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敢不敢從頭來過

「你不要大可以扔出去。」

「不就是一包方便麵,我還你就是了。」

「問題是你為什麼要騙我。是啊,不就是一包方便麵,有必要藏著掖著?也難怪,你心裡有鬼,大半夜的,用得著這麼飢渴嗎?」

「程錚,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你把話說清楚前,我一秒鐘都不想待。」

「那你還不滾。」

「你先說清楚!」

「有什麼好說,你是誰呀!」

「好啊,你當著這個男人的面倒是說說我是誰。」

吳江眼前的那碗麵,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了。他在一旁站了很久,終於插進了一句話。「韻錦,這位是……」

「他誰都不是!」蘇韻錦鐵青著臉說道。

程錚冷笑,坐了下來,「你和我什麼事沒做過,我誰都不是,那你打算留下來過一夜的男人又算什麼?」

「滾!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你要臉還會黑我一包方便麵拿去討好別的男人。」

蘇韻錦恨不得立刻一頭撞死在他剛買回來的方便面上,在場唯一的正常人吳江做出了一個顯然明智的決定。

「要不我先走一步,韻錦,回頭我給你電話。」

「是不是很遺憾?」程錚先打破死一般寂靜的僵局,「看來我不小心破壞了你的好事。」「不小心?」蘇韻錦不做任何思考,拆開他剛買的方便面衝到廚房飛快地煮好一碗,登一聲擱在他面前,滾燙的麵湯灑在他的手背上,他縮了一下,沒有去擦。

「你吃吧,吃完就走。」她收斂了怒火,又戴上一個沒有情緒的面具,冷淡地說道,「吃啊,不夠的話我再給你煮一碗。」

程錚沒有動筷子。看了看一旁她煮給吳江的那一碗只吃了不到一半的面,裡面有雞蛋、青菜,甚至還有兩隻蝦。程錚在她這裡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麵,除了配送的調料包,面裡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點綴,連油星都欠奉。兩種待遇在一碗麵裡高下立現。

「怎麼不吃,你不是少一碗麵就會死嗎?你吃不吃?」蘇韻錦夾起一筷子麵條就要強行往他嘴裡塞,聲音都有些不穩了。

程錚壓下她的手,面甩了一桌子,「他有什麼好?」

「最起碼比你好。」蘇韻錦的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可憐人家不解風情。你不就是急著找個男人嗎?何苦要裝清高的大費周章,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

「難得你瞭解我。」蘇韻錦諷刺道。

程錚起身輕輕圈住她的腰,嘴唇貼在她耳邊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個男人的話,我倒是可以將就。」

蘇韻錦氣極反笑,「今晚這麼有空,不用陪女朋友?」

「這個你不用擔心,第三者你也不是沒有做過。」他的話已經在她唇邊,然後用力擁吻她,用他獨有的熱度燙得她發疼。

蘇韻錦喘息著將唇微微離開他,「可是如果我寧可做第三者,也不願意吃回頭草呢?還要我提醒你嗎,我們早就分手了。你親口說的,是你不要我了。」

程錚將手撫上她的臉,半真半假地說:「如果我說我後悔了呢?」

「可是我沒有。」蘇韻錦一字一句地說,她將他的手慢慢拿開,心上某個地方也在寸寸冷卻。

程錚的身體繃得很緊,呼吸粗重,表情卻有些困惑,再也不復以往的強硬。「蘇韻錦,你教我,怎麼樣才能愛上另一個人,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他放低聲音,「真的,教教我吧,怎麼樣才能像你一樣絕情。」

蘇韻錦背對他說,輕輕回答道:「我教你。其實很簡單,所有的愛都可以生生掐掉,只要你足夠絕望。」

「你跟我說絕望?四年了,我告訴自己,是我不要你的,沒有你,我再也不用猜測你究竟愛不愛我,不用懷疑你留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麼,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怕失去你。我不去找你,不去聯繫你,不想聽到關於你的任何事情……蘇韻錦,我恨死你,我更恨我自己一邊鄙視你,一邊忘不了你!對方有沒有離婚你無所謂,別人老婆找上門來鬧你無所謂,剛認識沒幾天的男人帶回家來你也無所謂。你不配跟我提絕/望,你試過豁出去愛一個人結果什麼都得不到的絕望嗎?你試過在最無望的時候還想要等下去的絕望嗎……」

「可你也沒試過生生失去身體裡血肉的感覺!我也等過你,等了一整晚,我想等你回來後告訴你,我們好好過吧,因為我懷孕了。剛知道有了孩子的時候,我很怕,但是,慢慢地,越想越開心,因為他是你的,是你和我的。可是我等來了什麼,我等到你跟說分手,你說我不愛你!」

