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孫青陽

「帝鴻!」

「公孫青陽!」

眾人大嘩,流沙仙子在洞口遠遠地聽見,腦中「嗡」的一響,心中彭彭狂跳起來,公孫青陽二十年前分明便已死了,怎會死而復生?拓拔野、帝鴻、公孫青陽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這妖女又為何一口咬定同是一人?當下封印了那歧,撥開人群,朝裡擠去。

縛南仙雙頰暈紅,厲聲道:「什麼青羊青牛的,他是我的孩子縛天賜,瘋婆子再敢胡說八道,小心我將你剁得稀爛,扔到海裡喂王八!」

龍族群雄更是群情激憤,怒叱不已,就連木族眾人也頗感不平。

汁玄青咯咯大笑,灼灼地盯著拓拔野,秀眉一揚,道:「怎麼?你為了修煉魔獸之身、稱霸天下,殺死兄長,囚禁母親還嫌不夠,現在又篡改身世,認賊作父了麼?」說到「殺死兄長」四字,淚珠更是簌簌掉落。

拓拔野雖料定她必是聯合帝鴻,故意栽贓自己,但瞧她傷心悲怒,殊無半點畏懼之意,又不似作偽;更何況以這妖女的性子,就算要為公孫嬰侯報仇,也必要自己動手方才解恨,又怎會甘心假手他人?

心中疑竇叢叢,臉上卻不動聲色,沉住氣,道:「請問波母又是何時何地見過帝鴻?因何說他就是我,我就是公孫青陽?」

波母搖頭大笑道:「既然敢做,又為何不敢當?」

瞥見蚩尤腳下、軟綿綿地委頓著的烏絲蘭瑪,臉色一沉,戟指冷冷道:「很好,這賤人也在這裡,今日當著天下人的面,對質說個清楚。二十年前若不是她潛入皮母地丘,從那流沙小賤人的手裡救走了你。我們母子又豈會忍氣吞聲,聽她擺佈……」

話音未落,流沙仙子格格笑道:「誰說她從我手中救走公孫青陽了?那小崽子早被我扔入峽谷冰川,被雪鷲吃得一乾二淨了!」頭一低,從烈炎、刑天之間擠了進來,笑道:「再說,即便他僥倖活著,現在也當有二十多歲了,又豈會是拓拔太子這等年紀?你年紀一大,越發老糊塗啦。」

「小賤人!」眼見是她,波母攥緊混金囚柵,眼中怒火欲噴,顫聲道:「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多年,害得他被烏絲蘭瑪操縱教唆,變得這般冷血無情!小賤人,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尖叫著狂震囚籠,手足鎖鏈繃得筆直,叮噹脆響。

群雄哄然,流沙仙子卻笑吟吟地恬然自得。

姬遠玄踏前一步,朗聲道:「汁玄青,你這般顛三倒四,胡言亂語,便想中傷我三弟,離間各族麼?你說三弟既是公孫青陽,又是帝鴻。敢問又有什麼憑證?」聲如洪雷,登時將眾人喧嘩聲壓了下去。

波母胸脯急劇起伏,恨恨地瞪著流沙仙子,半晌才平復下來,咬牙道:「青陽七個月時,被地丘中的各種劇毒所染,我用數百種藥草煉熬成湯,將他日夜浸泡,又用碧蒺針沾者解藥,扎刺他的腳趾。那日猿翼山中,與他初次相見,便是因為瞧見他腳趾上的針痕,才相信……才相信朝思暮想的孩子竟然是他!」

「既是如此,那就好辦了。」姬遠玄微微一笑,轉頭道:「三弟,你脫了鞋子,讓大家瞧上一眼,也好叫她無話可說。」

眾人目光齊齊望來,神色各異,似有些許懷疑。拓拔野心中坦蕩,當下除了鞋襪,抬起腳掌,腳趾光滑圓潤,並無異狀。

汁玄青冷冷道:「就在腳趾趾縫之間。」拓拔野張開腳趾,心中陡然一沉,每個腳趾側面,果然有若干五顏六色的小細圓點!

