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插刀教教主

客棧裡隨便兒的「親娘生產史」已經科普到了尾聲。

燕綏手中的茶盞早已冰涼,卻一直忘記放下。

指尖不知何時也冰涼,寒意直滲入心底。

遠去他國,盤桓海外,其間和東堂音信斷絕,他竟然直到今日,才詳細得知隨便兒竟然是早產,才知文臻當日遭遇如此。

隨便兒說得雖簡單,但其間驚心動魄,又如何感受不到?隨便兒自己說著,也不禁吐吐舌頭,道:「老媽真是厲害啊,竟然在水中生下了我!」

猛一抬頭卻看見漂亮叔叔臉色雪白,不禁嚇了一跳,還以為他不好了,跳起來要叫人,忽然被按住,隨便兒只覺得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冰涼,眨巴著大眼睛看他,卻見漂亮叔叔唇角微微一扯,似乎是笑,卻又不像是笑,難得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道:「你且記得,永遠待你娘好。」

隨便兒嘿嘿一笑,撥開他的手,道:「那自然咯。我不待她好誰待她好呀?難道還指望我那從不露面的爹嗎!」

燕綏手一顫。

這小子,插刀教教主吧?

隨便兒刀還沒插完:「我娘倒是為我那破爹說好話來著,叫我不要記恨他。我不記恨他,我也不要他。我這麼好的娘,不要分給他。」

燕綏:「……」

半晌他道:「去給我打水。」

隨便兒:「漂亮叔叔你今晚不是已經洗過澡了嗎!」

燕綏:「被不孝子孫的濁氣污染了,需要再洗一遍。」

隨便兒:「啥啥?」

燕綏:「打水。順便去買新的香料。我的外袍都穿過兩次了,今晚全部換了,你去採買。還有這茶壺,用了三次染了茶垢了,市面上買不著,去清洗,還有……」

隨便兒:「你這是虐待童工!」

燕綏:「你每多說一句便會多一件活計。」

隨便兒飛快地去幹活了。

片刻之後,中文跟著出去了。

屋內只剩下燕綏坐在榻前,長對著熒熒燭火,燭光將他身影拉長,在冷白的牆壁間,煢煢靜默。

……

「吱呀」一聲,天牢的門開啟,緩緩推開一道扇形的光弧,那是屬於月光的冷白色。

有鏘然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在幽深空曠的大牢內聽來迥徹。

深牢之內,林擎睜開雙眼,眼底光芒一閃而過,哂笑道:「喲,來客了!」

他慢慢支起身子,轉頭對柵欄外看,很好奇地想知道這是誰被押來與自己為伴了。

鎖鏈嘩啦啦聲響,行走的人步子卻輕,林擎聽著聽著,眉頭卻皺了一皺。

重量不對。

女人?

他心忽然一跳,猛然坐起,帶動得鎖鏈嘩啦一響,隨即想起了什麼,自失地一笑,又懶懶躺了下去。

不可能是她的。

那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近前,被帶著進了對面一間牢房,正好和林擎的牢房面對面,卻足足隔著三丈的距離。

有點相望不相親的味道。

押送此人來的人很多,林擎估算了一下,不比押自己的人少,密密麻麻的人群遮住了囚犯,可見囚犯的嬌小。

他有點咋舌。

這皇朝上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待遇」?

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名字,眉一挑,再次不可思議地坐直了身子。

然後他就看見對面的大牢門關上,押送的人如同對他一般,一言不發退了出去,牢中人彷彿剛剛打量完大牢裝潢一般,閒閒轉身,抬手嘩啦啦和他打了個招呼:「嗨,林帥,晚上好啊。」