程錚木訥地坐回椅子上,「孩子?」他彷彿聽不懂她的話。

「是呀,我不愛你,可我偏要那麼/賤,明明已經分手了,明明知道這種情況下生下他是全世界最蠢的事,還是捨不得不要他。可是老天都認為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所以孩子沒有了,醫生說是宮外孕,他還是個胚胎的時候就死在我肚子裡,我動手術切除了一邊輸卵管,手術過程中出了點問題。醫生說我不一定能再有孩子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他怔怔道。

「為什麼要說,我已經是一個為了保住繼父的工作可以/賣/身的女人,還有必要更/賤一點,用孩子來拴住我不愛的人嗎?」

為什麼要說出來?她已經做好準備,讓這段往事爛在心裡,若干年以後跟隨她一同腐朽。他永遠沒有必要知道這段過去的存在,沒有必要知道她曾經在黑暗冰冷的海水裡,看著那點光漸漸熄滅。

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才在她的腹中存活了幾十天,盡避還是一個沒有成型的胚胎,盡避錯誤地著床在她的輸卵管內,並導致了她腹腔的大流血,但畢竟是她和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不可分開的骨肉聯繫。那可憐的孩子的出現跟其父母的感情一樣是個錯誤。可是現在,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她說了出來。她還是那個努力讓表面平靜,卻又輕易會被程錚激怒的蘇韻錦。程錚說過,她不愛他。這麼多年了,她還是不能從這句話中釋然。蘇韻錦沒法預期程錚的反應,但她知道這必定可以傷到他,並且,一擊即中。這是她心裡的毒。

陸路說得對,將一個秘密埋在心裡是多麼難受的事情。現在她終於沒有秘密了,心裡那個空洞卻無限放大。

程錚還是沒有說話,良久,蘇韻錦聽到了類似於嗚咽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程錚把臉深埋在掌心,手背緊貼著桌面,像個孩子一樣地趴在桌子上哭泣。

他從沒有在她面前哭過,包括踢球把脛骨摔裂的那一回,總是說流淚是女人才會做的事,就連親口說出分手兩個字,看著她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流淚。

程錚並不喜歡孩子,很多時候,他自己都像個大男孩,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還很難真切體會到做父親的感覺。可是,在蘇韻錦說出那番話的時候,眼淚是從他心裡湧了出來的,她和他共有的孩子,他們血肉的結晶沒有了,如果說當初的分手和四年的等待的感覺是絕望的話,現在他心中只有悲慟。

蘇韻錦走到距離他兩步之外,停住了腳步。低下頭,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著脆弱如嬰兒的程錚,她反倒沒有流淚的慾望。多麼奇妙,在看著他痛時,她心中的傷在減輕,原來不只快樂需要分享,痛也需要。她的痛只有他可以分擔,因為其中有一半亦屬於他。

再度相遇,他的不依不饒為的是什麼?其實她心裡清楚,他裝作禮貌疏離也好,惡言相對也好,死纏爛打也罷,其實都因為他還愛她。程錚在她面前從來就是透明的,一喜一悲都清晰可見。她之所以選擇了迴避,是因為在這四年裡,她漸漸發現一個事實,程錚固然不成熟,然而她的自卑怯懦、內向要強,何嘗不是兩人分離的最大原因。

她和程錚這樣兩個人,其實都不會怎麼去愛對方,或許他們在最初的相逢之前各自遇上了別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他們偏偏被命運攪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陰暗面都被對方催化得一覽無疑。她害怕重蹈覆轍。

程錚哭累了,卻依然把臉埋在掌心裡不肯抬頭,蘇韻錦走回臥室,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外面。程錚感覺到她離開的腳步聲,在她身後站起來,滿臉淚痕說道:「韻錦,憑什麼只能是我去找你,而你就不可以來找我,四年了,我一直還在這裡,可是你在哪裡?」

四年前,她離開後,心灰意冷之下的程錚熬了一夜,忍住了沒有聯繫她。等到他開始擔心她的去向,電話已經打不通了。她就只有一個朋友,程錚好幾天之後才聯繫上莫郁華,當時莫郁華在上海照顧出車禍的周子翼。程錚問她知不知道蘇韻錦去了哪裡。莫郁華聽說他們分手的事並沒有痛批程錚,她坦言自己知道蘇韻錦的現狀,卻明明白白對程錚說自己是不會告訴他的,既然已經分開,多問何益,與你何干?

他打去單位,同事們說蘇韻錦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去上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程錚漸漸相信她是鐵了心要走。那段日子他也是昏天暗地的,周子翼來勸、孟雪來勸、章粵也打電話來勸,他媽媽章晉茵特意請了一個月的假陪著兒子。這時程錚才發現竟然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和蘇韻錦分開並不稀奇。彷彿從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覺得他們是理應在一起的,只有他一個人活在夢境裡。他們好像都比他更懂感情,說時間長了就好了。莫非四年時間還不夠長,不然為什麼他依然不好?

