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even

第1節

邵伊敏應付著考試、畢業論文答辯,同時買了一部功能最簡單的手機,上號以後,開始和其他沒有順利簽約的同學一樣去趕各式名目的招聘大會。

她準備找一份工作維持生活,等手頭錢足夠了,找個時間再考一次托福,盡快申請去加拿大的學校。

同宿舍的幾個人工作早都有了著落。江小琳如願進了師大附中;羅音成了本地一家報社的見習記者;劉潔和陳媛媛選擇回老家,一個考了公務員,一個進當地中學當教師;李思碧簽了本地電視台,算是去向最風光的一個。

她們看到邵伊敏在拒絕師大附中的面試後這麼不聲不響地找工作,著實好奇加不解,可是邵伊敏甚至比從前更沉默,沒任何解釋自己行為的意向,連各種名目的告別聚會都不參加,自然也沒人願意多事去問她。

畢業生集中招聘的高峰已經過了。一個師範專業數學系的學生,又排除了當教師的想法,選擇實在有限。她的英語總算很拿得出手,手裡有計算機等級考試證書,還是陸續找到了一些面試機會。而到了面試環節,她一向的鎮定冷靜就幫了她的大忙。

慢慢大家相繼離校了,這間寢室只剩了羅音和邵伊敏兩個人。

羅音最近在到處找房子,要求當然是離報社近一點兒,記者工作一般下班都晚,她可不願意去趕末班車。今天中介帶她看了一套小小的兩室一廳,雖然是七樓,房子老舊,但位置符合她的要求,房間設施也算齊全。她一路盤算著要不要在校內網發帖找人合租,進寢室看到獨坐書桌前的邵伊敏,突然心裡一動。

「邵伊敏,你的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接到兩家公司的通知了,現在正在比較。」邵伊敏一向和羅音談話多一點兒,也願意回答她的問題。

「那太好了,你以後打算住哪兒?」

當然不可能無限期在學校宿舍混下去,不過忙著找工作,邵伊敏還沒來得及考慮這問題:「租房子吧,好像得找中介。」

「願意和我合租嗎?」羅音笑道,「兩室一廳,交通便利,月租一千,我們分擔的話各自五百,也負擔得起。你願意的話,我就不用發帖找人了。」

邵伊敏有點兒意外,但很是開心。她當然知道哪怕找到工作,憑開始的薪水想要獨居實在不現實,如果一定要與人合租的話,羅音再合適不過了,她性格好,開朗又不多事。「當然願意,太好了,省得我再大熱天去找房子了。」

「哪兩個公司,說出來幫你參考一下。」

「一個是電腦公司業務部做助理,一個是商貿公司做秘書。」她拿出兩家公司面試負責人的名片給羅音看。

其實邵伊敏剛剛已經做了決定。兩個職位待遇差不多,電腦公司是外資,而且是先來的通知,本來應該是她的第一選擇的。但她決定選商貿公司,這家公司做外國品牌代理,對應聘人員專業、資歷並沒要求,只是對英語要求極高,她通過初試殺進去,面試居然是老闆親自做的。老闆姓徐,一個三十多歲,身材高挑、留著微卷短髮的女子,目光銳利,極有氣勢,問的問題看似平和,卻十分考驗人的反應能力,對於她職務的介紹也讓她覺得有吸引力。

羅音端詳徐總的名片:「徐華英,盛華商貿,哎,這個名字好熟。」她皺眉想一下,「想起來了,她是豐華實業老闆王豐的夫人嘛。」

「豐華實業很有名嗎?」

羅音一年多來不間斷地混了好幾家報社實習,見識廣博了許多:「豐華是本市數得著的民企,房地產、出租車、外貿,總之規模很大。這個徐總,有一次記者老師指給我看過,好像是做國外名牌代理的,很厲害。」

邵伊敏點頭,沒再說什麼。她選擇這家商貿公司還有一個讓她有點兒難以啟齒的理由,外資電腦公司是在蘇哲曾經待過的寫字樓內辦公,既然有別的選擇,她寧可避開那裡,省得徒添煩惱。