四周驚呼四起,縛南仙臉色微變,喝道:「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天兒小時得了一場重病,我用火針扎他腳趾,祛寒去毒,自然就留下這些針眼了。」

汁玄青也不理她,斜睨著洛姬雅,冷笑道:「小賤人,青陽小時,你時常為他洗澡擦身,腳趾上的這些針痕你也總當見過吧?」

流沙仙子週身僵凝,俏臉慘白,怔怔地凝視著拓拔野,又是驚愕又是迷茫,臉色又漸漸變得一片酡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眾人瞧其神色,知道波母此言非虛,無不哄然,水族群雄更是噓聲大作。

白帝、西王母等各族帝神盡皆動容,就連蚩尤、六侯爺亦瞠目結舌,不明所以。

拓拔野又驚又奇,對周圍喧嘩吵鬧聲聽若惘聞。從小到大,絲毫不知道自己腳趾竟還暗藏如此玄機!

思緒急轉,想不出何時何地曾被尖針扎到此處,就算是波母勾結帝鴻陷害自己,他們又如何知道?越想越是迷惘駭異,週身冷汗涔涔。

姬遠玄高聲道:「天下巧合之事何其之多,波母若想單憑這腳上針痕,斷定三弟是公孫青陽、帝鴻之身,又豈能讓天下人信服?」

汁玄青森然道:「姬小子,你不是有煉神鼎麼?只要將烏絲蘭瑪魂魄收入鼎中,煉燒質詢,什麼前因後果,不就全都明白知曉了麼?」

烏絲蘭瑪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毒微笑,眼見眾人望來,臉色驟然大變,抬頭望向拓拔野,眼中竟是乞憐驚恐之色,似是在無聲哀求一般。

見他兀自皺眉苦思,渾然不覺,烏絲蘭瑪驀地一咬牙,奮力爬起身,朝白帝俯首顫聲道:「白帝陛下,我……我被妖魔所挾,身不由己,所以才做了許多……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望陛下慈悲,護我周全,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帝望了西王母一眼,沉吟不語。

天吳微笑道:「白帝陛下,這妖女奸險歹毒,連族人都敢欺瞞反叛,豈可聽他蠱惑?依我之見,還是借用黃帝煉神鼎,一問便知。」

武羅仙子翩然而出,淡淡道:「煉神鼎耗時耗力,以十巫之能許久方能煉出李衎元神。今夜五帝會盟,時間緊迫,安能如此大費周折?」素手一張,捧出一顆紫黑色的珠子,道:「只要讓她吞下這顆『天嬰珠』,她縱然想要說謊,也難如願。」

拓拔野心中一凜,回過神來。

根據《大荒經》記載,土族金星山上有種罕見奇樹,遍佈龍鱗,名為「龍骨樹」。樹汁劇毒無比,十年一開花,百年方一結果。果實形如嬰孩,內結圓珠,故而叫做「天嬰珠」。

吞下此珠不僅能美膚消瘡,更有一大奇異功效,即三個時辰之內,無法說一違心之語,否則必舌頭腫脹,生生窒息而死。

武羅仙子指尖輕彈,「天嬰珠」登時沒入水聖女口中,烏絲蘭瑪週身一顫,雙手下意識的摸著脖子,過不片刻,肌膚越發白裡透紅,嬌艷欲滴,被四周火炬所照,更顯嬌媚動人。

四周喧嘩漸止,只聽武羅仙子聲音如玉石相撞,清脆悅耳:「烏聖女,你與鬼國妖孽勾結已久,對那帝鴻身份底細,想必也已一清二楚了?火正仙與波母都是被你們囚禁在此處的麼?波母適才所說,究竟是真是假?拓拔太子真的便是公孫青陽、帝鴻之身?」

她每問一句,烏絲蘭瑪便點一下頭,問到最後一句時,水聖女的臉色蒼白得接近透明,撫著脖子的指尖微微發抖,竟似不敢回答,被她追問了數遍,方才遲疑著搖了搖頭,道:「不是……」話音未落,突然面色漲紅,妙目圓睜,狂亂地抓著自己的脖子,窒息難語。

眾人哄然。

武羅仙子捏住她的臉頰,迫他張開嘴來,右手金針在她腫脹的舌頭上接連疾刺,黑血橫溢,腥臭撲鼻;又拿出一個綠琉璃瓶,往她喉中滴了數滴碧綠的汁液。烏絲蘭瑪臉色漸漸舒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驚魂稍定。

