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6年,清崗

1 _

1996年,高翔只有22歲。大學畢業之後,他留在省城負責打理家裡的公司。10月初的一天,他突然接到母親陳子惠打來的電話,說他舅舅陳子瑜出事了,卻不肯細講到底是什麼事,只要求他馬上回家。他打不通陳子瑜的手機,只得放下手中的工作,開車往清崗趕去,一路琢磨著他那個愛惹麻煩的舅舅又惹出了什麼事。他從小就見識過陳子瑜層出不窮地闖禍,母親這次如此語焉不詳,讓他多少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高翔的外公陳立國在清崗土生土長,做農產品進出口貿易起家,隨後兼併了一家瀕臨倒閉的酒廠,生產一種叫「清崗大曲」的白酒,質優價廉,在省內及周邊地區銷售不錯,是最早經商致富的那批人之一。高翔的父親高明開始是他的員工,被他的獨生女兒陳子惠一眼看中,他和妻子仔細審查之後,發現高明除了家境貧困這個缺憾之外,確實稱得上品貌端正,工作努力,性格沉穩,倒也贊成女兒的選擇,經過一番撮合,高明與陳子惠結婚,成為陳家的上門女婿,當然繼續為身份變為岳父的老闆工作。

誰也沒想到,陳子惠懷孕那一年,她44歲的母親也意外高齡懷孕了,陳子瑜比高翔晚差不多六個月出生。陳立國還沉浸在年近半百得子、再度做父親的喜悅之中,妻子卻在生下兒子的第二天不幸死於產後併發症。陳子惠接受母親臨終前的囑托,迅速由一個受寵任性的女兒轉變成負責任的長姐,給剛滿半歲的兒子斷奶,交給丈夫和保姆照顧,擔當起給弟弟哺乳,撫養他長大的責任。

高翔自懂事起就一直知道,母親對小舅舅的關愛遠超過他這個親生兒子。不過他並不忌妒。一方面,他在母親不間斷的耳提面命之下,確實把陳子瑜當弟弟一樣照顧;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就算接受再多關愛,都沒法兒彌補這個小舅舅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缺憾。

陳立國沒有再婚,陳子瑜從一出生便取代才半歲的高翔成為陳家所有人關注的中心。只是他儘管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卻成長得跟所有人的願望背道而馳。他不愛讀書,不服老師管教,三天兩頭逃學,仗著家境優越、零用錢充裕,招攬了一幫差不多年齡的半大孩子充當他的馬仔,前呼後擁,擺出老大的派頭招搖過市,更不時尋釁打架惹事,成為清崗縣城裡最有名的紈褲子弟,從小到大闖出的禍可說是數不勝數。

陳立國的企業越做越大,卻拿兒子全無辦法,他年事漸高,又查出患有冠心病,受不得如此不間斷的刺激,漸漸斷絕了望子成龍的念頭,對陳子瑜的要求從不要闖禍變成了不要闖出大禍就好。

高翔與陳子瑜讀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隨後高翔考入清崗初中,陳子瑜交了一大筆贊助費才得以進去;兩年以後,陳子瑜因一連串嚴重違規被開除,轉到另一所中學,勉強畢業,分數只夠讀一所普通高中,而高翔毫無懸念地考上了清崗高中;三年過去,高翔以不錯的成績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學,陳子瑜則不出眾人所料地名落孫山了。

陳子瑜根本滿不在乎,拒絕了父親和姐姐讓他復讀的提議,在家閒待了一年多的時間。一次酒後聚眾打架,混亂中險些鬧出人命,自己也受了傷。陳立國、陳子惠驚嚇之餘,不敢再放縱他如脫韁野馬般胡混,待他傷好之後就逼著他報名參軍,指望部隊能夠改造他的行為,讓他懂事成長起來。

他被分配到遙遠的東北服役,第一年雖然抱怨連天,小麻煩不斷,倒也確實規矩了不少。可是不待家人完全放下心來,他便因為嚴重違反紀律被部隊開除,遣返回清崗市。陳立國恨得咬牙切齒,然而面對已經人高馬大的兒子,不可能像他小時候那樣拿起棍子打他一頓算是懲戒,更加不敢再送他去外地,只得在公司裡給他安排一個工作,讓他跟著姐夫高明做事。

