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恍如隔世

他奔過來,又驚:「你的手怎麼了?受傷了?天神啊!這麼大的傷口!」

文臻轉頭,神情鎮定地道:「並不是我的傷。」

鐵柱卻在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風聲呼呼裡他的呼吸粗重,好半晌他猶豫地道:「這……這兩個人是你殺的?」

「是啊。」文臻輕輕巧巧地笑。

又是一陣只摻雜著沉重呼吸的風聲。

「……剛才救我的那根線,也是你的?」

「是呀。」

「你……你會神通?你是大祭司座下的神通姑姑?」

「你看我像嗎?」

一陣沉默。

片刻後,鐵柱聲音沮喪地道:「其實,其實你不需要我護送回家是嗎……而且……而且剛才你殺人——」

文臻:「你怕了?」

鐵柱:「不是,只是我,哎……」

「我確實不需要你的護送。要麼你便回去吧。」文臻柔聲道,「我跟著轉山的隊伍,也是能回古田寨子的。」

鐵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那我去幫你叫轉山的人,他們轉過山坳了,看不見我們的。」

說著他當真快步跑走了,文臻聽著他虛浮卻又快速的腳步聲向外衝去,一邊沖還一邊大喊:「轉山的兄弟姐妹們——等等我——」

文臻忽然歎了口氣,道:「別喊了,我先前就聽見他們遠去了。」

鐵柱居然沒聽見,追出去好久,又吹哨召喚他那遇事只會叫看見敵人就夾尾巴逃跑的狗,好一會兒才怏怏回來,那隻狗居然找回來了,夾著尾巴跟著,和他一般的一臉垂頭喪氣。

文臻道:「我一個人也走得的,你早些回去吧。」

說完她便起身,伸手在旁邊尋了一截樹枝作為盲杖,一邊點著地,一邊走過了鐵柱身側。

鐵柱一直沒說話,兩人錯身而過時,他忽然一把拉住了文臻的袖子。

「不行。」他的語氣忽然堅決了很多,「天快要黑了,這山道很險,又有陷阱,還有斷崖,你眼睛壞了,就算是神通姑姑也會出事,我得跟著你。」

「不怕我殺人了?」

「怕。但是你總不會殺我罷。」

「這可說不準,神通姑姑啊,有神通的人多半神經,也許半夜我開壇做法,忽然老天指示我你是個妖孽,必須殺了才能得天下太平,我也就像今天殺這個殺手一樣,把你給宰了祭祀老天。」文臻揚揚血淋淋的胳膊。

感覺到鐵柱當真激靈靈打個寒戰,連聲音都低了不少,卻依舊沒放手,「你在故意嚇我,你越這麼說,越不會這麼做,我知道的。」

文臻用血糊糊的手拍拍他的肩,「不,我瘋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喲。」

「別說了。」鐵柱一把拉住她的手向下走,「下頭有條溪水,難道你就不想洗洗嗎?」

原本還不覺得,如今這麼一說,文臻便覺得渾身發癢,尤其那只糊滿血肉的手,簡直要逼瘋她的胃,只好跟著鐵柱一路下來,果然聽見水流淙淙,有幾處水流激越,像是上頭有小瀑布垂下,她蹲在溪邊,捲起衣袖洗自己的手臂,身邊的鐵柱已經大大咧咧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文臻聽見啪的一聲草鞋落地的聲音。

然後是撩水的聲音。

文臻的手停了停。

一瞬恍惚。

也曾有一處清潭起清波,也曾有垂掛瀑布濺亂瓊,也曾有人臨池洗腳,而她抱住了那人的腿。

也曾有那人隔水初見,秋水粼粼在眉間。

明明不過兩年時光,想起時卻已恍如隔世。

身邊不是那白衣如雪空靈清透也如雪的人兒,是個從皮相至骨都散發著這留山草木泥土氣息的土著,文臻聽見他在大聲唱歌,全情投入,曲調五音不全。

她三兩下洗了手臂便站起,鐵柱也急忙趿拉著鞋子跟上來,和她說天已經黑了,留山不可趕夜路,這一處背山面水,旁邊他剛才還發現一個山間獵戶留下的棚屋,正好過夜。今日的驢子已經死了,明日看能不能遇見百姓們的慶賀隊伍,尋到坐騎,後頭就好辦了。

文臻聽他絮絮叨叨說完,也就笑應了,兩人升起火堆,文臻聽見有小獸越過樹叢的聲音,狗也十分興奮地汪汪叫著追了出去,便建議鐵柱打隻兔子來,鐵柱卻道先前扭傷了手臂,怕是開不得弓,還是吃魚吧。

