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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水直下万里深

最初的感觉是一片黑暗,无比深沉的黑暗。周身都被黏稠的东西包裹着,双脚踏不到坚实的地面,只能像游泳一样不停地蹬动。

“这里就是高阳里洞?”

罗中夏目不能视物,只能紧紧握着小榕的手。黑暗给了他一个绝好的理由,于是少女滑嫩细腻的手被他肆无忌惮地握住。小榕没有表现出抗拒,她安静地浮在罗中夏身旁,一动不动,听到罗中夏问起,方才回答道:“容我想想。”

他们现在处于一种奇妙的悬浮状态。四下俱是一片黏稠顺滑的介质,身体被深深浸泡在这片介质之中,既不会下沉,也无从上浮,就像是被裹进一大团黑漆漆的胶质果冻里一样。他们就是这么漂浮着,动弹不得,就连时间也似停滞了一般。

好在除了视觉以外,其他四感尚在,甚至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清香味道从黑暗中传来。

罗中夏耸了耸鼻子,觉得这香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小榕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划开黏液,伸到罗中夏胸前点了点,轻声道:“你觉得周围这些东西像什么?”

“果冻吧……”他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他贫瘠想象力的极限。

小榕撩起几缕黑暗,轻声吟道:“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罗中夏赞道:“你这几个比喻很贴切,可比我强多了。”他也抬手扬了扬,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黑暗从指缝滑过,十分柔顺,颇为舒服。

小榕道:“这乃是古人咏物的句子,但你可知是咏的何物?”罗中夏一愣:“咏物?这四句难道不是说的周围这些玩意儿?莫非古人也陷入过这种黑暗中?”小榕道:“这四句乃是出自明代大家方瑞生的一本著作,而那本书的名字与我们身处的环境有莫大的关系……”

“那本书叫什么?”

“《墨海》。”

听到这两个字,罗中夏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能够闻到那股奇特的香气,原来那竟是墨香。在鞠式耕为他做特训的时候,罗中夏没少蘸墨写字,对这味道本是极熟。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正身处墨海之中?”罗中夏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已经被墨水泡成了奥巴马的样子。

小榕点头道:“这墨海不是寻常之物,可不要忘了我们刚才是如何进入里洞的。”

“沈括?”

“正是。”小榕似乎已然想通了诸多要素之间的关联,显得胸有成竹,“沈括此人,擅长制墨。以他的题壁为锁钥,里洞内又灌以墨海,再正常不过了。说不定这墨海之局,就是沈括当年亲自设下的,果然很妙。”

罗中夏对沈括了解不多,只得保持着沉默。

“你还记得当时进洞的情形吗?”小榕忽然问。

“记得啊,整个岩壁像是化成液体,直接把我们给吸进来了。”

“那便对了,岩壁化液,正是沈括至为鲜明的特征,爷爷说得果然没错。”小榕的语气不觉兴奋起来,握住罗中夏的手不觉攥紧了些,“《梦溪笔谈》里曾有提及,沈括一生最为得意的烟墨发明,恰好就叫作延川石液。我们所处的墨海,只怕都是这延川石液研磨出来的呢!”

罗中夏道:“可我们要怎么摆脱这些石液,去找韦势然啊?”石液也罢,烟墨也罢,光知道这些名字,对于解决当前的问题,并没什么实质意义。

小榕伸过手来按在他的胸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墨是用来干吗的?”

“用来写字。”罗中夏有些莫名其妙。

“是的,用来写字,可怎么写呢?”

“用毛笔啊……呃?”罗中夏一下子也明白过来,小榕的指头轻轻敲了下他的胸腔,“笔墨成字,纸砚载文。想要解开墨团,自然就得用笔啊!这延川石液的墨海,我猜并非实体,乃是沈括残留的元神所化,所以只能用笔灵来破开。倘若没有笔灵,就算强行闯入里洞,只怕一落下来便会被活活闷死呢!”

罗中夏“嗯”了一声,试着运起胸中青莲,青莲笔听到召唤,振奋而出。说来也怪,青莲一出胸口,四周的石液墨海立刻朝它涌来,萦绕在笔端久久不散。

“爷爷说高阳里洞非持笔灵者不得入内,原来就是靠这个办法来筛选。”小榕喃喃道,罗中夏心中疑云更盛。小榕说她自己进不得高阳里洞,可她明明自己有咏絮笔,为何一直要靠着青莲笔来驱赶墨海呢?