高明對他的行為實在看不過眼,然而略一抱怨,就會招來妻子的不滿,很多時候反而不得不在岳父面前替他打掩護。他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管得住這個任性不羈、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小舅子,索性就再也不去多事。陳子瑜於是得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繼續過游手好閒、惹是生非的日子。

高翔的父母與外公住在清崗縣城內一個帶寬大的獨立院落的三層樓房內。他一進門,發現一樓客廳內除了母親和父親外,還有兩位女性客人並排坐著,年輕的女孩子穿著T恤加緊身牛仔褲,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長得十分漂亮,長髮燙得波翻浪捲,左邊嘴角上方有一粒俏皮的黑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迅速斜斜瞄向他,然後馬上低頭。

高翔一下認出,大概三個月前,陳子瑜開車去省城玩,找他出來一起吃飯,便帶著這個叫小琴的女孩子,不過她當時妝化得更濃艷一些,打扮也時髦花哨得多。事後他曾不解地問陳子瑜怎麼會找看上去剛剛成年的女朋友,陳子瑜則大笑,說算不上女友,只是帶出來玩玩而已,那個輕佻的口氣讓高翔皺眉卻無可奈何,慶幸自己的女友孫若迪有事沒來,不然肯定會大加批評。

此時在家裡看到小琴,高翔猜想這個狀況當然與陳子瑜有關,只見小琴身邊坐的是個衣著十分簡樸的中年婦女,母親正將一個厚厚的信封遞到她手裡,她捏住信封一角,一臉的驚恐與茫然。而父親則面色鐵青地坐在旁邊,一言不發。

他打個招呼,先回自己房間,等他再下樓時,兩個客人已經走了。他問出了什麼事,陳子惠仍然吞吞吐吐,他不免有些急了。

「子瑜現在人在哪裡?」

他父親高明開了口:「他已經被刑事拘留了。」

「他又幹了什麼事?打架嗎?傷了人沒有?」

陳子惠難得地沉默著,高明看一眼她,只得無可奈何地說:「不是打架,是強姦。」

高翔大吃一驚,第一個反應是搖頭:「這怎麼可能?不會是剛才來的那女孩子吧。他們早就認識的,他還帶她去省城玩,我也見過。」

「不是她,是另外一個女孩子,而且懷孕了。」

「那也不能證明是強姦,」他幾乎本能地為陳子瑜辯護著,「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陳子惠馬上接口:「對對對,我也是這麼說的。」

高明橫了妻子一眼,轉頭看著兒子,聲音放低,幾乎有些難以啟齒:「高翔,他強姦的那女孩子才滿14歲,是清崗中學的學生,出事的時候還在讀初二。」

高翔頓時被驚呆了,幾乎想重複說「這怎麼可能」,可是看看父親的表情,知道母親之所以會急招他回來,只意味著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確實發生了。他一想到14歲這個年齡,頓時有作嘔的感覺,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他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來?」

「你別跟他們一樣忙著下結論,我覺得肯定是他們弄錯了。」陳子惠顯然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弟會犯下這樣可怕的罪行。

「你還在說這種話?」一向言語不多、性情深沉內向的高明面有怒色,破天荒地對妻子發了火,「警察是怎麼說的,你又不是沒聽見」。

「那只是那個女孩子的一面之詞。她那麼小,嚇得一直哭哭啼啼,說的話能當證據嗎?纏著子瑜的姑娘一向多如牛毛,他用得著強姦誰……」

「你真是糊塗啊,子惠。你知不知道纏著你弟弟的都是些什麼人,那個女孩子又是什麼人?她是從省城過來掛職鍛煉的副縣長左學軍的女兒,去年才跟著她爸爸來清崗中學讀書,成績優秀,今年5月才剛滿14歲,甚至根本不認識你弟弟,怎麼可能糾纏他?警察也給你看了她講的案發經過了,她當時站在學校的後門等人,被你弟弟拉上車……這不是強姦是什麼?」

