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情話

文臻向來進入廚房便如進了自己的王國,鍋碗瓢盆便是最熟悉的臣,充滿了自如和親切感,當下就在老頭的廚房裡縱橫捭闔,老頭也不理這兩人,扶著門框進門,把正房門一關,也不知道在幹什麼。但不一會兒,當廚房第一縷香氣開始傳出來,安靜的正房便響起了腳步聲,又過一會,老頭探出頭來看看廚房,再過一會兒,他把房門關更緊了,簾子也拉上了。

文臻也不理會,不多時,便在庭院裡的桌子上擺出一桌子的菜色來。

不過就地取材,一道蘿蔔乾炒臘肉,臘肉透明微卷,蘿蔔乾香脆微辣。臘肉油重,蘿蔔乾正好吸油,中和了肥肉的微微的膩,透出熱烈的香。

一道炸酥肉。肉成五花,加各種作料醃製後裹入蛋液攪拌油炸,說起來簡單,但是作料的選擇和搭配屬於文臻獨家,而那蛋又是吃山裡草籽的走地雞所生,芳香鮮美,炸出來的肉金黃脆翹,酥松無渣,香潤適口。附近小河裡新撈出來的河蝦,個頭雖然小,卻鮮活透明,生吃都有鮮甜味,配上今日剛采的滋味濃厚的菌菇,和新點的水嫩豆腐。一道菌菇蝦仁豆腐煲美味天成。順手還用剩餘的蝦肉豬肉菌菇配上作料做了蝦肉菌菇盞,選擇傘面肥大的菌菇,去掉根莖,只留傘蓋,放入蝦肉豬肉糊,入鍋蒸。一口一個。菌菇帶著山間野味的自然香氣,鮮美滑嫩,而蝦肉混合的效果是肉餡彈牙又多汁,這道菜油鹽都少用,最富自然之美。

湯是山間雜魚湯,湯色乳白,微微飄一點金黃的油花。

飯剛剛端上桌,方老頭屋子的窗戶打開了,卻沒有人出現。

唐羨之笑著要去邀請,文臻攔住他。找了一個托盤,一個大碟子,每樣菜都放上一點,端到窗下,笑道:「吃飯唻。」

裡頭吭哧吭哧幾聲,老頭探頭出來,似乎想要拒絕,但看文臻一臉誠摯,笑容爛漫,忍不住叫人想到這是個老實孩子,八成把先前那句氣話都給忘記了,何必自己還記著,和這饞蟲硬抗。

於是也便吃了。

吃著不夠,也上桌了。

吃完一抹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文臻攤開手,「承惠白銀二千兩。多謝。」

老頭驚詫得沾油的帕子都擦眼睛上了。

「你吃的東西是我的!」

「所以我付錢了呀。」文臻笑,「但是菜是我燒的。那自然也要付錢。我是御廚,是專門燒菜給皇帝吃的,皇帝也就吃你今天的菜。我的手藝,千金不換,要價二千兩,那還是友情價。」

老頭憤然將筷子一丟,「是你叫我吃的!」

「俺們皇宮廚師做完菜要祭廚神,剛才只是我在祭祀廚神而已。」文臻滿嘴跑火車,「哎呀我也沒想到,您老說不吃我的豬食的。沒想到您居然這麼肯委屈自己,您都來了,我總不能把主人驅趕下桌是不是?」