蘇韻錦倒在床上沒多久就睡了過去,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第二天早上起來,程錚已經不在客廳。她收拾滿屋的狼藉,發現他帶來的方便面沒拆封的都被捏成粉碎。幼稚狂!蘇韻錦暗暗罵道。她決定收回之前的評價,她還以為他成熟了,其實他根本沒有改變。

把話說開了之後,程錚就消失在蘇韻錦的視線裡,蘇韻錦懷疑他搬出了這個小區。其實往深處想想,失去了一個從未在意料之中的孩子對於男人而言未必算得上是什麼大事,前女友不能生,有的是女人可以代替,更何況鄭曉彤大著肚子,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名正言順地做父親了,那晚上的眼淚也許更多的是一種對往日的緬懷,哭過了,也就過去了。

蘇韻錦的生活一度恢復了平靜,她和吳醫生的關係也無疾而終。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在經歷了那樣一場莫名其妙的風波之後都會退卻的吧?一如莫郁華所說,現在相親男女之間也就這麼回事,大家都很忙,誰都沒有時間在一段感情上耗費太多的經歷,感情也有成本,如果成本太高,收益又不確定,這樣划不來的事情誰會去做呢。

都說烈女怕纏男,可是「烈女」滿街遊走,鍥而不捨、越挫越勇的「纏男」卻早就成了稀有物種。還好現在的女人們也習慣了,誰離了誰都能活。

一個星期後,週末的下午,蘇韻錦在家洗頭。剛把頭髮打濕,忽然聽到玄關處有輕微的動靜。獨自生活久了,對家裡的異常響動就會變得更為敏感,她倉促地用毛巾擦了擦頭髮走出去察看,竟然是程錚,他已經走到客廳的茶几旁,將兩個大大的購物袋擱在上面。

「你……」

「你在家呀?」他一邊說一邊把購物袋裡的東西往外撿。

簡直是廢話,她的車沒有開出去,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她在不在。可眼前的關鍵不在於這個。

「程錚,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鑰匙?」蘇韻錦驚怒道。

程錚泰然自若地說道:「那天走的時候拿的,你不是一向習慣把備用鑰匙放在鞋櫃抽屜裡?」

「不問自取是為賊!鑰匙還我。」她命令道。

程錚不吃這一套,笑著說:「小氣什麼,你這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大不了拿我家鑰匙跟你換。」和他做口舌之爭沒有半點好處。蘇韻錦冷眼看著他手裡的東西,「那是什麼?」

「新買的方便麵,換點口味。」

她現在最討厭的東西就是方便麵,他又把那玩兒意兒往她家裡塞,而且這次一買就是整件。

「你不是走了嘛,還回來幹什麼?」蘇韻錦氣結。

「我出了趟差。」程錚的語氣聽不出是真是假,「你是怪我沒說一聲就走?那我下次去哪兒都提前和你打招呼。」

蘇韻錦試圖搞清楚眼前的狀況,她以為他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鑰匙還我,東西拿走。還有,你去哪兒都和我沒關係,只要別出現在我家裡。」

「真的和你沒關係?」

「我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了,你孩子的媽在樓上!」

「你介意的是這個?」程錚好奇地去看她的表情。

蘇韻錦低聲咆哮道:「我不介意!」

「不介意就行了。」程錚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你頭髮怎麼濕漉漉的?」

蘇韻錦洗頭洗到一半,擦得半干的頭髮披在肩上又濕又冷很不舒服。她指著門口下逐客令,「我洗完頭之後希望你已經消失了。」

「大白天的洗頭?你們女人就是麻煩。」程錚眼裡散發出雷鋒一樣熱忱的光芒,「我可以幫你。」

「你少來了。」以前他也給她衝過頭髮,不過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場災難。

「你和我客氣什麼。」

程錚不由分說地推搡著她進了浴室,洗手台上有瓶打開的洗髮水。

「喂,我喊人了!」

「喊什麼人,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別扯著我的頭髮,不是這麼抓的!我不用你『好心』……你把水弄到我眼睛裡了。」

他的服務空有熱情卻無技巧,蘇韻錦雙手並用去阻撓,但程錚的「幫助」還是讓她狼狽得呱呱叫。

「你以前不都是這麼洗的?」

「不用你抓了,我頭髮都被抓掉了……好,好!你沖水就好。」

程錚半靠在洗手台上,看著蘇韻錦彎腰沖洗著頭髮上的泡沫,「你頭髮比以前長了,我還是喜歡你直髮的樣子。」

蘇韻錦不接話,只求速戰速決,她耳邊有水流聲,程錚比她耳尖,「好像有人敲門。」又是誰?蘇韻錦獨居了很長時間鮮少有人登門,自從程錚又出現在她生活裡,她家也彷彿變熱鬧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瘦田無人耕,耕了有人爭」?

