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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历经千辛万苦,卓真定和兰真澍终于找到了这个山洞。在山间朝雾的掩映下,洞口显得云气氤氲,带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真的是这儿吗?老和尚不会骗人吧?”卓真定看着眼前阴森森的洞口,有些犹豫。

  “路标是不会撒谎的,”兰真澍说,“何况这个洞看一眼就觉得不同寻常,应该不会有错。搞不好这次轮到咱们师兄弟在师父面前露脸了。”

  “只要回去能够不挨骂,我就要叩谢老君了。”卓真定苦笑一声。

  卓真定和兰真澍是两名龙虎山的正一派道士,师从于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頨。此时正是嘉靖年间,嘉靖皇帝一向对丹鼎修炼之术最为热衷,于是张彦頨投其所好,广派门下弟子深入西南四川、云南诸省,寻找古代高人方士遗留下来的宝器、秘籍等物,以便供奉给皇帝。

  张彦頨这一声号令倒不打紧,只苦了门下的众弟子们,不得不钻入深山老林荒郊野岭,如探险家那般餐风露宿,受尽苦楚。而这样的辛苦也很难换回什么好结果,要知道所谓的上古仙士、得道高人,往往也就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真想要找一个出来哪儿那么容易?到了最后,弟子们要么空手而归,要么弄回一堆毫无价值的破烂,让张天师好生郁闷。

  奔走于川东阆中山区的卓真定和兰真澍,原本也应当和其他弟子一样,带着浑身蚊虫叮咬的痕迹和快要散架的骨头无功而返,接受张天师的训斥。然而,一个意外的巧遇却让两人看到了飞黄腾达的机遇。

  那是一个砍柴的樵夫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跌断了一条腿,眼看只能死在山里,结果恰好苦苦寻宝的卓兰二人经过那里,救了他一命。感激涕零的樵夫请二位道士到家里做客,兰真澍趁机向他打听,附近山野里可有什么修道的高人——或者曾经有什么修道的高人。樵夫想来想去,只想起附近山头上有一个孤身一人的老和尚,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几十年,从来不和人来往。

  修道之人在山野里独自隐居是很寻常的,但和尚隐居这种事却很少见,更何况一呆就是几十年,听来着实有点奇怪。两人反正就是胡乱撞运气,于是决定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佛宝”,也能稍微平息师父的怒火。

  两位道士当天就按照樵夫的指点找到了老和尚的住所,两人颇费了一番力气爬上山顶,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响应,他们对望一眼,推门进去,立即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

  老和尚趴在地上,已经不知死了多久了,尸体都腐烂得差不多了。这反而让两位道士松了口气,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翻找老和尚的遗物了。然而一番寻找之后,除了生活必备的物品之外,这间粗陋的茅屋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更别提两人心心念念的“宝物”了。

  这样的事原本在意料之中,两人也并没有特别失望,只是在屋后草草挖了一个坑,把和尚的遗体埋葬了。正准备回到樵夫居住的山村,眼尖的卓真定忽然伸手一指:“看!那棵竹子上好像刻了什么记号。”

  兰真澍凑近一看,果然,屋外的一棵翠竹竹身上明显有刀刻的痕迹,刻的是一个古怪的符号,有点像梵文一类的外邦文字。两人继续寻找,很快又找到了几处,这些符号连在一起,指向了山的西面。

  “这肯定是路标!”卓真定兴奋地说,“咱们顺着路标找下去,也许能发现点儿什么。”

  “我觉得又是竹篮打水……”兰真澍嘟囔着,有些不想动,但还是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没有想到,这条路出乎意料的漫长曲折,竹子上刻下的标记仿佛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伸。幸好两人身上带足了干粮,走了两天之后,正当他们精疲力竭想要放弃时,路标终于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个古怪的山洞。通往它的小径隐藏在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后面,如果不是循着老和尚刻下的标记,寻常人根本难以发现。

  卓真定当先走到洞口,正准备进去,却忽然间停住了脚步:“快过来看!”

