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葬禮(下)

  最終,她跌落進一片茫茫海水裡,有人在水的上方,明明近在咫尺,她卻始終看不清是誰。

  等園園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頭依然有點暈乎。

  樓下人聲喧沸,她趕緊簡單梳洗了一下,匆匆下了樓。院子裡、客廳裡已經擺上了酒桌,園園見在忙碌的媽媽臉色蒼白,她心裡很自責,明明是回來幫忙的,卻反而成了累贅。她趕緊上去幫忙,「媽,你去休息下吧。」

  戴淑芬搖頭,「休息過了,我沒事。你呢?還好嗎?」

  「嗯。」

  這時園園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她手忙腳亂地拿出來,結果一不小心竟給按掉了。

  一看,竟是主編張越人的電話。她忘記跟單位領導請假了!

  主編是衣食父母,可不能怠慢。因為周圍很吵鬧,園園便跑到院子外面回了電話。張越人嚴厲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無故翹班,還拒接電話,你如果不想幹了,也應該先把辭職報告遞給我。由我批准以後,才能走。」

  「我……」園園氣結,一時竟然接不上話。

  「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陳述你的理由。」

  園園的聲音黯然,如實告知:「我奶奶昨晚過世了,我現在在老家。對不起,我忘了跟您請假。」

  電話那頭一瞬間沉默了,正當園園以為電話信號斷了時,張越人道:「需要幾天?」

  「兩天。您要的稿子我已經寫了大半,我……」

  張越人直接回復:「處理好家事,回來補假。稿子回來再說。」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有困難,可以找我。」

  「嗯,謝謝。」園園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人,面冷心熱。張越人就是這種人。

  午飯的時候,程家在玉溪鎮最有頭有臉的人程建林到了。程建林是上一屆玉溪鎮的鎮委書記,玉溪鎮的開發,他算得上是頭位功臣。

  戴淑芬很鄭重地接待了他,把他迎到屋裡坐,喊了園園,讓她泡杯茶過來。有人找戴淑芬問事,她便走開了。沒一會兒園園端著茶過來,叫了聲:「建林叔公。」

  程建林看著園園問:「你是……園園?」

  「嗯。」

  「都長這麼大了啊。」程建林退休後很少出門,加上園園一直在外地上學。他上一回見到園園,還是在她父親的葬禮上。沒想到這孩子竟還記得他。

  「叔公身體可好?」

  「嗯,好。」

  閒聊之間,程建林得知園園已經畢業,便問起了她的工作。園園說自己在一家雜誌社工作,還說到這份工作是程勝華介紹的。按輩分,程勝華是程建林的侄子輩。程建林提起程勝華,倒是一臉的榮耀。當年程白的太公程謙是公主村出去的,程謙醫術精湛,在清末曾入宮做過御醫。在任御醫期間,還得過光緒帝欽賜的「功同良相」匾額一塊。所謂「不為良相,當為良醫」,光緒帝的這塊御賜金匾,使得程勝華家在文人輩出的玉溪鎮也算是一枝獨秀。

  而園園對於自己五百年前跟程白也算是一家這點,以前是沾沾自喜,現在是感慨良多。

  「聽說勝華的兒子現在也做了醫生?」

  「嗯。不過他學的是西醫。」

  程建林上了年紀,一聊起來就停不下來。園園開始也隨著他聊,說著說著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叔公,我家以前有個祖傳的瓷瓶,它後來不見了,這事您知道吧?」

  「自然知道。」

  「我奶奶說,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沒法延續程家的香火,使得祖先留下來的寶貝沒有辦法再傳下去,所以祖先把它收回去了……」園園說著,看向程建林,「您也這麼認為嗎?」

  「丫頭,你讀了這麼多年書,這樣的問題,還用得著問我嗎?」程建林語氣慈祥道,「多半是被人給偷了去,怎麼說,它也算是宋朝的古董。雖然不見了很可惜,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責任歸在你這個小丫頭身上。你奶奶是犯糊塗了。」

  聽程建林這麼說,園園只覺心裡一鬆,又問:「建林叔公,那您知道,這個瓷瓶,它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如果沒點翻空出奇的寓意,也不會被當成傳家寶世代供著吧,以至於在她出生沒多久失蹤後,奶奶那樣耿耿於懷。

  「我對瓷器也不瞭解,據說它是個玉壺春瓶……」程建林想了想說,「好像是有祖訓,瓶子由你們家這一支保管。」

  「哦,祖訓啊,都沒聽說過……」

  「這些陳年舊事,今朝知道的人不多了,我也是聽我的太公講的。」

  園園還想問,這時戴淑芬走了過來,她看到園園和程建林在聊天,先是一愣,而後便說了園園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別煩你叔公。」

  程建林倒是不以為意,對戴淑芬說:「我挺喜歡園園的,我們聊得也很開心。你不要說她。」

  戴淑芬看程建林確實沒有不耐煩,點了下頭,對程建林恭敬道:「建林叔,喪事結束後,我想去廟裡,在地藏殿立個往生功德牌位給媽。」

  「嗯,挺好的。」程建林頷首,「鎮上的崇福寺不錯。你媽生前總去,老方丈也認得她,一切都方便。」

  這天下午,程勝華也過來了,幫忙做了不少常規的葬禮事宜。

  而這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園園覺得自己可能在火葬場那邊吹了半天冷氣,然後出來又是九蒸三熯,加上昨晚沒睡好,一番折騰下來,本只是有點頭痛,現在卻喉嚨也痛,鼻子也塞。屋裡、院子裡人多,都在吃飯抽煙喝酒,悶得她都有些喘不過氣,她便走到房子外面的弄堂裡,遠處的山頂上就是那座寺廟,在朦朧月色下只能看到一點。園園忍不住靠著牆想,菩薩,我怎麼就覺得你一點都不仁慈呢?

