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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没错,的确是我。”闻若喇嘛说,“你没有看花眼,也没有听错。”

  “好吧,我服了。”冯斯摇了摇头,“原来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能突然摇身一变换一个身份。”

  “你们过去认识?”一旁的邵澄忍不住问。

  “不算太熟,但他帮过我不少忙,房子车子都曾经借给过我,”冯斯说,“不过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是秃子,一脑袋头发油光水滑的。而且他那时候也不叫什么闻若喇嘛,所有人见到他,都要尊称一声校长。”

  “校长?”邵澄一愣。

  “来,给你隆重介绍一下,”冯斯伸手指向闻若喇嘛,“辰星厨师学校校长,知名企业家王欢辰先生。”

  大约一年前左右,冯斯和姜米一起去川东一座小城探寻消失的玄化道院的踪迹。梁野等守卫人出于家族禁忌不能靠近,却给冯斯安排了一个接头人。这个接头人并非守卫人,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却常年服务于梁氏家族,为他们提供资金。

  该接头人名叫王欢辰,在当地开了一家厨师学校,看上去脑满肠肥憨态可掬像是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实则头脑精明、心思缜密。在那一趟川东之行中,王欢辰为冯斯提供了不少帮助。

  可是眼下,王欢辰出现在了这片藏区冰川里,脱下了那身没有剪掉商标的昂贵西装,剃成光头穿上了陈旧的喇嘛袍,这副全新的扮相却好像反而显得很和谐,连脸上的肥肉都不那么碍眼了。

  “原来你曾经一直为梁氏家族服务。”邵澄听完冯斯的叙述后,仍然有些吃惊,“他居然没能探出你的底细来。”

  “我们的存在本来就较少为人所知,”王欢辰回答,“而且我们都是如假包换的普通人,和那些日本人类似,并没有附脑。不过和日本人不同,我们原本只是默默守护,默默观察,从来不参与到你们的任何争斗中去。我为梁野服务,也只是为了更多地接触和了解守卫人的行为模式。”

  “那么问题来了,”冯斯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到底在守护什么?”

  “其实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了。”王欢辰说。

  “初次见面?你告诉过我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冯斯一头雾水。

  “还记得我家的装饰么?”王欢辰说。

  冯斯回忆着。刚到川东的时候,王欢辰曾准备把他和姜米安置在他所购买的一套专用客房里。王欢辰是一个出色而敬业的伪装大师,不仅仅是在自身的穿着打扮上极力装成一个愚蠢低档次的暴发户,即便是家居装修也做得一丝不苟,极尽中国特色的乡村土豪风,那些灾难性的入户屏风、红木家具、鎏金花瓶混搭着欧式宫廷风的吊灯,看上去惨不忍睹,就算冯斯这样审美能力为负数的货色看了都连犯尴尬症。

  但是在那套房子的客厅墙上,挂着一样十分有趣的东西:一幅巨大的唐卡。这幅唐卡所描绘的,是藏族史诗中的英雄人物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故事。画面中,身材伟岸的格萨尔王威风凛凛地站立着,脚下踩着一个身形同样巨大的面貌狰狞可怖的妖魔。

  当时王欢辰向冯斯介绍说,那个被格萨尔王踩在脚下的,是北方魔国的魔王鲁赞,冯斯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唐卡这玩意儿原本也是很多附庸风雅之人的心头所好。此刻当王欢辰突然由厨师学校校长变身为藏地喇嘛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幅唐卡其实隐藏着某些深刻的寓意。

  “你指的是那幅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唐卡吧?”冯斯问。

  “我记得你当时盯着那幅唐卡看了很久。”王欢辰说。

  “嗯,听到你提到‘魔王’两个字的时候,我还真担心你有什么特指。不过你装无辜实在装得太像了,我并没有多想。”冯斯说,“这么说来,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传说当中,其实隐藏着一点儿什么?”