「那她當時怎麼不馬上報案,過了好幾個月才說,還說得顛三倒四的。」陳子惠猶自振振有詞,「現在的女孩子都早熟,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明為之氣結,轉向高翔:「剛才來的那對母女你看到了吧,那個小姑娘兩年前跟子瑜發生關係的時候,也只有15歲。昨天你媽媽去見陳子瑜,他要你媽媽拿錢封住她的口,你媽媽還就真把人家叫到家裡來給錢了。」

高翔倒吸一口冷氣:「媽媽,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陳子惠一臉的不以為然:「我去找她,她正跟她媽媽在菜場擺攤賣菜,難道我應該在菜場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錢塞給她不成?當然只能叫她們來家裡。那個女孩子現在已經快滿18歲了,自己也說是跟子瑜在談戀愛,我只是給她家一點兒補償,讓她不必張揚,跟著一窩蜂跑去報案添堵,又沒叫她撒謊。別聽你爸爸的,他一向對子瑜有偏見。」

「偏見?你不妨說說,我對他的哪一點看法是偏見?你和你爸爸要早聽我的話,對他嚴加管教,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陳子惠拍案而起:「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你這種態度是想氣死爸爸不成?」

「他生氣也只可能是因為你那個寶貝弟弟干的那些好事。」

高翔連忙攔住眼看要大發作的陳子惠:「好了好了,別說這些氣話了。外公知道這件事嗎?」

高明冷笑一聲:「警察昨天上午開著警車上門抓人,大半個清崗的人都知道了,怎麼可能瞞住他。他氣得當場暈倒,被我們送到醫院,醫生說他現在不適合路上顛簸,先觀察一下,等明天情況穩定再轉到省城醫院去。你媽媽非拉著我出來,叫我去找公安局的關係。我一說不行,她就跟我吵個沒完沒了。」

「子瑜可是我唯一的親弟弟。你明明跟胡書記的關係很好,我們陳家對你不薄,叫你做這麼點兒事,你不是推三阻四,就是乾脆一口回絕。我能不生氣嗎?」

高明惱怒地瞪著妻子:「你太抬舉我了。不用你時時提醒我,我知道我有今天全靠『你們陳家』。不過你動腦子想想,你弟弟犯的是什麼事,侵犯的是什麼人。我就算跟胡書記有交情又怎麼樣?別忘了左縣長是胡書記同事,是省裡下來掛職鍛煉鍍金的幹部,你弟弟居然去侵犯人家唯一的女兒。不要說我,哪怕是爸爸頂著省政協委員的頭銜親自出面,誰又能在這種事上賣人情。」

高翔眼見他們又要吵起來,連忙說:「子瑜才被關進去,我們先把情況弄清楚才能確定下一步怎麼做。媽,你別著急,趕緊把外公的東西收拾好,我陪你去醫院。」

等陳子惠去收拾衣物,房間裡只剩父子兩人,高翔問父親:「爸爸,真的確定是子瑜做的嗎?媽媽說得也有道理,畢竟過了好幾個月的事,不能只憑一個小女孩的一面之詞抓人啊。」

高明歎氣:「那女孩子前幾天在學校昏倒,被送到縣醫院才檢查出懷孕了。一個14歲的女孩子,加上父親是副縣長的身份,你想想會弄得多震動。她完全嚇傻了,她爸爸趕去反覆盤問,她才講出了這件事。別的細節不說,陳子瑜當時開的車是你外公新買的奔馳,整個清崗縣就這麼一輛,上的又是那麼打眼的8888車牌。她的一個同學也做證說,他趕過去的時候正好親眼目擊陳子瑜把她從車上抱下來丟在路邊,然後開車走了。實在是……太惡劣了。」

高翔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立國在第二天被送到省城做進一步診斷治療,陳子惠堅持留在清崗打聽弟弟的消息。高翔和父親陪著陳立國到了省城,高明在醫院陪護,高翔按母親的安排去找律師。