这时小榕又握了握罗中夏的手道:“这片墨海既然是延川石液,那么用沈括的本诗便能解得更快。我念一句,你学一句。”罗中夏点点头。小榕凑到他耳边,启唇轻读,一串银铃般的美妙声音直入耳中:“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这是沈括所写的咏墨诗。当日他巡阅鄜、延二州,发现当地有黑水流出,燃烧后产生的烟灰收集起来,可以制墨,且墨质远高于松墨,遂召集人手大举制造,并命名为“延川石液”。他对此发明十分得意,自言“此物必大行于世,自予始为之”,并赋诗一首,留于笔谈之中,就是这一首《延州诗》。

此诗就造诣立意而论,不算上乘,只是应景之作,但用于高阳里洞的石液墨海之中,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随着罗中夏口中念出《延州诗》,青莲笔在半空开始以舞蹈般的优雅姿态往复书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握住,在墨海中肆意挥毫。罗中夏的灵魂中寄有怀素禅心,因此太白的青莲笔飞舞起来,隐然有怀素狂草笔势。

随着《延州诗》一句句吟出,青莲笔青光绽放,四下墨海仿佛被笔毫的毫尖吸引,化作阵阵墨涛,被青莲笔牵引着来回旋转。整片墨海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罗中夏和小榕能感觉到墨汁在耳边呼呼流过。

待得青莲笔蘸饱了石液墨汁,在空中带着十几条墨色绸带纵横飞旋。当最后一个“尘”字从罗中夏口中念出之时,整片墨海已然被青莲笔吸得精光,写成半空中二十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这二十八个大字吸尽了墨海最后一滴石液墨汁,罗中夏和小榕顿觉周身一松,缓缓落下,这才感觉到双足踏到了坚实的地面。一直到这时候,小榕才放开罗中夏的手,让后者多少有些怅然。

此时周围已不再是一团墨色,晦暗幽明。两人直起身子,仰脖观望,借助着这些毫末微光环顾身边环境,赫然发觉自己竟置身于一尊极其巨大的丹鼎之内,而那些光芒,正是这大鼎泛射出来的。

这尊丹鼎阔口圆腹,鼎耳的纹饰狞厉而有古风,鼎壁耸峙四周,如崇山峻岭,少说也有几十米之高。鼎炉的质地非石非铜,似是无数细碎金玉镶嵌而成,使得表皮泛起斑斓光彩,颇为炫目。

罗中夏与小榕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大鼎底部,俨然如深壑谷底。他们抬头遥望鼎口,看到那二十八个墨字本来在鼎口盘旋,此时没了青莲笔的支持,字墨慢慢融解,重新汇成一片乌黑的墨海,将整尊丹鼎重新盖住——原来这鼎炉是用延川石液来做盖子的。

退路被墨海遮断,罗中夏并不十分担心,反正只要有青莲笔在,随时可以出去。他借助着丹鼎本身的光芒观察四周,发现这鼎底的面积十分开阔,少说也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底部从四个边缘逐渐朝中间抬上,最终在鼎底的正中间凸起一个盘龙纽的鼎脐。

而在鼎脐之上,居然还有一位老人,看姿势是端坐在盘龙纽上,一动不动。罗中夏与小榕对视一眼,小榕按住胸口,颦眉道:“应该是爷爷。”抬腿要向前走去,罗中夏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小心,这里虚实未知,谨慎些好。”

说完他运起青莲笔,轻声念了一句“龙参若护禅”,立刻有数株幻化出来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把他们两个团团护住。这也是罗中夏事先准备好的李白诗句之一,可以幻化出类似魔戒里的树精一样的东西,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战斗力,但多少能当试探陷阱的炮灰来用。

在龙树护卫之下,两人小心地朝中央走去。走得近了,便看得更为清楚,坐在鼎脐上的那白发老者,果然就是韦势然。他此时盘腿而坐,双手搁在双腿之上,掌心向上,双目紧闭,鼻翼两侧各有三道深可见沟的皱纹,比罗中夏上次见到他还要老上数分。衣服多有破损,像是被火焰燎过一样。

