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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我不是让你抓紧逃命吗?”躺在手术台上的范量宇喊道,“我给你做好了计划,算计到了所有的突发情况,你只要依照我的安排,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的计划一定不会有问题,你一直都是家族里最聪明的,”女孩温柔地说,“但我不能逃。”

  “为什么不能!”范量宇的语声里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家族决定你的生死、你的命运?你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去反抗?”

  “抱歉,我不能,”女孩凝视着范量宇,“我也好想一直过着过去十年里那样的生活,陪着你读书,陪着你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的,没有人能够反抗宿命。只希望能够有来生,你我都不要再做守卫人。”

  范量宇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似乎是身边的范家人动了什么手脚,他一下子沉默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轮椅被推到范量宇身边,女孩在和他并排的另一张手术台上躺下,伸出手来,握住了范量宇的手。

  “开始吧。”一个范家的长辈说。

  女孩点点头,闭上眼睛,身畔激发出淡蓝色的蠹痕,将她和范量宇包围在其中。她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范量宇的面孔也变得扭曲,似乎两人都在同时经受着某些折磨。

  蠹痕越来越亮,蓝色的光芒近乎炫目,蓝光中的两个人也显得越来越痛苦。女孩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呼吸急促,面色时而惨白时而赤红。范量宇的情形更为惊悚一些,浑身散发出蒸腾的雾气,面孔极度扭曲,裸露在外的皮肤好像是在膨胀,血管一根根凸出,就像是有一只只蚯蚓在皮肤下钻行。

  这一幕不由得让文潇岚想起了以前曾经见过的俞翰附脑失控的样子。她悄悄偏头看了看范量宇,范量宇浑身紧绷,紧紧咬着牙关,已经深深陷入了这段记忆所带来的情感冲击里。之前重温那些被殴打、被欺凌的往事的时候,范量宇一直都很平静,连文潇岚都抑制不住要为他感到悲伤,他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然而,这个女孩却掀起了范量宇内心的漩涡,而这漩涡,正在一点点转化为风暴。

  文潇岚已经感到了有些不对劲。整个记忆幻境都开始了微微的震颤,先前稍微有点平复的情绪也重新开始搅动。不知不觉中,极度的悲愤和极度的怨憎攫取了她的心,让她心烦意乱,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感情搅成了一锅粥。

  果然,这个女孩就是范量宇情感上的最大弱点,是这个几乎不可能被击败的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而在这座邪恶的记忆迷宫之中,阿喀琉斯之踵被发现了。

  文潇岚陡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范量宇要说记忆迷宫极难对付。它能够深入到被攻击者的思维深处,找到最能让对方失去理智的记忆片段,就像是一个隐藏的按钮,一旦按下,或让人愤怒,或让人恐慌,或让人焦虑,或让人悲伤。那些潜伏在灵魂深处的负面情绪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摧毁人的精神,让人疯狂。

  “喂!大头!大头!”文潇岚摇晃着范量宇的身体,“注意控制一下情绪,不要上当!敌人就是想要让你情绪失控,不要上当!”

  但这番话并没有什么作用。范量宇内心的愤恨与悲哀已经压抑了十多年,就像是一颗毒树的种子,虽然没有长出巨大的躯干,根部却早已深深地钻入地下,盘根错节。现在,当足够的诱因出现时,这些密密麻麻的毒根会迅速发芽生长,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

  真实的范量宇对文潇岚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段十余年前的回忆。在回忆的幻境里,女孩身上蠹痕的蓝光已经耀眼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而范量宇的身躯就在蓝光中拼命挣扎。然而,锁住他的铁链应该是特制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挣脱,只是把手腕脚腕都磨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的两颗头颅犹如触电般不停颤抖着,大的那颗头颅上,双目睁大到就像要裂开,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已经不似人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凶兽。

  突然之间,从女孩的头顶升起一个蓝色的光球,缓缓移向范量宇的头部。范量宇的双目就像要流出血来,怒吼着想要躲开这个光球,但他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最终,光球还是进入他的体内。

  光球刚刚进入,女孩身上蓝色的蠹痕就消散了。与此同时,范量宇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道灰色的蠹痕从身上激发而出,笼罩全身。原本捆住他的那几根坚固的锁链,一瞬间寸寸断裂,落在地上。

  范量宇活动着手脚,慢慢坐了起来。他被剖开的肚腹已经合拢,连同着手腕脚腕上那些刚刚磨出来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来到了女孩身畔。女孩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但看着范量宇的眼神里,依然包含着温柔的笑意。

  “总算是……成功了,”女孩低声说,“现在你已经是守卫人世界中的最强者了。”

  “是么?”范量宇嗓音嘶哑,看上去没有丝毫喜悦。他骤然发动蠹痕,把身边那些范氏家族的成员都卷了进去。这些人之前在范量宇面前不可一世,现在却如同一只只脆弱的家禽,不由自主地被卷到半空中,然后悬浮在那里。

  “范量宇!你疯了!”一个范家人喊道,“你要和整个家族为敌吗?”