武羅仙子淡淡道:「烏聖女,這瓶中的龍骨樹汁僅有六滴,只能救你一次性命。你若再不如實回答,便是靈山十巫也救你不得了。」

巫咸、巫彭暴跳如雷,叫道:「小丫頭胡說八道!天下哪有老子治不了的病!」巫羅、巫即、巫抵、巫盼正張口結舌,怔怔地看著武羅仙子,心迷神醉,聞聽大哥、二哥發怒,忙也七嘴八舌地違心附和。

烏絲蘭瑪淚水潸潸而下,轉身朝拓拔野拜倒,顫聲道:「事已至此,無可隱瞞,還望主公瞧在二十年養育薄恩的份上,饒過烏絲蘭瑪。」

眾人登時又是一陣大嘩,她既直呼拓拔野為「主公」,自是默認他即「帝鴻」無疑了。

蚩尤大怒,喝道:「好一個顛倒黑白、血口噴人的無恥妖女!你當這般詭狡耍詐,便真能騙過天下人的眼睛麼!」大步向前,便欲將她提起。

拓拔野早已料到她必出此語,心中反倒大轉平定,拉住蚩尤,微微一笑道:「魷魚,清者自清,何需急著辯解?且看她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烏絲蘭瑪閉眼長吸了一口氣,咬牙道:「汁公主說得不錯,拓拔太子確便是公孫青陽。四十年前,燭真神假造盤古九碑,陷害陛下,大權獨攬,排斥異己。我雖有心殺賊,卻苦於孤掌難鳴,唯有虛與委蛇,暗自聯絡忠臣義士,等候時機……

「然而那時我年紀尚小,燭真神羽翼遍佈北海,忠義之士不是被滿門問斬,便是被囚禁囹圄,水族之內再無人敢忤逆其意。十餘年間我四處碰壁,一無所成。思來想去,普天之下惟有一人或能扳動燭龍,那便是波母汁玄青。」

眾人心中都是一凜。

遇見公孫長泰之前,汁玄青原是水族未來之聖女,亦是大荒最有權勢的公主,聰慧好強,人脈極廣,深為燭龍所忌憚。倘若其時她尚在北海,又或者當日她兄妹未曾反目,燭龍又豈能這般輕易掃清黑帝勢力,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大荒也許也不會再有這麼多的戰亂動盪。

烏絲蘭瑪道:「於是我幾次喬裝匿名,潛入皮母地丘,拜詣波母,但她那時對黑帝怨恨賭氣,任我如何勸激,始終不為所動。無奈之下,我便想劫奪她的幼子公孫青陽,以為脅迫……」

波母冷笑不語。

流沙仙子微微一震,想起當年在地丘之中,確曾有人幾次三番來搶奪公孫青陽,其中有一次恰好與她遭逢。那時她雖已覺察到公孫母子的虛偽歹毒,卻捨不得那朝夕相處的可愛嬰兒,故而仍施盡渾身解數,全力相護。想不到那人竟然就是水聖女。

烏絲蘭瑪道:「地丘之中毒草遍地,凶獸橫行,公孫嬰候的『地火陽極刀』又極是厲害。我前後劫奪了九次,無一成功,反而中了幾次劇毒,險死還生。待到第十次再入地丘之時,正值十五月圓之夜,雲開雪霽,明月當空,我方在陽極宮外隱身埋伏,便見波母和公孫嬰侯急匆匆地從墓門衝出,滿臉淚痕,從未有過的慌張恐懼……

「我心中一沉,難道有人搶先一步,盜走了嬰孩?果聽公孫嬰候說道:『娘,此去嬰梁山兩千餘里,那小賤人中了銘心刻骨花毒,必跑不遠,我們沿途用花蜂仔細追查,定能找著。』兩人匆匆出了地丘,朝西飛掠。

「我原想尾隨其後,轉念又想,公孫母子的蠱毒之術天下罕有其匹,修為更臻神級之境,能逃出他們追捕的,天下寥寥無幾。倘若換了是我,盜走嬰孩後,絕不會這般貿然出逃,多半要先潛藏在地丘之內,等到他們去得遠了,再朝相反方向逃之夭夭。

「於是我繼續伏藏在墓門之外,過了半個多時辰,果然衝出一道人影,腋下挾抱著一個嬰兒,朝西急掠,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身上,細辮飛揚,臉如紅果,正是幾個月前交過手的流沙仙子……」

