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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知道病根已经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着,又不敢仔细探究这种病。我大你九岁,也许你没生下来我就开始得病了。我跟你说过,我刚刚记事父亲就整天算帐,累得脸色焦黄。他从来不跟我笑,他没有时间笑了。妈妈在我眼里很陌生,后来才好了一点。再后来就是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岛,妈妈得知了消息哭得没有气了。那一天我吓坏了,那情景我现在还能想得起来。再后来,也就是父亲交出了粉丝厂,他变得轻松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亲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节,血通红通红洒在了饭桌上。血当然马上就擦干净了,可是吃饭时,我老觉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夹菜,它就流起来。父亲去世以后,我就一个人作主,偷偷把饭桌劈了生了炉子。母亲知道了就发起火来,她不舍得这张红酱漆桌子。那时我觉得她什么都不舍得。她这性子到了后来,也就注定了要那样......那样死去......”抱朴说到这里突然口吃起来,并迅速地瞥了见素一眼。见素正死死地盯住他,这会儿打断他问:
  “怎么死的?你说下去!”
  抱朴徐徐地吐气,说:“这些你都有知道。你知道她后来是自杀了,吃了毒药......”抱朴的脸上有了汗珠。
  见素冷笑着......抱朴说下去:“那时候我刚刚四五岁。到了六七岁上,镇子上就天天开大会了。老庙旧址上人山人海,贴近场子的墙头上、屋顶上都卧了民兵,架了枪。镇子内外的地主都拉到场子上斗,到后来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开会,不过不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下靠前边一点。我被妈妈打发出来看爸爸,看不见,就爬到一个墙头上。有个民兵用枪向我瞄准,我就贴在墙上闭着眼。后来睁开眼,枪口移开了。我这才知道他是吓唬我。我开始看爸爸,后来见拉上台子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个人留了长分头,穿了雪白的制服衬衫,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地主的大少爷,在外面读洋书,回来有事情,村里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亲跑了,正好让他顶上。一个一个到台上哭诉,都是哭诉他父亲的。一个老婆婆穿了破衣烂衫,哭过了,一抹眼泪,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锥子,向着大少爷就扎过去。台上的干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诉,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时候,一伙人拥上台子,每人拿一根颤颤的藤条。他们用藤条抽打他,我亲眼见藤条在白衬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后来白衬衫变成红的了。他惨叫着,我听不清,可我看见他疼得拧动......后来他死了。我回了家,吓得再不敢去看开会了。见素,你不知道,我现在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红条条,印在白衬衫上。那时候我刚六七岁,离现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断听到这样的议论:老隋家算不算开明士绅?民兵老在我们老宅里转悠。全家都在心里嘀咕:算不算?算不算?全家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不知怎么我有个预感,我想早晚会不算的。见素!就在四七年的夏天晚一点,镇上发生了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害怕,我一次也没有说过......也许这谁也不信──幸亏有年长的人作证──镇史上也记下来了......那年夏天......”
  抱朴仰靠在墙壁上,嘴唇有些发紫。他的两臂抖着,这时候伸手去抱见素的胳膊。见素叫着他:“哥哥,你说吧,你说下去。”抱朴点点头,眼睛望了望四周,又点点头:“我说......我今夜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什么都要讲给你听......”