  兰真澍连忙跟了过去,发现洞口上方密密麻麻贴满了许多符咒,看符文的形势似乎是道家的,但却全然不属于他所见识过的任何一种道符。

  “不认识吧?要不是碰巧在古书里见到过,我也认不出来,”卓真定得意地说,“这些符文,是西晋时川东鬼道团特有的镇邪符咒,用来镇压法力强大的恶鬼的。鬼道团存在时间短,很多东西并没有流传开来。”

  “镇邪符咒?法力强大的恶鬼?”兰真澍微微皱眉,“这么说起来,这山洞果真有些邪门。”

  “不是一般的邪门,”卓真定说,“这些道符的下面,还有梵文的金刚经。也就是说,布置这些符咒的人,觉得道门的法力还不足够,还要借助佛门的帮助。”

  “乱弹琴!简直和民间做法事的愚民一样,和尚道士一锅端……”兰真澍摇着头,心里却对这座山洞越发产生了一些惧意。他当道士也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符咒真正显过灵,反倒是知道一些其他道士借助机关道具故弄玄虚的事例,内心深处也总是觉得自己当道士无非就是混口饭吃,其实能不能得到张彦頨的赏识并没有那么重要。眼下他感受着山洞里不断吹出的阴风,着实不愿意进去冒险。

  但卓真定却跃跃欲试:“走!进去看看!老和尚说不定是个假扮的道士呢,兴许在洞里藏了些什么。”

  兰真澍拗不过他,只能跟在他身后。和狭窄的洞口相反,洞内相当宽阔,也不如想象中黑暗阴森,只是洞内几条岔道向里延伸得很深,不知道通往何处。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去准备点绳子之类的东西再来?”兰真澍说,“这样路径错综复杂的山洞,最容易迷失在其中,那样岂不是活活饿死?”

  “放心吧,你那么笨都能想到容易迷路,老和尚就更想得到了,”卓真定胸有成竹,“你仔细看,洞壁上也是有标记的。”

  果然,洞壁上也能找到相似的路标。兰真澍唉声叹气,不得不跟着卓真定深入山洞,两人点起事先准备好的蜡烛,沿着标记走出去将近半个时辰,却始终一无所获。除了嶙峋的怪石、滴滴答答的渗水和潮湿的空气之外,这里甚至连一只虫子都看不到。

  “不大对劲啊,”兰真澍说,“这么潮湿阴暗的山洞,里面应该有很多虫子才对,可为什么我们走了那么久,连一只蚊子都没有见到。”

  “你说得对,不只是虫子,这里的洞壁处处光滑,竟然连苔藓都没有长,这太不正常了。”卓真定说。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拔出了随身的宝剑,行走愈发小心。被老和尚标记过的山洞又拐过了一个岔路,终于到了尽头。两人看着眼前被烛光照亮的幽暗景物,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这一路上设想了很多山洞尽头所藏的可能性,也许是黄金珠宝,也许是佛家道家的典籍法器,也许是什么凶猛的野兽,也许只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现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外。

  ——他们看到了一朵花。一朵巨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花。

  这朵花花朵的直径几乎有三丈,由三四十片硕大的花瓣组成,拼出一个近乎浑圆的大圆盘,下方的花茎粗长有如树干。花朵总体呈现出暗红的色调,但仔细一看,却能看出那些花瓣的颜色并不是纯色,靠近花蕊的部分红色较浓,靠近外围的则更多呈现出墨黑色。

  除此之外,这朵巨花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那并不是正常的芬芳花香,但也绝不是臭味,而是另外一种香气,让人一闻到就会禁不住吞咽唾沫的香气。

  “怎么会有一股肉香?”兰真澍很是纳闷。

  “也许是因为……这朵花的食物就是肉。”卓真定沉着嗓子说。

  兰真澍打了个寒战,悄悄向后退出几步。卓真定却并不畏惧,虽然也小心翼翼地不接近那朵奇怪的花儿,却把山洞附近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我们在这个山洞里居然看不到一只虫子了,”卓真定伸手指着地上,“你来看。”

  兰真澍低头看去,只见一只长长的蜈蚣在地上快速爬行,慢慢爬向那朵巨花。它顺着花茎爬了上去,一直爬到花瓣上,随即那朵花瓣以迅疾的速度颤动了一下,蜈蚣随即消失了。他立即猜到,一定是巨花用某种特殊的方法吸引了洞内的昆虫,全部把它们化作食物吞食掉。