「你接著洗,我去給你開門。」

「不用。」她哪裡叫得住一向喜歡發揮主人翁精神的程錚。

好在她也洗得差不多了,用毛巾包著頭髮追出去看,免得他又生出什麼事端。剛走出浴室,蘇韻錦就不由自主地剎住腳步,因為站在門口那個孕婦不是鄭曉彤又能是誰?

「程錚,你手機落家裡了,剛才有電話找你。」

鄭曉彤看到擦頭髮的蘇韻錦和衣服被水打濕了一片的程錚時,臉上露出幾分驚訝。

她居然也知道程錚在這裡,蘇韻錦很好奇程錚是怎麼對她解釋的。鄭曉彤再行動不便,再單純也是個女人,自己未來的丈夫過去一兩個月頻繁出入樓下女人的房子,她明明知情還特意上門來送手機,都不知道該說她偉大,還是誇程錚手腕高明。

「謝謝。」程錚把手機接了過來,不忘關切地問,「沒什麼要緊的電話,你跑下來幹什麼。醫生都讓你這段時間小心靜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你不是有事要談嗎?」鄭曉彤的目光又怯怯地在浴室門口的蘇韻錦身上掃了一眼。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場景。正牌女友撞見男友和別的女人濕身曖昧,態度卻不溫不火。蘇韻錦總覺得怪怪的。有事要談?程錚是這麼對鄭曉彤解釋的?

她戲謔之心頓起,扶著浴室的門框含笑催促程錚,「你好了沒有,我們還沒洗完呢。」

鄭曉彤的臉刷地紅了,木訥訥地道:「我……我先回去了。」

這就是她的反應?蘇韻錦雙手環抱胸前,目送鄭曉彤離開,程錚把門關上,眼睛裡像有笑意,嘴角卻繃得很緊。

「洗就洗,你急什麼?」

蘇韻錦退了一步,但還是被他摟個正著,他接著說道:「你不說我都忘了還沒洗完。」「你們簡直是有毛病,她是你女朋友嗎?」蘇韻錦看著他用腳關上浴室的門有些慌了,她早覺得程錚和鄭曉彤之間不對勁,此前還半信半疑,現在幾乎可以斷定他騙了她。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在目睹自己未來丈夫和其他女人如此這般時,還能「害羞」地撤退。除非她腦子不正常,除非她不愛他。

「接下來怎麼洗?」程錚聲音裡有壓制不住的興奮,早在她彎腰洗頭的時候,他就有些覬覦她領口洩露的春光。蘇韻錦面紅心跳地拍開他不安分的手。他也和此前重逢後的表現不一樣了,少了冷漠和怨恨,看她的眼神似乎回到了熱戀的時光。

「別動手動腳,你給我好好說話。」蘇韻錦短暫地將他推離了幾寸,「鄭曉彤為什麼不生氣?」

「她為什麼要生氣?」程錚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對她說過我們的事。」

「你果然在騙我,說什麼她是你女朋友,搬到這也是你的主意吧?真不要臉,拿個孕婦做擋箭牌。」

「鬼才騙你。她以前是我女朋友,只不過現在是別人的老婆。她老公是我大學同學,現在人在國外培訓。想要找個安靜點的地方養胎也是她的主意,我幫她租的房子,只不過租了兩套,她和她媽媽住一起,我在隔壁。」

蘇韻錦沒好氣道:「你這樣有意思嗎?」

程錚說:「怎麼沒意思,你不是吃醋了嗎?」

「笑話。」有人臉上掛不住了。

「蘇韻錦,你敢說你對我已經沒有意思了?」他自信滿滿地補充,「你說了也沒人信。」

蘇韻錦低頭不語。何必自欺,她若對程錚已無感情,他也不可能有機會攪得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只不過她一方面提醒自己不可再重蹈覆轍,一方面卻不由自主地被她心裡的真實想法擺佈。

「你和鄭曉彤為什麼分手?」她忽然問了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程錚竟然也支支吾吾起來,「分手了就分手了,有什麼可說的。」

「我們也分手了。你不知道為什麼分手,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在一起。」

「我和她……這不是一碼事?」

「怎麼不是。」

程錚也沒再任性胡來,面色漸漸凝重,「你聽我說,我對你的心思從來沒有變過。你看,你也沒有忘了我。不管是曉彤、徐致衡、吳江,還是這四年裡別的人,我們都不要計較。韻錦,我們回到原來好不好?」

