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互寵

之前一直沒把脈,是覺得都是舊傷舊病什麼的,看病也無意義,此刻想起先前唐羨之握住自己手腕之後那一頓,她倒起了好奇心。

把了一會兒,她眉頭一挑。

有點呆滯地想了一會,覺得自己給自己把脈可能不那麼準,畢竟她當初學醫也不夠專精,正想再把一會兒,身後燕綏的手忽然伸過來,道:「你在做什麼呢?把脈?」說著手指就要搭上他腕脈。

文臻原本並不很想理他,此刻卻不得不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腕脈,呵呵笑道:「送上門來,不摸白不摸哈。」

她指尖在燕綏手腕上一按,這回臉色真的變了,但也只一變就收,撇嘴道:「瘦了。沒吃好哈?」

「摸脈還能摸出瘦了,你這醫術倒是越來越高明了。」

「誰說不是呢!」文臻笑吟吟湊過去,「想我了?」

以為他不會回答的,結果燕綏也笑了,手指輕輕撫過她眼眸,「想。」

「知道錯了?」

燕綏又笑:「知道。但我不改。」

「嗯?」

「中文說,生不生孩子,要不要怎麼做,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該阻攔。我想過,這話對,也不對。如果關係到你的性命,我還是要阻攔的。我又沒皇位可以繼承,孩子的命怎麼能重過你的命?」

「誰說你家沒皇位可以繼承了?但話說回來,真有皇位要繼承我還不想生了呢。瞧瞧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不是人過的日子你也得過。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鬧得天翻地覆,也得和我一起跑,和我一起鬧,別指望我會因為拉你入渾水就愧疚得放你自由。」

「哈,我日子糟心可不是全因為你,進宮進朝堂是我自己要進的,想要饗萬民以美食也是我自己想做的,遇見什麼都是我自己的抉擇,你就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燕綏笑而不語,溫柔地撫了撫文臻的發,兩人撥轉馬頭往回走。把戰場留給林飛白鳳翩翩潘航等幾人。

燕綏的護衛和妙銀帶著幾個人自覺地跟上,遠遠地,一身狼狽的唐慕之,提著一把染血的刀,也跟了上來。中文正要攔,一臉狠色的唐慕之冷冷舉起了刀,中文看見背對這邊的文臻忽然擺了擺手,立即收刀退開。

唐慕之怔了怔,看了看那兩人相攜相扶的背影,咬了咬唇,似乎有點猶豫,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文臻一回去,便讓文蛋蛋好好洗了個澡配了藥,又讓人趕緊去熬藥。