幾天以後,高翔和省城做刑辯頗有名氣的張律師一起回到清崗,跟陳子惠一起去公安局,見到了被關在看守所的陳子瑜,聽著案情介紹,他的心完全沉到了谷底。陳子瑜最初態度極其囂張狂妄,什麼都不肯承認,經過幾天審訊,氣焰漸滅,開始語無倫次,吞吞吐吐說只是一個誤會,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約好在護校後面見面,看到左思安站在路邊,錯把她當那個女孩子了。

這當然完全不是一個能自圓其說的故事。

警方表示,將在進一步審訊、收集證據之後提請批捕,案件會移送檢察院進行進一步審查,並提起公訴。

高翔難以置信地看著陳子瑜,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上同一所學校,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在他去省城讀大學之前,他們曾經極其親密,交換了成長中差不多所有的秘密,他卻竟然完全不知道這個小舅舅除了放浪不羈之外,還有如此黑暗的另一面。陳子瑜並不看他,佝僂著身體,頭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完全是一個陌生人。

會見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中年男人闖了進來,一言不發,手裡提著的警棍揮向陳子瑜,陳子瑜慘叫一聲,頓時頭破血流,歪倒在地上。那人繼續打著,陳子瑜舉著戴著手銬的雙手護住頭,在地上哀號著翻滾躲避。

在陳子惠的驚叫聲中,高翔回過神來,衝過去想攔住那人,然而那人眼睛血紅,力氣大得驚人,根本阻攔不住,一把甩開他,繼續揮棍打向陳子瑜。張律師叫了好幾個警察進來,才將那人死死抱住拉了出去。

糾纏之中,高翔的肩頭也挨了重重一棍,他顧不得疼痛,扶起血流不止的陳子瑜,陳子惠驚魂不定地叫道:「他是誰?他憑什麼跑到公安局來打人?你們趕快把他抓起來。」

警察不安地說:「他是左副縣長,我們本來以為他是來瞭解案情進展的,誰知道……」

原來那人是受害女孩的父親。面對他的憤怒,高翔無話可說,攔住要跳起來的母親:「媽,別吵了,子瑜的傷需要治療。」

2 _

陳立國在省城心臟病醫院接受治療,高翔也返回省城上班,順便照顧外祖父。他從父親那裡知道陳子惠為陳子瑜辦理了保外就醫,不免驚訝:「他只是外傷,醫生當時說沒有大礙,符合保外就醫的條件嗎?」

高明顯然不滿妻子的做法:「你媽這次鬧出的動靜可不算小,給陳子瑜弄了個腦震盪後遺症和腦部不明血腫待查的證明不說,還到處告左學軍的狀,說他身為國家公務員,藉著職務之便動用私刑,還說公安局縱容默許他行兇。政府那邊怕影響不好,不得不做出讓步,答應讓陳子瑜保外就醫。」

高翔有些無語,只得說:「至少這段時間讓子瑜千萬在家老實待著。」

然而僅僅不到一個星期以後,高翔就接到他母親打來的電話,陳子瑜突然失蹤了。

「萬一他來省城找你,你一定要……」電話被高明奪了過去,厲聲說:「別聽你媽的話,警察正在抓他,說不定馬上會發通緝令。他要是來找你,你千萬不能包庇他,不然你也會受牽連的。」

電話那頭傳來激烈爭吵的聲音,任高翔怎麼叫他們打住,也沒有一點兒作用。他只得掛斷電話,讓自己清靜一點兒。

他的女友孫若迪不安地看著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根本沒法啟齒對正在讀大四的單純女友說家裡出了一個在逃的強姦犯,只能含糊地說:「公司還有一點兒麻煩沒解決,我得回辦公室去。」

接下來的時間裡,高翔無法平靜下來,手機每響起來,他都會帶著點兒心驚肉跳的感覺急忙接聽,但是陳子瑜根本沒有打他的電話。

第二天下班後,他去醫院看外公,意外地看到有一名警察站在病房裡,正向陳立國詢問他是否知道他兒子的去向,陳立國臉色鐵青,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凌亂。他頓時急了,一邊叫護士趕快去找醫生過來,一邊對警察說:「我外公甚至不知道這件事。他身體不好,這段時間一直在省城醫院治療,跟外界沒有任何聯繫,有什麼事你們問我好了。」