蘇韻錦慢慢地推開他,遠離他的懷抱。他們之間的問題並不在於鄭曉彤、徐致衡、吳江這些人,矛盾的根源一直在於她和程錚本身。回到原來很容易,愛的時候像從不會分離,彼此傷害的時候恨不得從沒有愛過,她怕這一次激情耗盡之後再度回到無休無止的冷戰和爭吵中。她已經沒有心力和資本將過去的劇本重演一遍了。

「你說話呀。」程錚皺眉。

蘇韻錦將手擋在兩人之間,「不……我得好好想想。」

「你不願意?」

「我不敢。」

農曆十一月十九,觀音誕。

嶺南人信佛者眾。這一日,各大寺廟裡善男信女如織。

鄭曉彤是北方人,但她也信佛,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齋戒沐浴,到寺內上香。這是她分娩之前最後一次到佛前許願,所以一早她就和家人一塊兒來到了大悲寺。進香完畢後,又在僧人處給長明燈添了香油錢。

走過觀音閣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在佛前虔誠跪拜祈求的,都是可憐人,如果現實得遂人願,誰願意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的神佛裡。她從小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願望也不多,但她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幸福,現在她許下的唯一心願就是孩子健康平安地誕生在這個世界。

在如此密織的人群和煙霧繚繞裡,要辨認出一個人並不容易,可鄭曉彤偏偏認出了蘇韻錦,也許因為大多數人俯身跪拜,而蘇韻錦是站著的;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這樣並不敏感的人,特別容易在人群中辨認出少數幾個讓她留意的身影。於是她什麼都沒想,就走了過去。鄭曉彤站在蘇韻錦的身後不遠處,就這麼呆呆地看著她,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蘇韻錦並沒有留意到她。

蘇韻錦的背影很薄,腰卻立得很直。從斜後方看過去,她有白皙深秀的側臉和弧度優美的脖子。鄭曉彤想法單純,但她不是個笨人。程錚從未主動承認蘇韻錦就是他從少年時代念念不忘的戀人,然而他「湊巧」選擇了蘇韻錦所在的小區,入住後三天兩頭往樓下跑,還刻意把她帶到了有蘇韻錦的飯局上,宣告她是他女朋友,卻又在蘇韻錦離開後神不守舍。

鄭曉彤太熟悉程錚神不守舍的樣子,他們在一起兩年,每當他靜下來看著電腦裡的那局殘棋,或者觸碰他脖子上掛著的那個幽藍色的墜子,就是這副神情。於是她明白過來,他找到了他要等的那個人。

鄭曉彤慶幸自己及時抽身。都說沒有人能贏得了男人心中的過去,況且他心中那個人從未真正「過去」。

程錚是鄭曉彤父親最得意的學生,她從來只會偷偷地看著他臉紅。上學的時候,周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在南方上大學的女朋友,程錚總說,等到畢業,他和女朋友就會在北京團聚。那樣她至少還能看見他吧?當時的鄭曉彤還這樣自我安慰。然而真正到了畢業的時候,他卻南下去跟隨了那個鄭曉彤一直羨慕的女人。

如果鄭曉彤把自己比作月亮,程錚是她圍繞著的地球,那蘇韻錦就是太陽。

兩年之後,鄭曉彤也畢業了,她央求爸爸想辦法把自己安排進程錚所在的設計院實習,那是她第一次遠離家鄉。程錚很照顧她,她非常知足,可是有一天,他忽然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她瞠目結舌。

她喜歡程錚,不僅僅是因為她爸爸對他的青睞,可能本性單純的人都很容易被彼此吸引,程錚笑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天也亮了。可是後來程錚很少開懷大笑,他說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的天也跟著灰了。

在程錚最痛苦的時候,是鄭曉彤陪在他身邊,他說想學圍棋,於是她教他。程錚是個聰明人,圍棋也是聰明人的遊戲,但他的棋技出奇糟糕,這讓鄭曉彤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她才明白,他坐在棋盤旁,心裡從來就沒有棋子,他想著的只是那個離開之前留下了一盤殘棋的人。

兩個人在一起,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有一次深夜在他的寓所裡,他在清風上下棋,她俯身站在他身後,呼吸噴在他脖子上,他猛然回過頭來,當時燈光昏暗,他用做夢一樣的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錚按倒在身邊的沙發上,她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任由他的嘴和手在她身上遊走,在衣衫初褪的時候他卻停了下來。

她看到有一顆奇異的石頭墜子,用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穿著,在他赤裸的胸口發出眼淚一樣的光。

那時她願意對他敞開自己,承受這陌生的激情,她甚至紅著臉主動貼近了他,程錚卻說了聲「對不起」。從此之後他們再沒有過親密的接觸。

鄭曉彤其實不在乎身體的愛慾,她在乎的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如果連本能的慾望都不存在,那愛從何而來?她不知道程錚能不能等到他心裡的那個人,卻漸漸明白自己是等不到了。

