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史上最坑的吻

又是齊齊一怔。

誰也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騷的操作。

唐羨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風中翻飛。

唐慕之眼睛睜大,眼底閃過一絲震驚和茫然,下意識一頓,那兇猛的自戕姿勢便慢了。

燕綏的表情更是難以形容,動作卻如閃電,幾乎文臻剛喊出口,燕綏的手已經順勢變指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睜大的眼睛好像已經閉不上,滿眼的驚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滿面潮紅地閉上眼睛。

睫毛微微顫動,捲翹的邊緣似落於花尖的鳳尾蝶。

只有在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決斷都放下之後,她才像個十七歲的少女。

燕綏俯下臉去。

唐慕之仰起臉。

忽然一塊手帕飛來,無比精準地隔在了燕綏和唐慕之之間。離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離。

燕綏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張開的唇齒之間,忽然飛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綏伸手一抄抄住。飄身後退。

這一系列的動作不過眨眼之間,手帕的出現時機妙到毫巔,而燕綏的反應和擲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髮指。

吻,可鹽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綏行雲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側,將那手帕連同裡面的哨子扔給文臻,皺眉道:「你這手帕多久沒洗了!一股油煙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趕緊將哨子藏了,心想這帕子昨天擦過鍋邊我會告訴你?

那邊的唐慕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地一聲狂叫,便要撲過來,卻被唐羨之拉住,唐慕之卻似乎快要瘋了,竟嗆地一聲拔出身後的刀,劈手對她親哥就砍,「讓開!我要親手殺了這一對……」她說到「一對」兩個字,神情愈發難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聲音也忽然變得嘶啞,「……這兩個賤人!」

唐羨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歎息了一聲,大袖輕飄飄地拂了出去。

似流雲似風過揚沙,又抑或輕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團霧氣初初漫起,轉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帶血的天空。

唐慕之軟軟地倒了下去,唐羨之親自接著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亂髮,才平靜地看向燕綏,「殿下,士可殺不可辱。」

「捨生取義為士,殺身成仁為士,博學高才為士,慷慨悲歌為士。」燕綏的笑意三分邪氣三分譏,「她合上哪一點?或者你覺得動輒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羨之笑意依舊那般乾淨近乎空靈,「殿下雙手猶沾血,卻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綏淡淡道,「我可以,你們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還輪不到一個刺史之女踐踏。」

「唐家滿門守法,為國盡忠,數代鎮守三州之地,屢受當今表彰,到了殿下這裡,就成了禍害廢物。設計陷害在前,當街侮辱在後,羨之不才,只想問問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綏一臉懶得理你表情,擺擺手,他身後一個黃臉垂眉的護衛上前一步,沉聲答:「唐慕之出手暗殺堯國王世子在前,傷宮中五品女官在後,更當街馭獸,殺傷無辜百姓無數,橫行不法,人人得見,要如何,自有我東堂律法答覆閣下。」

「東堂律法……」唐羨之重複一遍,聽不出贊同還是譏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費周章,自會有能解釋清楚的人來……」

他話音剛落,馬蹄聲篤篤,一隊衣甲鮮明的騎士狂奔而來,燕綏一看見那衣甲制式,眉頭便一挑。

文臻直覺此時趕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問:「誰來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太子。

「萬年和事老來得及時,這是想向唐家賣個好呢。」燕綏閒閒地道,「你看著吧,馬上,我們的賢良端方的太子,就要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爛攤子』,跑得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

他話音未落,長街那頭一聲長喚:「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險些忍不住嗤一聲——人還沒到,事情還沒搞清楚,先針對燕綏來個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說便扣個宜王又鬧事的帽子嗎?

二話不說就叫人放手,燕綏不放,是不是就要擔個不聽勸解不敬東宮的罪名?