眾人又是一陣喧騰。

烏絲蘭瑪此時的臉色已重轉紅潤,雙手仍下意識地撫著脖頸,續道:「我知她極擅蠱毒,心狠手辣,只怕她受驚之後,一不做二不休將公孫青陽殺死,於是披上隱身紗,遠遠地跟隨在後。她中了劇毒之後,修為大為減弱,騎上龍鷲,東搖西晃地急速飛逃,第六天傍晚,來到了這天帝山。

「見她膽大包天,竟敢擅闖神帝禁苑,我又是驚訝又是駭惱,卻又不想平白失去公孫青陽,只好繼續遠遠尾隨。她在天帝峰上發瘋似地呼喊著神帝的名字,群山迴盪,我不敢靠近,在棲霞峰上一直等到太陽西沉,明月升起,不見神帝現身,這才小心翼翼地飛到神帝宮外……

「流沙仙子抱著那嬰兒,躺在帝宮石階上,右手掏起一捧捧冰雪,不斷地敷蓋在自己遍體潰爛的紅斑上,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滾落。我幾次想要出其不意地上前奪走嬰兒,她卻不時地抓起嬰兒,渾身顫抖,似是想要將他丟下山崖。一夜將盡,我擔心神帝歸來,正想冒險搶奪,她忽然叫道:『你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娘和你哥吧。』閉上眼,用力地將那嬰兒扔了出去……」

群雄大嘩,諸女更忍不住失聲驚呼,流沙仙子微笑不語,大眼卻閃過苦痛悲楚之色。拓拔野當日在皮母地丘石棺之內,曾聽洛姬雅極之詳盡地說過此事,此刻與水聖女的敘述遙相印證,無不吻合,又想起初入皮母地丘時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心中寒意更甚,隱隱覺得,自己的身世或許真的不像縛南仙所說的那麼簡單。

烏絲蘭瑪道:「我吃了一驚,想要凌空截奪,那嬰兒已被幾隻蒼鷲俯衝抓起,朝冰河谷中飛去。我窮追不捨,那幾隻蒼鷲互相爭奪撕鬥,鷹爪一鬆,嬰兒頓時急墜而下,落入茫茫冰川。

「那時正值黎明之前,天色極暗,峽谷中霧氣茫茫,六丈之外,什麼也瞧不見,只聽見鷹鷲尖啼,隆隆巨響,左側山峰上突然雪崩滾滾,銀白色的雪浪象海潮似的澎湃席捲,轉眼之間便捲過冰川,將峽谷下方掩埋了一大片。

「我驚愕懊惱,不甘心就這麼功虧一簣,於是反覆計算嬰兒墜落的路線,在峽谷中仔仔細細地挖掘積雪,四處尋找。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就這麼藏在那冰河谷中,白天歇息,徹夜挖掘,過了整整一個月,仍是一無所獲。

「我心中極是不甘,但又不敢在天帝山上待得太久,只好返回北海。等到第二年春天,冰消雪融,神帝雲遊,又悄悄來到冰河谷。如此日復一日,春去秋來,又過了足足三年,我始終沒找到那嬰兒,也沒發掘到任何的孩童屍骨……」

眾人凝神聆聽,寂然無聲。縛南仙臉色越來越加難看,驀地柳眉一蹙,冷笑道:「一歲大的嬰兒從高空摔落峽谷,縱然不粉身碎骨,也早被雪崩掩埋而死,過了三年還有什麼生還的可能?」

烏絲蘭瑪淡淡道:「不錯,公孫青陽當時恰好剛過週歲。但我也罷,汁公主也罷,根本沒說過他失蹤時的年紀,縛龍神又何從知道他不過一歲?」頓了頓,凝視著她,一字字地道:「因為最先將他從雪地中掘出救活的人,就是你!」

拓拔野大凜,敷南仙雙頰飛紅,怒道:「小賤人胡說八道!我猜的不行麼?」

烏絲蘭瑪微微一笑,也不理會,續道:「那年仲夏之夜,我在峽谷底部聽到似有若無的嬰兒啼哭聲,又驚又喜,循聲追去,在半山崖壁上發現了一個狹窄的洞穴,只見一個黑衣美人抱著一個男嬰,坐靠在冰壁上,笑吟吟地柔聲道:『好天兒,乖天兒,別哭啦,聽媽媽給你唱歌,好不好?』