  “请跟我来吧。”王欢辰说,“我想请你们看一些东西。”

  邵澄看了一眼冯斯,冯斯点点头。两人跟随着王欢辰走进冰川的深处。前方已经是完全未经开发的荒芜之地,地势崎岖险要,随时有发生泥石流和雪崩的危险,别说旅游者了,就连久居此处的本地藏民也罕有进入的。

  “你怎么样?”邵澄问冯斯,“你的附脑虽然神奇,但好像并没有增强你的体质。”

  “还好,我怎么也是一代篮球健将,虽然比不上你们守卫人,也不至于弱鸡到爬不了山,”冯斯微微喘着气笑了笑,“再说了,我还有这个。”

  他扬了扬手,手里握着一支有着漂亮流线的登山杖。

  邵澄也笑了起来:“你的蠹痕真是让人羡慕哪。”

  “王校长大喇嘛才值得羡慕,”冯斯努努嘴,“真是没想到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能那么有能耐。”

  只见王欢辰在前方行走得稳健自如,脚步几乎没有丝毫停滞,和他土肥圆的身形完全不相称。

  “走惯了而已。”王欢辰头也不回地说,“二位小心,跟着我的脚步,前面那一截有一些肉眼不容易察觉的冰缝,不要一不小心溜下去了。”

  “你也小心点儿吧,至少我和邵兄溜下去还能有法子自救。”冯斯说。

  “我那么胖,最多卡住,下不去的。”王欢辰的声音听上去很悠闲。

  三人曲曲折折走了两个多小时,这才接近目的地。此时夜色已经很深,冯斯想要给姜米打个电话,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手机信号。算了,他想,反正姜米也早就习惯了。

  “就快要到了,”王欢辰说,“我们需要从前面的那个冰缝慢慢滑下去。邵兄我不必担心,冯同学你可以么?”

  “直接叫我名字好了,我早就是社会闲散人员,不再是什么同学啦。”冯斯说着,又创造出了一把冰镐,“只要没摔死,我大概还能变出点碘伏啊云南白药啊什么的。”

  “那就行。”王欢辰也很爽快,不再多说,当先钻了下去。

  这条冰缝狭长而黑暗,好在坡度并不算很陡,而且前方的王欢辰一直在手里握着一支特制的蜡烛,即便在滑行的运动中也没有熄灭,那跳跃的微弱烛光好歹能给人一点安慰。

  冯斯一边不断地用冰镐帮助维持身体平衡,一边忍不住想:在过往的岁月里,会不会有无数像王欢辰这样的人,举着摇曳的烛火,从这条幽长的冰道里穿越而过,只是为了维护他们心中的信仰和理想?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几分钟,前方的烛光停了下来,说明王欢辰的行动停了下来。冯斯的脚也很快踏到了硬地上。冰缝不再向下,而是向前方延伸出一条水平而蜿蜒的通道,四周有用木料和石材加固的痕迹,地面上也铺上了防滑的石板。

  “就在前面了,两位,辛苦了。”王欢辰伸手向前一指,通道的尽头处果然有亮光。冯斯和邵澄跟着王欢辰走过去,一路走,冯斯一路觉得有些奇怪。

  前方的光线,似乎……过于亮了。

  “觉得太亮了,是不是?”王欢辰头也不回地说,“别吃惊,有很多东西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不会吃惊的。”冯斯说,“就算里面关着一群熊猫跳郑多燕我都不会吃惊。”

  “可惜,我还真想弄一群熊猫跳减肥操呢,至少也能刺激我跟着跳跳减点肉。”王欢辰说着,推开了前方的一扇门。冯斯跟着他走进门里,舌头发出一个弹音。

  “这比熊猫跳郑多燕还有趣……”他嘀咕了一声。

  门里的情形他猜中了一半。事实上,从跟着王欢辰穿行于冰川之中的时候,他就开始猜想,他可能会被带到一个隐蔽的喇嘛庙里。眼前出现的,果然是一个喇嘛庙,然而,却和他想象中的喇嘛庙大不一样。

  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佛堂当中,然而,原本应该被浓墨重彩香烟缭绕供奉起来的佛像们,此刻都被堆积在角落里,上面布满灰尘,显得肮脏而黯淡。而佛堂中间摆放着的,赫然是数十张——金属电脑桌。而电脑桌上摆着的,自然都是电脑了。几十位或年轻或不年轻的喇嘛坐在电脑桌旁,个个双眼紧盯屏幕,如果把身上的喇嘛袍换成格子衬衫,会让人产生一种走进了IT公司的错觉。至于刚才让冯斯感觉到过于强烈的亮光,其实是佛堂顶端吊着的一盏盏LED照明灯。

