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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泡子

车队在次日的清晨再度启程。

在老毕的带领下,他们偏离了官道,沿着武烈河朝西北方向的木兰围场而去。车轮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隆隆地滚动着,承德府那高大的城垣在身后逐渐远离。教士坐在车厢里,可以听到旁边武烈河哗哗的巨大水声,这让旅途显得不那么寂寞,更能带来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沿河而走,可以解决重要的水源问题,这一点对夏日运送动物来说至关重要。变回白象的万福跟随在老毕的马车后头,步履轻快,心情愉悦。只要视野里能看到白色的水花在河心泛起,万福的眼神就很沉静。她已经爱上了在河中沐浴的感觉,连带着对这条河充满了好感。

只要车队一停下来,万福就会迫不及待地站到河边,用长长的鼻子吸足一管水,冲洗自己身上的灰尘。偶尔她也会帮着虎贲和其他动物降降温,就连最桀骜不驯的虎纹马都愿意主动凑到她身边,只有虎皮鹦鹉躲得远远的。

车队中途停留的次数比之前要频繁得多。不是因为万福的玩心太重,而是路况太糟糕了,车夫们不得不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检查一下轮毂和车轴,防止可能出现的崩裂。

老毕说,从承德到围场的路况原本并不差。从前皇帝经常过来打猎,无论是庞大的扈从、仪仗、辎重还是天子的威仪,都需要一条体面的大路。这条前往皇家猎苑的御道很宽阔,两侧依稀还能见到凸起的路肩和排水沟渠。路面上的土被精心地夯实,密实到连草籽都无法在其中生长,上头还铺着一层大小均匀的碎石块。

可惜天子很久不来,似乎把这里遗忘了。这条路和万牲园一样,长期缺少必要的维护,慢慢变成了荒弃的植物乐园。在夏季的大雨、洪水和冬季风雪的轮番侵袭之下,土黄色的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褶皱丛生。一段路突然涌起一片凝固的土浪,另外一段路突然凹陷成一个歪斜大坑。顽强的野草从路面的裂隙里钻出来,把整块硬土顶了起来。

在这种路上行走,马车不可避免地发生剧烈颠簸。教士生怕司铎送的咖啡罐被撞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头顶的虎皮鹦鹉紧紧抓住架子,嘴里哼哼唧唧,似乎对此深表不满。

车子颠簸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所有的马车都从榆木箍铁轴辘换成了花轱辘。这种花轱辘是杨木造的,很便宜,质量却很差,坏得很快,不过修起来也快。老毕知道接下来要走草原,草原没有路,对轮子损耗比较大。他舍不得用贵的榆木箍铁轮,于是就趁进承德城采购的机会,顺便把车子换了装。

教士对车马行完全不懂,任由老毕去安排。不过他明显感觉这条路走起来不舒服,便略带担心地问老毕会不会有问题。老毕拍着胸脯保证,只是这一段比较难走,只要一进围场就顺风顺水了。教士将信将疑地坐回到车厢里,抿住嘴唇,把轻微的晕眩压抑下去。

就这样,车队朝着围场的方向又走了四天,移动速度大不如前。好在他们沿河而行,至少不会被酷暑和干渴困扰。更幸运的是,天空始终是一片近乎透明的湛蓝,偶尔有点云,并没有下雨的迹象——否则路上会变成一片泥泞,搞不好还有河水泛滥,那可就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在这趟旅途中,周遭的风景始终在变化。时而变成灰黄色的丘陵沟壑,时而又延展成一片带着粉白花边的茂密森林,还有阴森的青色峡谷和深藏在道路尽头的精致湖泊。教士每次拉开车厢窗帘,都感觉像是在阅读一本跌宕起伏的惊险小说,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有远处连绵不绝的塞罕坝山岭巍然耸立,像长城一样庄严。那里是蒙古草原和直隶森林的分界线,分割两个世界的边界。无论车队怎么走,这道山岭始终遥遥出现在地平线上,似乎永远无法接近。

这里到底是曾经的皇家猎苑,在人类退出之后,其他生灵趁机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林中的鸟类极多,动辄成群结队掠过天空,叫声嘹亮。只要在满缀着浆果的灌木簌簌抖动之处,必能发现狍、鹿、兔、獐,偶尔还能看到野猪。如果把狮笼的苫布揭下来然后打开笼门的话,虎贲恐怕会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些动物藏身于密林之间,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所遮掩。教士第一次发现,原来绿色有那么多种,他几乎想不到足够的词汇去形容它们。

这一带人迹罕至,车队在沿途几乎没看到什么行旅,甚至很少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越往深处走,教士越有一种错觉:他们已经远离现代,文明的颜色逐渐褪去,逆着时间朝着莽荒的古代前进。

有一次,教士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小片平原,上面排列着几块不均匀的田地。凑近一看,田地里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教士的博物学成绩还不错,立刻辨认出这是罂粟花。老毕说这是围场的佃农们种的,他们早不在这里居住,只在收获季才回来查看。

在罂粟田的尽头,是一座青色的小山,它向两侧伸开双翼,拢住了这一小片平原地带。教士本来以为已经没有路了,结果一转过山脚,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小山的另外一侧,居然是一片小小的湖泊。车轮声碾过土石,惊起水面一大群黑白色的长尾喜鹊。它们拍打着水花飞去,遁入湖边废弃的皇家别墅里。别墅墙壁歪斜,只留下漆黑的秃窗孔洞供飞鸟进出,像是一个生前受尽委屈的骷髅头。

这是教士这几天里唯一看到的人类痕迹。

万福已经完全适应了长途跋涉的节奏,她还是那么瘦弱,身体却比从前更加敦实。她的脚步轻快,劲头十足,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四只厚实的脚掌早已磨出厚厚的一层茧子,她再也不必像那些人类女子一样用布裹住脚。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围场适合万福食用的东西太少。

京城临行前,饲养员曾经叮嘱过,大象虽然吃素,但并非任何一种植物都能吃。别看围场郁郁葱葱,满目活绿,适合万福的几种牧草在这里都不太容易找到。那些山坡上、树林间生长的鲜嫩多汁的一丛丛野草,万福要么根本不碰,要么一吃就呕吐。教士很担心,万一她吃到有毒的东西,比如花彩蘑菇,在围场连个兽医都找不到。