兩人約著第二天去看了那套房子,房屋結構不佳,光線說不上好,加上裝修是幾年前流行的水曲柳飾面板,衣櫃、書櫃全都利用空間頂天立地地站著,看著有點兒壓抑,倒是讓邵伊敏奇怪地聯想起了爺爺奶奶的老宿舍。廚房很小,洗手間不通風,不過設施齊全,看著也乾淨。主臥說不上大,朝著東面。另一間臥室是按兒童房風格裝修的,顏色跳躍又有點兒損壞,朝著西面,快落山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好在兩間房各安了一台空調,這對於本地夏天來說,簡直是一個巨大的吸引力。

房東是一對看著模樣斯文的中年夫婦,對這兩個看著同樣斯文的女孩子也頗為滿意,雙方當即簽訂了合同,繳納租金押金,拿到了鑰匙。接下來,兩人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各自簡單的行李,頂著炎炎烈日搬離了學校,開始了合租生活。

邵伊敏給父母分別打了電話,通報自己已經上班,請他們不用再寄生活費用。然後給叔叔發了郵件,請他轉告爺爺奶奶,她現在過得不錯,不用擔心。

盛華商貿公司在市中心一處高檔寫字樓辦公,裡面為配合代理的品牌,裝修十分考究。公司規模不小,包括賣場營業員在內有近百名員工,代理著五個國外服裝和皮具品牌。當然,這些牌子都說不上是頂級奢侈品,但相對於這個內地城市此時的消費水平來說,也算很不錯了。

邵伊敏的職責是給老闆徐華英做秘書,工作繁雜,但她上手很快,在最短的時間內跟上了要求極高的老闆徐華英的做事節奏,得到她的肯定。

徐華英以前頭痛的就是秘書要麼喜歡揣測自己的意圖,要麼戰戰兢兢完全像個答錄機,沒有任何主見。她沒想到,招進來的這個學數學的新人如此稱職,英語良好,和國外公司電話、郵件溝通無礙,記憶力驚人,反應敏捷,應對得體,又懂得適時沉默,和所有人保持同樣的距離,做事主動靈活。沒過多長時間,徐華英就提前簽署了給她轉正的文件,工資提升一截,同時讓人事經理給她辦理了戶口落戶手續。

邵伊敏晚上回家,看著手上薄薄的集體戶口複印件,有點兒小小的感慨。她以前上學辦過戶口遷移手續,可是對這個東西沒什麼認識。眼前這張紙似乎證明了她在這個城市真正落了腳,但她根本不知道還會在這裡待上多久。

羅音打著呵欠開門進來,先將背包丟到茶几上,再將自己丟到沙發上:

「累死了,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呀。」

她被分在社會新聞版,每天穿著平跟鞋、牛仔褲穿梭在城市裡,用她的話說,就是淨採訪些諸如人咬狗之類的事情,下班回來就會發一次這種感歎,可是第二天照樣精神抖擻地出門。

兩人相處得和以前住學校宿舍沒什麼兩樣。她們都很忙碌,平時基本不在家吃飯,下班以後在家碰面,也無非就是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泛泛談幾句工作上的事。逢到週末休息,她們很有默契地一起做清潔,輪換著買點兒菜回來,或者煲點兒湯,或者煮點兒粥,算是改善一下生活。

羅音不無驚奇地發現,邵伊敏買回了紅酒放在廚房裡,有時臨睡前會倒上小半杯喝下去。最初邵伊敏也邀她來嘗上一點兒,只是羅音並不喜歡紅酒的味道,說不如喝啤酒有意思。

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羅音知道邵伊敏應該是失戀了,她性格開朗,卻不是馬大哈。對著表面上若無其事的室友,她就算自己心底沒那麼一點兒小秘密,也絕對不會去觸碰人家的心事,而邵伊敏剛好對別人的心事毫無好奇,兩人都不計較生活小節,相互都視對方為好相處的合租對象,十分融洽。

忙碌的日子過得比悠閒的學生時期更快一些,轉眼到了第二年六月,伊敏存了大半年的錢,老家那邊據父親說在拆遷戶多次上訪後,已經有了解決問題的跡象。放下手機,她想是時候該去再考一次托福了。

這個念頭剛剛一動,居然就牽動得心底有一點兒鈍鈍的痛感。她打開箱子,拿出放在最下面的紅色繩結拴著的那兩把鑰匙,握在手裡看了很久才放回去。掌心的傷口早已痊癒,甚至沒有留下疤痕,她想,就算不能完全遺忘,也到了應該釋然的時候了。