  见素把胳膊从抱朴怀中抽出,坐到炕角上去。他看到哥哥也缩到炕角了,黑影里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夏天晚一点的时候,还乡团回到镇上了。好多人闻风就跑开了,跑到河西或者更远的地方。赵多多跑了,四爷爷赵炳也跑了。村指导员、上边来的干部,都跑了。镇上有些人没有跑,有些人跑到半路又给截回来了。还乡团里有镇上逃出去的,更多的是镇外的人。他们由镇上人领路,挨家认东西、找人。后来四十多个男女老少给驱赶到老庙旧址上,我也在里边。还乡团的人骂着穷鬼,点了一堆大火,扔进火里一个人。那个人开始跪下来哀求,还是给扔进去。他爬出来,浑身是灰,头发焦了,又给扔进去。四十多个人吓呆了一半儿,吓哭了一半儿,不少人跪下求饶。我闻到了火里的气味,这一辈子也忘不掉。我常常想起那股味儿,有时走在路上,不知怎么就闻到了那股味儿。这当然是错觉......那个人烧死了。是个小伙子,只当过几天民兵。他死之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关我事呀,老天爷爷!我不知道......』剩下的四十多个人里,有个小孩子想跑,背枪的人就踢倒了他,让他仰面朝天,用脚跺他的肚子,说:『你跑!你跑!』小孩子喊也没有来得及喊,嘴里流着血就死了。为了防止逃跑,他们找到一根铁丝,穿进人们的锁子骨里。铁丝带着血,从这人皮下拖出又插进那人的皮下!他们用刀捅、撬,老太太小孩全串到一起。临到我了,一个人用血乎乎的手按住我的头,要用刀子撬我的骨头。有个人喊:『他是老隋家的大少爷,不能穿到一串上!』也就放开了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还乡团的人喊的,还是那四十多个人里面喊的。那根铁丝的两端都有两三个人扯着,扯的人一用力,被串了的人就撕心裂肺地呼喊一声。就这么在场子上扯来扯去捱到了天亮,满场上都是血。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串人被牵到一个大红薯窖边,一个一个往里推。见素,你没见那些人的眼神,见了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们什么过错也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只不过留了一点斗地主的『果实』。全推进了窖子里,哭叫声惊天动地。还乡团往下扔石头、铲土,有的还往里解溲......不说了,见素,不说了。你想想当时的情景吧。那时候我刚刚七岁啊,假如我能活到六十岁,我要有五十三年记住这个场面。我怎么受得住。时间太长了。我注定这一辈子是完了,一辈子要在惊恐里过完,没有办法。你可能会说:『这个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红薯窖里活埋过四十二个人。』可是见素,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没有听见他们呼喊的声音!这可差得太多了。如果听了看了,一辈子都在心里,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抱朴终于说不下去了,身子紧靠住墙壁,咬着牙关。见素的手抖抖地去衣兜里摸烟,摸出了火柴又掉在地上。他给哥哥燃了烟,又给自己燃上。他开了一扇窗子,看了看含章的窗子,又合上去。他自语般地说:“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洼狸镇发生过这样的事,可从现在人们的脸上看不出来。老庙旧址上泥土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人啊!人哪!有的这么容易忘事儿,有的到死也忘不掉。人真是不一样啊......哥哥,你太苦了,你活得真不易,真不易。我该帮帮你,怎么帮你?你真该有人帮帮。也许你自己才能帮自己了......哥哥!”
  抱朴握住弟弟的手,用力地握着,说:“你和我不一样,可到底还是最明白我的人。只有自己能帮自己,这句话说得再好也没有了。我正在拚着劲儿,帮着自己。这好比去举起一块大石头,举着举着,两个胳膊发酸也不能颤、不能抖,咬住牙关。一软下来,什么都完了。我正拚着劲儿。一点不错,我在自己帮自己。我寻思往事,我算帐,都是自己帮自己。我常常想,人哪,你到底能走多么远?就一直走下去吗?让人最害怕的绝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真是这样。谁如果不服我的话,就请他来一道翻一翻镇史吧。有的镇史上没有,都记在人的心里。光害怕不行,还得寻思下去。洼狸镇曾经血流成河,就这么白流了吗?就这么往镇史上一划了结了吗?不能,不能轻易忘记,得寻思到底是为什么。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要寻思,辈分最高的和辈分最低的都要寻思。人要好好寻思人。人在别处动脑子,造出了机器,给马戴上了笼头,这都不错。可是他自己怎么才能摆脱苦难?他的凶狠、残忍、惨绝人寰,都是哪个地方、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先别忙着控诉、别忙着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吧。不会同情、不会可怜人,一个老太太吃糠咽菜活到了八十岁,正该是为她祝寿的时候,却用刀尖撬开了她的锁子骨,又把她活埋到红薯窖里!人哪人哪,这就是人群里发生的!老太太没有一点错,活得老老实实,吃谷糠时,里面的虫子又白又胖,不舍得扔,一块儿煮了。假使她真有错,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不能原谅?她爬了一辈子,再有几尺远就爬到头了,怎么不能高抬贵手让她再爬一会儿,爬到头?......见素哪,我真不敢想,不敢想。有时我坐在老磨屋里,不知怎么就听到一声尖叫。我知道这是幻觉,我难过得哭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人?没有。人靠人救。我每逢看到那些耀武扬威、满嘴谎话、只知道穿著好衣服欺压人的人,心里就恨死了他们。他们一有机会就传染苦难。他们的可恨不在于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不看到这个步数,就不会真恨苦难,不会真恨丑恶,惨剧还会再来到洼狸镇上......见素,你想过这些没有?你想到这些没有?如果你没有想到想过,你怎么配去掌管粉丝大厂?你没想过,你就不配为洼狸镇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道理再简单没有:越是做大事情负大责任的人,越是要多想想苦难,学会恨一些人,学会寻思往事。这个一点不能含糊,含糊了,苦难迟早又要来了。见素,你今夜,就是现在,得回答我,你平常是不是常常寻思,常常恨那些传染苦难的人?你回答我。要老老实实。”