奇特的是,他两鬓白发时而飘起,时而落下,似乎身下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仰鼻呼吸,一翕一张,有节奏地向上喷出气流。

“爷爷?”小榕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焦虑。

韦势然缓缓睁开眼睛,当他看到是小榕的时候,不禁一怔:“你怎么能来到这里?莫非是秦宜……”话音未落,小榕身后的一个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罗中夏?原来是你带她进来的。”老人咀嚼着这几个字,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却放出不一样的光芒。

“是我。”

罗中夏不知该对他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得板起脸来,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青莲笔悬浮在半空,随时监视这老头,看是否有什么诡计。

小榕又向前走了一步:“爷爷,是我央求他带我来的。您有危险,我能感觉得到,小榕是来救您……”说到这里,她的表情陡然一变,胸部剧烈起伏,整个人几乎要晕倒在地。罗中夏大吃一惊,赶紧一把搀住她,看到小榕软绵绵地倒在怀里,双眼噙泪,面露痛苦之色,心中大为怜惜,不禁抬头朝韦势然吼道:“你做了什么?”

韦势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被困在这鼎脐之上,动弹不得,稍动就有性命之虞,你们不要再靠近了。你看这里。”韦势然指了指自己身下。罗中夏这时才看到,在老人的身体下是一方青砖大小的砚台,恰好镶嵌在鼎脐之中——他就端坐在砚台之上。以砚台鼎脐为中心,鼎底伸展出数条微凸的线脊,这些线脊围着鼎脐画出来一个模糊的太极图。

刚才小榕就是迈入了太极图的范围之内,才会忽生异变。罗中夏抱着小榕后退了几步,她的表情这才稍微舒缓了些,只是呼吸仍旧不甚畅通,白皙的脸庞越发显出一种病态的透明,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

“罗小友,咱们真是有缘分。长椿旧货店、云门寺、高阳洞,每次管城七侯临世,你我总能相逢。”韦势然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几分感慨。

“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榕她怎么了?”罗中夏没好气地问道。

韦势然丢给他一粒药丸,给小榕服下,又指示他把小榕抱得离太极圈远些。小榕身上的异状,这才有所缓解,虽然仍未苏醒,呼吸却均匀多了。

“笔冢主人的用心,真是夺天地之机,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揣摩的。”韦势然这时候居然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膝盖,晃头感慨。罗中夏刚要发作,韦势然缓缓举起一只手让他安静,转了一种口气道:

“这些事也不必瞒小友你,你该知道,这南明山的高阳洞里寄寓着管城七侯中的一支。诸葛家那些笨蛋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石梁与云阁崖,却没人想到这浅浅的高阳洞内居然另藏玄机。我前几日亲自到了南明山,参透了进入里洞的关键在于沈括的题壁,便想闯入一探究竟。”

“哎哟哟,您居然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实在难得。”罗中夏讽刺地插了一句。当日他们拼尽全力破开了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却被尾随而至的韦势然坐收了渔翁之利,此后他一直耿耿于怀。

韦势然道:“在云门寺你也见到了,为了锁住天台白云笔,笔冢主人花了多少心思来构筑困笔之局,又是智永的退笔冢,又是辩才怨灵,甚至连青莲笔都计算在内,环环相扣,致密至极。我原以为那已经是极致,可没想到笔冢主人在这高阳洞内设下的困局,竟还在云门寺之上!”听他的口气,是真的十分敬佩。

“什么极致?不就是沈括的石液墨海吗?有什么稀奇。”罗中夏不屑道。

“石液墨海不过只是个盖子而已,真正的玄机,你已经身处其中了。”韦势然突然一指四周,“你可知这鼎是什么鼎?这砚又是什么砚?”

“嗯?”罗中夏一下子被问住了,这爷爷与孙女一脉相传,都喜欢让人猜谜语。

“彼得或者诸葛一辉没告诉你南明山中最著名的两块摩崖石刻是什么吗?”

