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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老年的诗化

终于到了老年。

老年是如诗的年岁。这种说法不是为了奉承长辈。

中年太实际、太繁忙,在整体上算不得诗。青年时代常常被诗化,但青年时代的诗太多激情而缺少意境,而缺少意境就算不得好诗。

只有到了老年,沉重的人生使命已经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大体了然,万丈红尘移到了远处,宁静下来了的周际环境和逐渐放慢了的生命节奏,构成了一种总结性、归纳性的轻微和声。于是,诗的意境出现了。

除了部分命苦的老人,在一般情况下,老年岁月总是比较悠闲。老年,有可能超越功利面对自然,更有可能打开心扉纵情回忆,而这一切,都带有诗和文学的意味。老年人可能不会写诗,却以诗的方式生存着。看街市忙碌,看后辈来去,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绿,而思绪则时断时续、时喜时悲、时真时幻。

当然,他们也会产生越来越多的生理障碍。但是,即便障碍也有可能构成一种特别深厚的审美形态,就像我们面对枝干斑驳的老树,老树上的枯藤残叶在夕阳下微笑一般。

我想,对老年人最大的不恭,是故意讳言他的老。好像老有什么错,丢了什么丑。一见面都说“不老,不老”,这真让老人委屈。

既然“不老”,那就要老人们继续站在第一线了。中国的儒家传统又提供了“以老为上”的价值坐标,使很多老人在退休之后仍把控着很大的决定权、最后的裁决权。这种与实际工作能力已经脱节的权力,反而会把老人折腾得失控、失态,成为社会的一个负担。

对此,我曾有过切身体验。很多年前,在上海的一次创作活动中,我们像很多中国人一样,不必要地延请了一位已经没有参加能力的老人挂名,并且处处给予过分的尊重。这使老人产生了某种错乱,拿着一些小事大发雷霆。其他不知内情的老人出于年龄上的移情和敏感,也以为他受了中年人的欺侮,纷纷支援。结果,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来收拾这一场“银发闹剧”。就在这时,一位比他更老的长者黄佐临先生站了出来,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事端。

黄佐临先生以自己的“高龄特权”,制服了比他低几层的“高龄特权”,真可谓“以物克物,以老降老”。我在这一事件中,第一次惊叹高龄的神奇魅力。月白风清间,一双即将握别世界的手,指点了一种诗化的神圣。

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人,有可能保持永久的优势,直到他们生命终了。

谈老年,避不开死亡的问题。

不少人把死亡看成是人生哲学中最大的问题,是解开生命之谜的钥匙,此处不作评述。我感兴趣的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死亡也走向诗化?

年迈的曹禺照着镜子说,上帝先让人们丑陋,然后使他们不再惧怕死亡。这种说法非常机智,却过于悲凉。

见一位老人在报刊上幽默地发表遗嘱,说只希望自己死后三位牌友聚集在厕所里,把骨灰向着抽水马桶倾倒,一按水阀,三声大笑。这是一种潇洒,但潇洒得过于彻底,实在是贬低了生命之尊。

我喜欢罗素的一个比喻。仅仅一个比喻就把死亡的诗化意义挖掘出来了,挖掘得合情合理,不包含任何廉价的宽慰。

罗素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江河入大海,大海接纳了江河,又结束了江河。

真是说得不错,让人心旷神怡。

涛声隐隐,群鸥翱翔。

一个真正诗化了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