她在為燕綏忙碌的同時,燕綏也在看她的眼睛,手指捏成形狀在她面前輕晃,問她:「這是幾根手指?」

文臻翻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這是在比心!」

「比心?」燕綏顯然沒想到自己胡亂捏的手指居然有意料外的答案。

文臻雙手各自捏了個比心,對著空白處一晃:「在我們那,這是我們獨特的手勢,叫做比心。」

「代表什麼?」

「代表啊,你這人很討厭,快滾吧。」

燕綏唇角一勾,捏著手指在她面前一陣亂晃,「是嗎?」

「哎呀你這麼討厭我。」文臻笑,站起身就走,「那拜拜咯。」

燕綏一按就按住了她肩膀,文臻哎喲一聲,反手就掐住了他的手背,燕綏輕輕一笑,在她肩頸那處一探,隨即又歎口氣,道:「要碎針了。」

文臻早有預料,聳聳肩示意沒事。

這一次因為意外,眼看是無法順利化針,只能碎針,要做一陣子傷殘兒童了。

燕綏想了一會兒,忽然又展顏一笑:「雖然這麼說你會生氣,但我還是覺得,你瞎上這麼幾天,看不見某人的嘴臉,也挺好的。」

文臻忍不住笑,又搖頭,這傢伙這醋性,大得夠開一家醋廠。

「你行了你。唐羨之就算出現在我身邊,也只能偷偷摸摸易容,還要時刻小心無時不在的暗算,這有什麼好醋的?換你願意?」

「你若暗算我,那也是因為在乎我,我有什麼不樂意的?」

文臻想到了吃了三天的五色湯團,頭痛地歎口氣,「總比你忽然床上多幾個**還不和我解釋的好。」

「阿貓阿狗如果都需要解釋,那也太侮辱你自己。」燕綏道,「而且你該知道,天機府已經不由季懷遠插手,他並未真正得到老大信任,相反老大和季懷慶依舊有勾連,那幾個女子本來是我和季懷遠要的,用來保衛你,結果她們其實是季懷慶的人,故意做那模樣,後來又來追殺你和林飛白,是要挑撥你我關係……不過我的蛋糕兒這麼聰明,又怎麼會被騙呢。」

「不,愛情中的女子,是很小氣的。因為越在乎,越會患得患失。若有一日我對這些無動於衷,你就真的完了。」文臻輕輕點他額頭,「你太強大,所以也就太自信,你將世上大多數事算於彀中,所以覺得別人也不需要解釋。但你別忘記了,不是每個人都如你一般洞明世事,也不是每個人都真的能在你算中,比如這次,唐羨之的狗,我們不是也沒算到?」

「是啊是啊,都是我太自以為是。快照照鏡子,看看你和中文一模一樣的老媽子臉。」燕綏笑著來掰她的肩,手指剛觸及她肩井,就被文臻抖下去了,「剛勸你別玩小聰明,你又來!碎針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用不著你再花費真力,你還要不要命了!還是你以為你死了我會給你陪葬或者一輩子守節?」

「都不要。」燕綏手指從她肩上撤下,拉著她坐在廊下,這裡是千秋谷裡最深處的小院,千秋谷大部分現在都是普通宿舍,唯有最裡面給幾位女當家的小院還留著,這不算特殊,畢竟女子身份不同。燕綏來了之後,他是個享受派,居然還派人把留給文臻的那幾間房再隔出一個小院,重新做了裝飾,鋪了一地的檀木木板,移栽了留山特有的四季樹,引了泉,築了假山和清池,大搞特搞特殊化。

四季樹便如其名,樹葉會隨四季變色,春季嫩綠清艷,夏季濃綠蔭翠,秋季轉為一色金黃鑲紅邊,背面則是泛白,微微會有點黑邊,冬季黃色部分轉白,紅邊變淡,遠遠望去又如碩大雪梅。

此刻在本地屬於深秋氣候,正是四季樹最美的時候,一色金黃紅邊的闊大樹葉,便如無數彩蝶棲息於深褐色樹身之上,日光將葉片邊緣鍍上金芒,再斑駁落於深紅色不染塵埃的長廊上,地上也鋪了一層深金紅的落葉毯,一直延伸到青灰色嶙峋透漏的假山邊緣,有些落葉在清池之上逶迤,每一片葉片上都載著淡金色的光斑,天光沿著水光一路迤邐,耀起一池白虹。

而假山縫隙之間垂水晶鈴,風過泠泠。

如燕綏這個人,昳麗又冷清,尊貴至絢爛,絢爛至極處,有種舉世皆不可觸的靜美。

長廊下的籐編小几上,擺著棋子,卻不是普通的圍棋,而是文臻以前玩過的跳棋,只是那棋子光澤晶亮,彩芒流轉,拈起一顆,透過日光,便可以看見桌面上各色山水奇景投影,那是棋子底部都有微雕,雕這東堂山水名景,勾畫轉折之間,儘是風流,更不要說這巧思無限。文臻雖然看不清楚,但也能隱約感覺到,隨手拿起一顆摸了摸,感覺摸到了筆畫,每顆不同,才知道這棋子每一顆都由東堂名匠雕刻,一個大師只雕一顆,因此風格不同,由此便更顯得珍貴無倫。