有一次,入夜的山风带来松树特有的清香,她循着味道过去,用长鼻子撅下一根枝条,把上面的松针塞进嘴里,然后全吐出来。还有一次,她一抬头,看到一串紫红色的浆果挂在眼前,欣然卷下来吃掉,结果足足腹泻了一天,整个车队不得不停下来等她恢复。

为此教士不得不腾出大量精力盯着万福,一旦发现她有乱走乱吃的迹象,就及时喝止。饮食上,教士也严格控制进食来源,只让她吃大车上带入围场的干草。时间一长,教士疲惫不堪。

更糟糕的是,马车上储存的大象饲料几乎快要见底了。

这是老毕擅自改动计划的后遗症。原本走官道的话,人烟密集,沿途干草和鲜草供应管够,如今走木兰围场,可就没那么多村子提供补给。老毕不懂大象的饮食习惯,想当然地认为围场里到处都是青草,足够万福吃,就没往大车上装足够的草料。结果没料到这些植物都不符合万福的胃口,导致补给危机悄然浮出水面。

如果在三天内还找不到合适的草料,万福就要断粮。五天之内,万福就会慢慢变得虚弱,无法长途跋涉。

柯罗威教士不得不找到老毕,问他大概还有多久可以抵达草原。老毕知道这件事过失在自己,也很焦虑。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说:“我尽量把车赶得快一点,争取在三天之内通过塞罕坝。”

“通过塞罕坝之后呢?”

“那边就是草原啦,给牛羊吃的牧草应有尽有。”老毕拍着胸脯说。

“希望上帝保佑诚实的人们。”教士说,把头缩回车厢,语气里隐隐含着疑惑和不满。

老毕和其他车夫商量了一下,决定选择一条更偏僻也更近的路。这条土路延伸至围场猎苑的最深处,那里是绿莽的国度,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大部分禽鸟与野兽都在那里繁衍、聚集,为天子提供足够的猎物。即便在最热闹的时候,也极少有人接近,让这里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

据说这个地带的尽头能直通到塞罕坝的一处隐秘隘口。

过了隘口,就可以进入草原。尽管这条路会让抵达赤峰的行程延迟,但可以早一点看到草原,不然万福就要挨饿。

于是车队再一次转向,偏离围场里的御道,告别武烈河,朝着西北方向一条支线荒路而去。周围的植被越发茂密,经常蛮横地把大路截断,或者干脆遮住前方视野。连绵不断的绿色囚墙始终围绕在车队周围,拘束着人们的行动和心情。车夫无所适从,不得不放慢速度,摸索前进。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这些误入迷宫的孩子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太阳。

轻松的旅途气氛一扫而光,车夫们不再高声谈笑,沉默地挥舞着马鞭,疲意的辕马把头尽量低垂,拽着沉重的车架朝前走去。

就连动物们都受到这种压抑气氛的感染。狒狒们缩在笼子里老老实实待着。两匹虎纹马一到上坡的地方就胡乱踢踏,直到挨了好几鞭子才老实。虎贲趴在黑漆漆的笼子里,无法透过苫布看到外面的景象,当然它也不关心,只要能吃饱就成了。

万福的饲料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她的摄入量开始不足,走起路来不如从前带劲儿。讽刺的是,别看大象草料不足,给狮子的肉倒是一点儿不缺。老毕在承德府买了几头羊,而围场本身也提供了大量猎物。车队里有一个打猎的老手,钻进森林一会儿工夫就能打到一串兔子或山鸡,让虎贲大快朵颐。这头狮子可不像大象那么挑食,只要是肉就可以,何必在乎它的种类和产地呢?

教士相信,如果现在就这么把虎贲放出来,它会在这里生活得很美好。

在车队行进过程中,教士能明显感觉到,整个地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抬升,车队爬坡的时间已经多于走平路的时间。不止一匹辕马差点扭伤脚踝,若不是万福的鼻子帮忙,恐怕这几辆马车都未必能坚持下来。杨木质地的花车轮也频频发生问题,车夫们有时候不得不就地取材,从附近的林子里砍取木料,现场加工,质量自然不必说了。

老毕安慰教士,说坡度增加是好事,说明他们的方向是对的,确实正在朝着塞罕坝的隘口方向攀登。在这种处境下,柯罗威教士无法判断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安慰,不过他就算知道答案,也没什么能做的。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万福身上——这一路上没有合适的水源可供清洗,这头可怜的白象几乎又变回原来的灰色。

车队艰苦卓绝地跋涉了三天,就在所有人都濒临崩溃的前夕,终于抵达了塞罕坝顶端的一处小小隘口。

这个隘口两侧都是高大的石质山梁,狰狞而挺拔,刀砍斧凿的峭壁向内对倾,像一只鳄鱼仰天张开了大嘴。隘口附近堆积着大量散乱石块,它们分布在一片不规则的半圆锥形区域,其上满布青苔。可以看得出来,这个隘口并非天然形成,不知何年何月,这里应该发生过一次坍塌,把山壁震塌了一半,露出一个缺口。后来又经过人类刻意的搬运和疏通,形成了一条连接内地与草原的隐秘通道。

隘口通道只有七八丈宽,勉强能容两辆宽板马车并行,入口居然还立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石碑。石碑看起来年头很久远,上面的凿痕早已模糊。

老毕说这里叫刀豁口,名字起得很形象,这里的地貌恰似一把中国大刀猛然劈在什么硬东西上,导致刀刃崩开了一个小小的口。

车夫们重新把货物包扎了一下,加固所有的绳结,还在车轮上压了一道闸口。车队排成一列,车夫拽着缰绳,压着车闸,徐徐通过隘口。

轮到万福走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停下脚步,长鼻子垂在脚掌旁的地面,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大象似乎升起某种预感,这个隘口不只是地理的分界线,也是很多人和动物未来命运的分界线。只要迈过这一条线,原本暧昧模糊的命运会立刻凝结成清晰的图景,梦也会朝着更现实的世界呈现。

对此她感到惶恐、畏缩、胆怯,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对不确定的担忧。这只聪明的动物凭借直觉知晓,迈出这一步以后,将不可能再退回去。她一降生就被禁锢在象园之内,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凝固的。之后,在这十几天里,四周的高墙轰然崩塌,洪水涌入,呼啸着把万福冲进急流。以她迟钝的感受,简直无法承受这么急速的变化。

教士注意到了万福的异状,他让老毕停下车,然后走过去安抚她。这一次,万福并没有及时做出回应,她只是烦躁地甩着鼻子,把地面上的小石块踢到峭壁上,对教士的话语无动于衷。