沒等邵伊敏去報名,老闆娘徐華英那個在本市大名鼎鼎的先生王豐突然出了事。他牽扯進了一場複雜的經濟糾紛裡面,原本不過是曠日持久的官司而已,偏偏越鬧越大,又涉及本省官員腐敗等敏感問題,他被請去飲茶協助調查,一去不歸,豐華集團頓時亂作一團。和所有的民企一樣,王豐的親戚故舊在集團裡各踞高位,此時真心著急的人自然有,想趁亂火中取栗的人就更多了。

邵伊敏只見過王豐一次。那天下班後,她和徐華英留在公司,核對幾個品牌的銷售日誌。王豐來公司接太太同去赴宴,他四十歲不到,中等個子,相貌普通,自有一股習慣於指揮發令的氣勢,看得出非常注重鍛煉和保養,頭髮削得短短的,左邊鬢邊有一綹很觸目的白髮,更增加了一點兒讓人過目不忘的氣質。應該說,他和他夫人徐華英站在一起都是氣場強大、十分引人注目的那種人。

邵伊敏一向對不屬自己職責範圍以內的事情保持不好奇,不過做了快一年秘書,自然也知道了老闆的一點兒家事。徐華英和王豐事業做到目前這一步,算得上白手打拼起來的典型。兩人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剛上師大附中。徐華英持有豐華集團20%的股份,一度在豐華集團擔任總經理,不過哪怕是一開頭就共事的夫妻,對著一份日益擴大的家業,再要和從前一樣相處,同樣不易。加上王豐家親戚太多,矛盾累積之後,徐華英毅然辭去總經理職位,抽身出來,自己全資成立了這家貿易公司,做起了品牌代理,同時還去讀了EMBA(工商管理碩士)。集團那邊,除了偶爾參加董事會之外,就基本不去了。

這一天,盛華商貿突然來了幾個外地檢察院的人,聲稱要封存賬目跟銀行賬戶。徐華英不在,可憐的財務部黃經理平時只處理和商場、經銷商、銀行的往來,哪裡見過這陣勢,嚇得結結巴巴地嚷著讓邵伊敏趕緊找徐總回來。

邵伊敏並不理會他,客氣地請來人出示有關文件,仔細看過以後,彬彬有禮地指出,本公司的法人代表徐華英女士持有豐華集團20%股份沒錯,但豐華以及王豐先生都沒有在本公司持股或者參與經營,幾位先生手持的文件自然有效,不過應該先去豐華集團才對。

那幾人當然知道她說的道理,只是豐華那邊早已經進駐了本地檢察院,輪不到他們動手,而他們希望了結一筆牽涉到他們當地的債務,才跑來這邊,想不到,沒見著老闆先碰到了軟釘子。

幾個人面面相覷,有些不好下台,也不願意就此罷休。邵伊敏禮貌地請他們坐下,叫來前台重新沏茶,再請來公司一個姓馬的品牌經理陪他們坐著閒談。馬經理從公司創立之初已經跟了徐華英,從商場營業員一直做到經理位置,非常潑辣健談,長於敷衍各色人等。邵伊敏悄聲囑咐她多扯點兒閒事,探聽他們的來意,然後自己抽身出來給徐華英打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徐華英才接。她簡明匯報了這邊的情況,徐華英告訴她,她處理得沒錯,讓黃經理和馬經理酌情將他們打發走,然後匆匆掛了電話。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那幫人,公司裡面已經是人心惶惶。有人來找邵伊敏探聽消息,但她一律無可奉告,只告訴他們老闆隨時可能回來,請滿處亂晃的各回原位坐好,大家總算安靜了一點兒。

邵伊敏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杞人憂天。她瞭解公司的狀況,清楚地知道盛華商貿在徐華英的打理下,代理的五個品牌每年業績增加接近30%,利潤是個相當可觀的數字。公司是徐華英本人獨資,就算豐華集團那邊出了事,可能會有一點兒影響,但也不是什麼滅頂之災。以徐華英一向的決斷,她也不可能讓那邊的事干擾這邊已經上了軌道、有豐厚利潤可圖的公司運作。