  见素咳了一声,说:“我......不怎么寻思。但我恨死了赵多多。”
  “那不行。越来我越明白了,你不配为洼狸镇做重要事情。我原来想的没有错,你就是不行。你不该觉得大材小用,你该明白你必须做一个对镇子来说可有可无的人,你必须安于这个。你没有别的办法,你万一成了镇上至关紧要的人,镇子不会有一点好处。有人喜欢夸赞脑力,说有脑力、有勇气,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了。我要问说这个话的胡涂鬼:想法用铁丝穿起一串老少的人没有脑力吗?没有勇气吗?你让他发挥脑力和勇气吧!也不要小看了那些只会说好话的人、不要小看了那些又谨慎又听话的人,当年就是这些人服从了脑力和勇气,具体动手去扯铁丝。还是那句话,重要的不在于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小心地避开那些人、提防着那些人吧,避开了他们的脑力,我敢保证是镇上人的福。我这样说你会不高兴,会气得要命,可我还是要说......我说得太多,有时就接不上原来的茬儿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的病是怎么得的,我还是说这个吧。我要把我心里搁了几十年的事情全告诉你。一说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讲过去的事情了。我怕你听了刚才的故事和我下面要讲的这些,也犯和我一样的毛病......”
  见素声音低低地说:“我不会。小时候染不上那个病,就再也染不上了。你讲吧哥哥,我好好听。”
  “那就讲吧。我不能老把它们放在心里,这憋得真难受。见素,我要讲早几年女人的惨故事......你不要这么盯着我,不要急着插嘴。还是镇子上的,还是那几年发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开大会以后第四五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地主关在地窨子里,不知怎么逃跑了。全镇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来,挨家搜查。最后还是没有搜出。搜的同时,另有人带民兵拷问那个地主的家里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和父亲分开关在两个地方。那个地主是镇上一霸,四十多岁上糟蹋了粉丝房里洗粉丝的两个女工,其中一个有了孩子,上了吊。那个女工的哥哥就参加了拷打地主女儿和儿子,听人说用枪托捣他们的后背和屁股,逼他们说出父亲逃到哪里去了。说不出,又捣。再到后来,又用枪托乱捣起来。到了晚上,几个民兵都争着看守他们,那个女工的哥哥说还轮不到你们几个。他一个人看守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开始,几个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儿就死了,几个民兵扛到河滩上埋了。可怕的是后来,是那个早晨。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那天早晨不该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头,看到一伙人围住一棵树大笑大叫,有的还跺脚,就跑了过去。见我过去了,有人就扳开前面的几个说:『闪一闪,让小东西开开眼......』我不知是什么,就往前钻挤,到了前面一看,一下就吓呆了!我不信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绑在了树上。她身上有一块块血印、伤疤,可全身还算雪白的。没有一丝衣服,闭着眼,像睡着了。乳头没有,上面结了黑黑的血块。下边一点,见素,亏他们想得出哪!他们在她的阴部插了一颗萝卜......我当时没有想是有人把她又从沙土里扒出来了,还是民兵根本就没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着跑回了家。母亲和父亲都吃惊地问我,他们惊吓怕了,以为又出了什么坏消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直没有讲,对谁也没有讲。这像一粒带血的种子一样,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几十年。我也没有对桂桂讲。我为咱们整个儿人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老天爷也许有意让我这辈子必须看那么一眼,好让我记住什么,一生都想着它打颤。这些事难道离我们太远吗?一点儿也不!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却转眼就忘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平平常常的一个洼狸镇。不是,我知道不是,我亲眼见过,我要告诉大家说:不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黄沙,为什么不赶快再用黄沙盖住?盖住她的脸、她的手、她的乳头、她的那个地方、她的全身?