  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隱約感覺腦袋靠到了一片溫熱。

  「你來了……」園園那刻心裡還在恍惚地想菩薩呢。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仁慈?」她以為自己不會為奶奶流淚的。但當她看到奶奶被火化成灰時,還是哭了。

  站在她身前的高挑身影沒有動。

  程白今天有手術要跟,請不出假。等到下班才過來。剛下車,就看到了她。

  她呼出的氣息有些燙,他摸了下她的額頭,都是虛汗。

  「你感冒了。」

  園園終於睜開眼,挺直了身體,看著面前的人,在昏暗的光線裡中艱難地辨認,「程白?」

  「嗯。」程白應了聲。

  園園笑了,她搖了搖頭,腦子裡嗡嗡作響,她說:「我以前是不是特別喜歡跟著你?」

  「難為你了……」

  「那時候,爸爸走了,奶奶不理我,媽媽要照顧奶奶……你就當我,當我太寂寞了吧。」

  她與他,是青梅竹馬,卻不是兩小無猜。

  程白站著沒動。園園虛浮無力地走向屋裡,他聽到她喃喃說了一句:「我怎麼會以為他是菩薩呢。」

  兩天過後,送葬的人漸漸散去。

  一切塵埃落定,這天傍晚,戴淑芬和園園去了崇福寺。崇福寺是一座始建於明代的廟宇,在歷史上幾經損毀,又幾經重修,到了現在依舊香火綿延。戴淑芬事先已經聯繫過,所以直接進到寺裡說明來意,便有小沙彌喊了知客師出來接待。

  走出來的和尚身量高大,身著一襲褐色的寬大僧袍,眉目舒朗,雙眸中帶著一抹細不可尋的微笑,向著她們雙手合十。

  好年輕!園園心想。但園園又覺得,這位大師很面善,但她想,應該,不可能是她認識的那位吧?

  「不認識我了?程園園,我是姜小齊。不過,現在法號淨善。」知客師不緊不慢地說。

  園園愣在當場,這位光頭大師真是自己的小學同學啊……

  戴淑芬也很意外道:「你是小齊?」戴淑芬記起來這是女兒小時候的同學,到她家玩過幾次。

  「是的,阿姨。」

  之後由姜小齊領著,在地藏殿,園園最後告別了奶奶。趁著戴淑芬跟著小沙彌去辦理一些事宜,園園對著姜小齊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姜小齊,真的是你呀!」

  「阿彌陀佛,如假包換。」

  「對不起,我感冒著。」園園捂著嘴退開一步,又道,「我就記得小時候課上講‘我的志願’。有人要做科學家,有人要做作家,有人要做畫家,只有你,上去就說要做和尚,大家都笑趴了。沒想到,我們長大都做了平凡的俗人,只有你,還真出家了。」

  「靡不有初啊,嘿嘿。」

  「以前沒見你語文學多好,做了大和尚,居然還出口成章了。」園園被他逗樂了,又問,「做和尚感覺怎麼樣?」

  「還行,最主要六根清淨,沒人煩我了。可惜不能吃肉很痛苦。」姜小齊調侃道。

  要是邊上還有不知情的人,聽了也許會覺得這和尚有點不著調。只有園園知道,他的這句話裡包含了多少辛酸。

  姜小齊出生後不久媽媽就過世了,他爸對他很凶,動不動就打罵。他上學穿的衣服多數是破了洞的。三年級的時候,園園和他成了同桌,好心的她偶爾會幫他把破了的衣服拿回去,讓她媽媽補好,也常常拉他到自己家吃飯,因為上課的時候她常聽到他肚子叫。

  看著園園的表情由晴轉陰,姜小齊趕緊扯開話題:「怎麼,如果我說感覺好,你也想來?」

  園園嘴上笑了一下,心裡還有點悶悶的,於是也就沒有說話。

  「我看你滿面桃花的,還是別來了。」姜小齊說著,伸手一指西北的方向,道,「那兒有幾間禪房,是留給大施主偶爾來住兩天的。雖然我現在已經是個檻外人了,看在我倆青梅竹馬的交情上,以後你要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可以找我。我免費騰一間給你參禪。怎樣,夠義氣吧?」

  園園好笑地說:「我大概有點知道,你為什麼年紀輕輕就能混上知客師了。」

  姜小齊趕緊伸出食指放到嘴前,噓了聲,道:「萬事心知就好,別點破嘛,哈哈。」之後他問園園,「你媽媽可能還要忙一陣,我帶你走走?」

  「阿彌陀佛,恭敬不如從命。」

  園園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被媽媽帶到崇福廟裡拜佛,求平安,求學習好。但長大後她就不太拜佛了,她覺得信佛,是想捨去些什麼,而不是去求得什麼。她把她的這種想法說給了姜小齊聽。

  姜小齊讚道:「有點慧根。」

  此時,園園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拿起一看,是傅北辰,趕緊接了。

  「喂。」她的嗓子有些沙啞,但並不嚴重。

  「感冒了?」傅北辰卻馬上就聽出了不對。

  「嗯……」

  電話那頭頓了頓,「是什麼症狀?」

  「有點發燒,但又覺得冷,還一直流鼻涕……我鼻子有點鼻炎。」

  「多注意休息。」

  「嗯。」

  兩人又簡單地聊了兩句,等結束通話,園園才想回來,他這通電話,好像沒說什麼特別的事情,似乎只是打來關心她一下?

  然後她聽到姜小齊說:「程園園施主,你笑得都快媲美彌勒了。」

  園園心裡其實還因為奶奶的離去有些傷感,但傅北辰的幾句話,一時沖淡了她心中的悵惘。

《我一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