只是她沒料到,看似和她沒什麼關係的豐華集團的變故,到底還是影響到了她的生活。

第2節

到下午快下班時,徐華英才回了辦公室,她的神情和平時沒什麼分別,不過整個打通的辦公區自然沒人敢出大氣。

徐華英讓邵伊敏通知幾個經理去會議室開會。她和平時一樣,處理了幾項店務管理方面的工作,完全沒談及豐華集團的變故,只在最後指定了財務部黃經理在她不在時,全權處理公司日常行政事務。這個決定也不算意外,因為黃經理除了大事不決以外,為人十分細心負責,在公司也是資歷最老的一個高層。

散會後,邵伊敏出去做會議紀要準備下發,徐華英打來內線電話,讓她進去。

徐華英的辦公室裝修得並不奢華,精緻中透出一點兒女性氣質,鋪著羊毛地毯,擺著米色沙發,茶几上的水晶花瓶常年放著鮮花,此時插的是香水百合。辦公桌不是好多人喜好的那種擺譜的所謂大班台尺寸,上面擺著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

徐華英示意邵伊敏坐下。此時兩人隔得近,邵伊敏注意到她的妝容有點兒脫了,到底透出了疲憊。

「下午對事情的處置不錯。小邵,你在公司做多久了?」

「到月底就滿十一個月了。」

「你對目前的工作有什麼看法?」

「我學到了很多,會盡力做得更好。」

「面試的時候,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沒有問,因為當時覺得並不算重要。」

她翻一下手裡的卷宗,「不過現在,我覺得有必要問問了。你是師範畢業,專業成績很不錯,為什麼不做老師,卻選擇應聘一個秘書職位?」

「經過教學實習以後,我覺得我的性格比較適合對事負責,並不適合對人負責,所以想嘗試一下別的工作。」

徐華英笑了:「和我想的一樣,你並沒有把這份工作當成你準備一直從事的職業,我也贊成年輕人多試一下職業方向再確定自己的選擇。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說到底,對事負責和對人負責並沒有太大區別。」

老闆此刻大事當前,居然會有心思跟自己談這些,未免太舉重若輕了。

可是她知道徐總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是在刻意表現鎮定修為而已。「我會認真想想您說的話。」

「小邵,就秘書工作而言,你的確做好了本分,而且做得很出色,比我以前用的每一任秘書都更讓我放心。但是你的能力和努力方向,應該不只是做一個秘書。你對工作的態度我是欣賞的,你的潛力我看得到,我覺得你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必須確定自己的目標,然後全情投入,很多事情不是光做好本分就足夠了。」

這一席話似乎帶著批評的意味。邵伊敏想,頭一次有人這樣直接地指出她的疏離並不僅限於人際交往。她從來是專注的,但確實說不上投入,不管是工作還是其他,她都保留著一個距離。

「你對未來有明確的目標嗎?」

她遲疑了一下:「我有一些計劃,但總覺得計劃趕不上變化。」

「生活中的變化來得很可能大過自己的想像,只有確立目標,才能保持更好的應對變化的能力。」

邵伊敏不知她此時說這話的用意,只點頭保持著傾聽的姿態。

「集團公司那邊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一點兒了。我今天下午已經拿到王總的授權,準備接下來代理他行使董事長職責,那邊會有一個很艱難的局面等著我,可能這段時間顧不上盛華這邊了,好在盛華都已經上了軌道。」

徐華英順手拿起煙盒又放下,她平時抽煙,但頗有節制,「現在有兩個選擇給你,一個就是留在這邊,公司接下來準備代理的那個美國牛仔褲品牌,我會讓你跟馬經理一起跟進,商談代理事宜;另一個,就是跟我去集團那邊,當我的助理。起始待遇是一樣的,你可以仔細想想,明天給我答覆。」

邵伊敏十分意外。如果單獨負責一個品牌,就等於是下一步有可能提升成品牌經理了,一個剛進公司不到一年的員工能得到這樣的機會極其難得,完全可以視作一份事業而非職業的開端。而如果跟著老闆去集團那邊,只要想一想那邊目前的局勢,就知道會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我看得出你應該是有目標的那種人,但現在你必須選擇把目標放在哪裡,所以希望你好好考慮清楚。」徐華英隨手關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不過,前提還是投入,不管做哪個職位,都不同於你現在做的秘書,我相信你只要投入都能做好。」