  “我一直都在和整个家族为敌。”范量宇淡淡地说,“我要先杀了你们,再杀光范家的所有人,然后摧毁掉守卫人世界。”

  “你不可能做得到的!”

  “做不到也无非就是一死,很要紧吗?”范量宇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右手一挥,与他说话的人突然间四肢断裂,继而躯干也分为数截,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已经失去了性命。

  “很过瘾哪!”范量宇面容狰狞,“怪不得守卫人那么追求力量,把别人的生命捏在自己掌心的感觉,果然是妙不可言。我真得好好感谢你们范家。”

  他正准备诛杀下一个人,身边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别杀人……你听我说!”

  那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范量宇收住手,重新来到她身边,先前的残忍与狂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伤。

  “我救不了你,但你等着我,我解决完这边的事情后,会去找你的。”范量宇用文潇岚从未听到过的轻柔语调说。

  “不,不是这样的,”女孩说,“我的生命都已经给了你了,你再这样轻易舍弃,对得起我吗?”

  范量宇的目光黯淡下来。女孩用尽最后的力量,动了动自己的右手,范量宇犹豫了一下,伸手和她握在一起。女孩微微一笑:“许多年前,当我知晓了自己的未来命运之后,我很伤心,哭了好多个晚上,甚至还尝试过自杀。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生下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把生命献祭给他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后来,他们把你带回了家族。你虽然……长相有点吓人,却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最正直的人。”

  “是么?”范量宇神情呆滞。

  “所以后来,我慢慢不生气了,不害怕了。”女孩紧紧握着范量宇的手,“我想,也许我会死,但我的生命不会消失,因为你会带着我的生命继续活下去。那样的话,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从来没有离开过……”范量宇低声重复了一遍。

  “而且,你也不要太恨范家。”女孩说,“他们收留你的确不安好心,但是守卫人家族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全都为了自己。当年发现你、并且力劝家族长辈收留你的人,是我爸爸,他死在一群妖兽的伏击中,尸骨无存。我小时候,他经常对我说,守卫人不是一群好东西,贪婪、自私、残暴冷血,如果没有魔王,他们或许就是人类的灾难。可是他们是真心为了抗击魔王而活着的一群人。你能明白吗?”

  范量宇没有说话。女孩的双目慢慢闭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苦,比谁都愤怒,我只求你守住对抗魔王的这条底线,让我的生命在你身上能够有意义。”

  范量宇沉吟良久,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暂时放过范家,暂时放过守卫人。”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握在范量宇手掌中的小手无力地松开,呼吸渐渐停止。范量宇凝视着她的面容,眼神空洞,身畔的蠹痕跳跃着凌厉的光芒。

  随着幻境中的女孩死去,文潇岚身边的范量宇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他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握拳杵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震颤,咽喉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响,有若孤狼的咆哮。此时他的附脑仍然由于药物的作用而无法使用,然而两人本来就置身于记忆幻域之中,他根本无需调用真正的附脑,只需要大脑进行精神上的想象,就足以爆发出摧毁这片幻域的力量。而到了那时候,他和文潇岚在现实中也会受到相仿的伤害——那也就意味着两人的死亡。

  “你冷静一点!”文潇岚摇晃着范量宇的身体,“敌人就是想要你失去理智,你不能中招!”

  但是范量宇好像已经听不到她的话语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哀恸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被翻搅出来,再被记忆幻域无限放大,终于形成了不可遏制的精神风暴。这一段记忆甚至没有等到结束,就被强行终止,周围的玻璃墙体出现了醒目的裂纹,在刺耳的碎裂声中逐渐崩塌。

  文潇岚抬手护住头,害怕被头顶落下的玻璃碎块刺伤,但她很快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范量宇的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血红色的光晕,就像是一道坚固的壁垒,把所有碎玻璃都挡住了。

  文潇岚知道,这并不是范量宇的蠹痕,他的蠹痕是灰色的,并且此刻附脑被药物抑制失去效用,并不能激发蠹痕。这应当只是幻觉中的产物,但是那种血红色给了她不详的预感。

  “大头,别这样,醒醒啊!”文潇岚喊道,“不要上当!不要屈服!”