那名警察也看出陳立國情況不對,打量一下他:「陳子瑜有沒有來找你?」

他搖頭,說:「沒有。」

「如果他來找你,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高翔竟一下怔住,他當然不能接受陳子瑜做的事,可是也完全沒辦法表態說他會大義滅親配合警方將陳子瑜繩之以法。

一片難熬的沉默之中,躺在病床上的陳立國強打精神開了口:「放心吧,我代表我們全家人下個保證,我們都會遵守法律的。」

警察點頭:「有您這句話就好,您是省政協委員,我們領導也是充分相信您的覺悟的。」

送走警察,醫生進來替陳立國量血壓測心跳,囑咐他必須保持平靜,也出去了。陳立國坐起身來:「小翔,你回清崗一趟。」

「您這幾天可能就要排期動手術了,我怎麼能走開。」

他搖搖頭:「你回去,拖也要把你媽媽拖到省城來,就說我要她來陪我動手術。子瑜沒地方可去的時候肯定會找她,我必須親自看著她。別的人都好說,我只怕她太溺愛她弟弟,又太衝動,會做傻事,你爸爸肯定是攔不住她的。」

「可是……難道我們真的要把子瑜……」

「小翔,你媽媽瞞著我保子瑜出來,已經擔了莫大的責任。萬一子瑜再找她幫忙,她肯定不會拒絕,查出來就是包庇罪,也得一起去坐牢。我不能讓她再犯糊塗。至於子瑜……」一滴眼淚從他混濁的眼裡流了出來,他抬手背擦掉,聲音十分堅決,「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爸爸和別的親戚,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能讓一個混賬孩子毀了我們全家,就當沒生他好了。」

高翔連夜開車趕回清崗,到家時已經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沒有睡,他轉達外公的話,陳子惠果然搖頭:「我現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幫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氣沖沖地說,「警察早就盯著你了。」

「我也被抓進去,不正好稱了你的心嗎?」

「你把話講清楚,我有什麼可稱心的?我從一開始就反對你給他辦什麼保外就醫,你還信誓旦旦說他肯定不會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個左學軍居然會闖進公安局打他,接下來肯定還會不擇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塗。」

「你還真會為他找理由。他幹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塗開脫的話,那還要法律幹什麼?」

「你講這話什麼意思?你還敢說你沒有幸災樂禍?姓高的,我告訴你,子瑜不管出了什麼事,也還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兒子,是我們陳家唯一的繼承人。」

高翔又吃驚又煩惱。他母親在家境優越的陳家當了二十多年受寵愛的獨生女兒,脾氣急躁,性格頗為驕傲強勢,父親卻十分內向深沉,兩人稱不上是相敬如賓的恩愛夫妻,但結婚這麼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親馬上讓步,兩人一直相處得還算不錯。不過在陳子瑜這件事發生之後,母親固然擔憂弟弟心切,講起話來比往常更不留餘地,父親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長期隱忍的不滿,他們完全到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的地步。他一籌莫展地看著吵得面紅耳赤的父母,意識到外公畢竟更瞭解他的女兒一些。

「別吵了,媽媽,你要是不去省城,誰去給外公的手術簽字。心臟搭橋可不是小手術。」

陳子惠遲疑一下,轉頭對高明說:「你去。」

這個命令的口吻徹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說:「你爸爸明確講了要你去,這段時間『你們陳家』公司事情沒人管,已經弄得一團糟。我是不會去的。」

他轉身走了,重重帶上了門。陳子惠頭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攤手:「媽,我可以去照顧外公,也可以簽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為什麼堅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是想放棄這個兒子了,他怎麼能這麼絕情?」

「外公不是絕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棄過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時候難產,醫生出來問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他馬上說保大人。」

高翔一怔:「媽媽,您得講道理,外公這個決定難道不對?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親,您能眼看著他為了有一個兒子傳宗接代就棄妻子於不顧?」

