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怎麼知道?」孟扶搖斜眼看他,「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昭詡,元昭詡。」元昭詡含笑的眼神像是春風一抹,目光流轉間,逝水似可倒流,而剎那間深雪消融。

「元昭詡?」孟扶搖將這個名字喃喃念了一遍,沒來由的覺得熟悉,似乎在哪聽過,一時卻又想不起,只得點點頭,沿著元昭詡指出的方向大步而去。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崎嶇的山道上,背後,元昭詡微笑負手而立,深深凝注著她的背影。

他寬大的袖袍逸在風中,載滿碎銀般的月光。

他身後,原本是一塊山石的地方,不知何時,悄悄浮出一道瘦長的黑影,那黑影立於元昭詡身後三尺遠處,低首俯身,姿態恭敬。

「太……」

元昭詡輕輕回首,只是一個眼神,對方立即悚然一驚,急忙住口。

「不用催我,我馬上過去。」元昭詡似是知道對方打算說什麼,擺了擺手,想了想又偏頭對站在自己肩上的元寶大人道,「喂,去跟她看看?」

元寶大人轉了個身,把屁股對著元昭詡。

「回來後給你吃夜宵,三個麒麟紅。」

元寶大人依舊保持著頭也不回屁股朝天的姿勢,卻乖乖的從他肩上爬了下去。

「你不許公報私仇,否則我扣你三天麒麟紅。」元昭詡追著元寶大人叮囑一句,那只肥鼠晃晃短尾巴作為回答,也不知道是答應了沒有。

黑衣人愕然看著那一團白色消失在夜色中,心裡著實不明白主子的舉動,元寶可不是普通牲畜玩物,生於狄洲穹蒼皇朝最神聖地長青神殿的「天機神鼠」,百年才出世一隻,壽命極長,極具靈性,那智慧可不比人低,且有趨吉避凶之能,而且一旦認主,一生不移,等閒人等見都沒見過,更別說擁有,若非主子身份實在特殊,也是不能的。

這麼一個寶物,主子就這麼隨隨便便給派了出去?

剛才那姑娘……難道……

可是主子的命數不是說……

心裡心思百轉千回,面上卻一點也不敢露,跟隨主子多年,黑衣人十分清楚主子的水晶琉璃心肝,在他明慧迥徹的目光前,自己多動了一根眉毛,都有可能被他猜出心思。

饒是這般小心,元昭詡卻已像是發現了什麼,半轉身淺笑看了黑衣人一眼,看得對方更深的彎下腰,退入黑暗中去。

元昭詡回身,瞇眼遙望黑暗盡處,那個敢愛也敢恨,敢接受也敢面對的女子的窈窕的身影已經完全淹沒在夜色裡,她懷劍、束髮、攜著一身利落和殺氣,奔向那個外表道貌岸然內心齷齪自私的堂皇門第,奔向給自己造成傷害和侮辱的人們,準備著,刀起,刀落。

「人生多羈絆,世事苦磨折,快意恩仇事,又能有幾人……」良久,一聲輕歎,淡淡散於迤邐夜風之中。

「太傅老當益壯,風采令人心折哪,呵呵呵……」

「林門主一代劍宗,更是高人風範哪,哈哈哈……」

牛油蠟燭高燒的玄元山莊正廳,一對老頭含笑相對,揖讓文雅,言來語去,滿嘴跑著沒有營養的客氣話,一來一往數百回合,彷彿完全沒有看見深濃的夜色,和底下接連不斷打呵欠的弟子。

「來來……太傅,再試試玄元山特產的碧春茶。」

林玄元悄悄掩袖,藉著斟茶之機,打了個不著痕跡的呵欠。

他已經陪客陪了很久,無極國的太傅大人雖然年紀老大一把,卻是精神矍鑠得很,硬是東拉西扯了幾個時辰,三更已過,居然也不思睡眠。

林玄元衣袖掩著面,眼光不耐煩的在底下梭巡,眼光突然捕捉到從廳側門溜進來的四弟子,不由一怔。

這小子,不是叫他去看守孟扶搖的嗎?怎麼這麼神色倉皇的回來了?

林玄元一個念頭沒轉完,邊門處紅影一閃,出現的是裴瑗,依舊神態高貴驕矜,倚著門框,緩緩整理自己衣袖,面色如常,可是老狐狸林玄元看來,卻覺得這女弟子雙眉之間,隱有戾氣。

將茶盞舉得更高一點,擋住自己的眼神,林玄元在心中暗自嘀咕,剛才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兩個徒弟都神色不對?