  还是没什么用。果真如范量宇之前所形容,记忆幻境能够极大地影响深陷其中的人的情绪,就连文潇岚自己都不得不一面向范量宇喊话,一面努力克制自己内心澎湃的愤怒和杀意,更不用提曾亲身经历这一切的范量宇了。他已经沉浸在那些往事所带来的痛苦的刺激中无法自拔,积郁多年的悲愤像决堤的大潮一样汹涌翻滚。

  红色的幻象蠹痕包裹住两人,令他们悬浮在半空中。四围的卷起了龙卷风一般的狂舞的风暴,整座记忆迷宫顷刻间被摧毁,化为无数细碎的玻璃残片。在风暴的中央,范量宇双目赤红如血,高昂着那颗狰狞可怖的头颅,像野兽一样嚎叫着。

  文潇岚只感觉到全身都在被一种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压得她呼吸困难,骨头仿佛都在吱嘎作响。她清楚,再这样下去,用不着多久,自己要么被憋死,要么内脏受伤而死,而范量宇也会很快被他自己的力量所撕裂。但她毫无办法。

  居然就要这么着陪着这个双头怪物一起死在幻域里了,文潇岚想着,真是不甘心啊。但不知怎么的,她好像也并不是十分后悔,后悔卷进这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凶险的世界,后悔和范量宇这样的凶神恶煞成为朋友。她想起范量宇的记忆中那个女孩所说的话:大概这就是命运的一种吧。有些时候,接受了“宿命的安排”这样的设定,似乎还真能对人有一些安慰的效果。

  我不后悔。文潇岚轻声对自己说。

  整个幻域都已经被范量宇的风暴所席卷,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在暴风中狂飞乱舞。整个天地漆黑如墨,即便有时不时撕裂长空的闪电,也无法望见边际。那股环绕在身畔的压力继续增加,文潇岚已经有了快要窒息的感觉。视线渐渐模糊,耳朵里呼啸的风声也慢慢听不大清楚了,浑身暖洋洋的,就好像是浸泡在温暖的热水里一样。而在最后的视野里,范量宇依旧像野兽一样振臂狂呼,天地随着他的嘶喊而震颤。

  看着这个似乎应该很熟悉、细细一想又分外陌生的背影,文潇岚忽然间有些明白了那个女孩临死前的心境。这个残忍如鬼怪、疯狂如恶魔的畸形的男人,却似乎是最想让人去帮助、去保护的那一个。如果我的死是无法避免的,那么,死就死了吧,但希望至少你能够活下去。

  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就好像我也还在你的身体里存在一样。

  文潇岚闭上了眼镜,等待死神的召唤。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关闭的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撕裂了。随着这一声响,文潇岚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陡然减少了许多,意识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连忙睁开眼睛,只见范量宇身前的黑色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圆球,球体直径大约在两米左右,呈现出不均匀的彩色,文潇岚努力分辨着那些彩色,惊讶地在其中认出来了一样东西:范量宇的房间里那张掉了漆的木桌。

  这是什么?难道范量宇竟然从这个记忆的幻域里撕开了一个裂口,和真实的世界联通了?可是,他是怎么办到的?

  文潇岚正在一头雾水,范量宇已经走到她身前,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走吧,先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文潇岚依然懵懵懂懂。她已经看清楚了,此刻的范量宇显得疲惫非常,双目仍然是那种骇人的血红色,然而目光中却是冷静和理智,似乎还有一些躲躲闪闪的关怀。他好像压根儿也没有变疯过。

  “回真实世界去。”范量宇温和地说。他搀扶着文潇岚跨进了那个彩色的球体,文潇岚只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往里面扯,眼前一花,视线已经被范量宇那所简陋的宾馆住房所填满。

  真的回到了真实世界。文潇岚一屁股坐在范量宇的床上,接过范量宇递过来的矿泉水瓶子,一口气喝下大半瓶,然后看着之前见过的那个冷冰冰的送摩托的姑娘从门口拖走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偏偏头大如斗,身形比例不协调之余,倒是和范量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此刻他的脸上凝固着惊恐万状和难以置信的最后神情,眼睛、口鼻和耳朵里都有流出来的血迹。

  “没想到你失去了蠹痕还能干掉这个老怪物,我还真是太小看你了。”那个姑娘说话的语气也依然充满嘲讽,但却也隐含着一点佩服的意味。

  范量宇照例没有搭理那个姑娘。等到她离开后,文潇岚发问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记忆迷宫就是刚才那个脑袋大得和你亲戚似的死老头设置的?可是你明明附脑受制没法儿用蠹痕了啊,怎么能打败他的?”

  “记忆迷宫是和刚才那个老头自己的蠹痕相连的,”范量宇说,“陷入迷宫的人,会因为受到过往负面记忆的刺激而逐渐陷入癫狂,直到精神被完全摧毁。然而,在这一过程中,被困者自身也在吸取着精神力量。如果能在崩溃前的一刹那控制住这种力量,将它反作用于施术者,就能反过来摧垮施术者的精神。所以我故意中招,然后一直在等着那一刻,最后我等到了,如此而已。”

  “说起来倒是轻松,”文潇岚叹了口气,“可是那时候,看着你像疯子一样地大吼大叫,我是真以为你顶不住了。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你很在乎那个女孩,你的悲伤和愤怒都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也的确很难控制,差一丁点就会崩溃,但我一定会控制住。”范量宇转过身,好像是在欣赏窗外的夜景,“如果你也失去过生命中对你至关重要的一个人,你也会有相同的念头的。”

  “什么念头?”文潇岚问。

  “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文潇岚低下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妈的,我差点要把你当成好人了……”她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