難怪燕綏在朝野名聲不佳,有這麼一位會說話的好兄長,想佳也難。

那聲大喊驚動長街,隨即太子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有馬也不騎,有轎子也不坐,撒著兩條不甚健壯的腿狂奔,後頭一大堆人跟在後頭氣喘吁吁地大喊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這樣狂奔!千金之體不可如此輕忽!」「二哥您好歹把藥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聲,拚命忍住。

都是戲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選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顯的內涵給展現出來了。

一位「強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勞國事還要心急火燎給弟弟收拾爛攤子的賢良東宮」形象真是給演活了!

捧哏群裡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定王燕絕也在,難為他大長腿跑得很快卻不能超過要在前頭走C位的太子,夾著腿跑得有點憋屈。

太子終於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陣才發話,「怎麼回事?孤聽說這裡有些衝突?羨之,慕之,你們怎麼在這裡?三弟,你動用龍翔衛做甚?」

一連幾個疑問,文臻一聽太子對唐家兄妹的稱呼,心裡便歎了口氣。

唐羨之還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乾淨清靈,像不諳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並沒有發生什麼,都是一些誤會。只是,」他對太子一個長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氣急攻心,暈過去了,還請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來忠敬的份上,莫要讓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體質虛弱,實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驚道:「什麼下獄?怎麼事情就到這般地步了?」

燕絕也一臉詫異,「三哥,不至於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馬長大,雖說這些年見得少些,但也不用這麼翻臉無情吧?」

唐羨之只微笑,微帶無奈的,包容的,一臉「他又胡鬧可他身份貴重我也沒辦法」的含蓄。

太子卻道:「老五你別亂說話。這裡人流來往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給那些流民閒漢聽了些什麼捕風捉影,於我天家名聲不利,都跟孤進宮,到陛下面前分說也就是了。」

唐羨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經上本,得中書通知明日陛見。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謹,如此陛見頗有些不尊君上,還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風塵,再去宮中聽訓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著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轉向燕綏,道,「老三,看你也受了傷,先回府養傷,今日的事兒,稍後孤會代你回稟父皇。」

燕絕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為我東堂鎮守三州不說,好歹也是咱們的親戚,些許小事,說開了也就行了,難道你還想鬧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樂?」

他們一搭一唱,文臻托著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別佩服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選擇性長的,站在一地鮮血和傷者中間閒話家常勾心鬥角,好像腳下的殷殷血是蓮池花,傷者的呻吟是宮中的雍容雅樂,橫陳的屍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帶多瞧一眼的。

號稱賢王的,視若無睹;被眾人視為修羅魔王的,在討公道。

這世道啊,永遠都這麼顛倒。

雖然對東堂皇子們的故事不大瞭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綏在此次事件中立功並得以制約門閥,趁勢向唐家賣好以獲得未來的籌碼。

至於什麼百姓人命,什麼兄弟親情,那是什麼,能吃嗎?

那邊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談笑風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視而不見,努力營造「小事一樁何必劍拔弩張」的氛圍,但輕鬆言語的背後,是無聲無息出現得越來越多的黑甲肩旗衛士,不動聲色地將整個九里城包圍。

這些黑甲士兵並不隸屬於任何軍制,屬於皇城外圍戍守人員,旗手、金吾、羽林衛中的旗手衛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調遣之權,三千人以下不用報御批。

而燕綏這邊,為防打草驚蛇,帶來的只是自己的親衛隊,人數懸殊。

更何況如果真要打起來,文臻可以想像得到燕綏馬上就要面對整個朝廷的攻訐。

唐家會哭訴委屈,和唐家有千絲萬縷聯繫的朝臣會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對中立的重臣,也會因為唐家目前沒露出不臣之思,而從求穩角度出發,認為燕綏行動魯莽涉嫌挑釁,更不要說太子等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來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後打草驚蛇,之後唐家會做什麼,就更加難以預料了。

文臻隱約能明白燕綏的想法,一開始他想利用堯國逼迫唐家,計劃失敗之後,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為質。

但這實在很難做到。

唐家地位人脈一樣不缺,還有太子定王頂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來,燕綏再牛,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覺得身體不大舒服,不是因為那一個小傷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現過一次奇怪的狀況,感覺身體忽然被禁錮住了,很快這種感覺又消失了,此刻情勢緊張,也顧不了這麼多。

她看看四周,對君莫曉做了個手勢,又做口型,說:「報官——報官——」

可惜君莫曉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臉懵逼。

文臻歎息——胸大無腦啊胸大無腦!