林擎一看她便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一邊搖頭一邊歎息:「嘿,兒媳婦,你好啊。」

文臻在他對面也笑了,於是重新打招呼:「便宜老爹,你好。」

兩人相視哈哈一笑。

文臻坐下來,四面打量,好奇地問:「怎麼,這牢中只有我兩人?」

還以為天牢該人滿為患呢。

林擎叼著根草根,蹺著二郎腿,懶懶道:「原本應該是有的。為了保證我的清淨和舒適,都遷走了。你瞧,兩代皇帝,對我都這麼貼心,感動不?」

「感動。」文臻點頭,「少不得出去後要敬他們三炷香。」

林擎大笑,指著文臻道:「又要忍不住罵我那傻兒子了。怎麼就娶不到你當媳婦!」

文臻嫣然道:「周小姐比我強多了,真的。」

林擎便笑,道:「隨緣吧。」又道:「其實燕綏那混蛋又哪裡配得上你,真是便宜他。」

文臻笑道:「好教便宜老爹得知。德妃娘娘剛給燕綏那混蛋的混蛋小子起了名。單名崢,字靈淵。」

這是給林擎報平安了,林擎眼睛一亮,道:「好名字!」又嘖嘖讚歎搖頭,咕噥:「我什麼時候才能抱孫子……」

文臻不語,唇角笑意微斂。

林擎雖然灑笑自如,連聲音都中氣不改,她眼睛卻很好,已經看見了他雙腕肌膚一線黑紫,這是毒氣快要攻心的表示。而他的手腕腳腕,戴的並不是德妃說的燕綏用的那種重刑具,文臻卻發現鎖鏈下的手腕血肉模糊,隱約有一個個洞,很顯然一開始也是用的那種刑具,因為燕綏被救走,宮中怕林擎這裡也有食鐵蟲,便又把那刑具拔了出來,換上了別的材質的重枷。但是給林擎拔鐵刺肯定不會是德妃給燕綏那樣處理,那一定是硬生生拔出來的,也沒有處理傷口。

這爺倆,真說不清誰比誰更慘。

林擎看她一停頓,也便知道她發現了,不過不在意地笑笑,道:「你本該是為了燕綏才想法子進天牢的吧?結果卻發現是我?就不驚訝嗎?」

文臻一笑:「早在進天牢之前,我就知道燕綏不在天牢了。」

林擎挑眉看她。

「德妃娘娘和我說對不住。」文臻笑道,「她可不像是個會輕易道歉的人,除非這件事實在太坑,坑到她都不好意思了。」

林擎笑著搖搖頭。道:「側側啊……」

側側啊,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德妃娘娘和我說燕綏情形時,還有心觀察我的反應,神情中還有些小得意,當時我便想,燕綏應該已經被她救出去了。但她後來和我說燕綏還在天牢,我便猜她是心有不甘,放棄了救林帥的機會救出了燕綏,見我為燕綏來了,便想誆我也來救林帥一救。」

「你既都知道,為何還願意被誆?」

「投桃報李。娘娘既然能救燕綏,我自然能救林帥。」文臻笑,「總不能白擔了虛名兒。」

她是指為救燕綏棄官自囚奔天京,也是指林擎無辜擔上的那個燕綏親爹的名義。

林擎便也不再說了,他是個灑脫的人,不願在這些恩義上糾纏。

倒是文臻凝視著他,輕輕道:「林帥……失望嗎?」

林擎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洒然一笑,道:「我只為側側歡喜。」

文臻抿了抿嘴,再次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德妃義無反顧選擇了燕綏,放棄了愛人,林擎毫無怨尤,只慶幸側側終於有機會彌補二十五年母子裂痕。

她又怎麼不能只為林擎闖一次天京,進一次大牢。

「只是這大牢深深,你既然被送進來,自然也經過無數次搜身,你孤身一人,怎麼救我?」

文臻笑:「憑我一人,自然是救不了林帥的。」

之前德妃能救燕綏,是她消息靈通,出手極快,且早有準備,趁著燕綏剛剛進鐵獄,太子永王忙著搶繼位安撫前朝無法顧及宮中諸事的時候,鑽了空子。但有了前車之鑒,此刻林擎的天牢和整個皇宮看守只有更嚴密,司空群沒有守住燕綏,目前要戴罪立功,又搬到了天牢之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守天牢的人多到繞著走都要走半天,文臻現在要想救林擎,幾乎是不可能的。

文臻等了一會,沒有動靜,她皺了皺眉,知道果然冷鶯進不來。

林擎十分敏銳,問:「你好像在等人?」

「我有一個能夠瞬移的下屬……」

林擎立即明白了,搖頭道:「東堂既然有專門培養天授者的天機府,自然會考慮到對其進行限制的方式。我聽說鐵獄和天牢都有針對天授者的設置,能夠阻擋大部分天授者施展能力。」