這東西要是拿到天京,是能令所有達官貴族瘋狂的,在燕綏這裡,也不過是他留在留山一個小院內,為了給她賠罪而準備的一個小禮物罷了。

文臻細細地一路摸過去,雖然暫時還看不清,但也知道,這棋子雕刻的風景,一定是她和燕綏一起看過的。

棋子在掌心握得溫潤,那感覺直入心底,她微微笑,一邊一顆一顆聽那棋子碰撞悅耳之聲,一邊接上剛才的話題,「什麼都不要?」

「你知道我什麼都不要。」燕綏撿起落在廊上的葉片,又尋了張麻紙來,鋪在長廊上,「什麼陪葬,什麼守節,我想你也不會想這些。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你想要天下盡享美食,你想要東堂百姓的飯桌更加豐富,你想要這世間再無餓殍,你想要天下太平那麼你也就能安生,你要做的事那麼多,你會忙忙碌碌一生,不會為任何人輕擲自己性命,但你也不會再想那情愛之事,天下之大,歲月之短,有過便已足夠。」

文臻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然而這話每一個字都契進了她心裡,叫她反駁不得,心間卻似起了惆悵的浪潮,一波波湧過心防,沖刷得她臉色微白。

該說他太懂還是太不懂。

便讓她時時歎古今有壁難渡,卻又時時歎跨越千年終得知己。

燕綏變戲法一般從桌下一個小抽屜裡取出一個小盒子,裡頭有剪刀漿糊等雜物,又取出一個玉版,一邊忙碌一邊順手接住飄落廊下的葉子,放在玉版上,用玉杵輕輕搗碎。

文臻隱約看見他在忙碌,很是好奇,畢竟這位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也向來不做手工,嫌麻煩嫌髒,唐羨之曾經為她做過一幅蛋殼肖像,還被他嘲諷地喊了很久鴨蛋哥。

但她也沒詢問,只含笑坐著,偶爾動一動,就被燕綏阻止,她也就不動了。

兩人相對而坐,四季樹的落葉不時飄落兩人肩頭襟袖,文臻不動,燕綏不理會,忽然伸手在她發間摘了一片葉子,嗅了嗅,道:「有你的香氣。」接著便不再接空中的落葉,只從文臻身上摘取。