这时负责运送虎贲的大车也晃晃悠悠地开过来。整个车队里,这辆车负担最重。狮笼搁在车板上,四角用粗大的绳子紧钉在边栏上,外面依旧罩着一层苫布,以防发生意外。

这时万福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横过身子来,就像是在象园一样面对山壁,把狭窄的隘口通道挡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车夫大为惊慌,大声叫前面的老毕赶紧把她拉走。教士和老毕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去拽万福的鼻子,可根本拽不动这么沉重的躯体,反而连前方的大车也倒退回来。

两辆车越来越近,无论是教士的祈祷,还是老毕的怒喝,都对万福毫无影响。野象特有的倔强脾气让她牢牢站在原地,一点儿跨过隘口的意愿都没有。

以防与万福发生碰撞,后车的车夫只能强硬地死拽闸口。可地势实在太陡峭了,这个突发的意外让马车的车轮向右边偏斜,突然咔嚓一声,车子右侧的花轴辘被一块凸起的尖状石块顶成了两半。两匹辕马发出嘶鸣,车板登时失去平衡,朝一边侧翻。

在巨大的晃动之下,绷紧的几根绳子相继崩断。苫布飞起,狮笼从平板上挣脱了束缚,滚落到地上,沿着斜坡咣当咣当连翻了几个滚。当初为了减轻重量,狮笼用槐木打造而成,根本耐不住这种冲击,半边笼门被生生撞掉。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他们带着惊骇的目光,看着那一扇歪斜敞开的笼门。笼门的栏杆上沾着腐臭的肉屑与骨头残渣,还散发着肉食动物特有的粪便恶臭味。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笼门另外一侧的动静。

这可不是万福,而是虎贲,一头不折不扣的雄狮。这一路上,车夫们亲眼看见大块大块的鲜肉填入它的血盆大口,知道这是不可轻易接近的猛兽,比老虎还凶残。全靠牢笼阻隔,他们才能保持着镇定去欣赏,去谈论。可这个拘束已然失效,猛兽恢复了自由,随时可以从笼子里走出来,在场没有人能阻挡它——包括莫名其妙发了脾气的万福。

虎皮鹦鹉拍动着翅膀,从前车的车厢里飞出来。它落在大象的脊背上,对着笼子竖起领毛,发出尖利的声音,不知是在催促,还是在警告。万福也微微侧过身,朝歪倒的马车看过来,目光中闪动着懵懂的光彩。

在笼子周围,教士和车夫们目露恐惧,屏气凝神。没人敢挪动脚步,生怕成为猛兽的第一个目标。整个隘口陷入一片寂静,那种因过度惊慌而生的寂静。每个人的视线都被牢牢地钉在半敞的笼门口,等待着它现身的一刻。

只要虎贲一迈出笼子,周围的人都会陷入灭顶之灾,无人能够幸免。然后这头猛兽无须越过隘口,大可以转头钻回到围场密林。那里有丰沛的活食和宽阔的活动空间,没有人类,没有天敌,简直是一只狮子所能想象最美妙的地方。在冬天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它可以自由自在,肆意享受。

这可比去草原动物园快活多了。

慢慢地,众人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伸出来,先踏在笼门下缘,速度很慢,尖锐乌黑的爪尖划在木笼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接着另外一只爪子朝外试探着抓了一下,突然又缩了回去。良久,这只狮腿才犹犹豫豫地再度向前延伸,踩到一块斑白的片状岩石上。

很快虎贲三分之一的躯体都露到了笼子外头,只差一步就可以摆脱牢笼。可等了半天,它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直到鹦鹉又一次大喊,虎贲这才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外面的世界,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居然又走回到笼子里,叼起一截羊骨头,重新趴了回去。

周围的人有些迷惑,不知这头狮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自由难道不是每一只野兽都向往的吗?如今近在咫尺,它怎么又趴回笼子里去了?

只见虎贲嚼了几下羊骨头,把两只爪子抱在一起,头一歪,呼呼大睡过去。那懒散的样子,完全不似百兽之王,更像是谁家炕头上养的一只懒散大猫。

尽管如此,车夫们还是不敢贸然靠近,生怕它突然转了性子,暴起伤人。站在万福旁边的柯罗威教士忽然之间有所明悟,他不顾老毕的阻拦,迈步朝着翻倒的兽笼走去。

老毕大惊,低声让他赶紧回来。教士却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虎皮鹦鹉扑棱扑棱地飞落到他的肩膀上,用尖喙去啄他的脖颈。万福轻轻挪动脚掌,巨大的身躯仍旧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教士一直走到兽笼旁边,这才收住脚步。这个距离,只要虎贲伸出爪子一挠,教士那孱弱的身躯就会被撂倒。可虎贲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兀自沉浸在美妙的睡梦中。教士观察了一下,兽笼整体没有受损,只是半扇笼门被撞掉了。

这种兽笼的固定方式,是在笼门左右各设两个木楔,插入笼子主体两侧的销口。如今只要把笼门重新插回去,就可以发挥作用了。美中不足的是,右侧的销口被崩掉了一个,导致笼门比从前更松垮。

教士抬起那半扇笼门,尽力朝着兽笼装回去。这时在旁边的两匹叫吉祥、如意的虎纹马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它们被挂在大车上,无法跑开,只得用前蹄不停踢踏,小石子乱飞,有几粒飞溅到这边来,砸到虎贲身上。它们大概是所有动物里最渴望获得自由的,眼看虎贲即将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它们大概觉得既羡慕,又愤慨。

可虎贲却无动于衷,只是敷衍地抬了抬眼皮,用一连串低沉的呼噜声表明态度。教士的动作加快,随着咔嚓一声,笼门的三处木楔都插入销口,周围的人纷纷长舒一口气。

尽管这笼门不太牢靠,虎贲一撞即开,可从心理上来说,多一道门总是多一点安全感。

危险暂时解除,车夫们这才聚拢过来,收拾残局。他们把翻倒的马车重新掀正,把兽笼抬上去,还得重新再换一个车轮。有一匹辕马摔坏了脚踝,恐怕没法继续用了,只好从别的车里调一匹过来,重新套挽具。

教士任由他们去忙碌,重新走回到万福的身边。他没有责怪万福,而是像第一天晚上一样,蹲在大象身边,用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起一幅动物园的草图。画完以后,教士抬起手臂,指向隘口另外一侧的远方,口中喃喃道:“我会陪你一起,那里是我们的应许之地。”