走出寫字樓,天已經黑了,邵伊敏向車站走去,思索著剛才老闆說的話,不期然想起似乎很久以前一個人對她說過的話:就算是單純為了快樂,雙方都投入才能更容易達到目的。

徐華英沒給她任何許諾,不過寥寥數語的確給了她震動。

她當然明白,老闆其實完全可以直接徵調一個秘書隨她去集團公司,她如果不想另找工作,就只有老實跟從的份兒。但她提供了一個選擇的機會,準確地講,是兩個機會。儘管這樣的機會可以說離不開自己的爭取,不過這是她頭一次可以從容做出自己的選擇。

立在公交車站站牌旁邊,邵伊敏下意識地仰頭看向天空,城市初夏晴朗的夜晚,天空是暗沉的。

再也沒有那夜的星光。

如果她一心只想著離開,又怎麼能徹底走出內心的困境。

她差不多在一瞬間就下了決心,第二天上班時她正式給老闆答覆,願意跟她去集團公司做她的助理。

第3節

邵伊敏擔任了徐華英的助理,頭一件工作是隨她去深圳出差。抵達這個她曾經打算過來卻終於未能成行的城市,她沒法兒做到內心不起一絲波動。

安排徐華英佈置的行程時,她更是感慨:徐華英第一天將與昊天集團總經理蘇傑會面。

她與蘇哲相處時,蘇哲很少談及自己的家族生意。上班之後,她從每期必看的一份經濟類報紙上,看到了配發的蘇哲和他哥哥蘇傑照片的報道,才知道了他家的企業是昊天集團,由他父親蘇偉明創辦,做的是百貨連鎖、商業地產以及高科技等產業投資。報道主要集中在蘇傑身上,稱他目前儼然有接替其父的勢頭;提到蘇哲,只稱他留學歸來,在知名外企工作以後投身家族生意,目前負責公司投資工作。

照片上,兄弟倆都穿著深色西裝,面目略有相似之處。蘇傑看上去意氣風發,而蘇哲則是一向的表情淡漠。當時她看了照片良久,才將報紙放下。

邵伊敏並不期待一個意外重逢,可是也不能迴避,她打電話過去,與蘇傑的秘書敲定時間。

到達昊天集團的寫字樓,蘇傑出來接待,她站在後面,下意識地在這個高大的男人身上找尋似曾相識的地方。

他們看上去並不相似——這個結論讓她說不出是寬慰還是失望。

蘇傑是標準的成功人士,英俊,西裝昂貴,意氣風發,氣勢逼人,完全沒有蘇哲那樣揮之不去的落寞與無所謂表情。可是蘇哲回父親公司已經這麼久,處身商場,也許也會變成這樣吧。邵伊敏只能按捺住內心閃過的念頭,隨他們走進去。

徐華英與蘇傑是EMBA同學,已有幾年交情。蘇傑帶她去自己的辦公室落座,笑道:「談融資的事情,本來我弟弟蘇哲也該在場,不過他去香港出差了。」

邵伊敏悄悄舒了口氣。

落座後,蘇傑便關切地打聽王豐的情況。徐華英據實相告,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處理,她現在做的就是穩定大局,讓豐華不致就此陷於敗局。他們談的是一個融資合作,很快便達成共識,一起去吃飯。

離開昊天,邵伊敏再度回首看那幢寫字樓。她想,這世界看似如此之大,人海茫茫,可是人與人之間竟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繫。

出差回來,邵伊敏有著說不出的疲倦,坐在沙發上,隨手翻看著羅音帶回來的報紙。

羅音的工作也有了變動,被調到了新開的講述版,欄目名字是她提起來就想吐的《紅塵有愛》。自從安頓的《絕對隱私》大賣以後,各家地方報紙都相繼開設了類似販賣普通人生活秘密的欄目,而且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

羅音也說不上不喜歡這個工作,相對於採訪人咬狗的社會新聞和開業打折的商業新聞,這個工作其實讓她更有機會見識世間百態。每週約見不同的讀者,至少出三個整版的講述文章,加上自己的感歎和評點,至少讓她狠狠過了寫作的癮頭。她的掙扎不過是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個職業窺探者,滿足著讀者的集體窺私癖。

邵伊敏平時只看經濟金融類報刊,看過羅音主持的版面後忍俊不禁:

「是你編的吧,真有人找你講這麼狗血的故事嗎?」

羅音悻悻地說:「相信我,比這更狗血、更戲劇化的故事多的是。我盡量判斷真假後,才挑不那麼驚悚的寫出來給大家看,省得招罵。」

邵伊敏再看一下報紙,一臉驚奇。羅音想,像她這樣的人,嚥得下所有秘密,當然永遠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拿著私事去跟不相干的人說,再登到報紙上給不相干的人看,幸好像她那樣的人不多,不然自己大概得失業了。

「這算一種告解吧,」邵伊敏卻笑了,「不錯,比看專門的心理醫生便宜,既宣洩了情緒,又有一種滿足感,從這個角度講,你的工作挺有意義。」

換個人這麼說,基本就是調侃了,可是邵伊敏很少調侃別人,羅音細想一下,倒也覺得心安了許多。

邵伊敏確實永遠不打算對別人傾吐心事。

在忙碌的工作佔據了她的身心以後,這一點就更容易做到了。一轉眼,她成為豐華集團董事長徐華英的助理,然後再成為特別助理,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了。

王豐的官司終於了結,他雖然不算直接涉案,但被牽扯的事情非同小可,儘管經過多方奔走,仍然被判了兩年緩刑。他將公司股份全轉到了妻子名下,自己退居幕後,開始操作一家投資公司。徐華英頂住內憂外患,成功維持住了集團的運作不說,還一舉清洗掉王豐在集團裡的各路親友,讓公司日益走上了正軌,且有業績飛速發展的勢頭。

邵伊敏沒有再去考托福。錢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問題,房子拆遷後,繼母堅持選了原地還建,理由是地段好,然後折價將錢匯給了她,她也只管收下,並不計較多少。目前她的待遇在本地以及對她這個年齡來講,是很說得過去的。她現在通過網絡和爺爺奶奶以及叔叔一家保持著聯繫,同時許諾等合適的時間拿到休假批准就去加拿大看他們。

羅音仍然和伊敏合租在那一套小房子裡,不同於邵伊敏忙碌得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羅音先後交了幾個男朋友,都是泛泛往來,無疾而終。眼下又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和朋友合開小廣告公司的男子,兩人剛見了第一面,羅音痛苦地發現,這個叫張新的男子不幸又是她不喜歡的那一類:戴眼鏡的小胖子。

張新相貌斯文,戴副樹脂無框眼鏡,比她大三歲,公平地講,個子不高不矮,算得上結實,說不上胖,衣著得體,談吐大方,有小小幽默感,開輛白色富康,怎麼看都是一個大好青年。而且他對羅音印象極佳,送羅音回家,一直看到她上樓,還發了短信祝她晚安。

此時正當秋天,算是本地最怡人的季節了,窗外掛著一輪明月,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光線不錯。羅音進來後也不開燈,放下皮包,隨手回復一個簡單的「你也一樣」,然後坐到沙發上發呆。她想,自己這樣以貌取人的怪癖是不是太無聊了,可是一個身影突然浮上心頭,她只能仰靠在沙發上輕輕歎息。

不知坐了多久,邵伊敏回家了,她開了玄關那裡的燈換鞋,坐到羅音身邊,竟然也是仰靠著輕輕舒了口氣。

「很累嗎?」羅音隨口問。

「還好,喝了點兒酒,有點兒暈,還是司機送回來的。」

「要不要給你倒點兒水?」

「沒事,突然記起今天是我二十四歲生日,於是喝了點兒白酒,當給自己慶祝了。」

羅音笑了,她比伊敏還大一點兒,已經快二十五歲了:「生日快樂。不過別提生日,我巴不得忘了生日。一過生日我媽就打電話給我,唯一的話題就是愁我快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邵伊敏也笑:「那多好,畢竟還有人惦著你嘛。」

她沒再說什麼,起身進房拿睡衣去洗澡,藉著月光看她的身影,羅音暗罵自己粗心。羅音老家在省內一個城市,經常會回去看看,平時和家人聯繫十分緊密。而邵伊敏跟她同住了兩年多,她沒見過邵伊敏回去過節,偶爾說起家人,也只說很惦記遠在加拿大的爺爺奶奶。

同住這麼久,邵伊敏還是從前那個樣子,從來不會主動談起自己的心事。羅音不用有職業觀察力也知道,她跟自己一樣,心裡應該是裝著心事的。只不過人家是正經戀愛過的,而自己則是徹底不足為外人道、連自己想想也要訕笑的可悲單相思。