鐵柱跳下水去,過了一會啪嗒啪嗒地走過來,文臻聞見了淡淡的魚腥味。

鐵柱似乎在處理那些魚,聽聲音動作很利落,過了一會走過來,道:「我烤魚給你吃,我烤魚手藝可好了。」

文臻便笑了,也沒搶著接手,她坐在火邊,聽鐵柱在小心地抹鹽,魚發出被火烤制的滋滋聲,令人想到銀白的魚皮漸漸被燎捲成金黃色,而油脂從皮下脂肪層裡慢慢滲出,滴落在火堆上,發出一陣陣的哧聲。

香氣漸漸溢出,片刻後有溫熱的食物遞到她唇邊,「趁熱快吃。」

文臻接過,咬了一口,果然手藝不錯,外皮是恰到好處的焦脆,齒尖輕輕一扯微帶彈性的魚皮,能感受到豐厚腴潤的口感,隨即裡頭魚肉的香便噴發出來,細嫩微甜,鮮氣十足,最妙的是魚骨都已經被烤得酥脆,輕輕一咬,便化在口中。

帶的食物之前都已經灑了,罐子還在,隨即文臻手裡便被塞了一罐熱熱的魚湯,湯並不算濃厚,卻清甜鮮美,還隱隱攜幾分奇異的香氣,微帶幾分酸,越發開胃。鐵柱道:「這湯裡放了婆羅果,說是果子其實算是一種草藥,用來熬湯可以收創口防蚊蟲呢。」

「你還真是瞭解這留山啊。」

「當然,留山遍地寶,遍地寶我都認識!」

「你怎麼不喝啊?」

「就一個罐子,我等你喝完我再喝。」

「哎呀我不知道……我不小心都喝完了……對不起鐵柱哥……」

「沒關係的。我還有烤魚吃,我這條比你還大。」

文臻抱著沉甸甸的罐子,想著那一春潭水下,她也曾烤魚贈救命恩人。

彼時她臨淵生火,精心烤制,選了那一潭大概是最肥美的一條魚,烤了畢生最用心烤的一條魚。

彼時心情滿滿感激,滿滿都是對於所獲得的新生的嚮往和憧憬。

卻不知只是揭開了爾虞我詐歷程的一段新開端。

文臻微微笑著,啃著魚,同時在默默運著功,後頸近肩有一處總細微刺痛,她懷疑那裡有逆行的一根針,所以安靜下來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暗暗衝擊那邊,因此也就只能維持面上的平靜,實在沒有別的心力去說話。

聽見鐵柱問她:「妹子,你現在能看得見多少?」

她搖了搖頭,轉過頭,怕額角上的汗被鐵柱發現。

那一處忽然猛地一痛,她身子一跳,生怕被鐵柱發現,卻模模糊糊聽見鐵柱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走了開去。

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團跳動的不規則形狀。

愣了好一會,她才發覺那是眼前的火堆。

她的沖針果然是有用的,也不知道移動了哪裡,那一處純黑的黑暗,再次出現了輪廓。

這令她堅信這失明是短暫的,只要挪走針,便能夠復明,並不是身體出現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這回她不敢再嘗試碎針或者直接拔針,這個位置太過危險。

她鬆口氣,一抬頭,正聽見鐵柱道:「……那我正好洗個澡……」

文臻:「……」

然後她就看見一片混沌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的輪廓,那人一邊走一邊脫衣,現出流暢的身體線條,肩寬背挺,雙肩平直,手臂從上臂到腕到手指,處處修長精緻,一個輪廓也能感覺到骨節分明,整個上半身倒呈精美的收束,像絲緞滑攏成一段長而細的腰,而腰下……

文臻霍然轉頭,轉到一半忽然感覺鐵柱也在轉頭,立刻停住,只微微垂下眼睫。

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旁邊的草叢似乎微微一動,然後她伸出長棍去撥的時候,明明沒有東西。

感覺到鐵柱回首也只剎那,隨即便又快步轉身,一個矯健地躍身,噗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