为什么不盖住?不甘心吗?太美了吗?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烂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里吗?我一遍一遍地想着问着,一遍一遍难过地流泪。夜里我搂抱着桂桂,不知怎么有时就想到了树上的人。我浑身打战,桂桂害怕地问我病了吗?我说没有。我紧紧地抱着她,我抚摸她,我加倍地对她好。好象有过了那个场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对不起女人了。男人应该羞辱,因为男人没有保护女人。从那一年往后,所有活着的男人都应该千方百计保护女人,用各种方式方法。谁不这样,就应该赶出洼狸镇去!桂桂夜里生病,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隔着一层泪水望着我。我想苦难怎么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时,我动手挖了个深穴。有人说行了,太深了,我说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处了......”
  见素听不下去了,这时把头伏在哥哥的膝头上,痛哭起来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头,他不肯抬起来。这样哭了一会儿,他自己昂起头来,擦干了眼泪。他双目灼热地望着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说:“你讲吧!索性讲吧!我听,我在听......”
  抱朴稍微平静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接上说:“像我刚才讲的,镇史上都没有。这是镇史的缺陷。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笔的有无,它会影响一代又一代人对镇子的看法。后辈人不明白老辈人,后辈人的日子就过不好。他们以为老辈人没有做过,就去试一试,其实老辈人早就做过了。我几次想找李玉明、找鲁金殿,要求趁这批人还活着,赶快修改镇史,赶快。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胆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了。我一想起要做点什么,就心慌。好象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怕。不是镇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远也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刚刚能安安静静坐在磨屋里了,这多少也是个福。我坐一天、有时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脸,吃饭吃得饱,再睡觉或者读书。我一遍又一遍读《共产党宣言》,知道这是跟我们的镇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读懂的书,得用心去读,而不只是用脑。这种安静的日子才来了几天?后来的事你都记得,不用我说了。后来赵多多一次一次领人到我们院里,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往地下钻探。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镇子上有了造反的,我们不敢出门。红卫兵一次一次来抄家,我把父亲留下的书藏在一个棺材里,上面又用罗子筛上浮土,这才算躲过去。你和我都被绑上游斗,咱们俩的额头上都给贴了父亲的照片。街两旁围看的人都大声问:『头上是他妈的什么鬼影?』另一些人答:『老东西的!』他们笑,笑过了呼口号......晚上回来,我做饭,你咬着牙,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母亲。她当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节。我真替你害怕。见素,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天一天地捱。我们差不多都没有畅快地笑过一次,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儿。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就是在自己院里走路也是轻轻的。我那时候怕任何声音,做饭时锅盖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响动,就赶紧四下里看一看。有一次我过河,踏过窄窄的小柳木桥时正好迎面遇上老多多。他错过身去时狠狠吐一口,咕哝说:“『干掉你!』我听了心里一哆嗦。见素,几十年来我就仿佛在等待着被谁来『干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活得没有声音,惟恐有人记起我来,把我干掉。”
  见素听到这儿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双手在膝盖上摩擦着。他说:“不知怎么,见了老多多我的手就发痒。他那个紫乌乌的喉结,就短那么一刀了。我看他哪里都短那么一刀,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得到粉丝大厂,决不会。我和你不同,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我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这股劲儿搞成的。我开始明白你了哥哥,你没有那股劲,就是这样......”