想到自己剛才居然記掛了一個根本不該她記掛的身影,她的罪惡感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嚴重。

邵伊敏對羅音的心理波動一無所知。這幾年的生日都是她一個人度過的,去年還是在獨自出差去上海的路上。她並沒有太多感傷,然而這樣一個人靜靜待著,不能不想起一點兒往事。今天應酬時她特意喝了一點兒白酒,希望略帶點兒酒意,不至於跟自己找不痛快,可是那點兒酒似乎不夠將她送進睡眠,她起身去了廚房。

小小的廚房很乾淨,她拿出放在櫥櫃裡的大半瓶紅酒,拔了木塞,拿個玻璃杯倒了小半杯,站在那裡,透過廚房小小的窗口看著外面的月亮。

如此安靜的夜晚,很適合回憶,也確實有回憶伴著如水的月光在她心裡蠢動泛起。可是她關於生日的回憶,無不指向那個她情願忘卻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是想將他和那段時光遺忘,還是將過去的自己放入回憶裡妥帖收藏。

她慢慢喝下那半杯酒,放好酒瓶,這才回到臥室躺下,總算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4節

第二天,張新打來電話約羅音吃晚飯,羅音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他們去的是做鴨子煲出名的一家餐館,環境和口碑都非常不錯。菜剛上齊,張新手機響了,他說聲「對不起」,然後出去接聽電話。

羅音漫不經心地一扭頭,頓時怔住。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右邊是一個樣子精幹的中年人,而靠左邊那人個子高高,一張引人注目的面孔,正是蘇哲。現在已經入秋,晚上天氣頗有涼意,他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米白色襯衫,輪廓俊朗的臉上,表情一如從前一樣淡漠。那張面孔頭一天還浮上她的心頭作祟,她剛下決心將他拋開,與張新好好交往,他卻驟然間如此近地出現在她面前,她一時只知道呆呆地看著了。

蘇哲隨便掃她一眼,便將視線轉開,顯然對這樣直白的注視已經習慣並熟視無睹,並不在意。羅音明白,儘管接聽過他的電話,還主動跑下樓幫他去找邵伊敏,路上簡短交談,相互通報了名字,但他肯定根本不記得她這個人了。

她的心跳無可救藥地加快,以至於根本沒有留意到張新帶著一個人進來,並介紹說:「戴維凡,我的合夥人、好朋友。」

羅音心不在焉地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仍然控制不住地不時看向那邊一桌的蘇哲。蘇哲恍若不覺,倒是他對面坐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她,奇怪地看她一眼。她一陣面紅心跳,明白自己的注視已經太過露骨了,必須收斂。

張新多少注意到她的異樣,卻只以為自己的好友貿然前來,惹惱了她,訕訕地說:「我跟老戴是發小兒,他這個……剛好路過,所以進來坐坐。」

羅音瞟一眼戴維凡:「沒關係。」

她總算把心神拉回來一點兒,心想,兩個人約會,突然跑來一個好朋友,恐怕不是剛好路過那麼簡單,難道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決定不嫌棄「戴眼鏡的小胖子」,人家「小胖子」倒先不耐煩了?煩亂之下,她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鴨子煲上面,埋著頭不客氣地大吃。

高大健美、相貌英俊的戴維凡一向當慣了注目焦點,頭次看到無視自己的女孩子,不免有點兒挫折感,轉頭跟張新說起白天他們定的畫冊樣本:「快點兒弄出來給他們得了,天天打電話煩死了,真受不了這樣藉故搭訕的。」

「打電話的是女的吧?」羅音冷不丁地抬頭問他。

戴維凡有些自大,人可不笨,聽得出話裡的嘲弄之意:「還真被你猜著了。」

羅音「哦」了一聲,目光老實不客氣地在他和張新之間一轉,繼續吃著燉得香軟的鴨子。張新和戴維凡對視一下,臉上都有幾分訕訕了。

另一桌上,蘇哲和那男人先吃完飯,結賬起身,從羅音身邊走過。她只能埋頭喝湯,控制住自己想看看蘇哲出餐館走向哪裡的慾望。她想,難道仍然和他生活在一個城市嗎?不知道邵伊敏和他見過面沒有?