又對聞近檀做口型,聞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馬上就開始往後縮,眼神驚恐——叫她去天京府報官,難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摟著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離,這人總是不大願意看見燕綏的樣子,又不知道趁亂跑哪去了。

燕綏似乎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忽然笑一聲,道:「看來你還不是只會吃。」

文臻瞇了瞇眼,什麼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隨即文臻就聽見街道那頭一陣馬蹄疾響,並不雄壯,感覺只是寥寥數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間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羨之打哈哈聊天,外圍,那些旗手衛的衛士不動聲色地驅散人群,搬走屍體,清除血跡,再過一會兒,這一片九里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想要以「當街殺人血流漂杵」之類的淒慘景象來控訴,也做不到了。

沒有人阻攔,就連燕綏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忽然九里城外,隱約有哭聲爆發——有傷者死者家屬及時趕來了。

旗手衛立即湧上,組成人牆,想將人攔在了九里城,不讓他們見到屍體,但前後傷者死者足有幾十人,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他們在運屍體!」便有一大群人湧了過去,本來這些苦主也越不過裝甲精良的旗手衛的防禦,可不知怎的裝屍首的大車便被打開了,裡頭堆疊的血肉模糊的屍首頓時震住了眾人,幾乎立刻,人群便瘋了,一大群人手撕腳踢,不知怎的便也將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們推倒,從裡頭一具具搶出屍首來,隨即便響起陣陣淒厲的嚎啕聲。

「爹啊——」

「大嬸子啊……」

「我的兒啊……」

一群人哭喊著,抖抖索索翻看屍首,被各種牲畜咬死踏死的佔大多數,還有少些是慌亂擠壓踩踏致死,這讓苦主們越發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麼會被狗咬死!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狗和馬發瘋!」

「這不對!我們要去告官!」

「對!去告官!」

「讓開!讓開!」

一群青衣衛士快步走來,一臉陰沉陰鷙之色,當先的人撥開人群,在苦主們面前站定,手指有意無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鐵交擊,「此等亂民,衝撞貴人,驅狗逗獸,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爾等還不速速散開!」

又有人大聲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沒找到驚擾貴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來怕官,這一罵,苦主們都惶然收聲,面面相覷,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淚道:「我家二小子向來本分,見著官府都繞道走,怎麼可能衝撞貴人……」

又有人大聲哭,「我家老漢最怕狗,怎麼可能驅狗!這好端端的怎麼叫狗咬死,這叫老婆子以後怎麼活!」

太子的人便也過來了,充分沿襲了乃主之間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風範。當先一個清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聲的老婦,溫聲道:「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貴人路過,這位貴人素來身邊跟著鳥獸,眾人避開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驚嚇,慌忙走避,引起紛亂,」說著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燕綏方向,才繼續道,「反而驚了貴人的鳥獸,引發它們的凶性,這才惹出這樣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憐爾等草民無知,特赦不追究你等驚擾貴人之罪……」

他絮絮說著,言辭懇切,神情憐憫,眾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覺感激,這人看著那老婦淒惶,也紅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來心軟,最見不得百姓遭災,雖說這事你們也有不是,但太子憐惜你們,稍後你等自去天京府領撫恤,殿下說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祿撥到天京府,由天京府發放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時眾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幾分驚喜,那老婦砰砰向著太子方向磕頭,太子也及時地回身點頭示意,頓時又引起一陣含淚感激的喃喃稱頌。

又有人問到底是什麼引起眾人走避,驚嚇了貴人的狗,清男子一臉為難地道:「這事……我一個下人,不好妄加非議……不過你們看那滿街的狗,多半受驚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們瞧瞧,還有什麼能讓這些狗都發瘋啊……」