文臻點點頭,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天機府成立的一部分原因是凝聚天授者能量,另一部分原因何嘗不是怕這些人散落於民間,難以控制,造成各類不安定因素?想必在培養的過程中,用一些方式改變了天授者的體質,使他們在某種情形下不能發揮能力,而鐵獄和天牢這種地方,自然做了相關的防備。

不過沒關係,條條大路通羅馬。

文臻彈了彈手指,一顆琉璃珠兒骨碌碌滾了進來。

她早就發現文蛋蛋被還隨便兒還回來了。想想也就算了,懷璧其罪,孩子身上帶著蛋蛋對他未必是好事。有那些自己給的東西也夠了,畢竟想要他過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而文蛋蛋這種存在,便是搜一萬次身也別想搜出來,隨便往哪個押送的人身上一藏,那些人總不可能搜自己的身。

文蛋蛋滾到林擎身側,趴在他手腕那條黑線上大吸特吸,最後滿意地打個飽嗝。

片刻之後,林擎恢復了點力氣,從文蛋蛋身上取下一個小袋子,按文臻的指示,該吞的吞,該敷的敷,把身上的傷都處理一下。

文蛋蛋又滾了回去,它身軀小,每次只能團身抱住一個袋子或者瓶子。

林擎歎為觀止地看見文臻撕開頸部的……喉結?

等等,搜身的人為什麼沒有看見文臻有個喉結!

女人有個喉結,不覺得奇怪嗎!

文臻慢條斯理撕開咽喉上的假皮膚,從「喉結」的位置取出一個小瓶子。

她知道,不奇怪。

因為她的惡名在外,那些給她搜身的嬤嬤們都全副武裝,小心翼翼,誰還會在意到一個女人微微有些凸起的喉結?

看見了也頂多想著這女人果然像個男人。

她們得了囑咐,很小心,連文臻的手腕,背心,頭髮裡,那些傳說中會藏著暗器背弩的地方都摸了一遍。

文臻早有預料,這些地方都沒藏東西,藏了也留不住。

但是誰會想到喉結這玩意呢。

她從那小瓶子裡倒出幾滴黑色的液體,倒在牢獄一側的水碗裡,水總是會給喝的。

這是她近幾年配出來的具有強腐蝕性的藥物,只需要少量,稀釋開來,就可以腐蝕很多東西。

還沒來得及給燕綏也備上一份。不過她擅毒,燕綏擅機關,她猜當日就算德妃不去救燕綏,燕綏一定也有辦法自救,只是想必傷害會更大一些。

她將瓷碗裡的毒水潑在自己牢門的鎖鏈和鎖上。有細微的滋滋聲響起,白煙騰起,她示意林擎摀住口鼻。

剩下的半瓶讓文蛋蛋帶去給了林擎,林擎笑了笑,卻將瓶子收起,道:「這麼個好東西,可別浪費了。」說著拖過水碗,手指伸進水面,片刻之後,水面凝冰,再片刻之後,他拈出一根閃閃發亮的冰針。

文臻便點贊,就知道林帥一定有辦法。

林擎拈著那根冰針,瞇著眼,對著鎖孔一陣捯飭,過了一會兒,卡地一聲,鎖開了。

文臻這回點了個雙贊。

林擎得意洋洋一鞠躬:「見笑。」

文臻讚:「林帥真是無所不通。」

林擎笑看她一眼,他就喜歡這女子的開闊,他展示的這般技巧,分明是下九流偷雞摸狗之技,尋常女子見著,多半都會不齒,為此扼腕心中偶像崩塌也是難免。大概也只有側側和她的兒媳婦,兩個奇女子,會在此刻兩眼發光,真心讚譽。

他笑道:「當年窮困潦倒,和側側流落街頭,靠這些彫蟲小技,險些當上浪子班頭,如今想來,那倒是最好的歲月。」

是最好的歲月啊。

撬鎖偷了地主老財家的金銀,大部分散給了乞丐流民,留下一點兩人吃喝,再留下一點給側側買花戴。

記得他去偷的時候,側側非要跟,小小年紀,主動望風,結果太過緊張,風吹草動都暴起三丈,他便一手拉著她,一手撬鎖,掌心裡的小手滑膩膩的,他時時分神,總忘記自己在做什麼,那鎖撥了好久才開。

他瞇著眼感歎:「二十多年了,技巧倒還沒生疏。」

怎麼會生疏呢,之後二十多年,邊關苦寒,長夜難眠時,便常常披衣起身,走入內間,那是一間掛滿各種鎖的房間,他慢慢地,一把一把地開過去,從月上中天,開到雲淡星沉,日出霞生。