「你別跟你爸爸一樣曲解我的意思,我當然希望我母親健康活著,可是她高齡懷孕,身體又不好,明知道危險還是決定生下來,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確說過,她想要一個兒子,就算是放棄自己的生命也要讓孩子活下來。男人不會理解這一點的。我沒有照顧好子瑜,我怎麼對得起她……」

陳子惠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高翔攬住母親,讓她將頭靠在自己肩上。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的自責,可是他完全清楚母親給予陳子瑜的關心與疼愛遠遠超過他,眼看母親如此傷心難過,他無法不為之動容。

「媽媽,外公和我爸也並不是要放棄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來投案接受審判,免得罪上加罪,這才是正確的選擇。我們替他請最好的律師,盡量爭取輕判。」

「可是子瑜那麼習慣了自由自在的人,關起來不是要他的命嗎?」

高翔皺眉:「媽媽,別說這種糊塗話好不好?人總得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他還年輕,有什麼必要亡命天涯,從此躲躲藏藏過日子。」

陳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淚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顧外公。讓他不要擔心。」

「你叫我怎麼能放心走,又怎麼讓外公不擔心?你必須答應我,不要幫著他逃跑。」

陳子惠在兒子的目光緊盯下,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好,我答應你,如果子瑜跟我聯繫,我會帶他去投案的。」

3 _

陳子瑜駕車在本省與鄰省交界的山區墜崖身亡。

這個消息是高明通過電話告訴高翔的。當時他正守候在心臟病醫院的手術室外,頓時驚呆了,手機險些脫手摔到地上。這一周來安靜得反常,他一直為心底不祥的預感而隱隱焦躁不安,可無論如何沒想到會等來這個消息。

「……當時他開著那輛奔馳。警察在後面追,他開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衝出了盤山公路,車毀人亡。」這個結局是他根本沒有想到的,他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翔,等你外公手術出來,先不要告訴他這件事,我怕他會受不了。」

高翔啞著嗓子答應,努力穩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對啊,爸,子瑜前幾天偷偷溜走的時候並沒有開車,怎麼可能突然開著奔馳出車禍。」

高明長歎一聲:「這又是你媽媽做的好事。陳子瑜打電話找了她,她瞞著我開那輛車去送錢給他,又把車給他開走,被警察發現了,現在她被帶到公安局問話,我這會兒正等在外面。」

那個只小他半歲,與他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曾經精力瀰散、不羈張揚得不可一世的陳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自從聽到陳子瑜犯下的那樁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罪行之後,他一直拒絕多想。此時他痛苦地發現,他所做的是下意識地淡化漠視已經發生的事情。然而,「事情」這個詞輕描淡寫得讓他頓時有種罪惡感:一場想像不到的罪惡、一個突如其來的死亡,都能稱為一件事情,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沒有輕重緩急之別。事情一件件發生,變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緒高度混雜之後,似乎暫時抽乾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內心空蕩蕩的,突然再體會不出傷心、緊張、焦慮……

醫生出來宣佈手術順利,高翔才擺脫了恍惚狀態,想起母親還面臨著麻煩,頓時坐不住了。病人術後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時間並不確定,他打電話叫來孫若迪,交代她幫忙守著,有異常情況就馬上給他打電話,然後匆匆開車趕回了清崗。

高翔直接到清崗縣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樓接待室抽煙,身邊放了一個一次性杯子充當煙灰缸,裡面已經積了大半杯煙頭。他剛叫一聲「爸爸」,高明便微微搖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說話。高翔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接待室另一頭,那裡坐著一個女人,從後側方看過去,她有著輪廓清秀的面孔,頭髮略微燙過,身材苗條,腰背筆直,顯得很年輕,不過30歲出頭,並不像一個14歲的孩子的母親。她目光直視著前方,彷彿正在出神。

高明將煙按滅,起身帶著高翔走出來:「那個女人是左學軍的妻子於佳,是一個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學院工作。」