文臻抬手,從他身上摘了一些,放在他面前,道:「是為我做手工嗎?那我也希望有你的氣息。」

燕綏望定她,唇角一彎,從善如流。

烏青簷角挑出一輪朗日,簷下紛落彩葉如雨,深紅長廊光可鑒人,廊下對坐的寬衣大袖的人兒相視而笑,襟袖間金紅葉如翩翩蝶。

美若名畫。

唐慕之遠遠坐在院子的門檻上,雙肘撐膝,看著那一幕畫。

她唇間微微翕動,一個哨子隱約翻滾,頭頂上翠鳥盤旋,腳下狐狸蜷睡,幾隻雪白兔子在她身邊挨挨擦擦。

她面無表情看著那一對人,看那兩人互相照顧,互相寵愛。

她眼神有些空,彷彿什麼都看在眼裡,卻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想。

廊上人的對話,也已經轉到了她身上。

「你把這個女人帶進來做甚?」

「我倒想不帶這個電燈泡呢,但是她那個心性,如果任由她流落在外,被唐家人找回去也罷了,若是落在別有心思的人手中,再被挑撥利用什麼的,難保又是一場麻煩。」

「帶回來就不是麻煩了?她像條癩皮狗一樣天天跟著,萬一觸景生情控制不住妒火惹出什麼事來,你且記得可怪不得我。」

文臻沉默了一會,道:「我但望她觸景能生人間情,懂世間道,不要再過得蒙昧瘋狂,如此也算給自己給大家積了德。當然,你放心,既然我敢讓她來,就讓她再作不了妖。」

「你這人看似無情,其實操心太多。」燕綏含笑做他的手工,「其實,殺了不就一了百了?」

遠處,唐慕之遠遠抬眼看過來,看那人唇角笑意點綴艷陽若流光,似在說著世間最有情之事。

「最後一次機會。還不安生,就殺了。」文臻也有點笑自己這回居然心軟,不知怎的,總覺得唐慕之有點可憐。不過也是覺得她留著還有用處,說不定也是唐家的一個突破口。

燕綏的手指按在樹葉上簌簌有聲,他將碎了的樹葉選擇帶金邊的取下,經過特製的藥水泡了,再一點點黏到麻布上,他動作很快,已經出現了一條金色的輪廓,線條很是流暢。

文臻給他打著下手,將一片葉子分成好幾部分,再按顏色分成一堆堆的。

忽然聽見那邊動靜,回身看見唐慕之很是乾脆地起身出去了。

與此同時鐘鳴之聲響起,天色也暗了,食堂開飯了。

雖然大部分人都還在外頭作戰未回,食堂還是按點開飯,唐慕之跟來時,沒趕上中午飯點,只吃了點下午茶點心,吃完這頓點心後,她聽見開飯鐘聲,下意識就過去了。

這一頓是晚飯,她是跟著燕綏文臻回來的,中文等人不介紹,食堂的人還以為她也是燕綏或者文臻的護衛,也沒多問。

千秋谷中目前主要就是燕綏護衛,滿花寨子幾個人,少量留守。都十分熱情地捧著特製碗在排隊,裡頭還有些附近寨民,是前幾天千秋谷大祭司來作亂時,被踩踏受傷的留山土著。

現在那些人也全然忘記了之前對千秋谷中人的排斥,都樂呵呵地抱著碗站在隊伍裡,有幾個在教千秋盟的人說當地話,有幾個在給護衛們說親自己的姐姐妹妹女兒侄女,滿花寨子幾個姑娘,在對中文德語幾個暗送秋波,中文德語目不斜視,抱著盆全然當自己聽不懂看不明白,一臉的最難消受蠱女恩。

唐慕之原以為自己跟來了千秋谷,會有人全程跟著她,結果並沒有,她過來的時候,中文等人看了看,也不做聲,她茫然站在那裡,也不知道怎麼打飯。也不知道每個人手中那個怪怪的盤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一個姑娘探頭對她看了看,道:「你是新來的?來,這裡拿碗。」說著帶她去旁邊桌子上,一個泡滿熱水的大盆裡,取出還燙著的竹木餐盤,拿在手裡,又叫她排在身後,探頭看前頭寫字的黑板,問她:「你想吃什麼?咱們拼桌吧。今天有酥炸雜魚,有粉蒸栗子肉,有鹵豬蹄,炒菜有干爆羊肉,梅子筍絲,糖醋麵筋,火腿白菜,湯有酸辣三絲羹,點心是牛油蘿蔔絲餅。你選哪樣?」

唐慕之:「……」

怎麼,文臻這麼小氣,這點菜都不給大家吃全了嗎?

她本想拒絕,她這輩子除了和父母兄長一起吃飯過幾次,就沒和任何人一桌過,更不要說這種穿著打扮一看就是下人的,這種長相氣質裝扮,在唐家,掃地的三流僕役都當不上。更不要說和她同桌吃飯了。

但是鬼使神差的,到嘴的拒絕變成了點頭,那姑娘興致勃勃要她點菜,她便胡亂指了兩樣,一邊心中冷笑,文臻可真不辜負她的出身,瞧這慳吝的,每人只能一葷一素?這千秋谷中能留住誰呢?

她不惜叛出小樓,千里奔來留山,抱著一線希望,求燕綏一顧,再次被打擊得體無完膚,到了此時,她心中也已經一片茫然,知道不可能,卻又不甘心這不可能,和燕綏做了最後一次交易,做完這交易她也就很難回到唐家了,從此後她便真的孑然一身,是個無處可歸的幽魂。

終究還是不甘的,不明白燕綏這樣的人,何以便對文臻這樣普通的女子死心塌地,這樣的不甘讓她跟了過來,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想這一次,清楚地看看,看看到底憑什麼。

或者如此,才能徹底澆滅心底的野火。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