只是那開鎖的人,掌心再沒有那只滑膩膩的小手。

便也那樣一夜夜地過了。

耳邊響起文臻微帶唏噓的詢問:「林帥既然能開鎖,為何不……」

文臻的疑問是真實的,能走為什麼不走,為何要在這大牢裡苦捱,更要緊的是,如果不是對於林擎的處置有爭議,朝中很多大臣堅持此事還有隱情堅決不同意處決林擎,很可能在她趕來之前,林擎就被處死了。

林擎笑笑。

是啊,為何不走呢。

他怎會不知那麼多人想要他死,之前數日夜如果不是他一直警醒,不吃不喝,時刻防備,早就死了。

可是他……想等側側。

他猜到側側會去救燕綏。這種情形只可能救一人,那麼側側可能想著和他一起死,會不顧一切來看他。

到時候如果側側遇險,他還有機會救上一救。

如果側側願意拋下一切和他走,他還有機會和她一起走。

至於這重傷之身,能不能衝出皇宮,衝出皇城,衝出天京,那沒關係,和側側在一起,走一步都是好的。

如果他自己先溜掉,側側不顧一切來了,見不到他,可怎麼辦呢?

只是他沒想到,側側會去了香宮,失去了自由。也沒想到,此事還有轉機,文臻以最快速度奔來,側側誆文臻來救他。

能彼此都平安,不用冒險,自然是很好的,他為側側的智慧而欣慰。

只是……終究是見不著了啊。

他笑,懶散隨意地,「我啊,好久沒回了,想多呆一會。」

多呆一會,和她呼吸著同一處皇宮的空氣,哪怕那是腐朽難聞的,也是好的。

文臻沒有說話。

同是相思彀中人,此中情意焉不知?

她想著燕綏,想著此刻他應在何處奔波,是否傷勢在發作在默默忍受疼痛,是否也會在這般靜而涼的夜裡想著她。

她奔往天京,他出天京,三年未見,即將再見時便被大浪潮頭衝散。

我甜,你還好嗎?

這一切你是否如林帥一般坦然而受,雖歷經苦難而心中火種不滅。

你雙眼看透這世間暗昧迷霧,我不信你對那皇權森冷毫無準備,多少魑魅魍魎於暗處作祟不休,總要予他們勇氣和機會走上舞台。

或者這般想會令我心中好受一些,否則我不敢去想你那一刻的痛徹心扉。

願你受這世間堅冷而丹心不改,想著我心內還有火在燒。

像那雪中依舊有花不敗。

等你我攜手來采。

……

林擎已經轉了話題。

「劫獄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就算衝出天牢,天京城必定全城戒嚴,不許進出,想要出天京,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文臻笑而不語,往下一躺,對面林擎端坐著,看著她。

文臻便也看著他。

兩人大眼瞪大眼,半晌,林擎問:「然後呢?」

文臻一笑,悠悠道:「然後啊……等著。」

……

繞了京城一圈的那輛囚車和那輛馬車,最後停在了皇宮南門附近。

百姓看熱鬧的猶自未散。「文臻」在囚車內向眾人行禮,道:「多謝諸位天京父老一路相送,日後江湖撈好相逢如果再開業,天京本地人氏一律八折。」

眾人都歡喜相應。「文臻」卻又憂傷地道:「只是怕今夜過後,江湖撈和好相逢再難有開啟之日……」她唏噓一聲,挺直背脊,道,「罪臣算是無詔入京,不敢直入宮城,以免瓜田李下,有所嫌疑。還請禮部大人安排人速速進宮稟報。罪臣便在這皇城南門相候。」

