧?我怕你午休还没起来呢。”连何波也觉得奇怪,跟辜幸文说话,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嘴上说怕打搅别人,可偏偏要在午睡时间给别人打电话?”辜幸文却仍然跟过去一样,说话机警辛辣而又不失幽默,根本听不出任何思想和情绪上的变化。“也不看看已经几点了,谁还在这会儿睡午觉?神神鬼鬼的,说一套,做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何波愣了一愣,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辜幸文话里有话。“苍天在上,谁要是只说好话不作好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他下辈子当牛作马,托生成王八癞蛤蟆。”
    “哟!这么大火气呀?”辜幸文并不在意,依然是一副调侃的口气,“到底是谁让我们的大处长这么怒火中烧,说话就像个雷神爷似的?”
    其实话一出口,何波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听辜幸文这么一说,赶紧放缓语气说道:“中午喝了点酒,嗓门就低不下来。你也知道的,我这人不能喝,一喝就上头,跟谁说话也头大。”
    “谁这么大面子呀,能让我们的大处长喝得这么晕头转向的?咱们可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你什么时候赏脸喝过我的酒?”
    “好了好了,老辜,我有事想见你。”何波就势打住。
    “我也有事想见你。”
    “什么时候?”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需要时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事情有了变化,不小的变化。”
    “我说过了,到时候我会主动打电话约你的。”
    “不行,我现在就得见你。”
    “我知道你要给我说什么。”
    “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要当面听你说。”
    “见了面也一样,就算我们现在面对面,那也只是一句话。”
    “……什么话?”
    “你想听的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是故意不想给我说,或者不敢给我说。”
    “如果你没听明白,我还可以再给你说清楚点儿,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
    “要是连你也不清楚,那才是活见鬼了。”
    “何波,我告诉你,现在世界上的事情可不比前些年了,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辜幸文,就算你不敢面对现实,连我这么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你也不敢面对吗?”
    “所以我刚才已经给你说过了,你脑子要放清楚点,出了你那个圈子,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事情也办不了!你以为你什么都清楚,其实你什么也不清楚!好了,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懵懵懂懂地把我的事情给搅坏了,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辜幸文!我也要正告你一句……”
    何波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分明地听到了电话里的忙音,辜幸文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何波并没有感到自己在生气,因为他根本顾不上生气,他惟一感到的是,辜幸文确实是话里有话。
    辜幸文话里的话都是些什么呢?
    如果你从正面理解,他也许会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而如果你从反面去理解,那他很可能会是一个坏得让你想像不到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