「我見那嬰兒脖子上掛著的一個黃金饕餮鎖,心裡頓時大震,認出他就是我苦苦找了三年多的公孫青陽!當下再也顧不得許多,躍到洞口,喝道:『妖女,這是我的孩子,快將他還給我!』伸手便去劈奪。

「豈料那黑衣女子動作奇快,真氣更勝我數倍,眼前一花,冰蠶耀光綾已被她奪在手中,接著週身痺麻,經脈盡皆被封。我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見不知名的絕頂高手,又驚又怒,喝道:『你是誰?為何奪我孩子?』

「那女子咯咯笑道:『臭丫頭胡說八道,這是老天送給我的孩子。將來長大了,便是東海龍神,君臨天下……』」

「住口!」縛南仙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尖喝,金光爆舞,九柄月牙彎刀呼嘯著直劈向她頭頂。

應龍早有所備,她身形方動,金光交錯刀立時飛旋怒轉,「當當!」光浪四炸,兩人身子齊齊一晃,各自朝後退了數步。武羅仙子、泰逢、涉馱等人紛紛搶身圍在水聖女身邊。

群雄嘩然,眼見縛南仙意欲殺人滅口,對烏絲蘭瑪的這番話不由又信了幾分;更何況水她水聖女在眾目睽睽之下吞入了「天嬰珠」,倘若方才有半句虛言,早已毒發舌脹,生生窒息而死。

姬遠玄沉聲道:「此事不僅關係到拓拔太子個人毀譽,更關係到鬼國的元兇、大荒的局勢,定要弄個水落石出。水聖女未說清來龍去脈之前,誰若敢動她分毫,就休怪寡人不客氣了!」

縛南仙怒笑道:「臭小子,我偏要殺她,你能奈我何!」嘴上雖不服軟,但畢竟經脈重傷在先,被應龍這般正面對撼,氣血翻湧,疼得幾乎連手指都彎不起來,更別說繼續與他拚鬥了。

烏絲蘭瑪道:「我被那黑衣女子囚在冰洞之中,動彈不得,惟有不住地拿話套她。過了幾日,才漸漸摸清她的底細,知道她原來竟是幾百年前被神帝封困在這裡的九翼天龍。兩年前,她陰差陽錯,懷上了青帝靈感抑的孩子,不想出生不過半年多,便無端夭折了……」

拓拔野陡然大震,縛南仙喝道:「天兒莫聽她胡言挑撥!你肩上的七星日月印假得了嗎?除了靈感仰,誰又有那日月七星鎖?」週身青光吞吐,眼眸中殺機大作,似是在強聚真氣,伺機而動。

「事已至此,我也沒什麼可再隱瞞的了,縛龍神又何必苦苦掩飾?只要有那七星日月鎖,想要將那印記烙在誰的身上,還不是舉手之勞?」烏絲蘭瑪搖了搖頭,淡淡道:「如果拓拔太子真是你的親生孩子,那麼你葬在冰洞中的嬰兒骸骨又是誰?你又為何在那石碑上刻寫『愛兒縛青羽之墓』?」

縛南仙身子一顫,又驚又怒,道:「你說什麼?」

烏絲蘭瑪道:「我被你囚在冰洞中數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脫身逃走,留心觀察了百餘日,發現你每月十五都會消失不見,直到翌日凌晨,才會紅腫著眼睛,從內洞的秘道中出來。

「於是到了那年中秋,我趁你不在,施展『崩雪春洪訣』,拼著經脈俱斷的危險,將週身穴道盡數衝開,又用『凝冰訣』封鎮公孫青陽為冰人,藏在洞口外的冰川之下,然後在冰壁上刻了『承蒙厚待,已歸北海,請勿遠送』。寫完這十二個字,我已是精疲力竭,於是披好隱身紗,藏在洞角,屏息等待。」

拓拔野心下凜然,她這調虎離山之計與流沙仙子何其相似!否則以她甫衝斷經脈的贏弱之軀,抱著嬰兒在雪山間奔跑一夜,就算不被縛南仙追回,也必被漫天盤旋的雪鳩爭相撲獵啄食。