半年後,同在設計院的另一個校友對她展開追求,鄭曉彤和程錚和平分手,但依然是朋友。收穫了自己的幸福之後,她才知道愛和不愛之間的截然不同。

程錚跟她在一起,話不多,可是待她很好,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蘇韻錦那樣的惡言惡語,任性胡鬧。也許,他的某一面,只為蘇韻錦存在。

鄭曉彤就這樣看著蘇韻錦,身邊上香的人已經走了幾撥,可蘇韻錦還站在那裡。曉彤見她拈著一炷香,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香燃盡,才如夢初醒地插入香爐裡。

蘇韻錦轉身就看見了呆呆看著她的鄭曉彤,環顧一下四周,不禁有幾分詫異,「嗨,你也來進香……一個人?」

鄭曉彤說:「我媽媽在那邊點香。」

蘇韻錦朝她笑笑,似乎打算就此結束這段偶遇,走到一旁捐燈油錢。鄭曉彤遲疑地跟了上去,雖然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是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

感覺到鄭曉彤依然跟在自己身後,蘇韻錦有些意外,「有事嗎?」她跟鄭曉彤其實不熟,除卻程錚這層關係,她們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

「你……也點了長明燈?是許願嗎?」鄭曉彤望著蘇韻錦說道。

蘇韻錦笑笑,沒有回答。

「為誰點的呢?」其實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鄭曉彤自己沒有感覺到,她只是想知道,所以就問了。

「為一個親人,死去的親人。」蘇韻錦索性轉過身來認真回答,想看看她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麼。

「哦……」她好像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程錚也有一盞,他說是一個心願。」蘇韻錦不禁重新審視對面這個年輕的媽媽,她是程錚以前的女朋友,想要在前前女友面前表達什麼?

「是嗎?不好意思,沒有什麼事情的話,我要先走了。」她無意與鄭曉彤有任何交集。「等等。」鄭曉彤著急地扯住蘇韻錦的衣袖,「你知不知道程錚顯示器的桌面牆紙是什麼?」蘇韻錦對她沒頭沒腦的話表示疑惑。

「是一盤下到一半的棋局截圖。」

「然後呢?」據蘇韻錦所知,程錚對下棋毫無興趣,他最討厭的就是她守著棋局冥思苦想的樣子。

「我第一次來大悲寺就是程錚帶我來的,他每年都會來一次。」

雞同鴨講,顛三倒四,這真是場奇怪的對話。

返回的途中,蘇韻錦反覆地想著鄭曉彤說的話。程錚下棋?還每年都來大悲寺?這和她記憶中的程錚實在不太一樣。難道是鄭曉彤改變了他?

為什麼他的顯示器牆紙是一盤殘棋?他的長明燈又是為何而點?

她中途調轉車頭回到大悲寺。

重回寺裡的時候,鄭曉彤已經不在了。可是蘇韻錦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幾乎是跑著來到觀音殿前,許願的人還是這麼絡繹不絕,可她站在那裡,卻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夏天,空蕩蕩的寺院裡,風穿堂而過。她、程錚還有沈居安曾經也是在這個地點,跪在佛前許下心願。

沒錯,就是這裡。香案上還擺著不少功德簿,她一本一本地往前翻,哪裡還見八年前的舊物。正好有僧人走過,蘇韻錦上前去向他打聽,年輕的僧人搖了搖頭。蘇韻錦急了,雙手合十,塞了不少香火錢,僧人才走回後院,十來分鐘後,一個年老一些的和尚捧著厚厚一疊薄子走了出來。

蘇韻錦接過,顧不上年久陳舊的功德簿上佈滿了灰塵,迅速找到八年前的年月,然後細細地往前翻。終於,她找到了自己的筆跡,上面只有四個字:平淡生活。而在她的願望後面,是一個流暢剛勁字跡,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

那個字跡只有簡單的三個字:蘇韻錦。

蘇韻錦合上了功德簿,慢慢直起腰來,寺內傳來似近而遠的罄鐘聲,她看著永遠帶著悲憫神態的觀世音像,發出一聲不知是感歎還是哭泣的聲音,閉上了眼睛,他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菩薩也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總有個理由吧?」蘇韻錦看著她。

「哈哈,說出來怕嚇到你,本人從小立志要周遊世界,看遍各國帥哥,不瞞你說,我從六歲開始攢錢,直到上個月發薪水,終於攢夠了我的啟動資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陸路發出誇張的笑聲。

蘇韻錦看著她,「就算要周遊世界看帥哥,也不用時刻戴著墨鏡吧?」

「這你就不懂了,這是什麼?這是最新一期時尚雜誌上力推的……幹嗎?」

蘇韻錦無心聽她的喋喋不休,探身上前,在她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摘下她的墨鏡,陸路想用手去遮,但已經來不及。