她一言一動都又委屈又規矩,眾人看著不忍,有人便大著膽子叫道:「文刺史,你治理湖州,功績斐然,別說朝野,便是這天下百姓,也都看在眼裡。總不能讓你沒了下梢。」

一言出眾人應,禮部官員忍無可忍,冷聲道:「文大人,莫總是句句挑撥。你若真心敬陛下和這朝廷,為何不在正陽門外跪等,而要驅車至這南門?」

文臻苦笑一聲道:「我是罪臣,雙膝不配跪這宮城正門。皇城之南,多是冷宮,下所,囚所等地,我等在此處,便是要向陛下和朝廷昭示我認罪愧悔之心,隨時聽候發落。」

這話姿態低到了極致,禮部官員卻想著她一路上那種無言的壓迫,只覺得一口血堵在咽喉,嚥不下,吐不出。

再看看周圍百姓頻頻點頭,一臉同情,還有人在不住寬慰她,表示要保護她,被她一臉惺惺作態地謝絕,越發覺得堵心,只覺得生平所見能做戲者,非此女莫屬,一氣之下怒道:「莫再做戲了,你敢將你那馬車給大家都瞧瞧嗎!」

「文臻」愕然看他。

禮部官員越說越激憤:「你敢將你一路上享受的那天下無雙華美絕倫的馬車,給這裡所有被你蒙蔽對朝廷非議的百姓瞧瞧嗎!」

「文臻」似乎還愣著,還沒回答,採桑忽然冷笑一聲,大聲道:「怎麼不敢!」跳下囚車,大步走到那輛馬車前,將簾子一掀。

百姓探頭去瞧。

禮部官員凝結在嘴角的冷笑僵住。

這這這這馬車……

裡頭怎麼換了!

外表是普通馬車,裡頭……還是普通馬車。

甚至比普通馬車還要寒酸幾分,只有幾塊木板,四面漏風,一看就知道,坐這馬車恐怕還不如坐那囚車。

採桑盯著他,道:「大人這一臉意外,真是活靈活現。可不就是您在路上下令撤掉這湖州百姓送的馬車內的所有墊子被褥的嗎?」

禮部官員瞠目結舌:「你……你……」

採桑:「我雖是個丫鬟,也容不得惡人欺主!你可別說馬車不是這個馬車,真要不是你方才怎麼認不出來!」

禮部官員摀住心口,這回真的要吐血了。

他連退幾步,決定放棄掙扎。

沒法掙扎,這位面前,正常人扛不住,四面百姓射來的目光,讓他擔心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撕碎了。

他還要在天京為官,還得講究一個官聲民意,可不能把半輩子仕途輕描淡寫被人砸在這裡。

他最終只能默默嚥下一口血,狼狽地道:「下官,下官親自去宮中稟報……」

轉身就走。

此時已經有負責天京守衛的天京府士卒,連同負責皇宮外城守衛的金吾衛首領都已經趕到。原本擔心文臻會裹挾百姓鬧事,卻聽見文臻勸說周邊百姓:「請各位父老速速歸家吧,我在這跪等一夜,想來最遲不過明日,陛下就該見我了。」

有人便忍不住問:「我們走了,不會有人直接為難大人吧……」

「文臻」猶豫了一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道:「不會的。再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只有恭敬領受的心。」

這話一說,眾人更加不放心了,有人便輕聲嘀咕道:「說起來,神將和宜王殿下那個謀逆,也是忒突然忒奇怪……宜王殿下這些年都沒出現在天京,好端端怎麼會謀逆?神將更是多年守衛邊疆,從無反意,怎麼會突然弒君?這人啊,真說不清……大人……我們也有些擔心你遇見意外的事……」

「文臻」面紗微微一動,便沉默了。採桑歎息道:「大人於國有功,陛下和朝廷總不會無緣無故地為難她的,請各位父老放心……」

便有人道:「就怕有人捏造罪名構陷,就像那……」隨即被周圍人扯了一扯,止住話頭。

天京府的人便來驅趕,眾人各自憂心忡忡地散開,有人大喊:「文大人,明早我們還來瞧您!」

「文臻」便拱手相謝。

看守她的人虎視眈眈盯著,「文臻」彈彈手指,士兵們便呼啦一聲散開一大截。

誰不知道這位擅毒,且下毒手段千奇百怪,防不勝防。

因為這層顧忌,在宮中還沒傳出對文臻的處理旨意之時,誰也不敢靠近,都遠遠地圍成一個大圈看守著。裡外三層,保證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而那位禮部官員,在前去皇宮稟報文臻已經上京事宜的時候,卻在宮門開啟之前,忽然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宮門之前。

他栽倒的時機很是巧妙,正是宮門將閉的時辰,宮門關閉的時間有講究,決不能拖延一分,因此關宮門的軍士明明看見他匆匆跑來,一頭栽倒,也只當他年紀大了犯病,稍候自有他府裡下人拖回去,也沒看清他是誰,便按例,緩緩關上了宮門。