烏絲蘭瑪道:「那一夜漫長得像是過了幾百年,將近黎明,你從秘道中出來,見我和青陽雙雙失蹤,驚駭惡怒,發狂似的衝出山洞,朝北趕去。聽著你的嘯聲越來越遠,我這才起身鑽入秘道之中,小心翼翼地擦去身後留下的所有蛛絲馬跡。

「秘道蜿蜒悠長,走了數里,才到達一個石洞之中,瞧見那坑底的石棺,還有那墓碑的刻文,我登時明白你為什麼對公孫青陽這般癡迷寵溺了。你的孩子死了,死在兩年前的月圓之夜。所以每個月的十五,你都會到縛青羽的墓室,陪他過上一宿。

「而那公孫青陽從鷹爪摔落於積雪中,又被崩落的大雪掩埋,不知為何竟僵而不死。三年後的仲夏,積雪融崩,被你僥倖瞧見、掘出,大難不死。你把他看作老天送給你的孩子,欣喜若狂,給他取名叫作『天賜』,又依照縛青羽肩頭的印記,用日月七星鎖在他的肩膀上烙下同樣的痕印……只可惜,你再疼他愛他,他終究不是你的孩子。」

縛南仙雙頰潮紅,渾身發抖,突然一躍而起,厲聲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九刀並一,金芒耀日,宛如彗星怒舞。

「轟」的一聲劇震,光浪炸舞,應龍抵擋不住,翻身倒退,金光交錯刀飛旋直沒洞頂。

武羅仙子、泰逢、涉馱等人還不及聚氣反擋,便被那狂霸無比的氣浪迎胸推撞,悶哼一聲,接連踉蹌飛跌。

四周眾人亦驚呼迭聲,潮水似的朝外摔跌,亂作一團。

烏絲蘭瑪頭頂一涼,寒毛盡乍,又聽姬遠玄喝道:「住手!」黃光怒爆,狂颮橫捲,「當當」劇震,夾雜著縛南仙的尖聲大叫,眼花繚亂,震耳欲聾。

過不片刻,「彭!」的一聲,人影疾分,姬遠玄跌退數步,懷抱鈞天劍,嘴角沁出一絲鮮血。

縛南仙恨恨地瞪著烏絲蘭瑪,臉色慘白,動也不動,忽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頹然坐倒,九刀「丁零噹啷」地墜落在地。

拓拔野如夢初醒,叫道:「娘!」大步上前,運氣綿綿輸入。龍族群雄亦紛紛奔上前去,將兩人團團護住。

縛南仙被翻天印撞斷經脈,至少需靜養十日半月方能恢復真元,此刻連番逞強鬥狠,用兩傷法術強聚真氣,一刀劈退應龍、武羅等土族四大頂尖高手,其勢已如強弩之末,再被姬遠玄接連數十劍猛攻,登時打散真氣,重創難支。

迷迷糊糊中聽見拓拔野喊自己,悲喜酸苦,淚水漣漣湧出,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喘息著輕聲笑道:「好天兒,乖天兒,你是娘的好孩子,可別叫那賤人妖言迷惑了……」

汁玄青格格大笑道:「是你的,終究歸你;不是你的,機謀算盡也強求不得。你不過替我照顧了半年青陽,那賤人卻花了二十年的光陰將他養大,然而到頭來,你也罷,我也罷,她也罷,還不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群雄嘩然圍觀,指摘議論驚怒者有之,起哄者有之,歎惋者有之,鄙厭者有之,但十之八九都已認定拓拔野便是公孫青陽。

眾女更是暗暗將他與公孫青陽相比較,恍然心想:「難怪兩人長得這般神似!只是一個更像其父,如陽光般俊朗親和,另一個則更像其母,帶著陰邪暴戾之氣。這可真叫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了。」

武羅仙子淡淡道:「烏聖女,你說將公孫青陽藏在了洞外冰川之下,自己則躲到了秘洞之中,敢問後來又是如何從縛龍神的眼皮底下逃出,盜走公孫青陽?」

烏絲蘭瑪道:「那墓室是山洞中最為安全之地,縛龍神再過半月方會進來,我經脈俱斷,無法逃遠,唯有藏在其中養息。縛龍神極為想念夭亡的孩子,洞中堆滿了各種祭祀的奇珍異果,我怕她發覺,只挑揀一些不起眼的果腹。