文臻一抬手,接住了被濺上岸的兩條魚……

水聲嘩啦嘩啦響起,鐵柱似乎洗得很快活,文臻默默烤魚,過了一陣,鐵柱依舊動靜很大的上岸,坦然在石頭邊穿衣,再坐過來時便帶來一陣清逸的淡淡香氣。

「那潭水上頭有五櫻樹呢,生出的花一花五色,最是香美不過了。」鐵柱將一朵濕淋淋的花放入文臻的掌心。

那花在掌心微涼顫顫,哪怕文臻只能看見一團糊,也能感覺到那是一團美麗的糊。

她一邊說好香好美,一邊順手把花塞在魚肚子裡烤了。

鐵柱:「……」

然而不得不說,廚神就是廚神,廚神的判斷不會有錯,這花塞入魚肚子,這烤魚就發生了質的飛躍,以至於鐵柱後來吃魚的時候,專門就撿文臻烤的塞了花的。

一邊吃烤魚,鐵柱一邊含糊地問她:「先前,為什麼有人要殺你啊?」

「我怎麼知道?」文臻翻個白眼,「說不定是來殺你的呢?」

鐵柱哈哈大笑,「真要殺我,哪用那麼厲害的人喲。哎呀那刀真快,我連影子都看不清楚。」

「實不相瞞。」文臻正色道,「其實是我得罪了大祭司,所以大祭司派手下來追殺我,你也知道你打不過,所以你趕緊走吧。」

鐵柱的笑聲一收,片刻靜默後他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沒用,只是你眼睛不好,總得有個人替你看路。如果真的再來了敵人,我一定很快地跑開,好不好?」

「記住你說的話哦。」

吃飽了,鐵柱很熟練地將火堆移開,找來了一大堆枯枝幹葉,給自己鋪了個床。而在不遠處,那個稍稍有個頂的小棚子,他之前也生了一堆火,把文臻安置在了那裡。那簡陋的地鋪上,居然還有一床小褥子,鐵柱也給文臻留下了。

文臻也疲倦了,並沒推辭,躺在乾草上,聽著外頭鐵柱似乎一開始翻來覆去,很快也便睡著了。

夜色沉靜,白日裡轉山的火把星點漸沒,沉入留山深處。

文臻忽然睜開眼睛。

悄無聲息地爬起來,出了小棚子。

她步伐無聲,慢慢走到鐵柱身前。

火堆猶未滅,在她烏黑的眸瞳內燃燒,似要將她眼底的星光燃盡。

文臻的目光,直直對著鐵柱的咽喉。

鐵柱渾然未覺。偏頭睡得很熟。

那只毫無卵用的狗,四仰八叉地睡著,比鐵柱睡得還香,渾身銀白的長毛在風中微微顫動。

文臻慢慢伸出一隻手來。

她的手小小的,手指卻長,纖白秀氣,讓人很難想像,這樣的一雙手,也曾染過鮮血。

可直到那手已經觸及鐵柱咽喉,按在了他的喉結上,只要輕輕一捏,鐵柱的咽喉就會被捏碎,鐵柱依舊未醒。

文臻一捏。

「嗷。」

鐵柱猛然嗆咳而醒,睜開眼瞪大眼睛,下意識抓住身邊的獵刀,想也不想便揮了出去。

「嗤。」一聲,布帛撕裂之聲,鐵柱被一幅什麼東西當頭罩下,他沒頭沒腦地咳嗽兩聲,糊里糊塗地將那東西抓下來,才發現那是一床被單,然後才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文臻。

「小真,你沒聲沒息像個鬼一樣站那裡幹嘛!嚇死我!」

「你大驚小怪的幹嘛,我給你送被子啊!」文臻的語氣比他還理直氣壯。

鐵柱欲哭無淚地看著已經破了一個大洞的被單,「我不用的……你還是拿回去……哎……拿回去也沒用……都壞了……」

文臻已經轉身,轉身之前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她仔細看了看地面。

她原記得那裡放著吃剩的食物,半條烤魚,幾個野果,現在好像只剩下果核了。

雖然她只能看個輪廓,但是東西多少還是能看得出的。

雖然烤魚有可能是那隻狗偷吃的,但是狗吃果子怎麼會吐核?