万福终于挪动脚掌,缓缓把身躯直了过来,不再挡住隘口的通道。她看向教士的眼神里,透出几丝歉疚。这时旁边传来呼号,那是几个车夫一起抬笼子的呐喊声。万福甩动鼻子,对虎贲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

教士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种错觉。万福刚才那奇异的举动,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虎贲,她希望虎贲能够在抵达草原前重获自由。可教士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动物可不会聪明到这地步,何况还跨越了两个物种,大概是自己习惯把万福当成一个人去看待,所以不自觉地把人类的思维强加于她身上。

教士牵引着万福,把她拽到隘口旁边,彻底让出道路。这时老毕搓着手,走到教士跟前,满脸讪笑。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中心意思是:那些车夫受了惊吓,希望能够加一点酬劳。

教士点头表示同意,但同时叮嘱老毕,接下来的路途要多加小心,他不希望为了别的原因改变计划。他们会有这么多麻烦,归根到底都要怪罪于当初老毕在承德府改道。老毕知道教士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私心,心虚地“哎哎”答应下来。

重新整顿车队,花了足足两个小时。然后车队再度启程,隆隆地穿过隘口。

猎苑的山林逐渐远离,虎贲失去了寻求自由的最后机会。但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安详地在笼子里舔着爪子,双目微眯。

看着这头狮子的慵懒模样,柯罗威教士忽然想起来,他曾经读到过一份宫廷档案,那是在康熙十四年发生的事情。当时葡萄牙派遣了一个使团来华,同时还带来了一头非洲狮子作为礼物——中国方面称之为贡品——当时还不存在什么万牲园,皇家不知该拿这头野兽怎么办,只好把它拴在了后苑的铁栅栏上。这头狮子非常暴躁,不停地发出吼声,马厩里的马匹都吓得瑟瑟发抖。没过几天,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挣脱了绳索,扬长而去。

按照目击者的描述,这头狮子“行如奔雷快电”,竟然穿过整个北京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没过几天,边关守将送来报告,说他们看到一头淡黄色毛发的狮子越关而去,进入草原,不知所踪。

那头狮子最后的结局如何,档案里并没有提及。但它孑然一身,又缺乏御寒皮毛,未必能熬得过第一个寒冷的冬天。教士心里猜测,说不定那头狮子的魂魄一直徘徊在草原边缘,警告每一头试图靠近的同类。虎贲大概就是感受到了这个警告,才决定留下来。

这个猜想,让教士对即将抵达的草原多了一分好奇,又多了一分不安。

一过塞罕坝的刀豁口,景色陡然变得不一样。四周的绿景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土黄色又重新占据了优势,山体斑驳。一路都是长长的下坡,因此车队的速度陡然加快,车轮欢快地滚动着,朝着山麓行进。半路上,他们还找到一条蜿蜒的小溪流,让车队及时补充了水源。

他们在山麓简单地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迎着朝阳上路。教士起得有点儿早,现在正在车厢里昏昏欲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美国,还把万福带了回去。伯灵顿的市民全都涌出家门,来看这一头神奇的白象。万福来到伯灵顿动物园内,虎贲、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和其他动物早已安置妥当,动物园正中修起一座教堂,教堂顶上响起庄严的钟声……

这时老毕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柯长老,柯长老!”柯罗威教士一激灵,猛然醒过来,以为又出什么意外了。老毕喜气洋洋地挥动鞭子,朝前一指:“前面咱们就到草原啦。”

柯罗威教士这才发现,马车窗外的景色和之前大不相同,没有了跌宕起伏的山势和丘陵,全是一马平川。他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希望能看得清楚一点,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教士的想象里,草原应该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茵毯,平坦如台,不掺一丝杂质。可此时在眼前展现的草原的样子,却不是那种纯净的绿色,而是像野餐桌布一样的杂色。在大片大片的绿原中,夹杂着褐色与灰黄色的丘陵斑点,连绵起伏的地势曲线像是时时翻卷起海浪的洋面。

但这个想象的落差并没有让教士失望。至少有一点他没想错,草原真的非常宽广,仿佛连头顶的太阳光芒都无法覆盖整个地域。教士兴致勃勃地站在马车的前端,举目四望,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一目了然。当人的视线可以投射很远时,会忽略掉这些杂质,所以越往远看,颜色就越清澈,寥廓的空间将一切杂色都稀释了。

尤其是他刚刚穿过围场逼仄的密林,陡然被投入如此开阔而没有尽头的空间,一瞬间觉得整个蜷缩起来的灵魂彻底舒展开来,化为缥缈的云和风,浮荡在空间里。望着这一番景象,柯罗威教士感到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咚咚,深远的回声在胸腔里回荡,仿佛胸怀也变得和草原一样无限宽广。

“这里就是草原了,我们的应许之地……”教士对自己说,手指虔诚地握住胸口的十字架,希望能从中汲取力量,获得褒美。

草原正值盛夏,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翠绿色的牧草肥腴鲜嫩,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它们密密麻麻地铺在原野上,几乎全无空隙。一有风吹过,就慢慢摆动起来,有如一只巨兽脊梁上的绿色绒毛。

万福闻到香气,发出一声恳求似的号叫。教士连忙让老毕停下车来,松开万福,让她去试试这里的草是否合她的口味。车上的草料补给已经不多,如果这里的牧草万福不吃,那可就麻烦大了。

万福一获得自由,就迫不及待地用长长的鼻子卷起一束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传出来,表明这头大象吃得非常欢快。

在过去几天里,万福的饲料被严格限制,她只能靠啃一点儿树皮和树叶度日,偶尔吃错几束有毒植物,嘴还会麻上半天,胃也极不舒服。现在她就好像一个看到山珍海味的乞丐,饥不择食,放开肚皮大吃起来。美味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去,绿色的草屑残留在嘴角。

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也低下头去,开始啃食草料。对它们来说,这地方和故乡很像,能带来些许安心。

教士见它们吃得开心,终于放下心来。老毕也长出一口气,这个主意总算没出错。

趁着万福进食的当儿,车队也停下来休息。车夫们见惯了草原的美景,并不以为异。他们先把辕马散开,让它们在附近吃草,然后骂骂咧咧地开始更换车轮。之前要穿过围场的山地,他们换了花轴辘,现在到了草原,可以换回箍铁榆木大轴辘了。