  抱朴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我没有那股劲吗?不,我有。我不是恨着哪一个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为自己拚抢,因为他们抢走的只能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拚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你想想吧见素,父亲、爷爷、老爷爷,老隋家的哪一辈人比你的本事少?他们保着大粉丝厂,让它发达兴盛,名声都到了海外。可最后还是保不住它。你能让粉丝厂姓隋吗?你有那样的力气吗?你应该寻思一下这是为什么。有些道理父亲早就寻思好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知道你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失望、难过。我说过,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为了自己就会去拚命,洼狸镇又会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以为那些事情那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们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和石粉也填进嘴里。上年纪的人都记住了这些,李其生的老婆是咬着破布埋进土里的。应该想一想过生活的办法,谁都要动脑,不能耍懒,不能把指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像死人一样坐在磨屋里了!我一遍一遍催促自己,一遍一遍地骂着。我会走出磨屋,挺起腰来,这也许都能。可我永远不会拋开镇上人,不会从他们手里去抢东西,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不能去抢他们。我只会一块和他们想过生活的办法。你知道我一直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因为从根上讲,这几十年对洼狸镇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了。它不那么好懂。你读下去,慢慢看到写书人的两双眼睛了,也就算懂了一点点。他们看过的苦难比谁都多,要不他们不会写出那样的书来。为什么这本小书要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来米文和丹麦文,用全世界的文字印出来呢?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在和全世界的人一块儿想过生活的办法。我读着读着,常常流出眼泪来。这是两个好心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的学问家。他们钻研真理,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小心眼。两个忠诚的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好男人。他们要说的话太多了,可是你知道,话简短了才有力量。于是他们常常一句话或几句话就分成一个小段落,缓慢又有力,是最自信的人。小书的第一句话就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第一句话就让我激动起来。我想象着这个幽灵、那个徘徊!想象着它飘飘过了芦青河,在一片黑夜里来了洼狸镇上......见素,你必须想象,你听风吹树叶,你看窗外的黑夜,你想象那个幽灵。两个伟大的钻研真理的人这样告诉了我们。他们只想着那么多的人,只想着让受苦的人摆脱血泪,又善良又坚决。他们没有一点小心眼。有小心眼的人只为自己想一点小办法,想不出这样的一种大办法。用小心眼去解释大办法,也会把事情弄糟。所以,见素啊,我读它的时候,都在安静的时候,在心境清明的时候。这样才会没有偏见,让真理激动你自己。见素,我劝你也读一读它,体会这种特别的愉快心情,你早就该读一读。”