「子瑜都已經死了,他們還在這裡幹什麼?非要盯著追究媽媽的責任不成?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搖搖頭:「你媽昨天瞞著我送錢給子瑜,又把車子交給他讓他開走,被警察跟蹤了,左學軍當時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車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麼可以這麼幹?」

「這中間肯定有違規,所以他現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調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們只見左學軍和妻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高翔還是頭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長相斯文,毫無那天闖入拘留室暴打陳子瑜的凶悍之氣。他嘴唇抿得緊緊的,下巴上有幾天沒刮的胡楂兒,神情疲憊,眼睛裡滿是血絲,目光從高家父子身上一掃而過,沒有任何表情,逕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於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沒有搭理,更沒有停步,於佳只得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又過了十來分鐘,陳子惠也被放了出來,警察告訴高明父子,她還得隨傳隨到,繼續接受調查。陳子惠木然地站著,對於他們的對話毫無反應。直到回家以後,她依舊面無表情,逕直走進臥室,把門重重關上了。

高明歎氣:「算了,給她一點兒時間來接受現實吧。我們得商量一下,怎麼處理陳子瑜的後事,怎麼跟老爺子交代這件事。」

4 _

清崗是一個素來平靜無波的縣城,「清崗酒業」是本地最大民企,陳立國向來被視為當地首富,是理所當然的名人,他兒子陳子瑜的犯案被捕、保外就醫、逃跑和意外死亡毫不意外地成了本地持續的熱門話題,口口相傳之下,演繹出無數離奇版本,省城媒體的法制節目和專欄也紛紛趕來做了報道,不可能瞞得過陳立國。他才進行完一場手術,又不得不面對這場變故,雙重打擊之下,他看上去驟然衰老了。

陳子瑜的喪事處理得十分簡單,沒有通知任何親友,只有高明、陳子惠和高翔到場。陳子惠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要看弟弟最後一眼,然而看到墜崖之後支離破碎再勉強拼湊完整的屍體,她頓時崩潰了,撲倒在地上號啕痛哭,高翔抱住母親,同時感覺到心底壓抑的痛蔓延開來。不管躺在那裡的那個人曾做過什麼事,依舊是與他一起長大的至親的親人,他做不到像父親那樣冷靜。

火化之後,陳子瑜被葬在了他亡母的旁邊。從墓地回來,高翔去外公的臥室,只見外公正對著窗外發呆,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外公才好,只能提醒他注意休息,按時服藥。

「小翔,你回省城去吧。」

他搖頭:「我過兩天再走,公司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急。」

「還是早些回去,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她不知道你最近怎麼這麼多事情,成天看不到人,很擔心你。」高翔牽一下嘴角,沒有作聲。「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知書達理,照顧人很細心。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外公居然有閒心說這個,讓高翔有些驚訝:「她還小,我們沒想到那一步。」

門被一下推開,高明拉著陳子惠走進來,氣急敗壞地對岳父叫道:「爸爸,你這回一定得攔住她,不能再由她胡來了。」

高翔煩惱地說:「爸、媽,你們一定得揀這個時候在外公面前吵架嗎?」

「你媽媽已經去縣委縣政府大鬧了一場。你聽聽她還要幹什麼再說。」

陳子惠大力甩脫他的手,兩眼血紅,一字一句地說:「沒錯,我去過縣政府了,明天我打算繼續去市政府告左學軍身為國家公務員,濫用職權,逼死我弟弟,他的行徑相當於謀殺。市政府如果不處理,我就去省政府上訪,一直告下去。總之我一定要告倒他。」

高翔艱難地開口:「媽,你在公安局做過筆錄,我們已經把情況反映上去了,也收到了解釋,左學軍當時是坐在警車上,但開車的並不是他。有關部門正在調查事件經過,研究對左學軍的處理意見。子瑜在逃,警察肯定會追捕他,發生車禍只是意外……」

「胡說,如果不是他親自上車,不停催著警察加速,不給子瑜任何活路,子瑜根本不會出事。他們研究所謂處理意見,無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知道你們都早早放棄了子瑜,他這樣死了,陳家不必再出乖露醜,你們大概都求之不得……」