  既然能吃蜈蚣,那能不能……兰真澍忽然心里一颤,在一种奇怪直觉的驱使下扭头一看,这一看差点吓得他魂不附体:他背后的地面上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条红色的藤蔓,有如巨蛇一般扭动着身躯向他悄悄靠近。他本能地就地一滚,躲开了这根藤蔓,但藤蔓越过他,卷向了正在全神贯注观察巨花的卓真定。

  “当心!”兰真澍大叫一声。

  但是这一声喊叫已经太晚了。卓真定的注意力一直在被那朵巨花所吸引着,当听到兰真澍的警告时,根本来不及闪避了。红色的藤蔓卷住了他的脚踝,一股巨大的力道拉扯着他上百斤重的身躯,浑似没有分量一样,一下子拉到了巨花的花瓣上。当卓真定的身躯接触到巨花的一瞬间,花瓣猛地收紧,就像卷起的毯子一样,把卓真定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卓真定的身体在花瓣里拼命挣扎,紧跟着发出一连串极度痛苦的喊叫声,声音凄惨尖利,简直不像是人的喉咙能发出来的。

  “救我!救我!”卓真定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兰师兄!救我!”

  兰真澍光是听到卓真定的喊声就已经觉得自己两腿发软了。他想要掉头就跑,却也不忍心就这样扔下同门师弟不管。想了一会儿,他咬咬牙,举起早已拔出的宝剑,一剑砍向黑色巨花的花瓣。

  花瓣的质地既厚且韧,但倒并不是刀枪不入,这一剑砍下去,勉强能砍出一道裂缝来,感觉就是像砍到了厚厚的布匹上一样,只是从中涌出的似红似黑的花汁,看上去让人隐隐有点恶心。兰真澍横下一条心,照着这条裂缝连砍了好几剑,终于整个切掉了一部分的花瓣,露出了被卷在其中的卓真定的身体。

  兰真澍定睛一看,“啊”的大叫一声,一时间吓得魂不附体。在被砍掉了半片花瓣后,被卷裹于其中的卓真定的下半身露了出来——但这半截身体已经化为了白骨!卓真定从腰部以下的身体,已经被黑色巨花的汁液完全腐蚀掉了外部的皮肉!

  这一幕让兰真澍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料想下半身已然如此,上半身肯定也差不多了,难怪卓真定的呼救声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了。身体化为白骨,当然是必死无疑了,兰真澍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师弟,当前之际唯有想办法救自己。他转过身去,再也不管身后的巨花和卓真定,撒开双腿狂奔而逃。

  他在弯弯曲曲的山道里狂奔了一阵子,才发现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他迷路了。由于奔逃得太匆忙,他没有留意遵循着那个老和尚所留下的路标,现在,他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周围的洞壁上根本找不到标志了。不过,身后总算没有追兵,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兰真澍没有办法,只能提心吊胆地摸索着前行。他知道,很多山洞的路径十分复杂,一不小心甚至于可能活活困死在其中,但此时此刻也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碰运气。刚才的一片慌乱中,蜡烛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不愿意浪费宝贵的火折子,索性摸着黑向前探索。

  好在运气没有糟糕到头,摸索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亮光。兰真澍以为是撞到了出口,心里一阵激动,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之后,他却又忽然停住动作,并且伸手捂住了口鼻,避免弄出声音来。

  ——前方并不是洞口,而是山洞里的另一个洞穴,亮光来自于洞穴里,似乎是烛光。在见识了刚才那朵吓死人的食人巨花之后,兰真澍可不敢贸贸然地去惊动别的什么怪物了。

  他把身体紧贴洞壁,悄悄地探头张望,这一看又是差点叫出声来,幸好手掌还算捂得严实。他看到了一大团肉呼呼圆滚滚、就是一座肉山一样的奇怪生物,身上正在发出白色的光芒。这毫无疑问不是人间所能见到的任何一种寻常动物,透出一种极端的诡异和邪恶。

  兰真澍在心里默默念着三清六御各方神明的名字,乞求诸神祖师保佑,不要让自己被眼前的邪物所伤害。他慢慢注意到,这只怪物发光是有原因的,那些光芒似乎是它的力量的象征,用来和对面的敌人进行对抗。