「沒錢!奸詐!你們滾!」

「好啊好啊,那請把三萬兩歸還謝謝。」

「三萬兩沒有!兩千兩也沒有!」

「那兩千兩便作為方老先生為我診治的診金。」文臻接得飛快,「唐家那個救一命的機會還是先不用了吧。」

唐羨之一直微笑看著,此刻眼神微微一黯。

文臻就當沒看見,她費心做菜,要的就是不欠唐羨之的情。

唐家的情不能欠,她要的是自由和清淨。

老頭罵罵咧咧站起身,大步走回室內,一邊把門猛地一摔,一邊吼,「還不進來!」

文臻一邊想這貨脾氣這麼壞是怎麼保養得那麼好的,一邊笑嘻嘻地進去了。

「哎呀方老先生別生氣,您要是幫我治好了,我給您再免費燒十頓!」

方老頭給她把脈,他一旦進入診病狀態,先前的那種暴躁、吝嗇、冷漠情態都不見了,眉峰微聚,目光犀利,竟生幾分威嚴之感。

聞言他冷笑一聲,移開手,「沒那個福氣吃你的菜!」

暴躁的老頭又回來了,文臻心卻微微一沉。

聽話聽音,脾氣大多半是高人,高人也暗示了他治不好。

方老頭已經開始收拾他的藥箱,取出一根金針,道:「雖然你注定短命,但是昨夜你吃了些虧,卻又因禍得福,到了沖關關口,如今只差一步,老夫便出手一回。」

文臻一看金針就頭大,正想說你老能不能換一個道具,不防那老頭話才說了一半,就一根針紮在她頸後。

這一根針來得突然,扎得她猛地一跳,只覺得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如閃電一般自胸臆而上,穿過肩井,然後在整個右上肢部位炸開,她禁不住「啊」地一聲大叫,一瞬間險些以為自己半邊身體都被炸沒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可怕,她腦中一片混沌,眼前黑黑白白一片,呼啦一下一片濃霧捲來,再呼啦一下沒去,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升天了,還在迷迷糊糊地想,這特麼的是天堂還是地獄呢,不過也不要緊,天堂的話能碰見君珂,地獄的話大概率碰見景橫波,太史闌有一半的概率……

「文臻!文臻!」

熟悉的聲音拉回神智,她緩緩回魂,一眼看見的是唐羨之的臉,仙子現在看起來不大仙,眼神微微焦灼,文臻素來覺得他多面,但無論是什麼面孔,他的眼神從來都是恆定如深水又微帶幾分親切笑意,這一刻的焦灼,竟讓她陌生到差點沒認出他來。

隨即她發現自己栽在地上,躺在唐羨之懷裡,但她也沒法做到一骨碌爬起來以避嫌——做得到她也不做,她得敬業,答應扮演好未婚妻角色,就得大體上過得去,總不能和自己的前途和錢財做對。

再說半邊身體還是木的,硬生生疼木了,那感覺太可怕,想來瞬間死亡也不過這樣,她不太願意回想。

忽然想起之前聽說過一個脾氣古怪不願奉召入宮的渭城名醫,想必就是這老傢伙。齊雲深也說過這人有一手煉化體內隱患的功夫,大抵就是這一手,文臻本來動心,此刻卻根本不願意去學了,別針還沒化,人先痛死了。

方老頭在收拾他的金針,金針上凝著一縷烏血,他愛惜地擦了又擦,泡進藥水裡,對手術工具的態度比對人好多了。

聽見文臻的動靜,他頭也不回地道:「你先前不知道經歷了什麼,體內有兩根針處於將化未化狀態,老夫心善,幫你一把,你就不用謝我了。」

唐羨之把文臻扶起來,想說什麼沒說,文臻緩過一口氣,才笑道:「問老先生一個問題。」

老頭愛理不理地唔了一聲,還是沒有回身。

「其實你有更多溫和的手段可以化這兩根針的是吧?」文臻道,「只是你心情不好,選擇了最為酷烈的一種是吧?」

「這種最快,最沒後患!」老頭振振有詞。

「也最容易死人是吧?」文臻還是笑瞇瞇。

「也不至於啦——」老頭聲氣略弱了點。

「哦。」文臻點點頭,一邊由唐羨之扶著向外走,一邊誠懇地道,「既然老先生幫了我這麼大忙,我怎麼好意思僅僅以一餐飯回報。老先生記得按時查收我的禮物哦。」

「飯怎麼了?!」老頭霍然回身,目光灼灼盯著文臻。

「也不至於啦——」文臻一邊扶著門框走出去,一邊懶洋洋揮揮手,「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我做的飯為什麼那麼好吃?比如那個蘿蔔怎麼能又嫩又脆?酥肉除了裹了蛋液還裹了什麼?魚湯為何色呈乳白?豆腐怎麼就能嫩到那個程度……啊,這是一門很深的學問,老先生您得好好想想,想的時候務必專心,要節食遠離油膩葷腥,不能睡太沉,不可以喝茶喝酒,不可以邁大步,不可以洗澡洗頭,如此才能快點想到答案哦。」