只有教士闲着没事,他变回一个好奇的孩子,饶有兴趣地朝前走去,想要感受一下来自草原的野性气息。

他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经离开车队很长一段路了。教士站在一处小小的丘陵顶端,有些迷醉地吸了一口空气,结果闻到的是混杂着青草香气和牲畜粪便的气味。他低下头仔细寻找,结果看到就在丘陵下方有一堆黑影。

待到走近了,教士才发现,那是大团大团的牛粪。它们堆成扭曲的雕像,黑色中夹杂了几丝青草,有苍蝇萦绕其上。它们的表面油亮油亮的,在阳光下默默发酵,不时还会啵地泛起一个泡儿来。

这可让教士有点儿恶心,他本以为草原是无比纯净的地方,可这只是远观的错觉。草原看起来一望无际,坦坦荡荡,走近了就会发现,野草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和各种牛羊粪便,还有许多土拨鼠挖的洞穴。稍不留意,辕马就会把蹄子陷进去扭伤——这就是老毕要更换马车车轮的原因。

教士小心地走下丘陵,脚下一踉跄,差点被一个鼠洞绊倒。他慌乱地直起腰来,陡然发现在土包的另外一侧,居然有一处池塘。

如果老毕在旁边,就会告诉他这在当地叫作海泡子,其实就是一个方圆只有二十多米的塌陷大坑。夏天雨水多的时候,里面会积满雨水,成为一个个泡子。

这一处海泡子的边缘,青草倒伏内卷,水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绿苔,散发着腥臭油腻的气味,像是马戏团里那些脸上涂彩油的小丑。池子表面看起来和周围的草原并无二致,但绿得让人发毛,不是生绿,而是死绿。它没有通往别处的水道,而且坑底有一层腐烂层叠的草植,会阻止水渗入土壤。所以海泡子里的水是永远静止、无从逃遁的。

海泡子的旁边有一条不显眼的小路,野草被无数脚印压倒,想必是草原上的动物来喝水时踩出来的。

柯罗威教士站在海泡子边上,心想马可·波罗可没提过这样的景色。他好奇地蹲下去,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想去搅动水面,看看水底到底隐藏着什么。可他还没把树枝探过去,就听到老毕那边发出一声惊呼。柯罗威教士连忙回头去看,一下子呆住了。

在车队休憩的地方,不知从哪里冒出四个陌生的骑手,把马车团团围住。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灰土色的蒙古短袍,斜露着右侧的黝黑肩膀,头戴毡帽,胯下的坐骑毛色斑杂。这些人腰间的马刀连鞘都没有,却磨得雪亮,还有人肩上扛着一把旧式火铳。

老毕知道,这是碰到马匪了,连忙战战兢兢地打躬作揖。那四个人呵呵笑起来,先是好奇地看了看车上运送的那些动物,然后又朝远处张望了一眼。万福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仍旧埋头嚼着青草。为首的人手一指,问那是什么,老毕说是大象,是传教士带来的。

他趁着这个话题,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几位爷,这是传教的车,里头除了书和粮食,就只有外面那头送给知州的大象,别的啥值钱的都没有。”说完还抬头看了一眼车顶的十字架。

这是个隐晦的警告,告诉马匪们这位不光是洋人,而且还和官府有关系。如果是一般的匪徒,不愿多事,会就此退去。可这些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让老毕觉得胆战心惊。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尊小金佛,在老毕眼前晃了晃。老毕双脚一软,瘫坐在地,嘴里高声惨号起来:“金丹道!”

老毕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在提醒柯罗威教士,让他别靠近。

柯罗威教士刚刚从承德司铎那里听到这个词,现在听老毕一喊,立刻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草原上最危险的匪帮。他们自从被政府军击溃之后,就逃入草原深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

教士被恐惧攫住了意识,双脚在海泡子旁根本挪不动。所幸这里有丘陵遮挡,马匪暂时还发现不了。教士谨慎地把身子蹲下去,只露出半个脑袋,哆哆嗦嗦地观察着眼前的动静。

这个距离,不大声喊叫是没法听见的,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柯罗威教士感觉就如同在看一部默片电影。

先是马匪们对老毕说了几句,老毕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涕泪交加。然后其中一个马匪掏出火铳来对准他的后脑勺,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从腰间拔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正要去抹老毕的脖子。老毕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推开那人,跳进教士乘坐的马车车厢里,拿出一把枪来。

那是一把史密斯-韦森的M586转轮手枪,里面塞满了六颗子弹,是教士从美国带来防身的。这一路上虽然意外不断,总体来看还算太平,所以教士随手把手枪搁到车厢里,一直没机会使用。老毕知道这把枪的存在,还好奇地把玩过一下。

老毕紧张地握着手枪,手腕直抖。可那黑洞洞的枪口,是个真真切切的威胁。马匪们没料到这个车夫居然还有枪,一下子都不敢上前。老毕喝令他们后退,其中三个人只好倒退了几步。可就在这时,为首的马匪突然手臂一振,一道银光刺中了老毕的咽喉。

老毕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去扣动扳机。可他根本没受过训练,不知枪上的保险还没打开。马匪们先是躲了一下,一看对方根本没开枪,便重新狞笑着聚拢过来。从人群的间隙里,教士看到老毕的咽喉插着一柄匕首,嘴巴一张一合,双眼流着泪看着丘陵这边。

教士心中一阵抽搐,那一瞬间他看懂了。老毕的眼神是在恳求自己,似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要托付。还没等教士想到是什么事情,老毕整个人先是骤然一紧,嗬嗬发出几声虚弱的呻吟,然后扑倒在草原上,两条腿一顿一顿地抽搐。

其他车夫早已经四散而逃,可在无垠空旷的草原上,他们怎么跑得过马匪们。很快那些可怜人就被追上,一一被杀。一时间惨号声四起,鲜血泼洒在草叶上,风中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为首的马匪没有动,他蹲下身子,从老毕的尸身上取走那把手枪,简单地玩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别到了自己的裤袋里。

教士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可那个马匪首领却转头,朝丘陵这边看过来。原来老毕临死前的眼神,根本没逃过这家伙鹰隼般的眼力,轻而易举地就判断出教士藏身的位置。

马匪首领直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朝着丘陵走过来。教士浑身紧绷,巨大的恐惧让他不知所措。当首领走得足够近了,教士能看到他的面相很沧桑,唇边有一圈络腮胡子。不过这人的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整个脸庞像是两片不相干的油画拼接而成,看上去扭曲而狠戾。