眾人的目光,便隨著他隱晦的暗示,落向遠處的燕綏身邊——三兩二錢正在他身邊肅然端坐,身軀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閃光。

「這狗……」眾人露出驚嚇之色——沒見過這麼雄壯的狗,第一眼還以為是獅熊之屬。

「這狗……」清男子一臉意味深長。

眾人也便自以為懂地立即懂了。

原來是被這猛犬給驚嚇了。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畢竟眾人看見三兩二錢的第一瞬間也覺得恐懼。

隨即眾人又被有意無意地科普,這犬是宜王殿下豢養的。

人群漸漸散開,因為清男子勸他們早點去天京府拿撫恤,並且提醒他們,宜王殿下勢大,太子也拿他沒有辦法,所以給大家撫恤銀子以作補償,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來查問此事,也不要再試圖舉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實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騰到最後,撫恤銀子沒了,自身性命還保不住。

眾人諾諾稱是,懷著對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對宜王殿下的雙倍的憎恨,自領著屍首離開。

遙遙的,太子和定王對視一眼,燕絕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紅臉白臉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決。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經安撫,天京府會得到完美的解釋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間查訪,得到的也只會是口徑一致的對宜王殿下縱狗行兇的控訴。

本就名聲可止小兒夜哭的燕綏,會做出這樣的事似乎也沒什麼可疑的,很快,他會迎來一波更為猛烈的彈劾。

太子還留了個埋伏——他並沒有完全為唐家摘清干係,賣人情歸賣人情,但唐家這樣的龐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們獲得百姓的好感。

此時人群即將散開,旗手衛再次接替了處理屍體的事務,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屍首的運回事宜。

而那疾馳而來的馬蹄聲也到了街口。

燕縝和燕絕也聽見了,並沒有在意,這種時候,他們在,旗手衛在,區區幾個人,哪怕就是宰相中書大司空來了,也做不了什麼。

只有一直和他們在寒暄的唐羨之,微微皺了皺眉。

馬蹄聲停下,幾人匆匆進入。當先一人是個黑臉漢子,文臻瞧著有些眼熟。

他帶著五六個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氣,隨即他也沒有近前,站在街口大聲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厲以書,因有人於天京府舉告九里城出現暴徒傷人事件前來查探,請無關人等速速退散!」

……

場中一靜,太子定王等「無關人等」表情甚為豐富精彩,用文臻的話總結來說就是彷彿和一坨翔忽然親密接觸。

她自己也暗暗驚歎,這哪來的二貨,一個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認得太子定王這些皇親貴胄,居然一來就這麼直愣愣地趕人?

眾人都在發呆,隨即那人一把嘹亮的嗓子又傳來,「舉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懶懶舉手,「我。」

眾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舉手的燕綏身上,神情都頗有些一言難盡。

知道這人做事不守規矩,沒見過這麼不守規矩的!

你堂堂一個皇子親王,對方還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這種級別的神仙打架,你叫一個小小的天京府少尹來做什麼!

天京府尹來這兒,也只能上前點煙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身份寒磣,立在街口,遠遠的,也不看是誰,也不過來,立即大聲接道:「舉告何事!」

燕絕怒道:「什麼玩意!厲以書!你他娘的又犯瘋病了是吧?這沒你的事兒,給我滾!」

站在街口那黑臉漢子就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依舊一聲大喊,「無關人等不可干擾辦案!舉告者,速速向本官道來,舉告何人,發生何事!」

「厲少尹。」太子皺了皺眉,隨即對唐羨之歉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厲以書的方向走,「此地無事,孤和定王親自前來看過,都是一些誤會,已經解決了。」

結果他剛邁步,那邊厲以書便飛快後退,一邊後退一邊捂著眼睛,大聲對身後屬下道:「啊!今日這風恁大!吹得我這眼疾又復發了!瞧什麼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風!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將此地情形說明,不要耽誤本官養病!」