  “我也许读不懂。”“用心读。”“我不像你。我文化比你浅。”“用心去读。”“郭运给了我一本白话《天问》。”“先读读它也好。”见素睁大了眼睛:“你读过?”抱朴点点头:“嗯。也是郭运给的......”他说着,重新燃上了一支烟。他吸着烟,咳了起来......他又问:“你开始读了吗?”见素摇摇头。抱朴说下去:“读吧。也得用心读。你只能读白话译文,你读不懂原文本。过去父亲有一本两种文字对照的,是镇上来的一个老师送他的。读这本书也会激动。读它,你会觉得如今的人眼光短多了,还不如过去的人能寻思事情。屈原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请问远古开初的事情,是谁传述下来的?那时天地还没有形成,根据什么去考定?那时宇宙一片朦胧浑沌,日夜不分,谁能够穷究出来?......』他一开口就问到了根本。他差不多净问一些根本。今天的人想的差不多全是眼前的事情,心胸越来越窄,这真可怜人。你没有听探矿队的李技术员讲『星外来客』吧?我那时望着一天星星,心想那些星星上如果有人,他们全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怎么判断洼狸镇的是非?他们怎么看承包大会上的争夺呼喊?我想不出来......他们也会死吗?死的时候也要火化,要哭丧?他们都有吃不完的东西吗?也开斗争会、也用铁丝穿过锁骨?要这样的话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他们的心不会像洼狸镇人这么硬,不会。如果一样的话,那些星星夜间就不会放光了。我一天傍黑在城墙下边看见一个瞎子,背着个破布包,手拿竹竿往前走。他老了,两个眼窝都往外流东西,一步只能走半尺远。我问他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他说到远处去。我让他留下来吃东西过夜,他摇着头,只说到远处去。那天我望着他半尺半尺地往前挪动,心里想他的家里人哪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们,包括我,为什么眼看着他一个人往前走?能不能专为他这样的人发一些专门的车子和食物?如果这样做了,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力量吗?这样的瞎子很多吗?如果很多,怎么一年多过去了,再没有一个让我看到?一个洼狸镇一年多里使一个瞎子免除苦难,我不信就做不到。还有一回我去城里有事,半夜里就看见一个老婆婆去垃圾桶里拣东西。她哼哼着,快走不动了,伸手在桶里翻。突然她手扎到什么东西上了,尖叫一声抽回来,另一只手把扎的东西拔掉,然后再去翻。她把破纸和绳头捆了,拖着走了。我一连几夜都看到了她,按时来,按时去......我的心里酸酸的。我老觉得这是我的妈妈。怎么回事?我们连帮一个老婆婆的力量都没有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认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老人这样过生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过生活的,那么就没有理由把我们的国家和日子夸得多么完美多么神乎!有人可能说,你说一说轻松,你如果帮了这个老婆婆,又立刻会有另一个;再帮,还会有!我的回答是:帮!再有,再帮!只要整座城市不是靠垃圾过生活,怎么忍心能让一个快死的老婆婆靠这个过生活呢?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人不是和管理洼狸镇的人一样,说自己最公正、最廉洁吗?他可能说没有看到老太婆,那怎么我一个乡下人多年进一次城就看到了?!真没看到,你该半夜蹲到垃圾桶跟前!第一个晚上你该帮她拣破纸,第二个晚上你该让她坐在暖和和的家里......”
  抱朴的声音越来越高,见素叫了他一声,他才闭了嘴巴。见素说:“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还是想想你老隋家,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心放得太大、太远,结果自己过那么苦......小葵走了,你心上的人也没有了。一切都捱到了数上,你该好好想想这些。你把病根拔了吧,这样就全好了。哥哥,你四十多岁,我三十多岁,我们两个还年轻。干什么都不晚,哥哥!”
  抱朴两手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地说:“小葵走了......”
  “她走了。我也要走。我跟你说过,我要进城去。你自己好好过吧......”
  抱朴抬起头说:“你不能走。你该留在洼狸镇......老隋家的人不该再四处去游荡。老宅大院里就这么兄妹三个人了,我是老大,你该听听我的。你一个人进了城里,我不放心。”
  见素看着窗子,不断地摇头:“不,不。我都想过了,我主意已定。洼狸镇没有隋见素立脚的地方了,我还是得出去闯一闯。过去想走也不行,如今欢迎进城经商。叔父早年出去游荡了半辈子,结果比父亲下场好......我早晚还得回镇上,在这里扎根。我也会常回来看家......”
  抱朴还想说什么,可没等张嘴就听到了一阵笛声飘过来。还是那种透着遮掩不住的欢乐的笛音。抱朴呆呆地听着,昂着头颅。
  天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