她忽然聳了聳鼻子,然後手指在地上一摸,果然摸到一點黏膩的液體。

文臻隨即站起身,腳跟不動聲色一碾,已經將那果核和那液體都碾進了塵土之中,一邊嘲笑地道:「鐵柱哥,你這個保護者當得可真不走心,這睡得比我還死,我半夜肚子餓,把剩下的東西都吃完了,你都沒聽見。」

說完她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了,回去往地鋪上一躺,隱約看見鐵柱愣了半晌,將自己的獵刀往身下攏攏,翻個身,抱著那破被單,十分心大地又睡了。

片刻,有細微的鼾聲響起。

文臻對著斑駁的棚頂,拍了拍身邊的草堆,笑了笑,也閉上了眼睛。

……

千秋谷內,燕綏沒有回屋子去睡,依舊在那谷中空曠地,吃著點心,看著星月。

也就這麼一日夜的工夫,他已經迎接了三批刺客,將留山境內大皇子的精銳庫存又耗了一波。

之前利用天眼通查到的那批總寨潛伏手下,果然之後漸漸脫離百姓隊伍,聚集在一起,似乎在等待召喚,這證明留山的所有勢力另外還有人在主持,但是這批人久久未得到信號,顯然對方也有了防備,並不願意冒險再使用這些人,燕綏乾脆下令圍殺。

有人影嗖嗖而來,落於他膝前,是英文的手下,最擅長消息收集追蹤的那一批人。

這批人原本在谷口搜尋,毫無所獲,因為谷口經過了上萬人的踩踏,哪裡還能辨認出一個人的痕跡,直到燕綏提醒他們,離開谷口,直接在附近根本沒有路的山壁上尋找。

「殿下,我們已經發現了一部分痕跡。文大人沒有從谷口出去,而是在千秋谷口外十丈處,一處平緩的山崖上往上走的,那裡本沒有路,我們的人發現了一點細微的布條,是文大人的衣裳,想必是文大人留下來的。」

「那山崖上沒有人走的痕跡,只有被動物踏斷的枝葉,從底部到頂部的痕跡分析,那應該是頭上有角的動物,應是梅花鹿之類,駝著文大人離開千秋谷,從痕跡負重來看,那鹿身上應該有兩個人……甚至一度還被第三個人拉過尾巴。」

這消息讓燕綏難得意外的眉毛一挑。

「然後痕跡消失,但是旁邊崖壁上有攀爬痕跡,還有一點猿猴的毛,懷疑是力大的猿猴把文大人拉了上去,然後抄了一條近路走,我們跟著痕跡走,一度失去蹤跡,但是每次又能發現另一個人的痕跡,從衣料和足印上看屬於另一個女子,我們跟著那個女子的痕跡,才找到了好幾座山頭外的一個叫四神峰的地方,在那個山洞裡發現有人呆過的痕跡。在那裡我們找到了一座新墳,裡頭埋的屍首我們已經起出來帶回來了,那墳頭旁邊還留有女子腳印和血跡……」

說到這裡,護衛看見燕綏眼光一冷,頓時明白了,急忙道:「殿下放心,我們已經檢查過那腳印,那女子應該就是之前跟著文大人一路離開的第三個人,血應該也是她的,從血量來看並不足以致死,從周圍的草木和腳印的深度來看,她應該是遭受伏擊,但是對方沒有竟全功,我們推測出了這個女子的大概情況,請您過目。」

說著奉上一張紙,燕綏低頭看著,那護衛又道:「英文大人還在山上……」

燕綏冷淡地道:「怎麼?他還準備下山等我請喝茶嗎?」

「不不不,英文讓我轉告殿下,他絕不會下山的,不找到文大人他就再也不回來了。」

「去掉那個前提條件我也是能接受的。」燕綏一抬手,護衛退下去,喚人將那屍首抬上來。

燕綏一低頭,也不禁詫然了:「燕紋?」

林飛白快步走來,他從燕綏的護衛來回報就過來聽消息了,這沒辦法,雖然他的人也派了出去,但論起消息探聽蹤跡追尋,誰也比不上燕綏一手調教出來的護衛。

直到此時,他終於忍不住自己的震驚。

兩人對望一眼,頓時都明白了大祭司是誰。

「安王殿下,好大的膽子……」林飛白喃喃道。

竟敢驅使堂堂郡王世子為傀儡!

昭明郡主不可能無緣無故來這留山做祭女,滿朝都知道她鍾情於司空家的世子,她只可能追隨司空昱來此,那麼聯想到大祭司的神通,司空昱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但林飛白想不通,雖然司空昱異能確實出眾,但天機府也不是完全沒能人,安王何至於不懼得罪司空家族的風險,這樣對待司空昱!

燕綏凝望著燕紋的屍首,忽然不避嫌疑,撥開了她的衣襟,查看她的傷口。

片刻後他道:「傷口做過偽裝,但可以辨認出原先用的不是東堂常用的武器,對方……是異域人。」

這話一出,林飛白眉心便一跳。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