高明憤怒地打斷了她:「陳子惠,你瘋了嗎?你拿我當外人,這樣說我也就罷了。你父親承受著老來喪子的痛苦,你兒子一向拿子瑜當弟弟一樣愛護,跟你一樣傷心。你憑什麼認為你的悲傷來得最真實最偉大,別人都得受你指責?」

「那你們就不要攔著我為子瑜討回公道。」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公道?你有沒有想過,別人對公道的看法也許跟你完全不一樣,左學軍窮追子瑜不放,何嘗又不是在為他女兒討公道。如果你不幫子瑜逃跑,他也不會……」

不等他說完,陳子惠已經怒火中燒,撲向了他,高翔及時站起來,攔在他們兩人中間,喝道:「都別說了。你們這樣吵,讓外公怎麼想。」

室內安靜下來,一直沉默不語的陳立國開了口:「子惠,我對不起你和子瑜的媽媽。」

一言既出,他已經老淚縱橫,陳子惠僵立著,怒氣消散,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可是高明說得對,陳家還要在清崗立足做生意,酒業公司到了發展的關鍵時期,你不能這樣弄得魚死網破,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

「生意生意,你們眼裡都只有生意。難道子瑜就這麼白白死了?」

「不要再糾纏這個問題了,子惠,我命裡本來就不該有兒子,當初如果不要他,你母親也不會早走。」

陳子惠氣急敗壞,可是又覺得傷心:「您這叫什麼話?我好好一個弟弟,怎麼叫本來不該有的?」

「這也許是天意,走的走了,活著的還要好好活下去。」

儘管陳子惠沒再反駁,但高翔知道母親很多時候一意孤行到了偏執的地步,他第二天要返回省城,決定在走之前跟她好好談談,可是發現她已經一聲不響出門,也不接手機。

他和父親急得團團轉,正無計可施的時候,陳子惠回來了,她不理會高明的追問,對高翔說:「小翔,你今天別急著回去,媽媽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麼事?你剛才去哪裡了?」

「我去左學軍家見他的老婆於佳。」

高明與高翔都大吃一驚,高明急得直搓手:「叫你不要去找左學軍麻煩,你索性上門去騷擾人家妻子,你到底想幹什麼?」

「左學軍的女兒查出懷孕時已經有五個月了,可是當時她有嚴重的炎症感染,不能進行引產手術,治療一直拖到現在,算算有六個月了,縣城醫院怕有風險,建議她去省裡動手術。六個月你們知道是什麼概念,已經是一條成形的小生命,就算早產也是有存活的可能的。再說月份大了引產,對那個女孩也有危險。真要這樣的話,不如生下來。」

高明父子臉上浮現出同一個表情,嘴微微張開,怔怔看著她。好一會兒高明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你不用管。我剛才去找於佳,跟她談判,要求她讓女兒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交給我們,我以後就再不去找左學軍的麻煩。不然,我就一級一級上訪,一定要告倒他,讓他休想再在官場上混下去。」

高明喃喃地說:「你瘋了,你肯定是瘋了。」

高翔看著母親眼睛裡精光閃爍,表情狂熱,心底與父親有同感,勉強開口:「她女兒才14歲,怎麼能生下孩子。她不可能跟你做這種交易。」

「我不相信她會眼看著我把她老公整得身敗名裂。」

這個森然的威脅讓高明、高翔父子都有點兒不寒而慄,高明勉強開口:「她不會理你的。」

陳子惠不理會丈夫的插言,直接對高翔說:「她不肯跟我談,你爸爸肯定不願意出面做這件事。小翔,我要你去跟她好好談談,把利害關係跟她講清楚,最重要的是讓她知道如果不答應我會有什麼後果。」

高翔攔住要發作的高明,惱怒地說:「媽媽,我不會幫你做這件事。」

「你要不幫我,我就自己去,你們休想攔著我,也別指望我善罷甘休,到時候鬧得不能收場也別怪我。」她咬著牙補充道,「那是子瑜的骨肉,也是我們陳家的後代,不管花什麼代價,我都要帶回陳家。」

《誰在時間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