宮門一閉,除了緊急軍情,一律不得開啟。

而在皇城南門看守文臻的天京府少尹和金吾衛首領,按照規矩,一事歸一人,既然禮部官員押送,自然是禮部官員回稟。他不回來傳旨,那就是陛下現在還不想見文刺史,要將人晾著,自然沒有再去稟報的道理,何況入夜宮門已關,文刺史等在南門這事兒,還真不在破例驚動宮禁的範疇裡。

諸般發展,都在精通朝廷規矩和流程的文臻算計裡。

夜的流沙緩緩落向沙漏。

天牢裡文臻和林擎目光炯炯。

皇城南門外,民居掩藏裡,幾條巷陌中,有人徹夜不眠,有輕微的金鐵相撞之聲響起。

黑暗中各色人影不斷閃現,再消失在城池的各個方向。

更加黑暗的地下,有人沉默前行,向著皇城南門囚車方向外圍靠攏。

沉默的囚車裡,戴著面紗的「文臻」默默計算著時辰,抬頭看了一眼皇城上方沉積的黑雲。

黑雲之下,便是天牢。

……

隨便兒這幾天的日子頗有些不好過。

蓋因漂亮叔叔實在是個作精。

但凡衣食住行,吃喝睡覺,諸般細務,他能做的他要做,他不能做的也他做。哪怕馬車壞了呢,也要他去修,就是蹲一邊遞個鉗子吧,也得他來遞,弄得他經常恍惚以為那鉗子必須得他開個光。

可憐他小小的稚嫩的肩膀,就這麼挑起了家庭的重擔。

挑起家庭重擔的隨便兒,好性子漸漸也給磨出了火氣,某日便在給漂亮叔叔的粥裡加了料,之前一直沒有加,一來沒摸清底細不願輕舉妄動,二來看那傢伙傷重有點不落忍;然而他慈悲心腸抵不過人家鐵石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隨便兒精挑細選出最無色無味的一種藥,給漂亮叔叔撒了一丟丟。

也沒什麼太嚴重後果,大抵就是渾身瘙癢抓上三天,想著漂亮叔叔猴子一樣渾身抓撓,隨便兒陶醉得笑出聲。

然而那笑容剛剛綻放便夭折了。

粥端過去,平時餵了便吃的漂亮叔叔頭也不抬,道:「燙了。」

隨便兒自然要否認,漂亮叔叔便道:「不信?那你嘗一口。」

隨便兒心中大呼嗚呼哀哉。

正準備找借口逃脫,漂亮叔叔擱下書,「無色無味癢藥擱在燕窩粥裡會起沉渣,發熱藥有苦味適合放在苦菜裡,潰爛藥有輕微的澀味不能放在嫩滑的食材中……學得還不到位就想賣弄,沒得丟你娘的臉,回去再學三百年。」

隨便兒:「……」

隨便兒唉聲歎氣蹲著,喪喪地,機械地,遞個鉗子給中文,再塞個花生,等中文修好車轅,抓塊毛巾呼嚕一擦。

中文淚流滿面感受到了當爸爸的溫暖。

日語目不斜視走過,鼻子裡發出一聲悠長的哼。

四大護衛中,日語是對隨便兒接受度最低的一位,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巧言令色鮮矣仁。」

中文望著日語的背影,心想日語這神情態度恍惚熟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這不是殿下當年初初和文大人暗通款曲時,日語的態度和表情嘛!

日語好像一直就不大喜歡這種性格隨和情商高的類型。

然後日語就幹了一件自以為很聰明其實非常傻逼的事情,然後他們三個都被連累,從此名字便往有病的深淵滑去一發不可收,工於心計成了日語,德高望重成了中文。

中文想了一下,覺得對自己來說,也算因禍得福了,總比逢人就羞憤欲死自我介紹「在下德高望重」來得好。

隨便兒盯著日語一擺一擺的屁股,皺了皺鼻子。

他感覺到了世界深深的惡意。

啊呸,小爺還不想伺候呢。

不想伺候的小爺面帶笑容伺候著修完了車,再在日語的刁難下洗車,再端飯,再換藥,再買飯,再洗衣服……之後,終於有了自己的空餘時間,便和中文說要出去逛逛。

這次是停留在一個頗為繁華的小鎮,將長途趕路的車子修整一下,燕綏最近不怎麼昏睡了,中文也沒辦法再拖慢行程,好歹拿著隨便兒太小不能奔波做借口,才沒讓燕綏日夜趕路。

隨便兒這些日子,任勞任怨,勤勤懇懇,並且表現出對漂亮叔叔適度的關切和同情,以及對老實叔叔適度的依戀和愛嬌。中文便覺得,這孩子之前流浪無著,如今好容易被收留,是一心一意要留在主子身邊了。