墨鏡下,陸路的眼角是明顯的青腫傷痕。

「怎麼搞的?」蘇韻錦愕然。


「嘿嘿,這麼丟臉的事情還是被你發現了,昨晚洗澡摔的。」陸路笑道。

蘇韻錦不顧她的抵抗,輕輕拉下她的高領毛衣,倒吸了口氣,然後迅速放下辦公室的百葉窗,將陸路拉到角落,拽住陸路手臂的時候,聽到了她忍痛的嘶聲。這時陸路不再反抗,任憑蘇韻錦捲起她的貼身毛衣。饒是蘇韻錦早有心理準備,看見眼前這一幕,還是驚得呼吸都頓住。陸路年輕而皎潔的軀體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和淤青,有些是很陳舊的疤痕,但更多是新傷,從那些傷痕看來,無一不是人為的抓傷、齒印和重挫之下的淤血。那些傷痕甚至從她的胸口延伸到內衣下的皮膚。恐怖的傷襯著花一般嬌嫩的皮膚,有種說不出的詭異。「這也是摔傷?……是誰?!版訴我,陸路。」看著眼前這個被她當作妹妹的人傷成這樣,蘇韻錦的心都在抽痛。

陸路輕輕拉下衣服,「別問,蘇姐,求你了。」她終於不再笑了。

蘇韻錦收回手,「這樣你還不肯說?到底是誰這麼變態……難道……是陸笙?」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左岸看到陸笙時,陸路驚怕的眼神。

從陸路瑟縮了一下的神情裡,她知道自己猜對了。蘇韻錦想起了偶爾在社交場合和傳媒中見到的陸笙,那樣溫文爾雅的一個男人,想不到竟會是這樣禽獸一般。

「他還是不是人?走,跟我來。」蘇韻錦把墨鏡架回陸路臉上,拉著她就往外走。

「去哪裡?」陸路掙扎著。

「去醫院,去報案。」蘇韻錦並不是個容易激動的人,可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塞住似的發疼。

陸路終於掙脫了她,「沒用的,蘇姐。你別管我了,我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至於他,他傷得不比我輕。如果你為我好的話,就裝作不知道行嗎?」

蘇韻錦看著她,這就是陸路,她一直以為最快樂無憂的陸路?

陸路走了。蘇韻錦有些失神地坐在辦公室裡,不久,電話鈴聲響起,她接了,對方只講了不到三分鐘。掛了電話,她長久地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回過神之後的蘇韻錦跑了一趟人事部,再到徐致衡那裡辦了手續。四年前的病假過後,她再也沒有請過任何公休、年假,所以徐致衡很爽快地給了她十五天假。就在她離開他的辦公室前,他問了一句,「韻錦,沒事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說。」

蘇韻錦扶住門把手強笑,「謝謝你給我的假期。」

連夜坐飛機趕回家鄉的省城已是夜晚,蘇韻錦下飛機後立即趕往省醫院。在病房前,她看到了彷彿一夜間衰老許多的叔叔。

「韻錦,你回來了……」年過五十的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怎麼樣了?」她幾乎辨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醫生說這次復發,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其他臟器……是晚期,化療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其實她早該猜到了,這幾年,媽媽的身體一直反覆無常,蘇韻錦經常勸她到醫院複查,可媽媽說,她不敢到醫院去,生怕還沒有被病壓垮卻被病嚇垮了,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的好,起碼多活一天都是開心的。也許,媽媽心裡早已經知道自己逐漸惡化的狀況。

蘇韻錦推門進去,她的手跟金屬的門把手一樣的涼。

誰能告訴她,其實她走錯了病房。眼前這個披散著花白頭髮,形容枯槁的女人是誰,是她曾經那麼娟秀的媽媽?蘇韻錦坐到床邊,咬住顫抖的唇不讓自己哭泣。

「媽媽……」她禁不住輕輕喚了一聲,可是又怕驚醒了睡著的人。

蘇母極緩慢地睜開眼,看見女兒,混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變成了哀傷。

我愛的人都會離開

「韻錦……你來了……正好,剛才我夢見了你爸爸,他在怪我,是我答應過他一生只陪在他一個人的身邊。韻錦……他在怪我……」

蘇韻錦想握住媽媽的手,卻發現上面插著輸液的針管,她顫聲說:「爸爸不會怪你,不會的……醫生,醫生……」媽媽的臉因疼痛而扭曲,蘇韻錦連忙對著門外喊到,叔叔和醫生一起衝了進來,然後家屬都被關在門外。