老頭眉頭聳動,看樣子想追出來揪住文臻問個清楚,剛邁開大步又硬生生止住,扶住門框硬邦邦地道:「瞎編亂彈,想騙住老夫,做夢!」

「是呀是呀,就是騙你的呀,千萬別信,快來追我。」文臻笑吟吟揮手。

但直到她上了馬車,那方老頭也沒追過來。

文臻進了馬車,舒舒服服躺了,唐羨之對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就是騙他的吧?」

「對。我之前還指望他幫我看病,怎麼可能在飯裡下毒。但是要說他完全沒中招,那也不對,多少要給個懲戒的。」

「讓我猜猜,你方才扶的門框,留下了東西了吧?」

「哈哈還是你聰明。是,我發現他腿腳似乎不是太好,或者是以前受過傷後來好了,卻留下了習慣,喜歡到哪都扶一扶,所以我剛才扶門框手抬得比較高,我算過老頭的身高,等會他下意識一扶,他手上的熱度會把那裡留下的很易融的藥物融化,化入皮膚,這東西無色無味,他是洗不掉的。只要他在活動就沒事,但是到了夜間躺下不動了,有些可愛的小傢伙就會來找他了,但凡他只要被咬上一口,青紫紅腫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凡他只要被咬一口,就會相信我剛才說的話……哈哈,然而他卻怎麼都發現不了問題出在哪裡,然後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敢睡沉,不敢吃肉喝酒喝茶,不敢洗澡不敢跑……相信我,這比真的中毒還痛苦。」

唐羨之毫不意外地聽著,一邊也笑,道:「確實,毫無人生樂趣了啊。方老估計得過一陣這種美妙日子了。」

「你要是覺得太過分了你儘管和他說明,我就出個氣罷了。」

「那又何必呢。輕輕鬆鬆拿我三萬兩,也該給點找頭。」唐羨之笑得也有幾分狐狸樣兒。

「看樣子你和他關係並不怎麼樣。」

「老方頭就是這樣。六親不認。要說關係,他和諸世家都很熟悉,和我們祖輩就有交往。你也知道,這樣的人,向為豪強重視。只是他性格暴躁冷漠,不講人情只認錢,如此也好,交易得清淨。只是這老傢伙,愛錢太過就沒了操守,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有錢就出手,出手還看心情,很多人給他治完病都不想找他第二次。我瞧你入水後氣色很不好,估計留下了隱患,想著正好經過此地,便帶你來瞧瞧。給了他最高一檔的酬金,沒想到他還是這般隨心所欲。」

「那是因為他想把孫女嫁給你,遷怒於我吧?」文臻隨口調笑。

原以為唐羨之要支吾以對或者開玩笑打岔過去,誰知道他正色道:「當初就沒應過,如今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妻了。」

文臻一怔,心想這個話題真不太美妙,以後還是少涉及得好,便裝睏倦,想要乾脆睡遁。

唐羨之卻道:「還未到睡覺時辰,現在打盹,等會兒走了困。」說著親手剝了一顆陳皮甘草糖給她,文臻倒不好意思了,便接了在手裡,一邊慢慢品那酸酸甜甜滋味,一邊聽唐羨之閒聊。

唐羨之的情商她是早就領教過的,上到皇帝老子,下到菜市場大媽,就沒有他不能聊聊不好的,標準的雅俗共賞雙商完美。她做好了做捧哏的準備,唐羨之卻對著那陳皮甘草糖出了會神,忽然一拉小桌抽屜,就見那抽屜裡分成好多格子,格子裡面各種東西,零食、小玩意、紙筆、最裡面還有一個製作精美的卷軸。

文臻見了便笑,但也不以為奇,以為是唐羨之為她準備好的。這段時間她已經習慣了唐羨之各種體貼細緻的照顧,經常感歎多虧自己心志堅毅,否則分分鐘也就倒戈了。

唐羨之卻對她笑,似猜到她想的是什麼,道:「但凡我的馬車,都有這樣一個抽屜,抽屜裡放著各種好東西。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我們這樣的大家子弟,居然也可以這樣玩物喪志。」

文臻笑著點點頭,她確實有些奇怪,唐羨之的學識涉獵,實在太廣泛了些,他這樣高門深院的門閥繼承人,有些東西本不該是他能接觸到的。

「我三歲啟蒙,四歲學音律,五歲學詩,同時開始習武,我的功課滿滿,都是些大家族子弟必須要會的東西,除此之外,高牆外的人和事,都和我沒有關係。」

「在一起學的還有我很多兄弟姐妹,時日久了,大家都很厭倦這樣的生活,都想著溜出去玩。我們唐家有個習慣,每日就學之後,要寫日常。就是記錄自己一天言行和所見所學所得。這只是培養唐家子弟學會多思的一種方法,父母夫子一般都不看那個。兄弟姐妹們中,比較勤奮好學的,就寫文章;比較調皮貪玩的,就流水般記錄一日所見所聞,有些人乾脆就不寫。」

文臻聽出了興趣,心想這不是寫日記嗎?小唐羨之這樣的人,會寫怎樣的日記?