  “怎么样,算不算与时俱进?”王欢辰的语声里隐隐有那么一点得意。

  “我服。”冯斯说,“不过,这里能发电也就罢了,怎么会有网络的?刚才我的手机都找不到半点信号。”

  “卫星上网。”王欢辰说,“速度挺快的。”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冯斯心悦诚服。

  王欢辰在这座古老与现代结合的喇嘛庙里看来地位很高,他带着冯斯和邵澄进门后,马上就有两名喇嘛毕恭毕敬地迎上前。王欢辰吩咐了两句,其中一个喇嘛掏出一把古旧的黄铜钥匙打开了佛堂一侧的一扇门。开门之前,他还先费劲搬走了一尊堵门的大威德金刚像,可怜的金刚身上的三十四只手臂已经断了好几条了,随着这么一搬,又有两只泥塑的手臂掉到了地上。

  “你们还真是虔诚……”冯斯叹了口气。

  “佛在心中,不在泥胎里。”王欢辰神色自如,“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三人走进了那扇看上去尘封已久的小门,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儿扑面而来,而且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亮光。

  “哎呀,忘了带火了,天选者,麻烦帮个忙。”王欢辰说。

  冯斯笑了笑,用蠹痕创造出一盏明亮的照明灯。灯光下他才看清楚,这个房间其实是个巨大的书房,和外面充满现代气息的佛堂不同,仍然保持着至少上百年前的古旧模样,里面靠着三面墙摆放着三个至少两人高的大书架,必须要踩着梯子才能够到上层。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有近现代的印刷书籍,有古版的线装书,甚至还有羊皮纸。

  “这些书里的重要内容都在最近这二十来年里逐步录入了电脑里,”王欢辰说,“我带你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直接查阅原版,免得担心我故意修改什么东西误导你。”

  “你一向这么谨慎,”冯斯说,“那你想要我看什么?”

  “历史。”王欢辰回答,“守卫人所没能掌握的历史,哈德利教授曾经发现的历史,魏崇义一直想要隐藏起来的历史。其实我本来也想把它一直隐瞒下去,就像我们几千年来一直所做的那样,但是最近的一系列事件,让我意识到,如果继续固守陈规,我们所畏惧的真正的灾难将无法避免。所以我和长老们沟通——确切说是激烈争吵——之后,终于劝服了他们,尝试着向守卫人世界揭开这个秘密。”

  “你愿意告诉天选者,这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邵澄插口问,“我既不是四大高手,也不是什么大家族里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天选者并不等于守卫人,在他之外,还需要一个相对可靠一些的守卫人去给他的族群带话。”王欢辰说,“而你,这些年来在藏区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可以冒险相信你——我说过,我们一直在观察着魔王世界。”

  “谢谢,我还很少被外人夸奖呢。”邵澄说,“但是我还是很想先问一句: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的回答可能会有点儿中二,希望你们不要笑场。”王欢辰动手抹干净了靠墙放着的木头长凳,请两人坐下。刚才开门的青年喇嘛送进来三杯茶水。

  “幸好不是酥油茶,”冯斯闻了闻,“我还是喝不惯那种味道。不过么,中二这种玩意儿我早就习惯了,你只管说。”

  “其实,答案就在你见过的那幅唐卡里。”王欢辰说。

  冯斯愣了愣:“那幅唐卡?格萨尔王和魔王鲁赞?你们不会也是魔王的手下吧?”

  “魔王?”王欢辰微微一笑,“不,我们并不是魔王的手下。正相反,我们是格萨尔王的后裔。”

  “格萨尔王的后裔?”冯斯眼睛都直了。他的视线越过王欢辰,落在挂在某一个书架上的唐卡上。这同样是一幅格萨尔王的画像,以冯斯浅薄的文化知识,勉强能猜出这是在描述莲花生大师转世为格萨尔王的情景。这幅唐卡已经很陈旧了,远远比不上王欢辰家挂的那一幅色彩艳丽,不过画面上的莲花生大师,庄肃与威严并举,看上去真有一种佛光普照赈济世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