想到邵伊敏,她頓時冷靜了許多。

吃完飯出來以後,張新送羅音回家,一路上她懶懶靠著,並不怎麼說話。張新知道自己的損友把事情弄糟了,只能開口補救:「羅音,週末有空嗎?我們車友會準備出去釣魚,有沒有興趣一塊兒去?」

「戴先生跟你也是一個車友會的吧?」

「是呀,不過他不會去,他不喜歡釣魚。」張新說完了意識到這話夠蠢的,不禁苦笑。

「哦,他只喜歡吃飯,所以你請吃飯會帶上他。」羅音笑了,「張新,其實我們的交往才開始,如果覺得沒必要繼續,可以直接說出來,不必浪費時間。」

張新好不懊惱,只好將車停到路邊,老實對她坦白戴維凡這個不速之客跑來的原因。

他和戴維凡保持著二十多年的鐵哥們兒關係,從讀小學起,相互的稱呼就是「老張」「老戴」。畢業後各自混了幾份工作,然後開始合夥創業,開了家廣告公司,眼下生意也算初步上軌道了。兩人的友誼可以說到了堅不可摧的地步,哪怕戴維凡長了張惹是生非的臉,也沒讓他們生出嫌隙。

張新前後交了三個女朋友,除了第一個是因為畢業各奔東西無疾而終外,另外兩個都在看到戴維凡後,不由自主轉而對他放電。戴維凡算是有品,並不重色輕友受這類誘惑,而張新則大大受了打擊。戴維凡歉疚之餘,主動請纓,要張新再交女友,索性從一開始就先帶上他以「測試人品」。張新對這個主意的可行性將信將疑,但戴維凡今天就很當一回事地自己跑了過來。

羅音聽完,差點兒笑抽過去,她知道正常反應應該是有點兒惱火才對,可是張新帶點兒誠懇又帶點兒自嘲的敘述著實逗樂了她,大笑下來,心中的無名鬱積竟然消散了。這時張新手機收到短信,他拿起來看看,也樂了,遞給羅音,只見手機上顯示了戴維凡發的一條消息:「這妞不錯,不為美色所動,值得你認真對待。」

羅音笑倒在座位上,簡直覺得才吃得飽飽的肚子都笑痛了。

手機又一響,戴維凡又發了條短信過來:「不過老張,這女孩子嘴可夠厲害的,真要追她,你以後就別指望能說過她。」

羅音拚命忍笑:「他的建議還真是為你好呀。」

張新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裡的狡黠笑意,滿心都是歡樂:「我幹嗎非要說過你,我又沒打算跟你比賽辯論。而且聽你說話,我最開心了。」

與張新道別,看著他的車開走,羅音回想一下戴維凡,他長著模特一般標準的身材,雙目有神,輪廓鮮明硬朗,是幾乎挑不出毛病的那種英俊,可是她對著他,確實做到了完全沒有感覺。這麼說來,她對心底某個人的無理由惦記應該不是出於對他外表的迷戀吧。

他是不一樣的。

她在心底悵悵地確認,那樣頎長的身影,那樣英鋌而對自己的長相渾不在意的氣質,那樣帶點兒寂寥的眼睛,那樣淡漠的神情,那樣低沉好聽的聲音。

她開門換鞋子,看到邵伊敏已經先回來洗過澡,換了家居服在擺弄著筆記本電腦,面前茶几上擺了小半杯紅酒。她打個招呼:「回了。」仍舊專注在顯示屏上。

羅音站在玄關處打量她,突然發現,在她那張平靜的面孔上,居然同樣有著自己不斷在記憶裡翻騰的某人的神情:淡漠、帶點兒寂寥。

她為這個聯想悚然而驚,平時她都自我安慰,她的小心事於己雖然無益,可是對別人也沒有傷害。現在一想,卻覺得可悲。她覬覦一個陌生的男人,進而與他的前任女友合租,潛意識裡分明是窺視欲進一步發作。寫稿子聽陌生人的隱私已經是心理負擔,怎麼能在生活裡也扮演同樣角色,繼續沉迷下去?

她回了自己的房間,沒有向邵伊敏提到這個偶遇。

人海茫茫,一個偶然,來得多麼脆弱。如果她的小小暗戀不足為人道,那麼從來對自己心事諱莫如深的伊敏想必更不願意提及。

就讓它過去吧。羅音悄悄在心裡做了個決定,準備好好和張新交往下去。

《被遺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