太子進一步,他退一步,偏著臉捂著眼,硬是不和太子剛正面。

這種情形,換誰也沒辦法繼續走下去,否則總感覺自己像個強梁,即將**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來的溫文風度似乎也有點扛不住,臉色有些發青。

燕絕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這裡是東宮!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處理的事情,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老鮑!老鮑!」

又一陣馬蹄急響,一個聲音伴隨著馬蹄聲大喊,「厲少尹!小厲!三思!三思啊!這個舉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聲裡,又是一大隊人迅速接近,當先一人生的圓滾滾箍桶似的,被馬顛得像個亂蹦的皮球,猶自瘋狂打馬,帽子歪了,褲子髒了,兩根帽翅兒戳著眼睛,都顧不上抹一把,只顧拚命大喊,「……回去,你給我回去——」

厲以書回頭,看見這個胖子逆光而來,這一直一臉憨拙之色的漢子眼底掠過一絲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誰跑恁快帶風,沙迷了我眼!」看似無意順手一揮,手上一直沒放下的九環刀刀背掄了一個圓,狠狠砸了出去。

此時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臉急迫剛想彎身下馬,正撞上這看似無意實則狠辣的一掄,砰一聲悶響,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仰頭栽倒。

天地似乎又靜了靜。

別說那些忽然傻住的隨從,臉色發青的太子,就連一直破口大罵剛剛看見胖子到來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絕,也張大了嘴,一時吃吃的,竟然發不出聲來。

人群中,只有唐羨之依舊保持平靜,看一眼厲以書,再看一眼燕綏,忽然輕輕拍了拍手,笑道:「久聞鼎國公一門豪壯,敢作敢當,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他這麼一說,燕絕立即得了提醒,厲聲道;「厲以書,你們鼎國公府平日裡混不吝我們也不和你們計較,倒慣得你膽子越發大,連上官都敢攻擊,太子殿下都敢無視,真以為御史不敢參你鼎國公府,奪了你家的丹書鐵券嗎!」

「娘的,今日這妖風真是忒大了!」厲以書偏著臉捂著眼,一副被風沙迷得痛不欲生狀,大喊,「有事說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舉告,九里城有女子姓唐者,挾父兄之勢,行刺堯國世子,殺傷宮中女官及無辜百姓,更派人暗殺本王,罪在不赦,請速速著人拿下審理!其兄長一直在場,嫌疑也難免。廓清法紀,懲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責,還請少尹一併捉拿,勿要寬縱。」

「哦,竟有此事!」厲以書忽然也不耳聾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無人證?」

「本王即是人證,聞女官也在場。」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幹嘛。

「有無苦主?」

「本王和聞女官都算苦主,至於被無辜殺傷的百姓苦主,稍後去你天京府領撫恤者便是。」

厲以書乾脆地一揮手,「既如此,人證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難免,帶走!」

他說一聲帶走,身後幾個人並沒有動——動也沒用,太子皺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視,唐家護衛將唐氏兄妹團團護在當中,更不要說鐵甲鮮明的黑甲衛,森然將整個九里城包圍。

厲以書可以混不吝裝沒看見太子定王,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所有人都沒拿這句話當回事,唐家尊貴,太子都顧忌三分,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理會。

只有唐羨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擺手命身邊護衛不要跟隨,看那架勢,竟然是打算被帶走的模樣。

眾人都詫然看他。

燕綏眉頭一挑,倒認真看了唐羨之一眼。

文臻心中電光一閃,忽然道:「羨之先生!」

她這一聲喚得親熱,燕綏瞟了她一眼,結果看見這女人一臉崇拜星星眼地沖唐羨之放電。

燕綏忽然覺得有點手癢……

文臻這一聲突兀,聲音也大,唐羨之下意識轉頭,文臻卻又只對著他笑,不說話。

唐羨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只是這麼一頓,那邊,厲以書氣勢洶洶的「帶走!」就好像是背台詞,背完,也不等身後隨從響應,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負嫌疑,抗拒捉拿,逃竄於天京,按律令,應下發海捕公文,城門加派人手查禁,凡與唐氏有關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裝模作樣算了下時間,「至唐氏兄妹被捉拿歸案或自行投案時止。」

……

一波騷操作後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想給他打CALL!