他走路的姿势和人类不太一样,弓腰屈腿,脚尖点地,活像是草原上的一头孤狼。走得越近,笑意越发狰狞,仿佛对接下来发生的凌虐满怀期待。

就在马匪首领即将接近丘陵时,柯罗威教士手里握着十字架,试图向后退去。这并不代表任何有意识的逃脱,只是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最自然的反应。

可是丘陵后头别无他路。教士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滑过长满了嫩草的坡面,扑通一声跌落到丘陵下的海泡子里。

几乎在一瞬间,他就被浑浊的水和带着腥臭味的绿苔包围。柯罗威教士闭上眼睛和嘴巴,试图向上帝祈祷,可人类本能的慌乱让他手舞足蹈,随即大团大团的腐液灌进了他的耳朵和鼻子里,令他痛苦不堪。这种体验,如同坠落地狱一样——说不定比那还糟糕。

这个海泡子口径不宽,里面却深得很。柯罗威教士的身子经过片刻挣扎,继续朝水底沉去。他很快发现,油腻的渣滓只浮在表面,下层的水质似乎变得纯净了一些。柯罗威教士在水里睁开眼睛,居然还能勉强看清周围,如同置身于死寂的鱼缸。他惊恐地发现,在壁边杂乱的水草之间,居然还纠缠着一具暗白色的人类骨架。这大概是海泡子的上一个牺牲者。它的下颌张开,肋骨尖漂荡着几缕看不清颜色的破布。随着柯罗威教士四肢划动带动水流,它在水草间也缓缓移动,像是不甘心自己的沦亡。

柯罗威教士绝望地控制身体和恐惧,努力让自己不要浮上去。他知道,只要浮出水面,就会被等在旁边的马匪首领杀死。他只能尽量潜在这死绿的水下,寄希望于那些匪徒没什么耐心。

他坚持了一分多钟,肺部开始火烧火燎,窒息的痛苦让眼前发黑。为了让自己能坚持得久一些,柯罗威教士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具骸骨的脖颈,却因为用力过度,使整个骨架脱离了水草的束缚,伸开双臂朝他压过来。这个变故击溃了柯罗威教士的坚持,他猛然间张开了嘴,一连串水泡从肺部喷出来,随即夹杂着泥土和绿苔的臭水猛然地灌入。那一瞬间,柯罗威教士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一束圣洁的光芒,要蒙主恩召了。

不过这束光芒没有持续多久,柯罗威教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浮起来,突破肮脏的水面,重新接触到了空气。柯罗威教士无法抗拒这个诱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沉下去的勇气。这时候只要任何一个匪徒还在海泡子边上,就可以轻易把他打死。

不过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匪徒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他们大概是觉得他掉进海泡子死定了,所以失去了围观的兴趣。柯罗威教士强忍住痛苦,在水中一动不动,尽量不发出声响。一直到马蹄声逐渐远离,他才勉强游到海泡子边缘,拽着青草爬上岸来,瘫倒在地。他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双手撑住地面,疯狂地呕吐,吐到几乎要把整个胃都翻过来。吐完以后,柯罗威教士这才注意到,一截臂骨还紧紧抓在自己的胳膊上,五个指头绝望地勾住外袍。

柯罗威教士拿开臂骨,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马匪们还没走,不过他们大概以为教士肯定会淹死在水里,乐得节省一颗子弹,于是转过头来搜检马车,看有没有战利品。

教士看到,那些马匪像是过狂欢节一样,他们从车夫们的尸身上摸出为数不多的一点儿金条和鹰洋,然后一脸厌恶地捣毁教士的工具仪器,《圣经》和其他一些书被撕碎焚烧。货车上的粮食与日用品都被丢弃在草原上,口袋全部被撕开,靴子在上头肆意蹂躏。

马匪们对着其他几辆马车发泄得差不多了,紧接着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后一辆。这辆双辕马车上装着一件大东西,上头还用苫布蒙着。马匪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觉得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横财。

马匪首领走上前去,伸手把苫布撕扯下来。还没等苫布落地,一个巨大的黑影轰的一声撞开笼门,把马匪首领撞飞开来,然后从马车上跳落到地面。

马匪们没有急忙去把首领扶起来,他们全都惊呆在原地。这是一头什么野兽啊,草原上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伙。它的身躯比老虎还要庞大,脖颈旁边有一圈威风凛凜的棕黄色鬃毛,胡须戟张,血盆大口,两只绿油油的兽眼,能勾出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它的模样让马匪们想起王爷府前那两尊石狮子,可是两者又有很多不同之处。其中一个马匪忽然想起来,之前似乎在喇嘛庙的壁画里见过一头灵兽,和眼前这头差不多——不过画像可远不如亲眼见到这么真切而有威胁。

与此同时,万福也从远处走过来。她一路小跑,焦躁地扇动耳朵,长鼻子像旌旗一样高高翘起,脚掌交替踩踏,连地面都为之微微颤动。马匪们想起来了,这一头白象的模样似乎也在喇嘛庙的壁画里频频出现。

他们都是胆大妄为之徒,敢做一切残忍之事,可对于神灵还是有敬畏之心。陡然间两只灵兽现身于草原,马匪们有点儿惊慌,都把视线投向首领。首领是他们之中最凶悍的人,他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翻身先上了马,然后把那把新得到的手枪掏出来,稍微掂量了一下,拉开保险,准备射击。

就在这时,虎贲动了。

也许是这里的景象和它在非洲的故乡太像了,触动了这只狮子的本能,又或许是这些陌生人的动作刺激了它的凶性。总之,虎贲先是抖了抖鬃毛,然后脑袋猛然一晃,顺势张开大嘴,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大吼。充满野性的强烈音波从它的咽喉骤然炸裂而出,如同一声巨雷扩散到整个草原,震耳欲聋,无远弗届。

这一声狮吼中蕴含着与生倶来的威严和威胁,马匪们和他们胯下的坐骑同时哆嗦了一下。那些草原雄骏发出阵阵嘶鸣,躁动不安,个别还试图掉头跑掉。亏得马匪们拼命拽住缰绳,呼喊着口号,才勉强控制住它们。