罗中夏立刻答道:“葛洪的‘灵崇’与米芾的‘南明山’,今天我已经都看到过了。”韦势然点头道:“不错。而这大鼎,就是葛洪的炼丹鼎;这砚,却是米芾从宋徽宗那里讨来的紫金砚。”

相传米芾是个砚痴,一日觐见宋徽宗时,为其写完字以后,竟朝宋徽宗身后伸手一指,说陛下您能否把桌上这方砚台赏赐给我。宋徽宗知道他是个砚痴,又爱惜他的书法才能,遂赏赐给了他。这一方紫金砚从此名声大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

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看到了实物,还被韦势然坐到了屁股底下。

“其实,你不觉得在整个南明山的摩崖石刻里,有一个人的地位一直很奇特吗?”韦势然忽然换了一个听似完全无关的话题。

“是谁?”

“处郡刘泾。”

韦势然这么一说,罗中夏忽然有了些印象。诸葛一辉曾经提及他的名字,似乎是与米芾同一时代的人。南明山两大镇山之题壁——葛洪“灵崇”与米芾“南明山”,与这个处郡的刘泾关系密切。葛洪的字下,唯有刘泾的议论赞颂最为显要;而米芾的题壁,干脆就是刘泾亲自请来的。

“难道说,这个刘泾其实也是笔冢主人的化身?”罗中夏猜测。这并不是什么毫无根据的推理。在云门寺的时候,他们就发觉笔冢主人曾经化身萧翼,从辩才手里骗来《兰亭集序》。他在唐朝这么干过,没有理由不在宋代也干一次。

罗中夏想到这里,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的话,莫非葛洪与米芾的笔灵,就是藏在这里的七侯之一?”

“非也非也,这鼎与砚只是镇守笔灵的器物,却还算不上笔灵。但小友你想,葛洪、米芾何等人物,其地位比起李白、王羲之亦不遑多让,他们亲手用过的器物,那也是上上之品。而笔冢主人竟不惜把这两位高人的鼎、砚藏在这深山里洞之内,设成一个精密繁复的笔阵,作为镇护看守之用,可想而知,这藏在高阳洞里的七侯之一该是何等尊贵!”

罗中夏道:“听起来你已经全都了然于胸了嘛!”

韦势然苦笑道:“你还没看到吗?我若了然于胸,何必困在笔阵里枯坐等死?”

“什么?”罗中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韦势然的言谈太过镇定,他几乎忘了这老头如今是身处险境。

韦势然拍了拍膝盖,颓然道:“唉,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我闯过石液墨海来到鼎中,满心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进入这葛洪鼎以后,却过于轻敌,反被困在了这个阵里,如今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个什么样的笔阵?”

韦势然道:“我知道小友你对我疑心颇重,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也只好拼上我这把老骨头再试着破解一次了。”他挥手让罗中夏抱着小榕再退远几步,然后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用一层水雾把自己笼罩起来。做完这些以后,他略一欠身,从紫金砚上站了起来。

罗中夏忽然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韦势然这个老狐狸,身上的笔灵到底是什么?

他的屁股甫一离开砚台,那鼎脐上的盘龙纽立刻发出咝咝之声,高温气流狂涌。紧接着,立刻有一股金黄色的火焰从鼎脐喷射而出,哗啦一下,瞬间烧遍了整个太极圈。从罗中夏的角度看过去,整个太极圈都在火焰中跃动起来,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他感觉脚下的鼎壁温度也在悄然升高,而且速度很快,只几个转念,就已经烫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这火焰明亮狂野,像是自己拥有了生命一样,不时爆出来的火星如同野兽的双眼在睥睨猎物。很快整个硕大的鼎腹都开始变成暗红色,让人绝望的高温化作无形的火龙,昂起赤红头颅围绕着丹鼎,仿佛要再现葛洪当年炼丹的盛景。

就在罗中夏搜肠刮肚地想什么可以降温的诗句时,火焰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韦势然有些狼狈地坐回砚台上,他的衣服又多了几个破洞,连胡须都被烧去了一半。鼎内又恢复了清冷幽暗的境况。

“罗小友,你现在可相信我是在这困局之中了?”韦势然问,罗中夏尴尬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惭愧。韦势然微微一笑,继续道:

“你看到鼎壁上那些细碎闪烁物了吗?乃是葛仙翁当年炼丹时所用的丹火固化而成。丹火之势极其猛烈,全靠这方米芾砚压在鼎脐枢纽之上,方能镇住。五行中砚台属水,紫金砚本来就是砚中水泽最盛的一种,米芾通灵的这一方水相更为显著。凭着这个,紫金砚才能勉强压制葛洪丹火,不致喷发出来把这鼎炉重新点燃。”

“可为何你一离身,火就烧上来了?按道理,砚与鼎之间的水火,不应该是自动平衡的吗?”