不過此時也不是詢問的時辰,何況以裴瑗身份,就算林玄元也不敢過多教訓,當下只有打起精神,繼續陪客。

白髮蒼蒼的無極國老太傅,是名重一時的帝王之師,更以身為驚才絕艷的無極國太子之師而聞名天下,按說這麼大年紀精神應該不濟,可惜老太傅頂著黑眼圈,始終堅持著對呵欠連天的主人滔滔不絕。

「青、夷、衡、明、狄五大洲,分天煞、無極、扶風、穹蒼、太淵、璇璣、軒轅七大國,天煞好戰、無極重才、太淵尚武、璇璣重智、扶風重德、軒轅精擅上古奇術,穹蒼……」

不知道忽然從哪裡吹來一陣風,地下的燭影動了動,老太傅突然住口,打了個哈哈,喝了口茶,好像突然想起來般道,「哎呀,老夫和門主談得有興,竟然忘了時辰……」

林玄元趕緊站起身來,「是,是,太傅大人見識高卓,在下聽得入神,竟然忘記安排大人休息,罪過罪過,來人,帶大人前去內院宿處……」

「呼……」底下傳來一陣解脫般的吐氣聲。

老太傅搖搖擺擺離開,弟子們立即作鳥獸散,林玄元負手立於庭上,目光變幻,突然道,「老四,瑗兒!」

正想溜走的兩人步子一僵,轉過身來,裴瑗眼波一撩,緩緩轉身,向著疑惑盯著她的林玄元,坦然一笑。

窗外突然掠過一道閃電,電光一亮間,燦白的強光照上她突然回首的臉,將那一笑扭曲得有些猙獰,帶著些鬼魅般的陰森之氣,倒將林玄元嚇了一跳。

他轉過頭,看著廳外剎那間瓢潑而下的雨,有點詫異的喃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

夜半的雨來得突然來得猛烈,像是扯了天倒了海,嘩啦啦的向下澆,瞬間地面匯聚了千萬條細流。

裴瑗從正廳出來,撐著一柄油紙傘,在丫鬟的侍候下趟水回自己的「蘭亭居」,另有個丫鬟給她提著個燈籠照路,風雨猛烈,紙燈飄搖,那丫鬟用自己的油衣一路小心護著,燈還是在一陣突然湧起的帶雨狂風扑打下,滅了。

丫鬟還沒來得及請罪,裴瑗反手就是一巴掌,尖利的指甲在丫鬟臉上劃開鮮紅的印痕,鮮血涔涔而下,那孩子卻哭也不敢哭,抱著燈縮在雨裡。

「蠢!一盞燈都照顧不好!」裴瑗抬眼看看風雨漫卷的黑沉沉天幕,一陣煩躁沒來由的襲來,她皺眉掩了掩披風,快步進了自己僻靜的院子。

「你們不許上廊來,別髒了我的地。」裴瑗厭惡人打擾,又有潔癖,連住處都選的最清淨最雅致的蘭亭居,這些習慣門中人人盡知,丫鬟們都低聲應了,遠遠退到廊下。

門外是如天神之鞭抽打大地的暴風雨,門內是沉凝寂靜一無波動的黑暗。

裴瑗去推門。

吱呀聲裡,門緩緩開啟,裴瑗眼光漫不經心的下垂,突然覷見木質地板上一道淡淡的水跡。

心中一動,裴瑗反應極快,立即飛身後退。

然而已經遲了。

「嚓!」

黑暗裡白光一閃,隱約一道黑影搶身而出揮刀長刺,這一刀無聲無息,快捷如流光飛電,只是一剎那間,便到了裴瑗面門!

「哧。」

血肉肌膚被劃開的細微聲音,驚心動魄的響在裴瑗耳中,她只覺得左額上一涼並一痛,隨即左眼前便是一片血紅。

鮮艷的紅色遮擋住視線,裴瑗看不清黑暗中伏殺自己的人是誰,她只知道此刻只有自救才能保住性命,咬牙忍痛,裴瑗嗆一聲拔出長劍,劍尖一振抖開漫天星稜之光,光芒燦然奪人眼目,當此緊急之時,她連師父秘傳給她的壓箱底寶貝劍法「長空之劍」也使了出來。

對方似也知道這劍法厲害,並不硬接,身子一轉,已經游魚般從她身側滑了出去,錯身而過的那一霎反手狠狠一撩,裴瑗右額上又是一痛,鮮血潑剌剌奔泉般流下來,一道血瀑布橫空出世,遮沒了她最後一點清明的視野。

厲殺之刀,快若奔雷,含怒之襲,利若驚電。

剎那之間,對方快狠準的在裴瑗臉上畫了個叉。

雙目被奔湧的鮮血所浸,不能視物,裴瑗使劍已再無章法,臉上撕裂般的疼痛令她急怒攻心,不知道臉上這兩下到底傷到什麼程度,但從流血量來看,這張臉定已被毀,對方下手毒辣,用心陰狠,竟像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

絕色女子向來視容貌重於生命,裴瑗這一刻痛不欲生,只覺得不殺此人誓不甘休,乾脆也不去管那兩道傷口,橫劍一掣,將掌心的鮮血往劍身一抹,劍身突起紅色光芒,在一片黑暗中如血般詭異流動,那流動的紅色裡,漸漸泛起蟹眼般泡沫,一點點色彩斑斕,像是無數的毒蜘蛛,在劍身上瑟瑟爬動,望上去令人牙酸肉麻。

《扶搖皇后》