马匪首领一手拽住坐骑缰绳,一手端平手枪,准备给这头猛兽致命一击。他从来不相信任何神灵,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里的武器,别人面对神仙菩萨的灵兽可能会畏怯,他可不会。在那一双缺少眉毛的冷酷双眼里,什么都是猎物。

虎贲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威胁,它在草丛里缓缓伏低,双肩耸起,头颅慢慢朝前垂下,这是扑击猎物的姿态。马匪首领正要扣动扳机,却不料万福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号叫,一枚石子远远飞来,砸中了他的手腕。

马匪首领握枪握得很稳,这一片飞石并没砸掉枪支,只是让他狠狠地晃了一下。这点时间对虎贲来说足够了。它遽然一跃而起,挟着腥风和滔天杀意扑了上去。这一路上,这头野兽懒散地趴在笼子里,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作为百兽之王的尊严。自从进入草原之后,它古老的记忆慢慢苏醒,凶性也慢慢展露。

几百斤重的庞大猛兽跃至半空,连太阳都在一瞬间被巨大的阴影遮住。面对这样一头可怕的怪兽,马匪首领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便第一时间飞身跳下马,在草地上连折了三四个跟头。

下一个瞬间,虎贲扑到了他的坐骑后头。两只利爪死死抠住骏马的臀部,整个身躯抱在了后半截马背上。它张开大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再猛然甩动头颅,两排尖利的狮牙几乎把半个马臀都撕下来,登时鲜血四溅。

骤受剧痛的马习惯性地飞踢一脚,把狮子踢下马背。那狮子见到了鲜血,凶性更加勃发,又一次扑了上去,侧身猛抓。这一次利爪直接划开了骏马柔软的腹部,鲜血和内脏稀里哗啦地从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往外流泻。骏马拖着肠子向前跑动了十几步,终于无法支撑,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趁着狮子把注意力放在坐骑身上,马匪首领飞快地朝自己部下聚集的方向跑去。他的右侧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大概是落马时摔折的。手枪自然也不能用了,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能把子弹全数射出去,发疯的狮子恐怕也会在死前干掉自己。

可他的部下现在也陷入危机。坐骑们看到同类被吃掉的恐怖场景,情绪彻底崩溃。它们嘶鸣着,颀长的脖子前后发疯地摇摆,上面的人无论如何呵斥都不管用,哪怕马嚼子把嘴角勒得出血。只要骑手稍微一松手,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朝着远处逃去。

马匪的一个部下勉强拽住缰绳,侧身把首领救上马背,一不留神手松了一下,那坐骑弹簧似的跳着远远跑开了,谁都拦不住——其实马匪们也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该抢的都抢了,该杀的都杀了,谁会跟一只没好处的猛兽缠斗?

于是,几乎是一瞬间,马匪们被炸了毛的坐骑带着往外跑去,比来时还要快。那些红了眼睛的骏马撒开四蹄,奔驰在平坦的草原上,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混乱与血腥。

直到确认马匪确实远离而且不会回转,死里逃生的柯罗威教士才从小丘后站起身来。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连十字架都握不住。刚才那一幕太过惊悚,简直像是一个噩梦,直到现在,教士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司铎警告他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教士蹒跚着走过去,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车队休整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还未装好的马车零件和零散行李,被砸碎的地球仪散落在草地上,种子、灯笼、车轮与书籍潦草地混丢在一边,被大量碎布条和衣物覆盖。车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教士看到老毕仰天躺着,双眼兀自瞪得溜圆,咽喉上有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还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他的上下颌张开一个夸张的角度,不知是为了吸入最后一口气,还是想最终喊出一句什么遗言。身下的绿草已经被染成了半红色,看起来有一种浸透了死亡的妖异美感。

柯罗威教士感觉到一阵晕眩。要知道,仅仅一天之前,他们一起穿过隘口,兴致勃勃;仅仅十几分钟前,那些车夫还在谈笑风生,一边更换车轮一边议论着女人;教士还在和老毕商量接下来的路程。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天人永隔,就像电影胶片被剪去了一截,极其突兀地跳到了结局。

此时虎贲开心地抱着骏马的尸体,肆意啃食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鼻子无法分辨这气味是来自于马匹还是人类。柯罗威教士整个人迷茫而迟钝地走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虎贲已经重获自由,随时可能过来把他吃掉。他甚至没注意到,万福远远站在车队另外一侧的边缘,一动不动,仿佛也被这一切吓到。

世事的剧变往往超过了人类思维的反应速度。一旦人类无法适应变化的速度,就会产生错觉,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幻,并不真实。这是为了阻挡负面情绪的侵蚀而做出的自我保护,只有认定世界是虚幻的,才不会让自己真正受到伤害。

可人类一旦冷静下来,开始理性思考,这一层障壁便失去了保护作用。他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与艰难,去计算得失,去权衡利弊,去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出来,任凭伤害。信仰使人安详,思考会带来痛苦,可每个人都有从梦里醒来的一刻。

柯罗威教士此时就是这样。他双眼茫然没有焦点,就这么佝偻着背,围着车队残骸转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个虔诚的牧民在敖包前转山祈祷。在他的内心,满心指望老毕把他突然推醒,继续赶路;或者让伯灵顿大教堂的钟声,把他从家里天鹅绒的床垫上吵醒,发现这一切只是读完《马可·波罗游记》的梦。

可这一切,只是徒劳的逃遁。他转的圈数越多,眼前的意象就越清晰。死者满布血丝的眼白、半红半绿的倒伏野草、虎贲咀嚼骨头的咔嚓声、太阳自天空抛下的热力,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根铁铸的冰冷尖刺,刺入教士的脑海,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遍体鳞伤,反复提醒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不过虎贲没有袭击他,吃饱的狮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万福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边缘,她第一次对教士产生了畏惧的情绪。狒狒们焦躁不安地互相撕扯,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还是没放弃逃跑的企图,可它们的牵绳被死死缠在大车板上,动弹不得。只有巨蟒一如既往地安静跃伏,但它吐信子的速度加快了,似乎也对血腥味产生了些许兴趣。

至于虎皮鹦鹉,最后一次见到它的身影,是在老毕的大车前。它落在了那一枚三清铃上,然后又振翅飞向天空,不知所踪。只有铜铃兀自响起喑哑的声音,如丧钟叫魂。

动物的阵容都还在,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教士知道,失去了车夫和马车,补给又被抢光,所有的积蓄和物品都没了,他和这些动物绝无可能走出这一片深邃的草原。赤峰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顷刻之间,这个异想天开的草原动物园便在诞生前灰飞烟灭。那些马匪毁掉的不光是现在,还有美好的未来。