“这困局妙就妙在了这里。这其中还有个故事,这紫金砚是宋徽宗赏给米芾的。徽宗这人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送出之前,忍不住在砚台上题了‘云蒸霞蔚’四字,却错题在了砚池淌口,使得水墨研磨不畅,平白泄了这方砚台的水汽。因为是御笔所题,米芾也不敢磨去,便一直保留下来。”

韦势然低头指了指砚台,罗中夏站在太极圈外看了看,果然隐约可见四个汉字。

韦势然继续道:“我猜笔冢主人拿这砚台来封丹鼎布局之时,一定是故意掩住这四字,使紫金砚刚好克制丹火。若是有人闯入高阳里洞,他必须身怀笔灵。笔灵本是才情所化,那‘云蒸霞蔚’四字是徽宗亲书,也有了灵气,感到有才情临近,便会从砚池淌口浮现。这一显露,令砚台少泄水汽,原本脆弱的均衡状态就会被立时打破。紫金砚便无法完全克制丹火,非得这闯入者坐在砚台之上,以血肉之躯补其缺漏,才能继续维持水火平衡——倘若我刚才起身不再坐回去,丹火在一分钟内就能燃遍整个鼎炉,我们根本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怎还会上当?”

“小友你说颠倒了。我是陷入此局以后,每日枯坐,无其他事情可做,只好反复推敲,希冀能有个破法。”韦势然长长叹息一声,抬首望着鼎盖的无边墨海,“如今我尽知其妙,却还是破解不开。笔冢主人这困局实在精巧,若非沈括墨海,若非葛翁丹鼎,若非米芾之砚,若非徽宗的题字,非这四者齐备,是断然弄不出这等封印的。”

罗中夏也随之仰望鼎口,他最初以为石液墨海只是为了排除那些没有笔灵的人,却没想到还有如此之深的一层含义。无笔灵者不得其门而入;而有笔灵者虽能得入其门,却会触动砚台上的徽宗题字,令自己身陷囹圄。笔冢主人这一心思,当真是神鬼莫测。

为了封住这支笔,居然牵涉了沈括、葛洪、米芾、宋徽宗四位古人,这比封印王羲之的天台白云还下功夫——这笔灵到底什么来头?

韦势然仿佛看透他心中所疑,摇摇头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这一老一少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鼎底又陷入了奇妙的安静。韦势然看了看仍旧躺在罗中夏怀里的小榕,眼神流露奇特的光芒,那是一种介于怜爱与愧疚之间的复杂神情。

“我本以为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闯入里洞。想不到小榕这孩子,不光领悟了高阳洞的玄机,居然还把你给找来了。”

罗中夏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把我诱过来替你当枪使的,就像在云门寺时一样。”

韦势然哈哈大笑:“恕我直言,小友你的青莲笔虽然威力无俦,在这里却是半分用处也没有。”

罗中夏听到这话,心中一阵轻松,双肩骤然松弛下来。原来小榕真的是走投无路找我帮忙,原来她并没有骗我。他欣喜地垂下头去,少女仍旧倒在他的臂弯里,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珠,惹人无限怜爱。

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罗中夏想把她抱得更紧些,却陡然感觉到小榕体内的笔灵有些古怪。他注意到,自从小榕踏入那个太极圈,就变得虚弱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罗中夏急忙问道。

韦势然淡然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能来到这里的人,都要经过笔阵本身的挑选,不是笔冢吏是不行的。太极圈是这丹鼎的枢窍所在,自然比整个丹鼎的结界限制更为严格。”

“可是……”罗中夏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想到小榕在高阳洞里一直不愿亮出咏絮、事事都要青莲笔打头阵的古怪行为,抬起头来想问问韦势然。

可就在他开口之时,他们的头顶传来扑扑簌簌的声响。罗中夏与韦势然同时举目,只见鼎口墨海翻滚,黑浪滔天。

“又有客人来了呢,今天这高阳里洞好生热闹。”韦势然唇边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