「你猜我是哪一種?」唐羨之忽然笑問她。

「我猜呀。」文臻慢吞吞地答,「你哪種都不是,你肯定不會白寫。」

唐羨之忽然不說話了,只凝視著文臻,他的目光太過深切,以至於文臻連糖怎麼吃都差點忘記,尷尬地坐直了身體,呵呵一笑道:「瞎猜,瞎猜而已。」

唐羨之搖搖頭,輕聲道:「你看似無心,其實是個最剔透最明白的人啊……說回那個筆記。我每天都寫,第一天,我寫,夫子今日授課聲音嘶啞,精神睏倦,想來一定起了大早,我定然要好好讀書,不辜負夫子的辛苦。第二日,我寫,不管我起多早,娘都給我準備好了點心熱茶,娘每晚睡得還比我遲。這些事情丫鬟做便可以了,娘非要親自做,我真擔心她的身體。第三日,我寫,爹很晚了還在書房,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幫爹分憂?」

文臻噗一聲笑出來,指著唐羨之大笑,「奸詐!」

「我將這筆記藏在很隱蔽的地方,只有我的貼身小廝知道,並且我逼他發誓絕不告訴任何人。他應該是沒有破誓,不過自此,爹娘夫子,待我一日比一日親切和善。每日見我,那眼神裡的喜愛,常令兄弟姐妹們吃味。」唐羨之對她眨了眨眼,「後來慢慢地,我便在筆記裡寫,今日讀了多少書,感覺很是疲憊,腦子銹住了一般,如果能有機會多見識風土人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想來學識定然更有進益。爹娘也就可以少為我操心些。然後沒幾日,爹娘就同意我短期遊學。再後來,我會在筆記裡寫,最近胃口不佳,若有一口孫麻子家的火酥肉吃,想來定然很歡喜,只是爹娘想必不喜歡我吃那些,還是不要惹他們不快的好。第二天,桌上保準有火酥肉。」

文臻已經笑得快要噎住,不住打嗝,她用手背摀住嘴,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眸子滴溜溜轉,滿眼都是笑意。

唐羨之伸手給她拍背,臉上表情居然還是一本正經,「這本筆記寫了大抵有一兩年吧,我因此得了很多好東西,也得了諸兄弟間最多的寵愛和自由。這大抵也成了我們唐家的一個謎——唐羨之自幼也不過平平,是何以忽然得到所有長輩的寵愛的?」

「你這樣的人,如果也算平平。」文臻笑指著他,「那你們唐家,真的就太可怕了。」

這不是取巧。唐刺史也未必真的就被騙了,只是四五歲就有這種心智,唐羨之不成為繼承人,誰能成為繼承人?

她覺得有意思,攤著手樂,手心裡,忽然被擱上了一樣東西。

就是那個精緻的卷軸。

「後來,我不再寫筆記,雖然父母永遠願意這樣被我索取,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在乎我,我自己應該有所節制。只是我習慣為自己留下這樣一卷冊子,算是個小小紀念。有心事的時候,我也會寫上幾筆。」

文臻受到驚嚇,以為這是唐羨之的心情日記,這玩意她可不敢接,她又不是他媽,他要在冊子裡寫:今日心情甚好,文臻將成為我的新娘,我希望她能給我生三個孩子。

她可成全不了。

這麼有意思的記載著童年美好的東西,還是不要給她糟蹋了吧。

她掌成虎爪,要把這玩意不動聲色推回,唐羨之卻道:「這是空白的。」

文臻:「?」

「這個冊子,給你寫。」唐羨之看進她眼眸,認真地道,「有什麼願望,想什麼要求,寫在上面。相信我,會有在乎的人,去完成你的一切願景。」

文臻的手頓了頓。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多麼美好的故事,多麼美好的場景,多麼美好的誓言。

可惜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對了,唯獨人錯了。

然而再把心裡的那個人往這場景對話上套,又覺得真特麼的違和。

此刻一室融融春,相對紅泥小火爐,對面的人容顏如仙笑意似春風,說出口的話語比那流動的眼波還動人。

可她是個冷心冷骨的笑面魔王,不配這人間的鶯飛柳亂四月春。

她笑,掂了掂冊子,一邊收起,一邊認真地道:「你是希望我喊你爸爸麼?」

唐羨之:「……」

片刻之後,他竟然笑了,道:「也不妨像父親一樣地照顧你。」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