教士一圈一圈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正午时分一直转到太阳即将落山。一直到双腿酸痛得走不动时,他再也无法坚持,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恰好面对着老毕那绝望惊恐的遗容。

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悚、过度的恐惧以及愤怒、沮丧、茫然等,无数种负面情绪一起喷涌出来,让教士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在哭泣中,绿色原野、湛蓝天空和落日余晖开始扭曲褪色,整个世界变成黑白,大地与天空的分界线化成一团团旋涡。时间不再是长河流逝,而是化为严整的石岩,一块块被旋涡吸入其中,不停围绕着一个原点旋转。时空搅成一团,让他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幻。

教士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他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地,任凭脑中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刷着意识。恍惚之中,明暗交替,教士听见施洗约翰在旷野中呼喊,耶稣在十字架上呻吟,看到索多玛城俄然崛起又轰然崩塌,诺亚的方舟穿过太平洋的波涛,自西向东……而现在柯罗威教士跪倒在空旷的蒙古草原上,在这些动物和车夫尸体面前,也开始拷问起自己的灵魂。

如果他依循总堂的建议,也许现在已经抵达赤峰,开始平庸而安稳的传教生涯;老毕和其他车夫也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暴尸荒野。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教士濒临崩溃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怀疑。当初的那股热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还是魔鬼的诱惑?

仁慈的主啊,您让我远跨重洋,来到中国,又给予我启示,让我把这些动物从京城带来草原,难道只是为了在这片荒郊把一切都毁灭吗?如此宏大的一个计划,却在行至半途的草原戛然而止,我前去赤峰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一遍一遍地在教士空洞的内心回荡,却没有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缓缓暗淡下来,阴影在草原上迅速扩大。这附近没有任何灯火,太阳的余晖一收,周遭的空间陡然收紧,整个世界都跌入一口漆黑逼仄的井。

今晚是个多云的天气,连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草原上悄然出现了几只绿色的眼睛,它们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围着车队打转。可是这附近弥散着一种危险的味道,黑暗中似乎还隐伏着一个巨大的影子。绿眼睛们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但它一定很危险。于是它们没有靠近,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也不愿意轻易离开。

柯罗威教士就这么静静地跪在地上,垂着头,闭着双眼,枯槁如行将化为飞灰的一尊雕像。不知过了多久,肉体的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昏昏欲睡。

忽然,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从何而降,它似乎能看透黑暗,一边发出清脆的叫声,一边准确地落在教士的肩膀上,用尖利的鸟喙啄他的脖子。教士感觉到疼痛,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后看到了一幅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

不知何时,厚厚的云层已被夜风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轮明月。它浑圆柔和,笼罩在一圈幽敛的淡光里,让人始终无法捉摸它的真面目。在淡光起伏中,月亮那一圈模糊的边缘形成乳白色的光晕,不断流动,仿佛有奶与蜜在表面流淌。

没过多久,月亮靠近大地的下缘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先是那一圈银白的淡光逐渐凝实,待到凝至极致,光变成了水,从饱满的圆盘里溢出来,自下缘缓缓滴落。一滴、两滴,无数光点逐次飘洒在整个广袤而寥廓的草原上,漫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深入每一粒沙土。在这神秘的光雨笼罩之下,黑暗被逼迫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稀释成一道灰色的影。无论是人和动物还是整个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层疏离的白纱,彼此之间既亲近又漠然,似极远又极近。月光是最诚实的凝望,它能映照出一切本性。

此时的草原,正展现出最本原、最静谧的模样。同样被袒露出来的,还有柯罗威教士最深处的本我。

隐隐地,似乎有女子缥缈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却衬得草原更加静寂。教士如同被催眠一样,缓缓站起身,朝前走去。他的双目空灵,不凝聚在任何一个点上,肉体极度疲惫,意识亦告崩溃,没有了世俗杂念与信仰的缠绕修饰,潜藏于内心深处那种最初的意识,轻而易举便被月光和歌声唤醒。

教士晃晃悠悠地走到车队中央,为狒狒们和蟒蛇打开笼门,解开虎纹马的绳子,让每一只动物都重获自由。动物们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却有些畏怯。它们不解地望着这个奇怪的人类,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士没有去束缚或驱赶,而是伸开双手,对着它们喃喃道:“走吧,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呢。”

说完这些话,他转过身去,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朝营地外面走去。很快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他步履踉跄,方向却很坚定,似是被什么力量感召而去。

那一刻,草原上的月光掀起夜风,将混杂着草籽的尘土吹入每一个生灵的鼻孔。

每一只动物似乎都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它们眼神变得深沉,有火和月光在瞳孔里跃动。

最先跟过来的是两匹虎纹马一吉祥和如意,它们一改顽劣的脾气,谨慎地跟在教士身后,脖子上的小铃铛还会叮叮当当地响。接着是五只橄榄狒狒,这里没有大树可以攀爬,它们高举双臂站成一排,一摇一摆地跟过来。那条蟒蛇也在教士的侧面游走,长长的牧草完美地遮蔽了它的身形,旁人只能听见鳞片滑过草地的咝咝声。

最后一个跟过来的是虎贲。它还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跃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嚼着骨头,就连月光都没办法让它变得勤快。一直到教士和动物们走得很远了,它才抖动慵懒的身躯,追上队伍,慢条斯理地吊在队尾。虎贲的一双绿眼睛,颜色变淡了。它对前方那些可口的动物毫无兴趣,只偶尔瞥一眼教士的身影,抖动鬃毛。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虎贲的臀部,得意地左顾右盼。

至于万福,她始终如一地跟在教士身旁,沉默前行,眼神安详而温柔。那白色的巨大身躯,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歌声始终未曾停歇,它似是一只灵巧的雪兔,当你侧耳聆听,它便倏然不见;你一旦放下心神,耳畔就会再次响起。

于是,在银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着黑袍的传教士踽踽前行,后面跟随着一队来自远方的动物:大象、狮子、虎纹马、狒狒、鹦鹉与蟒蛇。它们没有争斗,没有散乱,站成一列严整如军队般的队伍,沉默地跟随着柯罗威教士。在月光的映衬之下,每一只动物和人都化为一个庄严的黑色剪影,走过地平线,走过硕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处。

这一幕难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反复出现在许多赤峰人的梦里,但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