  但那个敌人既不是人也不是怪物,甚至于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个看上去像是用玉雕琢而成的小雕像。这个小雕像最多也就有半个手掌大小,和肉山一样的怪物之间体积差距何止百倍,但看得出来,双方势均力敌,因为雕像上正在放射出灼灼的红光,和怪物的白光相互挤压碰撞着,谁也压不倒谁。

  兰真澍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发现那枚小小的雕像是雕成了昆虫的形状,有点像一只屎壳郎。真是奇怪了,兰真澍想,玉雕一般不都是一些很精致优美的东西么,怎么会有人去雕琢一只屎壳郎呢?

  还没想清楚这一点,他又发现,其实在那个肉山般的怪物巨大的身躯后面,居然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知道是生病了还是怎么回事,浑身上下用长袍裹得紧紧的,脸也被一块黑布完全遮挡住了,身子好像还在不断地颤抖。兰真澍恍惚间有点明白过来,巨怪其实是在保护身后的那个人,真正在对抗的,其实是那个蒙面人和玉雕。

  双方的光芒基本上旗鼓相当,一时间陷于僵局。兰真澍觉得这样危险而古怪的打架场合自己还是不要搀和的好,正准备蹑手蹑脚地离开去摸索一条新路出来,耳边忽然响起了人说话的声音。那是蒙面人终于开口对着玉雕说话了。

  “四千年啊,四千年了。”蒙面人微微喘息着说,“你我已经四千多年没有见面,真是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然会是这样。你还可以说话吗?”

  四千年?这几个字吓得兰真澍觉得自己的腿又软了。这个人和那枚玉雕,难道是活了四千年的老妖怪?那就算是老君来了都未必能保佑得了自己了。我这是卷进了什么样的事情里面啊?他想,早知道就不来这里找什么劳什子的宝贝了。

  玉雕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不知道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愿意说话。蒙面人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四千年前,你我决裂,分道扬镳,却不曾料想再见面的时候仍然是这样栖栖遑遑。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对的而我是错的么?”

  玉雕依然没有发声。蒙面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一个背叛者,是毁掉了你一切计划的背叛者。但是你有你的信念,我也有我自己的,我并不认为我当初的抉择是错误的。我们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也不在出声了。巨怪身上的白光越来越炽烈,玉雕身上的红光也越来越闪亮刺眼,兰真澍感到一股逼人的热力扑面而来。他想要逃跑,但不知怎么的,在那股热力的笼罩之下,他只觉得自己的两腿不听使唤,甚至于连手指头都不能移动一下。

  见鬼,我居然会死在这两个千年老妖怪的手里。兰真澍痛悔着自己不该出于好奇在这里偷窥这罕见的一幕,却也毫无办法。正当他以为自己只能闭目待死的时候,耳边听到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随即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把他的身体整个送了出去。他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飞在半空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兰真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半山腰上,抬头看看,此处距离山洞还有很远的距离,假如是被爆炸生生崩到这里的话,浑身的骨头恐怕都应该全部摔断了。但是摸了摸全身上下,除了一些擦伤之外,并无大碍,还能站起来走路。

  看起来,似乎是有某些特殊的力量,把自己一下子“送”到了这里。兰真澍苦笑一声,知道凭自己的智慧和见识根本无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索性不去多想了,无论如何,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还是赶紧下山去吧,先找个地方休养一下,都缓过劲来就回龙虎山。

  兰真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一点点站起来,只觉得双腿仍然在不停地颤抖,他尝试着向前走出两步,脚下却绊到了什么东西,再度摔倒在地。兰真澍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低头一看,发现绊倒他的不是别的,赫然正是那块奇特的玉雕。不过,此时此刻,玉雕上面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夺目的光华,看上去完全只是一块普通的雕饰。

  兰真澍的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走,不去招惹这个瘟神,但不知怎么的,那块小小的玉雕对他却好似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他迈出几步后,想了一想,咬咬牙,又重新回头走到了玉雕身边,弯腰把它捡起来,纳入怀中。

  “总算也是件宝贝……”兰真澍自言自语着,“带回龙虎山交给师父,也算是交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