他也樂意主子身邊有這麼可愛的孩子留著,便是瞧著,心花也能次第開放一般。

眼見主子甚作,日語又甚狗,倒免不了替隨便兒不平,又怕他不開心,有心哄著,便塞了一把錢給他,道:「去吧去吧,和你的夥伴們一起去。」

隨便兒也便帶著熊貓軍團一起去了。

大家都什麼都沒帶,隨隨便便出了門。

日語探頭看見,哼一聲道:「瞧,又去偷懶了!」

英文打他一下,道:「有臉這麼說啊你,今天的活兒都誰幹的!」

日語:「巧言令色鮮矣仁!」

德語:「我說你怎麼總看不順眼隨便兒呢,多好一孩子啊。就你愛折騰他,小心得罪了人,以後有你後悔的。」

日語:「啊哈?後悔?我?」抬腿就走,「我猜那小子一定偷了錢去亂買東西了,等我去抓個現行!」

說著就悄悄跟上了熊貓軍團。

等中文回來,聽德語說了這事,立時一拍大腿,「糟了!隨便兒是有錢,但是是我給他的,讓他隨便買,可不要被日語誤會,惹出事端來!」說著也奔了出去。

那邊隨便兒去了集市,帶著熊貓軍團直奔最大的當鋪,老大問他:「隨便兒,你今早叫我們都將自己最緊要的東西帶著做甚?」

隨便兒:「做甚?當然是跑路呀!」

老大:「什麼?!」

李瓜:「……隨便兒其實漂亮叔叔很喜歡你的……只喜歡你……」

妞妞:「啊?為什麼要跑路呀,叔叔們對我們很好呀,咱們亂跑,他們找不著我們怎麼辦嗚嗚嗚……」

隨便兒:「妞妞你再哭一聲,我就把你在這當鋪順便給當了喲。」

妞妞:「嗚嗚嗚……呃。」

甜甜:「走就走啦,賣藝也挺好玩的。就是沒有錢了,以後也沒那麼多好吃好玩的了。」

隨便兒拍胸脯:「有我在,哪能叫女人們吃苦呢!」

一邊拍胸口一邊在肚子裡大罵:「漂亮叔叔生兒子沒**!」

昨晚他發現,他精心藏起來的看家寶貝。各種瓶瓶罐罐,以及碎銀銀票金葉子,統統都不見了!

不用問,小偷偷不走他的東西,一定是漂亮叔叔讓人幹的。

他就是要困住他,軟禁他,奴役他,讓他一輩子在他的淫威之下瑟瑟發抖!讓他永遠逃脫他變態的桎梏!

做!夢!

隨便兒在心口掏啊掏,身上還有一樣東西,貼身藏著的,沒被搜走。

踮起腳,他將那塊東西遞上高高的櫃檯。

掌櫃的接過來,目光一亮,反反覆覆看了幾遍,趕緊問一句:「活當死當?」

隨便兒知道活當是可以贖回的,價格會低一點;死當是不贖回的,價格高一些。

正在猶豫,忽然身後躥出一條人影,一把抓住那老掌櫃手中的玉玦,「哈!」地一聲怪笑,「啊哈哈哈可讓我抓住你這小賊了……呃!」

日語忽然盯住了手裡的玉玦,頭髮上豎,表情驚恐。

匆匆趕來剛剛踏上門檻的中文一眼也看清了那個東西,恍如被雷當頭劈下,也僵在了門檻上。

更遠一點,聽說這事,由德語快速推來的燕綏,目光落在那塊當年自己親手所製,魚骨為底,雙雕福壽,內嵌寶珠的玉玦上……

殿下泰山崩於前也不眨睫毛的臉,光速垮塌……

然後他就看見隨便兒笑瞇瞇看他一眼,再用倍兒清脆倍兒響亮的語調道:「死當!」

……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