雖然沒有多長的時間,可蘇韻錦和叔叔坐在門外,無言等候,如同過了一個世紀般地漫長。

醫生走出來的時候,蘇韻錦幾步跑上前去,「醫生,我媽媽怎麼樣?」

「病人的情況很不樂觀,我建議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救救她,求你了!不管用什麼方法,救救她。」蘇韻錦哽咽著哀求。

「你放心,對待任何一個病人我們醫院都會盡力去挽救。」醫生面無表情地說著公式化的語句,蘇韻錦看著醫生走遠,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是呀,對於每個病人家屬來說,病床上那個是他們的至親,是他們的摯愛,可對於醫生而言,只是見怪不怪的一副殘破的身體。「叔叔,你回去休息一下,這裡有我。」蘇韻錦用手擦了把臉,努力平復下來,叔叔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她不能垮下,她必須挺住,這樣才能照顧好媽媽。

接下來的幾天,是噩夢般的生活。媽媽住的是三人間的病房,醫院病床緊張,三張床都睡滿了人,陪護的家屬只得在病房外的長凳上過夜,後來蘇韻錦給醫生塞了幾個紅包,才讓護士在媽媽的床邊架了張簡易的行軍床。這樣,輪夜守護的叔叔和蘇韻錦才有了一個棲身的地方。

病房裡住著其他病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重症患者,隔壁床上的是肝癌晚期,晚上疼起來,徹夜呻吟。媽媽的睡眠變得極淺,有一點聲響就很容易醒來,晚上無法入睡,白天是人來人往,好好睡覺都成了奢侈,精神愈發地差下去。

這還不是最糟的,靠窗的那個病人已進入彌留之際,終於在一天晚上嚥了氣,媽媽在半睡半醒間聽到病人家屬尖利的嚎哭聲,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將蒙著白布的屍體抬了出去,她的手緊張地抓住蘇韻錦,指節發白,指甲直摳進蘇韻錦皮肉裡。第二天又有新的重病患者填補了那個空床位。

蘇韻錦於是再度哀求醫生,她願意付更高昂的床位費,只求讓媽媽能住進單間的病房,為此紅包不知塞了多少次,等來的都是一句:沒辦法。

眼看媽媽身體一天天垮下去,糊塗的時候多過清醒,整天說著胡話,吃進去的東西不消片刻又吐了出來,連護士都開始搖頭。

蘇韻錦日夜守在媽媽床前,只恨自己沒用,眼看都要死心了,主任醫生忽然告訴她,醫院剛有一個患者出院,騰出了一間單人病房,正好可以給她們。蘇韻錦欣喜若狂,當日就跟叔叔一起,配合護士將媽媽換到了另一間。

雖說換病房並不能讓媽媽的病情有所改善,但是不可否認,至少清淨了許多。蘇韻錦回來後的第九日,媽媽在新的病房裡,精神忽然好了一些,神志也特別清醒,不再像前幾日那樣喊著胡話,連眼睛都明亮了許多。

她憐惜地看著消瘦的女兒,很艱難的喘息了一會兒才說出幾個字,「韻錦,你就是太倔……」

蘇韻錦的淚立刻就湧了上來,拼了命忍住,不停地點頭。媽媽閉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道:「想開了,什麼都好了。我看見了你爸爸,他要來接我……在下面,有你爸爸在等我,在上面,有你叔叔在為我哭,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凌晨五點,媽媽在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蘇韻錦始終握著媽媽的手,一點點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變冷。最後叔叔將她拉離媽媽身邊。她站在醫院長廊上,看著護工把覆著白色床單的媽媽推遠,想追過去,可是腳卻灌了鉛一般沉重。她扶著長椅的邊緣緩緩蹲下,聽著推著的輪子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再也聽不見……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姿勢有多久,天漸漸亮了,期間有人走過來跟她說話,可究竟說了什麼,她聽不見也想不起來,她只想一個人蜷縮在這裡,一直這樣。

直到有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沒有回頭,那雙手的主人卻不像其他人一樣等待片刻後離開,而是同樣地蹲下,將蜷成一團的她整個抱在懷裡。她記得這個懷抱。她任由身後這個的身體支撐著自己的重量,然後聽見他說:「你哭吧。」

她許久沒有嘗過眼淚的滋味,就連在醫院裡,醫生親口告訴她,孩子沒有了,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照顧媽媽的日日夜夜,無論多難,她也忍住了淚水,因為眼淚代表了軟弱。

可是她為什麼要堅強,為什麼要獨立,她只要一個期盼的肩膀供她痛哭一場。

蘇韻錦艱難地轉頭,將臉埋在他的肩頸處,先是無聲地抽泣,然後痛哭失聲,「我再也沒有媽媽了,沒有爸爸,也沒有孩子,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我一個人……為什麼我愛的人最後都會離開!」

「我不會。」程錚拍著她的肩膀,「雖然我不知道,我還是不是你愛的人。」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