「過了十日,真元恢復了大半,幾次打算悄然逃出,縛龍神卻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守在洞口,我無隙可趁,只得又退回墓室。想到再過五天,她便要進來,難免一場大戰,心中極是忐忑。左思右想,靈機一動,墓室之中有一個地方,她決計不會碰觸,那就是石棺。

「於是我移開石棺,想在棺底鑿一個長坑,等到十五時藏身其中,不想石棺方甫移開,低下便露出一個漆黑的地洞來。我又驚又喜,躍入洞中,將那石棺重新遮住入口。地洞彎彎曲曲,宛如盤腸,又像是一個極大的迷宮,走了足足三天兩夜,精疲力竭,正自絕望恐懼,卻突然發現一個極為隱秘狹窄的出口。

「從那洞口鑽出,外沿是一面巨大的弧型絕壁,光滑黝黑,沖天環矗,彷彿一個巨大的倒置鼎器,將我身後的高山嚴嚴實實地蓋住,連成一片。我幡然醒悟,這座神帝囚禁縛龍神的雪山,必定便是當年女媧用來封鎮『破天狂龍』的『饕餮神鼎』,而我所走的那條逶迤蜿蜒的秘洞,想必便是那巨龍的腸道了。

「既是巨鼎,必有鼎耳,鼎耳與鼎沿之間,自然會有一些參差空隙。想明此節,我便貼著鼎壁與山體之間的縫隙,朝下穿掠,又費了一日一夜,才找到山底的巖洞,挖掘逃出。而後又悄悄地潛回半山的洞口,挖出公孫青陽的冰封之軀,連夜逃出了天帝山。

「我將公孫青陽寄托在土族百姓家中,只身前往皮母地丘。原想有此人質,何愁公孫母子不俯首貼耳,鼎力相助?不想到了那兒,萬里平原,無一地縫,偌大的皮母地丘竟像是突然憑空消失了一般。打聽後才知道,神帝為懲戒公孫母子,竟用息壤將他們封囚地底,又施展『移天換地大法』,不知將皮母地丘的位置移到了何處!

「我費盡心力,徒勞無功,心中自然不甘,又想,公孫母子雖永囚地底,公孫青陽卻仍是汁家血脈,只要奉他為主公,徐圖大計,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掀翻燭龍,於是帶著公孫青陽返回北海,一邊暗自聯絡忠勇義士,一邊打探黑帝消息,二十年辛苦經營,才有了今日局面……」

拓拔野與縛南仙、纖纖此前也是從那巨龍腸道中逃出,故而知她所言非虛,不同的只是,當日山腹內所有的秘道已被縛南仙的機關震塌,所以他們整整花費了三個多月,才挖出生路,從沉龍谷冰湖下衝逃而出。聽她娓娓道說前因後果,心亂如麻,五味交雜。

短短一夜之間,峰迴路轉,奇變迭生,他先是搖身成了青帝與縛南仙之子,既而「父子」永訣,親生父母又忽然變作了汁玄青與公孫長泰……加上重傷昏迷的敖語真,此時此地,他竟赫然有三個母親!

心底深處,雖已明白自己是公孫青陽的可能性遠大於其他,但仍斷難接受公孫嬰侯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隱隱之中,又覺得烏絲蘭瑪這番話亦真亦假,似乎還藏著許多極為關鍵的秘密與矛盾,只是千頭萬緒,一時間難以理清。

洞內火炬通明,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除了蚩尤、烈炎等人之外,許多原先與自己交好的五族豪雄與他視線方一交接,立即便轉過頭去,表情頗不自然,顯是已起疑忌之心;那些並不熟稔或原本就有芥蒂之人,則更是斜睨冷笑,敵意昭然。

目光掃處,流沙仙子一雙妙目正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雙靨暈紅,嘴角泛著一絲淺淺的微笑,溫柔淒婉,悲喜交迭。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震,倘若自己真是公孫青陽,二十多年前,自己尚在襁褓之時,便曾與她咫尺相對,朝夕共處了許多時日,難怪當日相識不久,便莫名地那般親切狎暱,宛若老友。奇妙緣分,今日始明其因。想到這裡,寒意森然的心中湧起一絲絲暖意。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