或者給我們的宜王殿下打CALL。

東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當的。

另一邊,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難看,此刻也轉過彎來了。

燕綏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煙,借力打力,整得人無話可說。

本來今日步步翻轉,每步都是死局,一開始燕綏想利用堯國綠毛龜逼迫唐家卻被唐羨之反擊失敗,然後文臻出手設計唐慕之發飆,發飆結果超出了預想,卻又有太子定王攪局,消滅證據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計要付諸流水,結果燕綏居然告官,然後有個二百五接了。

這種案子,不是誰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個同樣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國公厲家,九大家族之一,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原因,和唐家關係一直不和。

接了,其實也是死局,難道還能真鎖拿進府?別說鎖不了,就算人家真發昏跟著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來,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結,再也無法借此翻出花來。

所以燕綏從來要的不是將唐氏兄妹繩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們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為唐家地位聲譽計,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們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質,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麼,都會變得束手束腳。

而明面上,燕綏也沒有太過為難唐家,唐家想要發難或者訴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時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間維持平衡,這個問題他可以直接丟給那些老傢伙們去發愁。

真是妙絕。

在場所有人,除了燕綏文臻,其餘人都沒看出這個即將到來的坑。

唐羨之看出來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著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後自然會有各方勢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並且洗去指控於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後被反反覆覆牆頭草文臻同學給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擱一下你的時間,我不幹人事。

厲以書風一般來去,目的就是為了說出這番話,說完之後轉身就走,還不耽誤把地下那個昏過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幾次想張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話,朝廷行事,講究再陰私的事都落在明處,不可予人話柄。

卻有人說話了。

「厲少尹留步。這裡還有人需要舉告。」

唐羨之音色特別乾淨悅耳,總讓人不由自主沉溺於這般動聽音色,而忘記他所說的內容。

好一會兒眾人才反應過來,紛紛轉頭看他。

厲以書腳步一頓,一瞬間有些猶疑,但最終還是轉身,冷冷瞧著他,不說話。

唐羨之笑道:「厲少尹,律法面前,眾生平等,在下舉告,天京府也不會不理吧?」

厲以書硬邦邦道:「自然。爾舉告何事何人?」

唐羨之微微仰起臉,日光自他平直繃緊的下頜流過,濺開一片燦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純淨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華。

燕綏華若重錦,若成曲調,也是一曲千回百轉盛世長歌,既凌厲又雍容,既巍峨又奔騰,如身臨高山見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羨之卻是清若深潭,調寄絲竹,悠揚舒緩如水潺潺,如仙人自雲端鳴簫乘龍,采雲擷霞,迤邐而來。

這樣一個看起來清軟至柔的人。

卻一笑伴言語錚錚。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綏。心胸狹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開國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為我東堂殫精竭慮,死而後已,仍妄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為羈留唐氏忠誠子弟,不惜置堯國世子於險地,視兩國邦交於無物,棄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於前,當街侮辱於後。其心竊竊,不可與聞。」

「二告天京府少尹厲以書。因私怨而廢公義,不尊皇族,不敬上官,當街咆哮,勾連皇子,意圖置忠臣於冤獄,執國家公器行洩憤之事,其心陰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裡誇上唐羨之了。

牛逼啊!

一盤棋你翻來我劫去,燕綏已經把他們逼到死胡同,他愣是還能翻出花來。

他把燕綏和天京少尹也給告了。

這一告就得接狀,厲以書成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會給他製造麻煩。

把燕綏也拖進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綏今日舉動,定然會有很多朝臣不贊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會鬧更大,到時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開戰,否則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宮局司膳女官聞真真……」

聲音真好聽,說話真牛逼,分分鐘就出來一篇罪名……等等,有什麼亂入了?

「……聞真真身為後宮女官,卻與前朝皇子及朝官勾連,栽贓於前,設陷於後,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有負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